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歌唱多么光芒

池新可

江 南

江南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還是一個縱深的人文符號。江南從來就不是英雄的用武之地，而是才子佳人的天堂。楊柳依依，煙霞絢爛，渲染了多少唐宋詩篇，烘托了多少愛情故事?！耙荒熈制翗诱梗p花岸柳無邊。”江南是一幅朦朧的水墨畫，背景是緩行的烏篷船，古老的青石板路，翩躚的油紙傘。瀲滟的波光，繽紛的花語，琥珀的美酒，香暖的春夢，江南是一個花瓶，珍藏著千百年的胭脂、淚水和醉生夢死。江南有紅紅的燈籠、紅紅的櫻桃、紅紅的肚兜兒。江南有深深淺淺的笑靨、平平仄仄的風韻、凸凸凹凹的曲線美感。江南承載太多太重的哀怨和凄艷，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的疼痛。江南到處都散發(fā)著暖昧。江南是喜歡被曲解的。春風多情誤了江南，月色纏綿刺了江南。江南之書，把懷抱陶罐的女人寫在扉頁，每一頁都浸染著絲綢和茶葉的氣味。江南之脈，奔流著遠古的星象和信仰。打開塵封的卷軸，你會發(fā)現(xiàn)濃淡虛實的民生寫意。江南除了盛產(chǎn)桃花和詩歌，也盛產(chǎn)狐妖。江南的質(zhì)地是纖細的、婉約的、憂傷的。江南的調(diào)子是纏綿黏濕的，打江南走過，唱歌的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婦，達達的馬蹄，是一串美麗的錯誤。或許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江南是用來懷念的，它永遠屬于過去。

照相館

我想起了鄉(xiāng)村的照相館。那是80年代末，我的家鄉(xiāng)開了一間照相館。那時我在鄉(xiāng)下的小學讀書，每天上學都經(jīng)過那里。照相館與鄉(xiāng)下的普通店鋪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在門口的墻壁上懸掛了具有廣告意味的大鏡框，里面整齊地排列著很多不同的照片，當然也有我們非常想照的畢業(yè)照。我們很快就要小學畢業(yè)了，在畢業(yè)之前，照一張畢業(yè)照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有段時間，我和同學們就經(jīng)常到照相館去看人家的畢業(yè)照。我得從人家的照片里預先模仿練習照畢業(yè)照時的表情和姿勢。我經(jīng)常向照相館的主人，一個留著長發(fā)穿著襯衣的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詢問各種規(guī)格照片的價格。我們還可以近距離看著那臺神秘的照相機，甚至可以輕輕撫摸蓋著照相機的綢布。我發(fā)現(xiàn)，在照相館里有一張放大的女孩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約十七八歲，眉清目秀，皮膚白皙，是很標致的女孩。在我畢業(yè)前夕，正是該照畢業(yè)照的時候，照相館卻關(guān)門了。后來我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原來這間照相館的主人，一直對自己的女同學王小妹情有獨鐘，用自己在深圳打工的錢回鄉(xiāng)開了這間照相館，等著王小妹來照相，等了很久，王小妹終于來了，還帶來一個男人，是來照結(jié)婚照的。照相館的主人用最好的手藝給王小妹拍下了最美好的結(jié)婚照片，隨后離開了家鄉(xiāng)。這是我所聽說的最早的一個鄉(xiāng)村愛情故事。故事多少帶有悲劇的成分，我當時就感動了。這也是為什么過去了這么多年，我還沒有忘卻的原因。

