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潑水節(jié)一到,全曼谷的年輕人似乎都從家里跑了出來,并一起擁入考山路,端著水槍,四處掃射
在那間我喜歡的餐廳,紋著花臂的泰國老奶奶遞來菜單。油膩膩的菜單,硬巴巴的窄小圓凳,絲毫不影響我的食欲。
生菜肉碎包、冬陰功大頭蝦湯、飛天通菜、青檸蒸魚,酸酸辣辣,酣暢淋漓,再開一個冰椰子來喝,爽快!
我先愛上泰餐,然后才去泰國旅行,上一次去,已經(jīng)是3年前。
2017年4月,泰國國喪尚未完結(jié),潑水節(jié)即將來臨,熱氣滾滾。每走幾步,就能望見金碧輝煌的寺廟高塔—虔誠的人在里面跪拜祈福。而轉(zhuǎn)一個彎,色瞇瞇的男人就圍過來,向你兜售情色場所的門票。是非善惡,曖昧不明,萬花筒一般,讓人暈眩。
去曼谷,第一站就是大皇宮。那天很熱,天空晴得十分徹底,一絲云的瑕疵都沒有,好像藍釉瓷盤。同行游客多,不同膚色的導游們舉著擴音器,嘰里呱啦地講解。
忽然,一陣嘎嘎的聲響在頭上響起,下一秒,黑壓壓一群鳥撲閃而過?!盀貘f—”有人大呼小叫,并舉起手機拍照。我追逐那黑色的尾巴,直到它們消失于高空,便望見烈日下的塔尖,像被精美碼放的積木,散射著金燦燦的光,一層又一層—那便是大皇宮建筑群給我的驚鴻一瞥。
進宮有很多規(guī)矩,這些都在攻略上寫得清清楚楚,像不能露出胳膊,要穿長裙,進入殿內(nèi)要脫鞋等。大皇宮外,一身黑衣的本地人排著長龍,挨個進入前泰王普密蓬的靈堂,完成吊唁儀式。
而大皇宮內(nèi),游人在各種殿前排隊,等待著進去走馬觀花。好不容易進去了,胳膊挨著大腿,汗餿與腳臭熏得我頭昏,只瞥了眼金碧輝煌的宮殿,馬上從出口逃走。
殿外廣場也毫不舒適宜人,稍有蔭涼之處,已坐滿人,而空曠之地,則被灼熱陽光霸滿。我實在是無處可躲,只能順著人流,再躲進另一個擁擠的內(nèi)殿。
一個男人吸引了我。他穿著棕色的工作服,皮膚被曬得發(fā)光。蹲在一尊金燦燦的夜叉王雕像下,他拿著畫筆,為它的足部補漆。
在他身后,依然是一波又一波的游人,為了與夜叉王合影,紛紛搶占最佳角度—但他毫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蹲立在金燦燦的雕塑腳邊,安然專注于眼前的一筆一劃,自成一小塊蔭涼。
我不懂泰國人的信仰,卻被當下的虔誠感動—心懷慈悲,氣定神閑。但這份自作多情,很快就被烈日蒸發(fā)—剛出大皇宮,我就在便利店里買到假的手機充值卡;等我再回去找人理論時,當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泰國是佛教大國,僧人隨處可見。他們穿著橙色袈裟,踩著人字拖,穿街走巷化緣,袍子在陽光中飄起,頗有江湖味。
在一個不起眼的寺廟,我坐在涼亭避暑。一個僧人則在烈日下清掃落葉,他的四肢黝黑發(fā)亮,精瘦的胳膊上,紋身好似葉面上的脈絡。我坐在樹蔭下,看他在光下來來回回地走,收集落葉,清空撮箕,再收集,再清空。他戴著肥大的橙色手套,配上生猛的紋身,看上去更像一個泰拳手,而非一個掃地的“西西弗斯”。
我竟然真的見到個肥胖僧人,大腹便便走進場館,在他身后的,是幾個年輕女郎。
曼谷當代藝術美術館
曼谷大皇宮內(nèi)為雕像補色的工作人員
曼谷考山路上的老人
有關泰國僧人的花邊新聞,時不時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記得2013年,有個叫烏拉普·蘇克福的和尚,丑聞被曝光:私生活混亂,憑著“與神對話”“水上行走”的特異功能,時常收到富裕信徒的捐贈,坐擁2億泰銖(約合600萬美元)存款。
我在曼谷當代藝術美術館閑逛時,看到不少諷刺僧人的作品,便又想起這個曾引發(fā)泰國佛教界大地震的花和尚。展館內(nèi),有一個雕塑令我至今難忘:幾個銅色僧人,因肚皮過分肥大,而不得不趴臥在地,紛紛成了癩皮的姿態(tài),人不像人,狗不像狗。
就在我看得入迷時,一陣騷動從不遠處傳來。循聲而去,我竟然真的見到個肥胖僧人,大腹便便走進場館,一手拿著個金碗,每走幾步,便用手從碗中撥起水花,灑到空中。跟在他身后的,是幾個年輕女郎,她們穿著香奈兒套裝,化著韓式妝容,踩著尖細高跟鞋,面帶微笑。
經(jīng)過我的時候,那僧人忽然雙手合十,對我念念有詞,慷慨揮手,將祝福之水,也灑到我的頭上。那一瞬間,他身后的女郎們紛紛對我點頭致敬,似乎我也因那一抹圣水,而佛光閃閃。
隨后,他們一群人向另一個場館走去。我好奇,跟了進去。僧人和小姐們站在畫前擺好姿勢,準備合影。我也想拍一張,卻被保安攔下。他用英文告訴我,不好意思,這里不可以拍照。而就在同一時刻,僧人的御用攝影師那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快門聲響。
離開美術館前,我在一幅巨大的畫前久坐。它占滿整整一堵墻,把世界分成了三層—煉獄、人間、佛界。高高在上的畫,高高在上的佛,人間在天腳下,蠅營狗茍,三界分明,界限清晰—但畫外的泰國人間,才不理那么多,情色、暴力、人妖秀,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