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年前“五四”那一天

◎文/黃昉苨

一

最初，那看起來只是一個平常的周日。上午十點多，后來被稱為“學生領袖”的北京大學學生羅家倫，才剛剛從城外回到學校的“新潮社”。一個同學推門進來，說：“今天的運動不能沒有宣言，北京八校的學生推舉北大起草，我們推舉你執(zhí)筆。”

羅家倫覺得“不容推辭”，便站著靠在一張長桌旁，寫了篇100多字的小文，用了當時剛興起的白話文，寫后只字未改。

“現(xiàn)在日本在萬國和會要求吞并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勝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壞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土破壞，中國就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

其時是1919年5月4日，大清王朝滅亡了7年多，北京的大學生對抗議的流程已經(jīng)熟門熟路：他們提前開了動員的學生大會，向同學們籌到了款項；送了英文的備忘錄給駐北京的各國公使館；還連夜做了條幅、標語——標語分中西不同文字，為了讓外國人也能看懂。

此刻，只差一份向大家說明學生心愿、喚起大眾支持的行動宣言了。

“……務望全國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內(nèi)除國賊，中國存亡，就在此一舉了！

“今與全國同胞立兩個信條道：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對參與者而言，也許最想不到的事情，便是在他們吼出自己的聲音之后，“全國工商各界”真的都憤而起來，翻開了現(xiàn)代中國的一頁。

新舊交替，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難以回避的挑戰(zhàn)。躲在舊傳統(tǒng)中假裝歲月靜好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這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在巴黎和會上突然受到全世界矚目的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所經(jīng)歷的。這一年他31歲，他入過舊式私塾，也接受過全英文的中學、大學教育。他在巴黎和會上的演講有理有節(jié)，令人印象深刻。

1919年5月，這些飽受新文化影響的人物，被巴黎和會上中國的“外交大失敗”聯(lián)系到了一起。

二

5月4日下午一點，恰如事先預備好的那樣，北京13所大專學校的3000多名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前的空地上。教育部代表也跟著北大的隊伍來到了聚會處，勸學生們各回原校，稍后再派代表向使館和政府交涉。但學生們不為所動。

在之前一天的集會上，他們早已就這個問題有過決議：“我們起初討論國家的危機，大家都同意，造成山東問題的原因是腐敗和不公平。所以我們當學生的應該奮斗，讓全世界看到‘強權絕對不是公理’?！?/p>

天安門前的集會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F(xiàn)場嘈雜，也沒有擴音設備，后面的學生都聽不太清楚演講者在說什么。幾次短暫的講話過后，學生們整隊離開廣場。

羅家倫起草的《北京學界全體宣言》，此刻已經(jīng)被印刷成了2萬張傳單。

下午兩點半，游行隊伍走出中華門，向使館區(qū)所在的東交民巷前進。頭一排的學生扛著兩面五色旗，后面則緊跟著一幅北京學界贈給“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的“挽聯(lián)”。隊伍里，學生們手持著上千幅白旗子和形形色色的標語，也向看熱鬧的市民散發(fā)傳單，整個隊伍步伐整齊，儀容嚴肅。

但當隊伍到達東交民巷西口的時候，卻被巡捕房阻攔了。事實上，學生們已經(jīng)通過了最外頭的美國軍營，羅家倫與其他幾位學生代表進入美國使館，留下了一份說帖。正值周日，美國公使芮恩施出城游玩，使館參贊對學生“說了一番很漂亮的話”，自告奮勇要去跟使館的警察打招呼，放學生進去游行。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約有兩個小時——游行隊伍被軍警阻攔在東交民巷的入口。

因為英、法、意公使也都不在，學生代表也僅被允許在使館留下了說帖。學生們在午后的日頭下暴曬，只能看著手持木棒的巡捕在身邊走來走去，自己卻不能通過東交民巷的路口。

羅家倫跑了幾個使館之后，又回到美使館，詢問參贊溝通的結果。得到的答復是：使館區(qū)警察不介意放行，但剛剛北京政府的警察總監(jiān)來電話了，說是不可讓學生通過。

這下，大家更生氣了。

“停了許久，后來說是可以通過了，可是一進東交民巷就往北拐，從利通飯店的后面，悄悄地穿行過去，到了東長安街，停了一下。大家都十分氣憤，也十分泄氣，說：難道就這樣回學校嗎？警察、憲兵來回跟著我們跑，但不敢動手?！北贝髮W生楊興棟也在游行隊伍里，他形容在使館區(qū)外的自己感受到了“恥辱”，“氣炸了肺”。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傳出一個聲音：“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曹汝霖家里去！”

三

到達曹宅后，學生提出讓曹汝霖出來解釋與日本締結密約的原因（日本在巴黎和會提出兩國此前簽訂了密約——編者注）。曹宅門口的警察不理會學生的要求，只是試圖迫使他們退后。憤怒的學生開始向曹宅投擲手中的白旗，隨后，瓦片、石塊也被扔進了院子里。不知什么時候，幾個學生翻進了院子，從內(nèi)打開大門。

人群涌入了院子。正在曹宅議事的章宗祥被誤認為是曹汝霖，挨了學生一頓打。學生在屋里來來回回地尋找曹汝霖，卻并沒發(fā)現(xiàn)他臨時藏在兩個臥室的隔間里。曹宅的許多陳設、家具都被破壞了，香水瓶被砸了許多，女眷的屋里香氣四溢。曹汝霖的妻子在家，她告訴學生，曹汝霖在總統(tǒng)府吃飯，沒回家。在一片雜亂中，羅家倫看到北京高師的兩個學生，從身上掏出來“許多自來火（火柴）”。

下午五點多，曹宅燒起來了。

雖然憤怒，學生仍保持了克制?！拔覀兪孪燃s定，不要打死人，……不準侵犯婦女，不準趁機搶掠財物，這些群眾都自覺做到了?！北贝髮W生羅章龍回憶說，“章宗祥被打時……有一個時髦年輕的女子嚇得了不得，大家叫她離開，護送她到另外一個地方暫避?！?/p>

幾十年后，曹汝霖寫文回憶火燒趙家樓，還不忘提一句：“對我雙親，承他們沒有驚動?！?/p>

起火約半個小時后，警察開始捕人。被捕的共有32人。

晚上七點，趙家樓的火仍在燃燒。此時，曹汝霖的家眷被護送到使館區(qū)的六國飯店安置，章宗祥進了醫(yī)院。東交民巷一帶宣布戒嚴。羅家倫極其疲倦地跑回宿舍，才睡了一個小時，便重振精神，開始商量如何營救同學。

5月4日晚，為了營救被逮捕的同學，北大學生干事會成立。里面的學生，有許多新潮社的成員，也有許多人之后會加入李大釗參與創(chuàng)辦的“少年中國學會”。

這些人，以后進入了各行各業(yè)，塑造了未來數(shù)十年的中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五四”這一天，改變了這代青年的成長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