藤椅

我喜歡藤椅，喜歡那種散發(fā)在時光里的古老的味道。喜歡在細細碎碎的春陰中，悠閑地坐在藤椅上，看看姍姍來遲的綠肥紅瘦，讀點書，做點夢，日子就像溪水一樣輕輕地淌過。夏天的夜晚，沐浴在如雪的月色里，背靠著涼爽的藤椅，搖著大蒲扇，望著迢遙的星辰，心底是一泓清涼和純潔。秋天的晌午，坐在樹林或湖泊邊，背景是蔚藍的天空，幾只南飛的大雁，在藤椅里感覺到的是一種曠遠和坦蕩。而冬天，圍著火爐，可在藤椅里打個盹，或回憶越來越遠的往事。喜歡藤椅，還因為藤椅的主人和藤椅一樣樸素，無俗相。藤來自深山老林，來自懸崖峭壁，來自皚皚雪峰，來自潺潺溪流。坐在藤椅上，就好像坐在叢林里、峭壁上、云霧之間、鳥語之中，與花朵相伴，與山水對話，聆聽天籟妙音，骨子里就有一種超塵的剔透。自然而然地想到，其實，中國的文人們，對藤椅別有一番情結(jié)。遠的不說，就說近代吧。我曾從書上看過梁實秋和郁達夫的照片，印象特別深刻。30年代初的梁實秋坐在寬大的藤椅里，西裝革履，安詳?shù)睾戎Х?，看上去風度翩翩，但又有誰知道他的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一場巨大風暴？同樣是30年代初，背景是北平秋天的一個院落，郁達夫的書房，坐在一張半舊藤椅里的郁達夫，深呼吸地吐著煙圈，透過青色的煙霧，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那么深邃，眸光里折射出來的他是多么清高和孤獨。

秋 雨

在還沒有進城之前，我在鄉(xiāng)下勞動了很長時間。我最討厭的就是秋雨。秋雨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稻谷熟透之際，在磨亮了鐮刀走進金黃的稻海里的那一剎那，就下起來了。剛開始時，雨還是東一點西一點，給人以喘息的工夫，心生僥幸的念頭。沒多久，雨就越下越狠，沒頭沒腦地落下來，打在大地上，打在金黃的稻穗上，打在農(nóng)人的心頭。所有的農(nóng)人木然地走回家，站在屋檐下呆呆地看著稻穗猝然撲倒。這來得太突然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絲預兆都沒有，像心臟忽然刺進了一柄利刃，血沒流出來就已經(jīng)倒地了。這來得太殘酷了，剛才還心存一點希望的火苗，但一下子就被撲滅了，所有的信念都被摧毀了，一點辦法都沒有，無情地把農(nóng)人們推到崩潰的邊緣。我知道，農(nóng)人們經(jīng)受得住煎熬，艱難困苦都不曾把他們打倒，但是一場秋雨卻可以把他們立即打垮。為什么偏偏是一場秋雨呢？瘟疫沒有把農(nóng)人們嚇倒，為什么一場秋雨就可以把農(nóng)人們打垮？而且我還奇怪地發(fā)現(xiàn)，農(nóng)人們從來沒有憎恨過秋雨詛咒過秋雨。為什么農(nóng)人不憎恨秋雨詛咒秋雨呢？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也許，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從來就是渺小的。也許，這就是舊時三皇五帝為什么要帶領(lǐng)滿朝文武大臣每年隆重舉行“祭天”儀典的原因。老百姓說的“靠天吃飯”并不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而是一門深沉的人生哲學。

河 流

我常常站在岸邊，深情地望著永不停息的河流。陽光飄揚的晌午，風吹動河邊的蘆葦，有水鳥在蘆葦間出沒，飛翔的姿勢讓人無比愛憐。河里倒映著天空的影子、云彩的影子、蘆葦?shù)挠白?、飛鳥的影子，還有童年的身影，所有的影子在水中蕩漾，被定格成一種與水相關(guān)的背景。我遙想到遠方的白帆，漂流的足跡，河面上的歌聲，一段短暫而永恒的水中棧道。一抹溫柔的笑靨，驀然轉(zhuǎn)身的驚艷，以及千年的諾言，一切風流都會在河流里慢慢沉淀，最終歸于沉寂。河流每時每刻都在向世人訴說，有時是吶喊，有時是哽咽，有時是咆哮，有時是歌唱。雖然我們聽不懂她的語言，但我們知道河流與我們從沒有過陌生。我們的祖先，在河流里最初讀到了神圣和力量，這種神圣和力量是不可征服的。人類最初的祈禱不是向天，而是面對著河流。河流是生命之源，是生活之源，是智慧之源，是文明之源。面對浩渺不息的河流，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頂禮膜拜？生命之水，自上而下地流淌;生命的形式，水滴石穿，水的柔情與堅硬。月亮，那枚照臨河流的月亮，詮釋著人類的終極宿命。河流卻帶給我們終極關(guān)懷和溫情。我久久注視著這條千百年的河流，我的脈絡(luò)忽然盛開許多的花朵，我的體內(nèi)仿佛也有千萬條河流汩汩地流淌。

