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少年時的記憶,像丟在角落里的老磁帶,充滿了咔咔嚓嚓的雜音。斷斷續(xù)續(xù),沒頭沒尾,許多細(xì)節(jié)早已記不得了時間地點(diǎn)。我越是往前倒帶子,這種情況就越嚴(yán)重,終于,只剩下一個畫面,一個表情,一個物件,而且沒了聲音。
我記得小時候上學(xué)放學(xué)都會穿過一大片一大片平房,有兩條煤渣鋪的小路交會在某處。小路很窄,只容得下一個人推著自行車通過。交會的地方,不知誰家用紅磚圍了一小塊地,插上細(xì)竹竿,種了些豆角。這個地方的雜草很高,像穿過叢林一樣,會有狗尾巴草尖刮過我的臉和頭頂,會聞到濃綠色的草漿味兒。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會停下來回頭看一看,看看草叢里是否站著人,或紅磚上是否蹲著貓。而且,我也知道,過了這個小菜園子也就快到家了??蛇@么一個在記憶里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地方,我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兒。幾十年后,我站在兒時住過的老紅磚樓下四處張望,那個地點(diǎn)依然不知蹤跡。
小時候搬過兩次家,從一個院子搬到另一個院子。青年大街與一經(jīng)街交叉處有個交通崗,兩個院子分別在西北方向和東南方向,相距不出幾公里??赡菚r,我卻覺得很遠(yuǎn),遠(yuǎn)得沒機(jī)會回舊家看看。青年大街像條很寬的大河,把一塊地方和另一塊地方隔開。向街對面望去,好似隔著灰白色的河水,對岸的風(fēng)景遙遠(yuǎn)而又模糊。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在這個交通崗處建過一個立交橋,沈陽人管它叫“新加坡”。細(xì)細(xì)咂摸這個詞,可能覺得這個立交橋是個新生事物,很有洋范兒,但另一方面,它又不太實(shí)用,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果然,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立交橋不但沒讓交通更順暢,反倒是更堵,沒幾年,就把它炸掉了。沈陽人,其實(shí)東北人都是這樣,很會起外號。比如二千年左右,他們給大東區(qū)一個社區(qū)起了個名字,叫“腐敗樓兒”。時至今日,你在沈陽任何一個地方打車去那兒附近,出租車司機(jī)都會問你,是在腐敗樓兒東邊那塊兒?還是西邊那塊兒?
如果把我住過的兩個院子算作兩個點(diǎn),再加上小學(xué)、初中、高中上過的學(xué)校,大致可以圍成一個方圓十公里的菱形小圈子,只占沈河區(qū)和和平區(qū)的一小部分。不過,對于我的少年記憶來說,這就是沈陽的全部。再向外,是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馬路,看不到任何景物,是稀稀疏疏的居民樓,仿佛荒地上長出的幾棵矮草,而且人煙稀少,大街上空空蕩蕩的,看不到多少路人。大東區(qū)、鐵西區(qū)、皇姑區(qū)對我來說更像是化外蠻荒之地,不記得什么時候去過,也不知它們在哪里,只留下幾幅畫面。比如,沙塵里的幾個巨大球形油罐,裸露著黃土的渾河河岸,映在濃紅色夕陽里建了大半截的彩電塔。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語文老師卻突然生病,不能再上課。一個大學(xué)中文系剛畢業(yè)的年輕小伙兒陪我們度過了最后三十來天。班主任也是高三才換上來的,體育老師,很威武也很有手段的一個老太太。