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人

王志飛

一提起故鄉(xiāng)，腦子里便有了這樣的畫面。

圓月懸空，它源源不斷灑下來的月光，就像是天神施佑甘露，無保留、無需回報地恩賜給人間！映到已經(jīng)平整好，上了水，還沒有插秧的田地里。這故鄉(xiāng)的田地也是敞開胸襟把甘露反照給夜空！

四月的北方平原夜空被天恩賜的月光和地反照的月光主宰著，只有繁星在那里眨呀眨的不作聲。剛剛從泥土鉆出來的萬物青蔥，貪婪地吸吮著這月光，微風(fēng)讓它輕輕地搖擺，就像一個寶寶邊吮著媽媽的乳汁，腳還不停地蹬踹著！蛙鳴唱著，情歌籠罩四野，在月空中百轉(zhuǎn)千回，直掏你的心房，讓你春心無處安放。一條曲曲彎彎的遼河自然流淌著，兩岸蒹葭蔥蔥，堤壩矗立，一條木船在靠近我家堤岸處的河里停放著，在月色下清晰地看到河中罾罶交錯著。我想此時此刻漁者正在酣夢，等待魚兒心甘情愿地鉆進他的誘網(wǎng)！這進網(wǎng)之魚的執(zhí)著，就像我這位漂泊多年的人，不管走到哪里，家鄉(xiāng)這樣的畫面總是浮現(xiàn)在自己的腦海里一樣。

田埂蜿蜒，春蟲萌叫，沃野蔥綠，月色漫天，漁夫酣夢，草屋齊列！這就是我腦海中童年的故鄉(xiāng)！它離我已40余年，然而，這畫面卻牢牢地鐫刻在我的記憶里，直到老死也相隨！就算是有一天我被灌了“孟婆湯”，也依然不會褪去！

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孩提時的故鄉(xiāng)。我就是在這樣魚米之鄉(xiāng)的景致中長大的！這里的人也是隨著我年齡的增長，他們的輪廓也越發(fā)清晰起來，躍然紙上！

老國民

在大隊部有一位打更的人，50歲左右，皮膚白皙，因為每天三頓都喝酒，臉總是泛著紅。抬頭紋上面荒草稀疏，下面刻著如蛻了毛的毛毛蟲一樣的彎眉。彎眉下橫躺著似關(guān)公的丹鳳眼，只是它缺少了關(guān)老爺?shù)臍夂屯?！他總是穿著一件白襯衫和一條藍色的褲子，但從來都是散著懷，襯衫和褲子里裹著矮小瘦弱的骨頭。大家叫他“老國民”。

他在大隊部打更，無親無故。晚飯后三三兩兩的人總是來到隊部擺龍門陣，他只是津津有味地去聽，但很少參言，只是用一個漆色斑駁的搪瓷缸子給大伙泡茶，里面的茶繡都滿了，變成棕色了！幾個人用一個杯子，茶雖劣，但畢竟也是茶。他吃百家飯，誰家的飯碗他都端過。孩子們有一句順口溜：肥豬一叫，國民來到，不吃不吃，上炕就造。可是大家伙都不討厭他，好像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樣，他只要一來，碗、筷、酒杯馬上到位，他只是一言不發(fā)地吃著、聽著，吃飽喝得了，也不告辭，下炕穿鞋就走！

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玩彈弓，他覺得特別好玩，跟我借，我跑了。因為我的彈弓是最好的，皮子是爸爸用醫(yī)院廢棄的滴流管做的，我怕他給我弄壞了。我的一個玩伴說：老國民，我借給你，但是我得教你怎么玩。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墒悄莻€玩伴卻裝上了自己用泥做的溜溜蛋，讓他反拿著，瞄準他自己。結(jié)果，他的右眼的眼珠子被打了出來，以后，他就成了“獨眼龍”了！慢慢的，再沒有人給那些三三兩兩擺龍門陣的人泡茶了。殺年豬的時候，也不見了他的身影。

他一生未娶，當(dāng)然沒有子嗣，他就猶如泡子里的蘆葦花，平時隨風(fēng)搖擺，觀看這個世界，遇到野火，便燃盡芳華！那個年代，他吃百家飯，沒有沿街乞討！他，比夏蟲幸運，知道了一年有春夏秋冬和人間冷暖，他度過的歲月對他來說也是芳華！