木 器

我們總是對身邊的事物熟視無睹，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罪過。在慣性地忘卻中，它忽然走出來讓你的眼睛一亮，很快就把你擊倒。比如木器。那些躲藏在墻角里經(jīng)年累月布滿灰塵的舊木器，其實是幾件舊木家具。那是祖母、曾祖母的嫁妝，在成婚那天張燈結(jié)彩地抬回來，伴隨她們從少女變成婦人，從少婦變成老太婆。那些木家具剛進入家門時是多么光彩，但很快就黯淡了。我已經(jīng)無法想象祖母、曾祖母當年的生活狀態(tài)，無法拼湊她們當年的生活片段。但是我知道了一些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曾祖父在28歲那年離開曾祖母，只身下南洋，此后再也沒有回來過。祖母在我父親10歲那年一夜之間變成了寡婦。祖母和曾祖母都是鄉(xiāng)下平凡的女人，我想她們當年肯定會大聲慟哭，但沒有絕望。那些木家具伴隨她們一路從風雨泥濘中走過來，走進了歲月的深處，習慣被人忘卻。但我無法忘卻，我撫摸著那些木家具，就像撫摸著祖母、曾祖母的臉龐。那些木家具還是那么有光芒，我感到莫名的溫暖和激動。那些木家具的紋路還是那樣清晰如初，在久長的歲月里，吸收滲透了祖母、曾祖母的體味和奶味，布滿了祖母、曾祖母的指紋和手印，在生命延伸的枝頭，開出了燦爛的花朵。那些木家具在滄桑的世道里，它的美如此沉靜，怎么不叫人目瞪口呆呢？

芭 蕉

喜歡芭蕉的人大概都是性情中人，看破紅塵的人是看不懂芭蕉的?！傲鞴馊菀装讶藪仯t了櫻桃，綠了芭蕉?！睓烟壹t了，芭蕉綠了，又是春光無限，但歲月無情，人生韶華已深深掩在過往的歲月里，使人悵惘不已，心頭泛起新的憂愁。這與“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樣使人唏噓，但感受就深刻、形象多了，有說不完的懷念、遺憾、懺悔、自責……江南是多雨的，漂泊異鄉(xiāng)，淅淅瀝瀝的雨輕輕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想念遠方的情人，歸期遙遙無期，心情自然是憂郁的、寂寞的，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哀怨。晚年的李清照對著夜雨芭蕉，沒有少女時代的春閨愁怨，“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感嘆顛沛流離的人生，自然是聲聲凄涼極了。王維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又是一位偉大的畫家，他有一幅《雪中芭蕉》，在中國繪畫史上向來被爭論不休。芭蕉歷來是南方的植物，漫天的大雪又是北方的自然景象，兩者風牛馬不相及，為何出現(xiàn)在同一幅畫中，并且芭蕉在雪中怎沒死呢？王維是天才的詩人，又是天才的畫家。在近似荒原的雪地上，也有動人的翠綠之姿，這不正是沖破重重樊籠的象征嗎？大雪消融，芭蕉破地而出，往往是偉大的心靈才能看得見的。可見，天才對生命和紅塵的感悟是不能同日而語的，難道不是嗎？