想起來了,歷史老師也是高三換到我們班的,一個長相不是很好的年輕姑娘,劉海兒緊緊包著額頭,大大的茶色鏡片擋住大半張臉,牙齒地包天,說話有點(diǎn)漏風(fēng)。聽上一位歷史老師講課能記住一大半,可聽這位年輕姑娘講課,死活也記不住一星半點(diǎn)。就像拿白蠟往紙上畫道道,任你怎么用力,也留不下什么痕跡。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們這個班早就被學(xué)校拋棄了。之所以有這樣的奇葩配置,也只是求大家別出什么事情,安安靜靜離開才好。
有點(diǎn)出乎意料,語文老師突然病重激起了我們的巨大感傷。大家好像很沖動,也包括我,幾個人私下念叨著要去看語文老師。班長和學(xué)習(xí)委員面無表情地看書,仿佛與他倆無關(guān)。但只要班主任安排去,他們馬上就能換上熱情而又悲傷的笑容,組織起幾個親信來。不過,這兩個人也不是什么聰明人,高考都沒考好。船要沉了,沒人關(guān)心也沒人在乎,只有他倆還煞有介事地打著旗,扶著舵,跟著一起沉。想想,也挺可憐的。
語文老師那時差不多是個小老頭兒,只有后腦勺剩下幾根頭發(fā),頭頂呈粉紅色,油亮油亮,發(fā)著溫暖的光。他挺有知識的,不那么死板,經(jīng)常講些課外內(nèi)容。比如,他會講《論語》《老子》《莊子》中的一些道理,聽過之后,我久久發(fā)呆,緩不過神兒來。有一次,我在一篇自由命題作文里給這幾家排了個序,道、法、墨、儒。在那時的我眼里,儒家很有點(diǎn)掩耳盜鈴的味道,又蠢又笨,對道家沒有半點(diǎn)還手之力,還戚戚哀哀的,讓人生厭。不久,作文發(fā)了回來,小老頭兒沒給我打分,用紅筆寫了一段話,說我對這幾家的思想了解還太淺,建議我以后繼續(xù)研究。他還寫了自己的排序,是儒、道、墨、法,供我參考。我拿到作文卷子,掃了一眼,隨手撕了。而且知道小老頭兒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向這邊瞧,想看看我的反應(yīng)。我一定是讓他失望了。
小老頭兒病了?既然不能再來上課,一定是病得不輕。這個念頭一旦闖進(jìn)腦子,精神就集中不起來了,總是不由自主地琢磨著它,覺得它古怪,又說不清古怪在哪兒。從春天開始,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嚴(yán)重。手指頭按在歷史政治課本上,一行行讀下去,腦袋里翻騰著另一些完全無關(guān)的事情,像反復(fù)錄制的磁帶,剛錄上這個,就被另一個抹掉,結(jié)果什么都錄不上去。前段時間,班上一個白白胖胖的女生不來了,據(jù)說最近幾次考試見到卷紙就腦中一片空白,渾身冷汗,喘不過氣,快要暈死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迎走到課桌旁,貼著我的耳朵說,我想去看看語文老師,和你一起,還有娣。我和迎已經(jīng)幾個月沒說過話了,偶爾看見也是形同陌路。我被安置在最后一排的墻角里,沒有同桌,空氣有點(diǎn)悶,各種不好聞的氣味兒都會匯聚在那兒。我這一角兒貼著走廊,沒有窗戶,桌子右前邊是一扇釘死的木板門。全班的景象可以盡收眼底,有想看到的,有不想看到的,無論如何,有點(diǎn)一覽眾山小的味道。
迎坐在靠窗戶的第二排,隔了兩列桌子,幾乎和我是對角線。我們這個文科班有七十多個人,亂哄哄的,從我這里不太容易看到她。迎、娣還有我,原來是一個班的,后來分文理科,我和迎去了四班,娣去了七班,兩個都是文科班。娣的那個班似乎要比我們班好一點(diǎn),起碼班主任是教英語的。她的成績也一直不錯,最近這次模考還是全學(xué)年文科前幾名。
迎的眼神里透著不顧一切,像是豁出去要干點(diǎn)什么。我沒法拒絕,于是說,好吧,我和你們一起去。一股棉絮樣的鞋頭子味兒又飄到我這個角落里,身后墻皮油膩膩的,幾片淡綠色油漆皮翹得老高,過幾天大概就會掉到頭上。