蔣字典

我的家是土坯磊墻、稻草做屋頂?shù)拿┎菸?，外墻壁用苦土粉刷成白色，用蘆葦編織的方形籬笆墻。院子的東北角有一棵桃樹，是毛桃，肉是鮮紅色的。屋子前面是一個方塘，里面生長著蘆葦和蒲草。當(dāng)然，這方塘里不乏鴨子抓魚的場景。后面的小溪除了冬天之外總是叮叮咚咚地流淌著，猶如拴在我脖子上的銀鈴，記憶著童年啼笑皆非的魅力故事！

在溪流邊，爸爸種了頸高高的，開著如葵花一樣黃色花朵，果實類似地芋的植物。還有幾排北京楊，那種筆挺就像爸爸的身軀，在這遼河平原上偉岸地站立著。成材伐了之后，爸爸買了一塊上海手表，現(xiàn)在走得還非常精準。房子后面，是一條林蔭土路，和我家一樣，在這個長長的直通遼河堤岸的土丘上居住的所有人都路過這，也包括一位叫蔣字典的人。

一看這個名字，就知道他是一位飽讀詩書的人。他戴著一副眼鏡，鏡片里一圈一圈的紋環(huán)繞著，好像是一個靶子，靶心就是他塌陷了的總是瞇縫著的眼睛。面目清瘦不乏白皙，梳著與那個時代違和的分頭。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中山裝，就像孔乙己總是穿著長衫、口里總是之乎者也方能彰顯自己是讀書人一樣。走起路來總是背著手、邁著方步。他從遠古走來，帶著封建文人尊師重教的色彩，踏入到“老師是臭老九”的時代。古人有裸行以憤世，他一年四季總是穿著中山裝，難道是向那個不尊重知識的時代卑微地怒吼？魯迅說：“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怒火，除了弱草之外還能燒掉什么呢？”他只能在炎熱的夏天，穿著厚厚的“袍子”去遮掩心中的怒火！僅此而已！

因為他怪，所以在孩子們的心中，他就是一個怪人。在大人圈子里他都沒有知音和可傾述的對象，何況孩子呢！孩子們看見他就喊：蔣字典，穿長衫，不知冷熱不知寒……他是一位教書匠，據(jù)說是教歷史的。在那個時代，讓人費解的是學(xué)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因為他把歷史當(dāng)成小說來講，在別的學(xué)校，一聽說有歷史課，學(xué)生們都跑光了，只有在他的課堂里，學(xué)生們聽得入神，他講得亢奮。他能操控的就是這個課堂，外面的世界與三尺講臺無關(guān)！在這三尺講臺上，他露出了他的錚骨，燃燒著生命的希望！這里，屬于他！

記得有一次，我和另外兩個玩伴在我家后面的泥路上挖了一個坑，做《地雷戰(zhàn)》里孩子們糊弄鬼子的粑粑雷。偽裝好了之后，我們在林蔭處隱藏起來，靜等哪個倒霉蛋上鉤。這時候，我們遠遠地看到一個穿著長衫、戴著眼鏡、體態(tài)瘦弱的身影走了過來，“是蔣字典！”一個小伙伴喊著。“這個倒霉蛋，該著他倒霉?！绷硗庖粋€玩伴狡黠地低聲說。我們屏住呼吸，等待著我們的粑粑雷成功引爆。他依然背著手，邁著方步，哼著小曲在這翠鳥鳴啁、綠樹合蔭、曲徑幽長的鄉(xiāng)村小路上走著！一、二、三，只聽到“哎呀媽呀”，蔣先生先是一只腳踩進坑里，之后就頭朝下摔倒在地面上，眼鏡也飛了出去，來了一個“嘴啃泥”?！肮?，我的粑粑雷成功了！”一個往雷里拉粑粑的玩伴情不自禁地喊叫一聲！我一看，情況有些嚴重，一溜煙撒腿就跑，邊跑邊樂，心想：這個倒霉蛋……

