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錫民
桃花村有“會年茶”的習(xí)俗,正月里親朋好友們你請我、我請你,轉(zhuǎn)著圈喝酒。
初九的晚上,計明倫請“年茶”。老伴在廚房里煎炒烹炸,八碟子四碗地往桌上端。圍著炕桌喝酒的,是六位跟計明倫年紀(jì)相仿的白發(fā)老頭。
熱酒熱菜熱炕頭,陳谷子爛芝麻。哥幾個越嘮越高興,酒就有點喝大了。量最小的計明同就按住酒杯說,咱慢點喝吧,要不然,行個酒令?計明理說,酒令?劃拳磕杠子忒沒勁,我看咱每人聊個故事,聊不上的罰酒。計明倫說,行,可得說真事,云山霧罩的不算。其他幾人都喊好,并把目光轉(zhuǎn)向計明山,大哥先說。
計明山捋捋胡子說,好,嘮個真事,憋肚子里好多年了……我呢,參與過一起盜竊案,當(dāng)幫兇,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
計明倫先笑了,嘿,好!做賊三年,不打自招啊。
計明同卻搖頭,不算啊,瞎編的不算。誰不知大哥你的為人,還幫兇,打死我也不信。
別打岔,聽我說嘛,那是1974年秋天,莊稼剛收進場院,白天碾下了一堆谷子,恰好那天隊長去公社開會,明倫你這副隊長執(zhí)政,對不?明倫點點頭,好像有這事。
晚上收工,保管按規(guī)矩給糧堆打了記號,明倫你安排人看場院,指派了我,還有你弟明泉,對吧?明倫臉紅了,忘了,好像……是吧。
我就實話實說了……剛安排我看場時挺高興的,多掙八個工分嘛??晌覠o意間聽到了一耳朵閑話,是幾個人邊走邊嘮的,說,哎,今兒看場的有意思,一個瞎子一個聾子……聾子是明泉嘛,他耳朵沉;瞎子是我嘍,雀蒙眼,夜里可不就是瞎子嗎?于是我就犯了嘀咕,有點不對勁哈……前半宿沒動靜,半夜時明泉說冷,要回家添衣服,走了;我心說真是要出事啊,于是就摸了個鐵撮子和半截木棍,蹲到了谷堆旁。我當(dāng)時的念頭是,要是有人敢靠近糧食堆,就使勁敲撮子,再喊人抓賊!
真有人?計明同嘴里問,眼睛卻瞄向計明倫。
可不,工夫不大,真來人了。那人慢慢地溜到了谷堆前。你們猜是誰?猜不著吧,是下放戶老高,就是從省城下放到咱村,待幾年又回去的那老高。
老高?幾個老頭同時張大嘴,他?不會吧。
人餓急眼了,啥事不敢干?。坑嬅魃秸f,他老婆是個病秧子,還帶倆半大小子,生產(chǎn)隊分他那點糧食哪里夠吃?
是啊,是啊。老頭葛雨點頭說,他家不會過日子,不知糠啊菜啊的搭配著吃,也不敢跟咱們那樣“偷青”,夏天剛過一半,家里就斷頓了。
可憐啊,計明理也說,粥都喝不上了,有一回大人小孩餓得趴炕上起不來……還是我給他舀了一瓢高粱面。
那老高廢物一個,計明山接著講故事——舍臉扒皮地偷回糧食,你倒是拿個大點的口袋??!他不,只拎了個裝不下十斤糧的小袋子,用手捧著谷子慢條斯理地往袋里裝。我心想,我不能不出手了,就站了起來。我小聲說,來,老高,我?guī)湍?。可把老高嚇屁了,撲通一聲坐地上了…?/p>
可不夠嚇人的,偷場院的糧食算盜竊,不抓進笆籬子也得辦學(xué)習(xí)班,計明理說,最關(guān)鍵的是丟人啊。
我說別怕,撐好袋口,我有撮子。還有,你把褲子脫下來,用鞋帶扎上褲腳。計明山笑著說,就這么著,他肩上扛一褲子,手里拎一袋子,咧咧巴巴地走了。
后來呢?
后來明泉回來了,我大聲地喊他,說聽見谷堆那兒好像有動靜,我就跑過去了,結(jié)果沒人,倒把我絆了一跤,把谷堆的記號弄亂了。他說沒事沒事,明兒咱實話實說,屁事沒有??刹宦?,第二天我倆的瞎話,保管和明倫還真信了。
信啥啊信,一眼就能看出動手腳了,糧堆上出了個坑呢!計明倫說,可我見明泉一個勁沖我擠咕眼睛,就……原來是你倆搞的鬼啊。
哎,我說明倫,當(dāng)年你是要幫老高吧?計明山問。
大哥你高看我了,跟哥幾個說實話吧,計明倫笑著說,那天是我自個兒想偷,家里也斷頓了……我跟明泉約好,半夜他躲出來,路過我家時咳嗽幾聲。
可你沒去???
明倫往門外瞄一眼,小聲說,那時還年輕嘛……睡得太死,咳嗽沒聽見,一睜眼,雞叫了。
幾個老頭都笑了。
不過話說回來,知道是老高的話,我也會裝雀蒙眼。明倫說。
計明理端起酒杯,大哥這幫兇當(dāng)?shù)煤?,我敬你一杯?/p>
計明山?jīng)]端杯,拉倒吧,咋說也不是光彩事。
嗐,那年月……再說都過去的事了,較啥真?。縼?,喝!計明倫也端起杯勸。
哎,不對啊,計明同突然敲敲腦袋,大哥,不對啊!見人影你就敲撮子喊抓賊,可你是個夜盲,又隔著老遠(yuǎn),咋就認(rèn)出是老高的?
不知道吧,我夜盲,可長了個狗鼻子。我聞到了洋胰子味,記得不,那個老高啊,飯都吃不上了,可不忘窮干凈,天天用香皂洗臉。
〔本刊責(zé)任編輯 馬海麗〕〔原載《小小說月刊·下半月》2020年第2期〕〔圖 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