沈陽的春天夏天和南方的不一樣。這里的春天來得小心翼翼,楊樹、柳樹還有桃樹開得很有節(jié)制,仿佛剛從寒冬死里逃生一樣。干燥的春風(fēng)卷起塵土,黃沙漫天,走上一段路,鼻翼處就會積上一層灰。女孩子們用透明紗巾把頭包住,男孩子們半天時間臉就會花掉。所以,沈陽的綠色是那種略微蒙著塵土的綠色,干燥,粗糙。夏天來了之后,不再刮黃毛風(fēng),幾十年的大楊樹寂靜地立在低矮的陽光里。你走在大街上,看不見多少行人,也聽不見往來的汽車聲,無數(shù)比帽子還大的楊樹葉子遮在天空里,紋絲不動。墨綠色的葉片像浸在水中的染料塊兒,把一切一切染上一抹淡綠色。那時,路邊的草坪是用差不多半米高的鐵柵欄攔著的,不停地生銹,又時不時地刷上白漆或藍(lán)漆。里面的草也不是后來引進(jìn)的洋品種,幾乎就是野地里的雜草,狗尾巴草最多。各種各樣的矮草長在一起,同樣很茂盛。我從來不踏進(jìn)去,那樣會扎傷腳踝,而且葉片背面趴著很多黑色的蟲子。我也很少往楊樹邊上走,或靠在上面,更不會抱著,因?yàn)樵谥﹁咎?,或樹皮有傷疤的地方,會盤踞著幾十條上百條五彩斑斕手指頭粗的毛毛蟲,你從我身上爬過,我從你身上爬過,層層疊疊,像海浪一樣蠕動。現(xiàn)在,城里的大樹上再也看不見蟲子了,不知是不是因?yàn)闅⑾x劑的威力越來越大。
高一的夏天,我坐在教室第一排,那時是可以稱之為玩兒的日子。班主任教物理,其他課的老師也都不錯,學(xué)得還挺明白?;瘜W(xué)老師有鼻炎,手里整天攥著條毛巾擤鼻涕。你要是能做對她的題,她就能罕見地對你笑一下,你要是做不出來,再老實(shí)巴交也要挨她罵。有一回,化學(xué)老師冷不丁對我說,好好學(xué),你能上清華。還沒等我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她又開始罵后邊一個無辜的女同學(xué)。
這次,化學(xué)老師叫迎到黑板前解一道不算很難的題。迎的水平我了解,估計(jì)是躲不過一頓高潮迭起的臭罵了。她面帶微笑,款款從座位上站起,風(fēng)情萬種地向講臺走過來。經(jīng)過我時,故意幅度很大地扭了一下腰身,于是,整個一條胳膊像柳枝一樣撫過了我的肩膀和臉頰。然后,迎在黑板前站定,從容地說,我不會。教室里一片笑聲,等待著化學(xué)老師怒火中燒,豈止是等待,簡直就是期待。
但今天化學(xué)老師發(fā)揮得有點(diǎn)不正常。不知為什么,大概是看出了點(diǎn)門道,嘆了口氣,道,一個女孩子,今后怎么辦?回去吧,某某某,你上來!迎面帶桃花樣地從講臺上走下來,盯著我笑了笑,旁若無人地回到座位上去了。那條胳膊很燙,帶著點(diǎn)夏天的潮濕,像高燒病人似的,一瞬間把我包裹在炙熱的氣息里。從那往后,我再沒發(fā)現(xiàn)誰的身體有這樣燙過。
迎無數(shù)次鍥而不舍地向我表白心跡,這只是給我印象特別深的一回?,F(xiàn)在,我找出二十多年前的彩色畢業(yè)照片,顏色整體偏藍(lán)發(fā)烏,每個人的臉色都有點(diǎn)鐵青。我找到迎,她在一眾女同學(xué)當(dāng)中挺出類拔萃,眼角向上翹,嘴唇帶笑,頭歪著,顯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高一時我?guī)э?,早晨把鋁飯盒放到鐵筐子里,由值日生送到鍋爐房去熱,中午吃飯時把鐵筐子取回來,大家再排隊(duì)拿自己的飯盒。大約是某一個冬季中午,迎在我前面。當(dāng)她蹲下來拿飯盒時,一束明亮的陽光正打在后頸上,整個人仿佛透明了,幾顆塵埃在光柱里飛舞,馬尾辮下方的絨發(fā)閃著緞子一般淡黃色金光,有點(diǎn)刺眼。尤其是襯衫領(lǐng)子里面,露出靠近后背處的一小塊肌膚,像春光照耀下的河水那樣干凈柔軟。我恍惚了好一會兒,暗想,這是迎嗎?