遼河平原的暮色分外嫵媚！一望無垠的地平線上托著巨大的紅燈籠，那來自天際的傍晚霞光籠罩著田野，海鷗、燕子和各類的飛蟲在暮色中輕盈飛舞。

炊煙在每家的土屋子里冒了出來，我們在野外玩了好久，看到了炊煙，我知道該回家了！一進屋，媽呀，蔣字典！他怎么在我家？我知道，完了！他告訴了爸爸一切！我用一種祈求、可憐的眼光看著他！我心想，今天完了，非得挨老爸的笤帚旮瘩不可?！敖裉旄墒裁慈チ耍俊卑职謫栁?，“跟伙伴們?nèi)鲈和媪恕?，我說?！懊魈扉_始，每周日你去蔣老師家聽歷史?！卑职终f。“好，放心吧，爸爸！”我說?！澳俏蚁茸吡??！笔Y老師說?！鞍?，我去送一下蔣老師?！蔽壹敝芰顺鋈ィ掳职质帐拔?。蔣老師走在前面，我灰溜溜地跟在后面?！肮材阊剑銈冏龅聂昔卫壮晒α?，”蔣老師說。“對不起，蔣老師，我們不是害你的，沒想到是你路過這里，我錯了。”“你這樣說，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里，你得慶幸是我踩了你的雷，換成是別人，你的屁股早就開花了。不管是誰踩了你的雷，你們這樣的惡作劇是不對的?！薄班牛瑢Σ黄鹄蠋?。”“天黑了，你送我回家吧，我的眼鏡摔壞了，就算是懲罰你?！彼歉叨冉暎砩鲜裁匆部床灰?，我拉著老師的手，他的手很細，但很有骨感。剎那間，一股暖流涌向我的全身，那時的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回來的路上，啃著師母給的苞米，邊啃邊慚愧。他站在三尺講臺上的錚錚英姿、仁慈、寬容和對后生的責(zé)任感，讓我銘記于心，讓我在入學(xué)之前便知道了諸子百家、秦皇漢武，五千年的文化在我童年的時候便有了烙印，在我后來的人生路上如燈火一樣照亮我前行！蔣字典！人生的字典，生命的字典！當(dāng)我迷茫、彷徨的時候，翻開這本字典，能查到我想查到的一切！他猶如故鄉(xiāng)的一灣清流，不停地在我生命里流淌。

廣播員

小的時候，家里沒有電視，唯一的文藝節(jié)目就是看露天電影和聽廣播。

廣播每家都有，就像現(xiàn)在每家都有電視一樣。不是每天八小時都播放，只有在中午或晚上的時候播放一會。那時候我們都站在學(xué)校外面立的大喇叭下，聽劉蘭芳播講的評書《岳飛傳》。當(dāng)時聽評書的那種專注，不亞于現(xiàn)在的孩子們玩電子游戲。高崇挑滑車、八大錘聚會震死金燦子、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岳飛大戰(zhàn)金兀術(shù)等等聽得都忘掉了一切！

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玩伴在大喇叭下聽得太入迷，都忘記了回家吃飯，后來是媽媽揪著耳朵我才回的家！我現(xiàn)在還能倒背如流毛澤東詩詞！

每當(dāng)晚上有電影的時候，大隊部都有一個叫“夏長脖”的廣播員在大喇叭里喊：“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社員同志們，大隊今天晚上有電影，演出的影片……”他總是穿著綠色的軍衣，上衣兜子里總是別著一管鋼筆，眼睛頗有神，帶著那個時代流行的軍帽。最有特點的是，他的脖子特別長，聲音傳的遠，這就是大家管他叫“夏長脖”的原因吧！

有一次，我們在大隊部玩，看到廣播室里沒有人，便偷偷地鉆了進去，在麥克風(fēng)前學(xué)著他的聲音喊：全體社員請注意了，大隊今天晚上有電影，演出的影片《閃閃紅星》。我們說完了撒腿就跑，他回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影了，他也不知道是誰家孩子干的。他回到廣播室喊到：“全體社員請注意了，剛才不是我喊的通知，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熊孩子跑到我的廣播室瞎喊的，大隊今天晚上沒有電影，你們要是來了，沒有看見電影千萬別怨我??！”可是，臨近晚上的時候，我們大隊的放映員通知他，今天晚上放映《春苗》。你說，那個時候的他，得多無奈！

更逗的是，六隊有一個整天游手好閑的人，有一天，他態(tài)度嚴肅地跟他說：劉軍（放映員）讓我告訴你今天晚上演《渡江偵察記》。說完也非常嚴肅地走了。他信了，信了他偽裝的嚴肅，來到廣播間就播放出去了，一小時后，放映員來了，告訴他今天晚上根本沒有電影。他傻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硬著頭皮來到播音室喊到：“全體社員請注意了，大隊今天晚上沒有電影，是六隊的小誰誰騙我，你要打就打六隊的那個小誰誰，要罵也罵六隊的那個小誰誰……”

那個年代的故事笑點很低，當(dāng)時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每每提到這件事都笑得人仰馬翻。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人們都感覺無限的幸福，心中都有對好日子的盼望和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