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黃崗鎮(zhèn)（節(jié)選）

馬東旭，河南省寧陵縣人，80后。作品散見于《詩刊只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報(bào)》《星星》《詩歌月刊》《揚(yáng)子江》《散文詩》等國內(nèi)百余種文學(xué)類報(bào)刊雜志，曾參加第14屆全國散文詩筆會，獲得《散文詩》頒發(fā)的散文詩人金獎等獎項(xiàng)。

1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你用竹籬圍成的院子，種著指甲花、石榴花、太陽花，種種花色，種種異香，在夏日盛開如初。你的優(yōu)患暗藏于花下，你的疾苦沉寂于屋檐，你不曾開口傾訴。身如何得清凈？

比如對著無際的田野吶喊。

比如對著高高的金頂獨(dú)禱。

一切充滿著定數(shù)。和不定數(shù)。

2 父親，我們是水草。

自有頑強(qiáng)的生命力。

在廣大如海的蒼茫塵世，我們分辨黑白與善惡。我們無能為力去垂憐什么，再漫長的黑夜，其前面也有一抹光亮。我們僅僅是為一日三餐，為屋漏堵上一只瓦片。沒有思維，沒有頭腦，沒有想象。

最可怕的是沒有信仰。

漏風(fēng)的木窗總有一股恐懼之風(fēng)吹來，裹挾著絕望。在這個雷聲轟轟的夏夜。我醒著，小心翼翼地復(fù)活。和父親，和村莊，和河流。

3 你就是我的精神的領(lǐng)地。

父親。你就是我的一面旗幟，守著永恒的家園。一些人背井離鄉(xiāng)，又衣錦還鄉(xiāng)。一些人西出陽關(guān)，再無故人。你田居于最后一片凈土，我們的黃崗鎮(zhèn)在三月開滿花朵。

河流回旋于黃淮平原，散發(fā)出光芒。幾粒鳥鳴從金頂飛遠(yuǎn)，如圣辭。這是黎明時分的青崗寺。父親，你翻開你的黃金經(jīng)卷。

緘口不語。

4 在逐漸蒼老。

我說的是父親掘井而飲，耕田而食，一輩子從未歇息。父親，你的天下之事是蒔弄稼穡之事和養(yǎng)兒育女。布谷聲聲慢啊，布谷聲聲翠啊，黃河到海不復(fù)回啊。

時光如白駒過隙。

勞苦的父親，你沒有敬拜的菩薩，我去叩伏。你沒有刈獲的五谷，我磨刀霍霍。你沒有唱頌的法門，我去摸索。哦，八萬四千法門。父親，人到了古稀，要釋懷，要守著七八個星天外的安寧和自在。

5 父親，時光在炊煙上空飄逝。

我想和你說說我的掛礙和恐怖，活著即是美好，也令人倦怠。我不想掩飾自己的憂傷，它與七月三日正午倒伏的玉米相匹配。

你混了一輩子。

還是沒有混出名堂。古稀之年如老驥伏于櫪，或許志在千里，但我聽不到你內(nèi)部的十萬嘶鳴。最擔(dān)心平原的慢漫黃圖，突然封住了你的嘴巴。

6 父親，玉米地的盡頭。

皆是空寂。

仿佛我就是空，只有站在申家溝的岸畔才能自在。我是一個人繁華，一個人飄零。有時，我的身體里有一支將領(lǐng)招兵買馬，有四個方向的馬匹奔騰，有鐵板琵琶唱大風(fēng)，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

但這一刻。

我沒有發(fā)出嘆息，一只金雀自玉米棵的頂端升起，金色金光。我稱之為太陽，她真的就是太陽。

7 風(fēng)雨大作。

能否滌蕩心底的塵埃。

這是午夜，每一滴雨都落在了玉米棵上。

在我的安寧之鄉(xiāng)，雨是最真的頌詞。

我喜歡黑夜，我喜歡捧讀著經(jīng)書踏進(jìn)黑夜的內(nèi)部。

在一盞青燈下。

我想到了我的虛妄，所有的真相也是假相。父親，我也想到你的執(zhí)念、人類的貪嗔癡。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是清涼世界，天地大美而無言。這一刻，我是一滴雨抱著另一滴雨，親吻大地。

8 我的黃崗鎮(zhèn)。

即是我的廟宇。

一只白鹿穿過，在父親的營地索取水。四月的梨花盛開，香氣洗著平原的屋頂。平原大得可以容納三教九流，但容不下六神無主的人。

我們都是有主心骨的人。

我相信一定有一種什么力量，在護(hù)佑著我們。萬畝梨花造出仙子，在有序的世界里，歌八闕，每一闕都是最美的真言。

9 我想抓住你的雙手。

抓住你粗獷的臂膀，我喜歡祈禱，喜歡以祈禱進(jìn)入每一個良夜。閉上雙目，也能看見天宇的秘密。星宿滿天。

父親，有人說你與石頭一起飛躍。

然后不知所蹤。

那一刻，你干凈的雙手一定觸到了奇異的金頂，它閃耀著世間的仁慈。你一定遇見了另一個灑.脫的自己，在山水之間，在世間的凹陷中，我心存悲痛。

10 其實(shí)是父親安身立命的土地.。

這一畝三分地。

但它無法滿足我們?nèi)伊谌说目诩Z。七月大早，心靈有了更深的裂隙，如鈞瓷般。父親，你靠強(qiáng)大的意念活著，祈盼圣雨。

來得猛烈一些，讓崇高的朽壞的玉米棵在大水中復(fù)活。我相信父親是智者，但不知如何釋放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感。

熱浪翻滾，撲向父親衰老的面龐。

11 每天都在死去。每天都在醒來。

時間的玫瑰映紅如羅，日落西山。平原的父親啊，形如稿木。梵音輕撫他灰白的頭發(fā)，和我們粗糙的屋頂，梵音消失了。

梵音沒有消失。

停駐于文明純凈的血脈之中。父親，玫瑰開始凋萎，它靜默的紅色的花瓣在風(fēng)中四散。仿佛一件偉大的杰作。

12 金頂，金光閃耀。

諦聽人間的默禱吧。一滴水彌足珍貴，它即是我們信奉的頌詞。七月旱之殤，這只無形的獸跑進(jìn)東平原的腹部。馬齒莧也蔫巴了。

蟬鳴喑啞。

我的村莊驚惶悲痛。古老的水井看不見星辰的微博蕩漾。此刻，是夜半三更，父親還睜著眼睛仰望蒼宇，但我看不清他臉頰上的淚痕。

唯有蚊蟲亂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