也是那年暑假,我去迎的家里找過她。
從我家到她家要沿著青年大街走上一段。那時,我已經(jīng)有自己的自行車了,飛鴿牌,二六墨綠色,新的,很靚,給人的感覺和今天最新款籃球鞋差不多。高三時一個下雨的夜晚,讓賊給偷了,不得不騎回爸爸的白山二八大杠加重自行車。那條路上有我的小學(xué)。教學(xué)樓是三層紅磚樓,樓后是旱廁,幾條厚木板架在大坑上方,腳踩兩塊磚頭。蹲在那里沒有任何遮攔,老師的,學(xué)生的大大小小屁股一覽無余。據(jù)說女廁所要好一點(diǎn),不過沒進(jìn)去過。女同學(xué)和男同學(xué)打架,占了便宜就往女廁所里跑,氣得男孩子在外面大罵,也不敢發(fā)狠沖進(jìn)去。
小時候覺得那條路很長,沿途有各種各樣的風(fēng)景。比如,小學(xué)校門口會有男人推著輛自行車,車后用自行車內(nèi)胎捆著個木頭柜,帶玻璃拉門。里面擺著幾種顏色和口味的汽水兒糖,就是把糖做成瓶子狀,再灌點(diǎn)帶甜味兒的液體進(jìn)去。汽水兒糖稀疏地躺在白粉里,顯得格外金貴。一分錢一個,男人用竹夾子夾到你手心里。我喜歡綠色的,拿到手后,對著陽光看一看,看看里面的液體有多少。
有一次黃昏放學(xué),在某個路口處圍了好多人。人群中間有兩個人,一個人頭上蒙著深藍(lán)色的勞動服,彎著腰,臉朝地,搖搖晃晃的,喝醉了一般。地上滿是一滴或一綹的血跡,勞動服也被血浸透了,變成了深紫色。另一個人扶著他。在小時候的記憶里,經(jīng)?;厥幹撹F撞擊的聲音。不過不是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的聲音,很難分辨這聲音從哪里來?;蛟S就是從那些成年男人身上來的吧?經(jīng)常看見有人在街頭打架,額頭眼角掛著血,目光兇神惡煞,仿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班上幾個男同學(xué)的綠軍挎里偷偷藏了小斧子,并且悄悄露出斧子把給別人看。那架勢,仿佛隨時都能嚯地抽出來砍人。
我還有一個小學(xué)女同學(xué),住得離我最近,放學(xué)時一起回家。我家住的院子外面,是一大片平房,她家就在那里。那個時候樓房并不多,大街兩旁是五六層左右的灰白色樓房,樓房后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平房。幾條小路從平房區(qū)里穿過,又有更多更小的泥土路通到各家各戶,像人的毛細(xì)血管。那個女同學(xué)的家在一個方形院子里,四面都有住戶,院子中間有棵槐樹,還有一個水龍頭和水泥抹的小池子,光滑,長滿了綠苔。我經(jīng)常到她家寫作業(yè),也就經(jīng)常站在她家門框旁邊看院子里的人。大家排著隊(duì)洗菜淘米,洗得很仔細(xì)。我記得一個女人淘盆子里的大米,幾乎是一粒米一粒米洗出來的,想必是很在乎。作業(yè)寫得晚了,在女同學(xué)家吃過幾次飯。紅磚鋪的地已經(jīng)成了黑色,油乎乎的。天不黑透就不開燈。小炕桌擺在地上,一家人坐小馬扎,圍在周圍吃。堂屋很暗,只有從院子里照射進(jìn)來的白光讓人隱約看得見每個人的表情。