油菜花

油菜花是唯美的，它的美是不需雕琢的。在鄉(xiāng)間，春天的空氣里散發(fā)著濃濃的泥土清香，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陽光下浮動，如燃燒的云霞降落到大地上、山坡上、河流的兩岸。長長的黃緞帶環(huán)繞著整個村莊，從足下一直延伸到腹部。油菜花是童年最深的印記。每年待提著紅紅的燈籠鬧過元宵之后，滿山遍野的油菜花開了，我們在田野奔跑著，拿著線團放著紙鳶，累了就躺在油菜花叢里，看著天上飄來飄去的云彩、飛得高高的紙鳶，時光就在搖曳的菜花上飄蕩。那時我就想：這些金黃的花蕊，包括花蕊的深處，為什么會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這種清香為何又與青草葉、溪水一樣讓人沉醉呢？油菜花是春天的精靈，也是夢想的化身。油菜花在春天開放，與古老的民宅、蜿蜒的青石板路形成強烈的反襯，它的色彩太強烈，沸騰得好像青春的血液。我知道每年油菜花盛開的時候，村莊里的男人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搭上開往縣城的中巴，再從縣城轉(zhuǎn)車去遠方的城市打工，然后從城市寄錢回來養(yǎng)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我就是在油菜花燦爛如灼的那個春天，決定做一個詩人。這看似是一個浪漫的決定，其實卻曾在我心里劇烈地掙扎過、苦痛過。我是一個村莊的孩子，從狹小的視野里，看到陽光下開放的油菜花，我就找到了通往春天和夢想的道路。

讀貝多芬

讀貝多芬是偶然的。11年前，我因病休學在鄉(xiāng)下住了半年?，F(xiàn)在想來，那段記憶特別深刻。我一直是非常健壯的，卻忽然一夜之間病了，并且病得不輕，身子消瘦得只有七十來斤。突如其來的疾病，可急壞了家人。我吃了很多的藥，病情逐漸好轉(zhuǎn)了。但家人仍不放心，用民間的傳統(tǒng)方式為我祈福。因為按照民間的說法，那年我要跨一道“坎”，跨過了就萬事大吉了?？?，在鄉(xiāng)下是指“磨難”，這不是一般的困難，而是一場生死的考驗。這場生死的考驗，必須要有足夠的信念和意志才能應對。貝多芬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我的身邊的。我手捧那本貝多芬的傳記，貝多芬的經(jīng)歷讓我感動，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流下來。貝多芬，這位人類最偉大的音樂家，他的音樂全是苦難的花朵，詮釋了人類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精神力量。他是勇敢的，是激情的英雄。我?guī)缀鯎磹鬯康淖髌?。我用心去聆聽、去觸摸、去演繹。我以前聽不懂的旋律和音符，現(xiàn)在完全聽懂了，不僅聽懂了，而且感受到了蘊藏在旋律里的神奇力量。我好像渾身充滿了這種神奇的力量。以前五音不全的我，竟然能用口琴流暢地吹《命運》和《英雄交響曲》。那年秋天，我的病完全痊愈了。我得到了一劑能治百病的藥方，一種神奇的力量，即一個人堅強的信念和意志。

中興街X號

我寄居這里兩年了。兩年的時光過得飛快，我剛來時還可以看到整塊整塊的土地，長著蓊郁的玉米、木薯、蔬菜等植物，甚至我還長時間佇足欣賞過猩紅的草莓和枝頭的蝴蝶，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長成一幢幢混凝土建筑，阻擋了大片大片的陽光和月色。這里的左邊有三間發(fā)廊美容院，右邊有一個市場，后面有一所學校。我習慣站在陽臺上，看著前面大街上有幾個賣水果的農(nóng)民，間或走過幾個時尚的女子、酗酒者搖晃的身影，隱隱地聽見打鬧聲、沉重的嘆息聲，還可以看到暖昧的笑容，各種形狀的面孔。這些聲音和面孔充滿了故事。但我并不是一個對別人的故事很感興趣的人。我深居淺出。我以夢為馬。在這里，我過著簡單平淡的生活。在這里，我吃過325個盒飯，喝過109罐啤酒。這里放縱著青春、詩歌和純粹的夢想。體內(nèi)的荷爾蒙在奔突，但靈魂之花卻讓我如此沉靜。我深深迷戀臺燈下的寂靜和敏感。我傾聽來自迢遙星辰的呼喚，以及柴可夫斯基的天鵝碎步。我發(fā)現(xiàn)，夜幕下的歌唱是多么響亮，我內(nèi)心燃燒的欲望是多么孤獨。我放逐生命的字符在紙上舞蹈，也許它比所有的生活背景還要重要。那些漸行漸遠的往事，流轉(zhuǎn)的點點淚光，力透紙背的敘述，被我血液里流淌的基因復制著、粘貼著，一遍遍地溫暖著那苦澀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