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信的人是騎馬走的
他的外套掛在土墻的釘子上
她割草回來,臉伏于外套
她知道,他沒有走遠
他和灰馬可能正在河邊飲水
或者打量村莊的方向
向石頭砌成的窗口注目
六月,禾苗向一個方向挺起胸脯
她也在風中起伏,朝拜某一個方向
雨水流過石頭的鼻梁,大山閉著眼
報信的人是騎馬走的。他穿黑色長衫
露出潔白的襯領(lǐng)。他在半坡上
回一次頭,便策馬飛奔。他的外套
留在村莊,留在她房間的土墻上
燙花的紫色棉服
還有一件,也是紫色
它們被壓在箱底20年了
霉氣越來越重
我在初秋把它們接回來
我知道這確實有些晚
燈光下,我同它們坐了很久
我試著把臉埋在衣服上
我試著找回那味道
可是,除了霉味,什么也沒有
眼下,正是雨季
那地方必是荒草連著荒草
每一片假花都被風拿走
去裝點更黑的夜
我還能守住這些衣服
我還能穿上這些衣服
我還能照著鏡子
叫一聲再叫一聲自己……
我確定,中年的女兒
已然跟心中的母親沒有區(qū)別
究竟有多愛那些斑駁的事物
以致我仿佛天性就不喜歡鮮亮
不喜歡與鮮亮相關(guān)的元素
比如,這束花,它借用火苗的容貌
借用火苗的顏色、熱度
和呼吸的樣子。它用蠶絲刺繡心情
它把訣別細化到極致
時間在它面前總是擺出一副
深情和理解的樣子。而我
多看一眼就想回避。我寧愿
聽秋水在每一個波紋里收藏雁鳴
我寧愿看群山模糊的外圍
與我灰藍的窗口重合
我會把內(nèi)室的舊木椅換一個地方
這樣,我就能看到彎舟聽水
遠帆寂寞,鴿子揚塵天空
此刻,還有一件事,就是
單單聞你煙斗里飄出的煙草味道
只看你眼里明明滅滅的拷問
世界一下子回到我喜愛的斑駁
我的心有棱有角,當它
被一次次觸摸的時候,隔閡與疏離
是我與世界摩擦的最微妙方式
從一滴一滴春水開始
山川融化,河流融化
冷月撤出房檐上尖銳的影子
兩個剛硬的人相對而坐。之后
他們深入渾濁之水,一個埋住另一個
鳥群寂靜,魚停止不動
桃花在辨識古木,天空賜下余糧
時鐘倒吊,干凈的衣服懸在梁上
后背的冷風懸在梁上。從一滴一滴春水開始
兩棵殘垣里的細草互為性命
馬車的轍印通往灰色城堡
秋風通往灰色城堡
在干枯的草叢中,你爬行
通往灰色的城堡。其實
那是一個很高的斜坡,就算你揚起頭
也看不到地平線,看不到屋頂
看不到窗子和敞開的房門
而那個坡度,恰好是
另一個人隱秘的視角
你這個情愿被穿上黃衣服
扎馬尾辮的小麻雀
天空收起了給你的道路
你卻轉(zhuǎn)頭歸向蟲類
你四肢柔軟,你貌不驚人
你是你自己的前方
你用力,卻無力……
斜陽浮起并放大木紋
失鎖的老箱子在窗下裝睡
再過片刻,風將吹走畫在紙上的夢
你與他,至少今生相安無事
她累了,她坐在坡上
她只想平息胸口起伏的秋風
她累了,她找不到說話的人
她想跟白云打聽,跟遠遠近近的石碑打聽
可是,她累了。淚水含在雙眼
它們并不會掉下來,她不允許它們掉下來
她知道,孤獨不是黑色的
孤獨時常發(fā)出白光,劍一樣插進心房
她張開嘴,她不確定要說什么
更多時候,她選擇仰望傾聽或者隱忍
她知道,只要她再坐一會兒
遠處的鐘聲便會敲響。也許下一刻
鷗鳥將穿過獅子的海浪
紅馬將踏碎另一匹紅馬的骸骨
你看她火苗一樣的眼神兒
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我沒法不被觸動
我沒法不多停留一會兒
山風掛在林子上
再挪移到低矮的房頂
灰瓦上,散著凌亂的樹影
斜陽擦過破舊的墻壁
擦過方方正正的小窗
以及窗下整齊的柴垛
倚著柴垛的農(nóng)具
院子里沒有狗
樹梢上沒有鳥
小房子坐在坡下
連個伴兒也沒有
我沒法不被觸動
我沒法不多停留一會兒
也許,用不了多久
那個午睡過頭的人
會從里面出來
他戴著寬檐草帽
穿漏洞百出的背心
他一抬頭露出的表情
是我做夢都想看到的
他是我難見的親人
他一直在這樣的房子里午睡
我所看見灑了一地的日光
他其實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