我很喜歡吃她家的飯。這也是地地道道的沈陽飯,而我家還多多少少保留著黑龍江那邊做飯的習(xí)慣。比如說炸(四聲)雞蛋醬,把雞蛋煎得干干的,像風(fēng)化了一樣,再用自家下的大醬炒一小碗,上面油汪汪的。這一小碗擺在她家炕桌上,一頓飯下來也吃不了多少。每個人用筷子頭沾一點(diǎn),或小心地夾起一絲帶油和醬的雞蛋,就能下一碗飯。還比如,她家桌上會擺上一碗土豆泥。把土豆去皮,搗碎,拌上醬油一類的調(diào)料。很香。這個可以大口吃,她爸會舀一大勺放在我碗里。還有豆角燉粉條,盛上一搪瓷盆子,放在桌中間,沒有其他菜。豆角和粉條燉得都很干,味道很足,尤其是粉條油亮油亮的,特別筋道,不使勁咬咬不斷。其實(shí)也沒放多少油,那個時候都不太舍得用油,卻不知道那種油亮油亮的感覺是怎么做出來的。
有一回寫完作業(yè),那個女同學(xué)把我?guī)У剿彝牍衽裕蜷_油膩膩的柜門時,兩只老蟑飛快地爬出來跑掉了。我倆誰也不害怕,那時候這東西似乎很多,蟑螂藥也沒什么效果。女同學(xué)取出一只摔出很多口子的小搪瓷碗,從一只鋁鍋里盛出一塊拳頭大的米飯,澆上一勺醬油,滴上幾滴香油,拌了拌,遞給我。我嘗了一下,味道奇香,一輩子也忘不了。現(xiàn)在經(jīng)常給兒子做,只不過日子好了,會加上一只熟雞蛋拌進(jìn)去。兒子每回都能吃一大碗。那次,我剛嘗了一口,女同學(xué)她媽就進(jìn)來了。用燒爐子的小鐵鏟子拍她的頭,把她打到墻角,又把鏟子抵在她縮起來的脖子上,像要把她腦袋切下來一樣。我呆呆地看著,有點(diǎn)害怕,又不太明白她媽為什么打她,只是隱約感覺得到,未經(jīng)過大人允許算是偷吃,大概和偷東西的性質(zhì)一樣。另外,油,尤其是香油,是非常貴重的東西,吃餃子時也不過在醬油里點(diǎn)上一滴,何況只為了一碗飯就費(fèi)了好幾滴。還有米飯,雖然是能吃上大米了,但也不是想吃多少就能敞開吃多少。也許鋁鍋里剩下的那些飯還要留到晚上吃,并沒有多余的。
青年大街上的這一段路走了十年,小學(xué),初中,每天都要走。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之后的十年光景,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里,遠(yuǎn)比留下來的黑白照片鮮艷得多。
有一個叫大西邊門的十字路口,差不多就是我少年記憶的中心點(diǎn)了。在西南角的街邊,我吃過一碗南方人做的薄皮餛飩,記憶猶新。那天挺晚了,九點(diǎn)多鐘吧,爸爸領(lǐng)著我辦完事回家。我看到街對面有個人挑著兩個木箱子,冒著熱氣,三五個人圍著他看。我們走過去,只見一個矮瘦但皮膚挺白的男人站在兩只木箱旁邊。一只木箱上有口圓鍋,水開了,冒著熱氣。另一只木箱里有水桶,有白瓷碗,還有各式各樣的調(diào)料瓶,還有切好的蔥花、香菜。
大家圍著瞅新鮮,并不買。一問,餛飩一毛五一碗,挺貴。不過,這是個新鮮玩意兒,從沒見過有人挑著這么齊全的家伙什兒賣吃的。爸爸給我買了一碗。那男人從木箱子里撿出十只拇指甲大小的餛飩,嘴里數(shù)著一二三四,扔進(jìn)鍋里。又取出一只白瓷碗,撒上一些灰白色粉末,一些蔥花和香菜,擱在木箱子上等待。他始終沉默著,專心致志地做著事。令我吃驚的是,一分鐘都沒到餛飩就熟了,比煮餃子快多了。男人先向碗里澆了些煮餛飩水,又用竹笊籬把十個小餛飩撈出來,抖了抖,抖進(jìn)湯里。這白瓷碗不大,很淺,但綠是綠,白是白,很好看。餛飩就像一只只沒發(fā)育成熟的小白鼠,薄薄的皮里裹著一丁點(diǎn)肉。但它們卻散發(fā)著令人終身難忘的味道,你不敢相信,這么一個個白色的小東西竟然能做得這么香!
