文/群學君
八個月后,張幼儀在柏林生下了第二個兒子。生產(chǎn)時,她身邊沒有一個人。產(chǎn)后一個星期要出院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可以抱著孩子去哪里。
又過幾天,在柏林念書的留學生吳經(jīng)熊捎來徐志摩的一封信,他用漂亮的字體寫道: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幼儀說,這封信與其說是一個丈夫?qū)懡o她妻子的,不如說是寫給當世的前衛(wèi)青年和后世歷史學家的。在她的再三堅持下,她見到了失蹤半年的丈夫。
徐志摩拒絕了張幼儀先征得父母同意再談離婚的請求,“我沒有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xiàn)在簽字……林徽因要回國了,我非現(xiàn)在離婚不可”。
幾個月后,徐志摩在《新浙江》上刊登《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我們已自動掙脫了黑暗的地獄,已經(jīng)解散煩惱的繩結(jié),……歡歡喜喜同時解除婚約……解除辱沒人格的婚姻,是逃靈魂的命?!?/p>
就在徐志摩開始轟轟烈烈追求愛情的壯舉時,張幼儀在德國一邊含辛茹苦地撫育小兒子彼得,一邊在裴斯塔洛奇學院攻讀幼兒教育。她后來回憶說:“在去德國之前,我什么都怕,在德國之后,我無所畏懼?!?/p>
1926年,回到上海,經(jīng)過鳳凰涅槃的張幼儀,漸漸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舞臺。
她先是在東吳大學教德語,后來又在四哥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業(yè)銀行副總裁,這份工作完全展現(xiàn)了張幼儀的才華和能力。她雖未學過金融,但善于理財,很有經(jīng)營能力。
當時的銀行職員后來這樣回憶道:那年她約40歲左右,腰背筆挺,略顯高大,神情端莊大方,有大家風范。她就在我們營業(yè)廳辦公,準時上下班,除接電話外,很少說話,總是專心看文件。我經(jīng)常要將報表和裝訂好的傳票本請她蓋章,有時聽到她打電話時用德語。
經(jīng)她管理,原本虧損嚴重的銀行轉(zhuǎn)年便扭虧為盈,加之家族支持,銀行三年后資本超二千萬元,幾乎創(chuàng)下金融界奇跡。
與此同時,她還兼任云裳時裝公司總經(jīng)理,這是上海第一家新式服裝公司,采用獨特的立體剪裁法,改良了中式服裝的樣式,成為了當時上海最高端、生意最興隆的時尚匯集地,陸小曼、唐瑛等名媛都是她的常客。
1930年在上海的一個晚上,張幼儀受胡適的邀請去他家里參加晚宴,一同被邀請的還有徐志摩、陸小曼夫婦。這是張幼儀一生唯一一次和陸小曼吃飯。
在飯局上,幼儀看到陸小曼的確長得很美——光潤的皮膚,精致的容貌。她講話的時候,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飯局里,她親昵地喊徐志摩“摩”和“摩摩”,他也親昵地叫她“曼”和“眉”。
那天晚上,幼儀幾乎沒有說話,但回到家里,卻不能回避自己的感覺。她說:“我曉得,我不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我做人嚴肅,因為我是苦過來的人”。
她是棄婦,但不是怨婦。她不漂亮,但化繭成蝶的姿勢卻是如此動人。
1931年4月23日,徐志摩的母親錢慕英病故,操辦喪儀的,是以徐家干女兒身份出現(xiàn)的張幼儀。
這一年秋天,張幼儀在云裳服裝店里最后一次見到徐志摩。幾個鐘頭以后,她收到電報,徐志摩在濟南墜機身亡。陸小曼悲痛欲絕以至拒絕接受現(xiàn)實,也不愿去濟南料理后事,張幼冷靜果斷地操辦了一切。公祭儀式上,陸小曼想把徐志摩的衣服棺槨換成西式的,被張幼儀一口拒絕。
葬禮以后,張幼儀每月付給陸小曼300元。她說,照顧陸小曼是我兒子的責任。
1947年,病重的林徽因提出見見張幼儀和徐志摩兒子。張幼儀不解其味,但還是去了北京。病榻上,林徽因沒有說話,只是努力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張幼儀猜:她大約只是想看看徐志摩的兒子吧。
離開大陸前,張幼儀把“云裳服裝公司”出品的幾件黑色綢子衣衫放在了一只桃心木的箱子里。那是她對上海歲月的一個念想。
1969年,張幼儀赴臺灣,找到徐志摩的摯友梁實秋和表弟蔣復璁,對他們說:“請你們兩個出面,給徐志摩編一套全集,資金由我來出。我要為兒子和徐家的后人留一份遺產(chǎn)?!?/p>
晚年,面對晚輩張邦梅的反復追問,張幼儀以沉靜的語氣說道:
你曾問我,既然我有能力經(jīng)營一家銀行和一間服裝行,怎么還對公婆和已經(jīng)離婚的徐志摩這么百依百順。我想,我對公婆有一份責任在,因為他們是我兒子的爺爺奶奶,所以也是我的長輩。我就是伴著這些傳統(tǒng)價值觀念長大的,不管我變得多么西化,都沒辦法丟棄這些觀念。所以,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找到我自己,也沒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
你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么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梁實秋說,沉默地堅強地過她的歲月,她盡了她的責任,對丈夫的責任,對夫家的責任,對兒子的責任——凡是盡了責任的人都值得令人尊敬。
1988年1月21日,張幼儀在紐約病逝,神態(tài)安詳,兒孫繞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