這一縷餛飩香味兒,是我少年記憶里一抹鮮亮得有些刺眼的顏色。沈陽有個老邊餃子館,很有名,小時候媽媽帶我吃過。但我的印象并不好,油乎乎的碟子,各個桌子爭搶的醬油瓶和筷子。點(diǎn)過之后,要催服務(wù)員幾次才能氣哼哼地端上來,食客們就好像鬧饑荒時領(lǐng)糧食的災(zāi)民,稍不用力向前擠就可能吃不上飯餓死。沈陽人對南方人有種天生的敵意,歷史久遠(yuǎn)。在沈陽人眼里,南方人過于精細(xì),太會算計(jì),有話不直說,拐彎抹角。久而久之,敵意簡直成了仇視,遇到了南方人,沈陽人就會突然怒火沖天,使用暴力。但我卻總覺得,那個膽敢孤身一人,挑著挑子來沈陽賣餛飩的南方人在告訴我,一個新時代要來了。它不是通過口號、游行、標(biāo)語,而是像水一樣,從每個縫隙里滲進(jìn)來,直到變成洪水。這一回,拳頭不管用了。
那個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上有一個民國時期風(fēng)格的兩層建筑物,很難說清是俄式還是日式。當(dāng)時,它是一家百貨商店。幾乎有兩人高的巨大玻璃窗使得里面很亮堂,樓梯是水磨石的,發(fā)紅發(fā)亮,中間處被踩了幾十年,凹出了個坑。現(xiàn)在,那個小樓拆了,建起了一座銀色玻璃外殼的銀行大廈,像個龐然大物蹲在那兒,把光都擋住了,總覺得那一帶灰蒙蒙的。記得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那家百貨商店里多出了一種糖,哈密瓜味兒的,不是用蠟紙或玻璃紙包著,而是每一顆都封在一只塑料包裝里。這種塑料包裝又透又亮,印著異域風(fēng)景,使得里面的糖塊看起來非常漂亮。當(dāng)然,這種糖要貴一些,三分錢一塊兒。舍不得吃,含一會兒就放回塑料包裝里,能嘗上三兩天。吃過了這種糖之后,你會覺得其他糖都有股蠟味兒、面粉味兒,紅得綠得不自然,不知是什么粗劣的色素染的。這是一種從未嘗過的味道,含著它,你會發(fā)現(xiàn)樹上的葉子鮮綠鮮綠的,天空也特別藍(lán),陽光從葉子中間穿過來,射進(jìn)你的眼睛,會讓你一陣陣恍惚。嘗著這種滋味兒,我琢磨著,很遙遠(yuǎn)的地方一定有個很美的去處,比如那個叫新疆或海南的所在,要不,怎么會有這么妙不可言的味道呢?
小時候,沈陽的街邊還有不少民國時期風(fēng)格的矮樓,灰色的,帶拱形門洞。我的幾個初中同學(xué)便住在里面。要上二樓,得踩著潮濕而且越來越薄的木頭樓梯,吱吱嘎嘎地響,棱角給磨得圓圓的。墻上布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電線扯得到處都是,不知多少年沒人打掃過了。
我家住的院子里也有幾座這樣的小樓,據(jù)說和張作霖的大帥府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我去大帥府看過,樣式還真的差不多。我的一個少年時玩伴兒家就住在這樣的小樓里,十幾戶一起住。一樓巨大的門廳里堆著各家的酸菜缸、自行車和暫時不用的木柜。門廳上方孤零零地懸著一個燈泡,還是壞的。所以,我通常是順著漆黑的木樓梯摸到玩伴兒家,快到家門口時,門縫里透出一縷白光,告訴你,這有一戶人家。通過樓道時要小心,沒有燈,門口放著做飯用的桌子、炊具、垃圾筒和煤氣罐。
來坐在琴旁,一手放在琴鍵上,臉對著琴譜,冷淡地問,有事情嗎?我答,沒什么事。停了一會兒,我又說,只是想聊聊天。來嗯了一下,便不說話了。
就這樣靜了很久,來一頁一頁擺弄著琴譜,我發(fā)現(xiàn)她家冰箱上還蹲了一只白色的貓,一聲不吭。這時,另一個房間傳來翻報(bào)紙的嘩嘩聲,一個中年男人重重地咳嗽一下。誰也沒出來,很暗的門廳里仍然只有我一個。又靜了很久,我用最后一點(diǎn)倔強(qiáng)說,前幾天你問我的那道物理題,我可以給你講講的。來說,我會了。
我轉(zhuǎn)身,逃出了來的家門。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我呆呆坐在桌子旁,盯著玻璃板上一道裂紋。盡管不過是下午三點(diǎn)鐘,一路上回來,卻感到天空是昏黃色的,刮沙塵暴一樣。家里沒人,我胡思亂想著,突然記起一個細(xì)節(jié)——來的房間門上掛著的那扇門簾。
那種門簾比較特殊,不是買的,而是自家手工做的,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的沈陽,很是流行過一段日子。怎么做的呢?說來也簡單,就是把曲別針打開,上下各用鉗子掐成一個釘子粗的圓環(huán),中間卷上掛歷紙,有點(diǎn)像只細(xì)長的陀螺。所有這些陀螺串起來,刷上明漆,也有的不刷,一串一串掛在木板上,再固定在門上,就成了很實(shí)用的門簾。
為什么說這種門簾很特殊呢?因?yàn)槟且粌赡觊g,家家戶戶都做這種門簾,以至于曲別針都賣脫銷了,想買幾盒得托關(guān)系才行,就像非典時期北京的口罩。媽媽也做過,掛歷紙白色的一面朝外,顏色比較單調(diào),不耐臟。做得也比較粗糙,大小粗細(xì)不一,沒刷明漆,有的開了膠。所以,我家掛了一兩年就不掛了。而有的人家做得就非常精細(xì),每只陀螺都一絲不茍,紋路整齊劃一,刷過明漆之后,有種厚重感,看起來用上十年八年都不會壞。更有用心的人家,用各色陀螺組成一些圖案,比如雙喜字,比如福字,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那個暑假過后就是高二了,剛開學(xué)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事。那時精力極端充沛,中午不休息,到操場上踢球,快上課時才一頭一身大汗回教室。我們高中的教學(xué)樓是一九三幾年時建的,最早是日本浪速女子中學(xué)。三層紅磚樓,水磨石地面光亮如鏡,還鑲著黃銅金屬條,只是高大的木制窗子年久失修,油漆剝落,日漸朽裂。那天中午,一個男生從十字交叉的樓道沖出來,而我正好邁出一只腳。他咕嗵摔在地上,順著滑溜溜的地面一直撞在墻上。那男生可能是高一新來的吧,不認(rèn)識,抬起臉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不知該說什么。道歉,是他撞的我,不道歉,看樣子他又摔得挺重。我就直愣愣地看他,干站著。他慢慢爬起來,一瘸一拐走了。
下午快上課時,老師還沒來。一個高三男生手里拎著根凳子板條,走進(jìn)教室第一排,用板條指著大家,高聲問道,誰是某某某,出來一趟。我看見外面站了幾個高三的,手里都拎著板條,還有那個摔在地上的男生。他們叫的當(dāng)然是我,又顯然不認(rèn)識,我沒吱聲。那男生又提高了聲音,倒握著板條,像特種兵握匕首,一歪脖子,慢悠悠道,某某某你出來一趟,我數(shù)一二三。
他數(shù)完了,我沒吭氣,全班同學(xué)也沒吭氣。他轉(zhuǎn)身對摔了跤的男生說,你進(jìn)來,給我指指是哪一個。那男生掃了一眼,指了指后排的我。高三男生狠狠地邁著大步向我走來。我腦中一片空白,都不知該干點(diǎn)什么好,情急之下把同桌女生向外推了推,另只手抓住了書包帶。
這時,迎站起來,攔在過道里,用雙手擋住那男生的肩膀。男生愣了一下,迎說道,你是高三五班的某某某吧,我見過你,劉曉強(qiáng)是我哥。咱們到外面說去。男生懷疑地看著迎,迎冷笑了一下,不耐煩道,走——吧。說完,推了男生一把。男生不情愿走,一搖三晃地被迎推了出去。
他們說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幾個高三男生都散了。班主任在走廊里問迎,都快上課了怎么還在班級外面晃悠?迎滿面春風(fēng)地進(jìn)了教室,婀娜多姿地坐回凳子。
轉(zhuǎn)眼就冬天了。那年期末考得還不錯,媽媽給了我二十五塊錢,可以買一雙仿耐克旅游鞋。注意,是仿的,而不是真的。那時,耐克鞋好像就那么幾種,乳白色的真皮,大大胖胖的鞋舌頭,鞋帶很長,可以系成很夸張的蝴蝶結(jié)。一雙真耐克鞋四五百塊錢,一般人家大半年的工資,所以很少有人買。當(dāng)然也有人買,要么是真有錢,要么是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攢錢買,我感覺在沈陽后者占大多數(shù)。
有一次,一對情侶到我家對門做客。對門是個畫畫的,所以經(jīng)常有稀奇古怪的人出入。那對情侶就各穿一雙耐克鞋,而且竟然把鞋子脫在了門外,簡直有點(diǎn)像把金元寶扔在菜市場。我借著上下樓的機(jī)會偷偷觀察了那兩雙耐克鞋,又白又大,有種說不出來的精致與柔軟,在一堆各色鞋子中很出眾,像個貴婦。而其他鞋子跟它一比,灰頭土臉,平淡干癟,黯然失色。
說到仿耐克鞋,就要說到五愛市場。沿著青年大街向南走,過了大西菜行十字路口,是我的小學(xué)。再向南走,到彩電塔下,那里是我的初中。向東走,就是五愛市場。那里,也幾乎就是我記憶的邊界。我不清楚五愛市場有多大,大概很大吧。早年外面有尖頭鐵欄桿,里頭是一排排床子。床子上方有很高的架子,掛了密密的衣服褲子,以及各種要賣的東西。好點(diǎn)的床子是鐵皮焊的,差點(diǎn)的是兩垛磚上放一塊水泥預(yù)制板,所有貨物都擺在上面。再差的,就是在犄角旮旯地上鋪上塊布,也算一個攤位,要交錢的。
五愛市場是個充滿傳奇的地方,據(jù)說有的人光賣南方過來的牛仔褲,一年就賺了八十多萬??赡苁怯懈袚?jù)的吧,我曾親眼看見過一個戴金鏈子的年輕小伙兒,高高站在床子上,從麻袋里扯出一捆牛仔褲,十五塊錢一條,五分鐘不到就被圍得緊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搶光了。女人們像餓了十年八年似的,都來不及挑,搶到哪條算哪條,下手稍有遲疑就沒了。還有兩個人因?yàn)樽サ酵粭l褲子而破口大罵乃至于大打出手的。
可不知為什么,那時五愛市場明明火爆得要命,卻只開半天,過了中午就一律收攤。我去買鞋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空氣又冷又干又堅(jiān)硬,滿是灰塵,直嗆嗓子,所以不能深呼吸。天上是低低的灰色濃云,也不下雪,腳尖凍得生疼,指頭不能彎曲,像胡蘿卜一樣紅。
我早早就出門了,頭一宿幾乎沒怎么睡。那雙仿耐克鞋在心里已經(jīng)盤算了很久,真的耐克鞋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仿的也是好東西,穿出去很有面子。其實(shí),毫不夸張地說,那個時候的人很少穿真東西,全身都是山寨貨,但大家都這樣,沒人覺得有什么。而且,那個時候好像也沒聽說過李寧、安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