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廣釗
李子院
絕塵寺旁邊有個李子院,院里的朱有才九十歲了。
耳朵不聾,眼睛不花,能咯嘣咯嘣吃花生米,早晨吃完飯出來推開院門出去遛彎,走得不疾不徐,腰板挺得倍兒直。朱有才遛彎的時候,相熟的人離得遠遠的打個招呼即可,不往上湊,為啥,怕訛上,碰著了摔著了怎么辦,算誰的?
太平區(qū)舉辦市民乒乓球賽,朱有才去了,一報名,工作人員一看身份證,站起來了。喲,老太爺周歲九十了,還這么有精神頭,參加老年組比賽,真是寶刀不老啊,可老年組也沒您這個歲數(shù)段啊,得嘞,您也甭比了,給您個榮譽獎,給您二百塊錢,回去吧。
朱有才一個人過日子,一日三餐,保姆給做,保姆五十多歲,管朱有才叫老太爺,保姆說,我孫子會說話了,要是稱呼您這輩分就沒法論了。保姆活兒不多,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做幾頓飯,原來定一個月給兩千,朱有才講到一千二。保姆喊委屈,現(xiàn)在干保姆伺候老人的哪個月不得二千三千的,一個月給一千二,哪有這個價?朱有才眼睛一瞪,有我這么好伺候的老人嗎?還用你伺候我,你中午睡著了都得我叫你,我用你伺候了個啥,我是讓你端屎了還是接尿了,還是用車推著我滿地亂轉(zhuǎn)了,就做幾頓飯,擦擦桌子抹抹灰,給你這些我還嫌多呢?愛干干不愛干走人。
保姆想想,不吱聲了。
朱有才早晨起來先空腹喝一杯溫開水,然后溫水洗臉、刷牙,用牛角梳子細細地梳頭,梳頭的時候不輕不重地刮著頭皮,用手掌上下摩挲臉部至溫熱,上牙磕打下牙一分鐘,然后吃飯。朱有才的飯食很簡單,不粗不細,有葷有素,粗糧摻著細糧,有菜也有肉,關(guān)鍵的是,飯一小碗,菜比飯多一點,吃完即可,一口都不多吃。每天上午兩餐之間吃一個蘋果,一天的水果就這些,不喝酒,不喝茶,每天抽兩根煙,理由是防止老年癡呆。中午小憩一會兒,晚上睡覺前溫水泡泡腳,每天如是。
朱有才每年住一次醫(yī)院,全面檢查身體,有病治病,沒病就通通血管。反正全額報銷,不用自己花錢。做彩超檢查時略有些緊張,叮囑著大夫,我最近心跳有點快,好好看著。
大夫說,老爺子,沒啥大事,血管有的地方有鈣化。
鈣化是不是不好???
老爺子,你的心臟比五十歲的人還要好。
比四十歲的人呢?
老爺子,您可真逗。
住院大夫說,您的指標比年輕人都好,血脂血糖正常,血壓不高,其他臟器也沒什么大問題,好好活吧。
朱有才不去太平醫(yī)院。朱有才說,那是個死人的地方,每張病床上都死過人。
有人跟他叫真兒,您倒是告訴我哪張病床上沒死過人?
人和人可不一樣。
您告訴我,哪不一樣?
大醫(yī)院死的是國家干部,小醫(yī)院死的是小老百姓。
有什么不一樣?您是能死而復生,還是骨灰里能煉出金子?
區(qū)別大了,我死了以后進革命公墓,你死了以后進亂墳崗子。
好好,你說得好,您是離休干部,您標板溜直往那一躺,進爐子的時候火苗子都得繞著道躲著您,我四仰八叉往那一橫,火苗子嗖嗖往我身上招呼,您住在五千塊錢的骨灰盒里,進了革命公墓,上面刻著朱有才同志之墓,落款呢,沒啦,光溜溜的。我進亂墳崗子,我連骨灰盒都不要,往土里一摻,蓋上就行,我不要碑,可逢年過節(jié)有人看我,給我燒紙,給我上供,我在下面舒服,我倒看看誰來看你,還進革命公墓,吃土去吧。
朱有才不生氣,不惱火,不往心里去,心里說話,看誰能活過誰?
人啊,比來比去,爭來爭去,最后其實比的就是誰活得長。
人生這檔子事啊。
他曾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姑娘,老二是小子。
朱有才跟兒子的關(guān)系不是很好,朱有才規(guī)矩大,吃飯的時候不能吧唧嘴,喝湯的時候不能出聲,吃米飯必須把碗端起來不能扒拉著吃,一家人的碗分得很清楚,飯吃完了碗是干干凈凈的,一個米粒子都沒有。床只有睡覺的時候才能躺下,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得板板正正的,不說一塵不染吧,總要整潔利落。朱有才比有潔癖者稍低,比講衛(wèi)生者稍高,所以一般人不到他家做客,麻煩。朱有才看得緊,做客者也是手腳沒地方放,雙方都不自在。兒子也不敢把同學往家領(lǐng),自己就總到同學家去,玩到吃飯的點兒,家長不好意思不留吃飯,總這樣,都嫌乎,糧票肉票都是有數(shù)的,多一個人吃飯差不少,于是,就有人說難聽的,朱有才就打兒子。
朱有才打兒子是扇嘴巴子,一邊扇一邊問,還去不去人家吃飯啦,還去不去人家吃飯啦?
兒子不哭,也不吱聲。
兒子再去同學家,到飯點兒了,說聲叔叔阿姨再見,就懂事的回家了。
朱有才坐在正位細嚼慢咽,問,吃過了沒有?
兒子說,吃過了。
朱有才哦了一聲。
晚上,姐姐偷偷遞過一個燒餅,小小聲說,就知道你沒吃。
姑娘大了,出落得標致,看上姑娘的,就托介紹人幫著說合說合,朱有才把介紹人讓到門口,一個門里,一個門外,站著談,介紹人也不怪,反正也不是沖著朱有才,也知道他就這模樣。說了幾個,朱有才相中了一個,年年是先進工作者,看照片,人樣子也行,看了看,覺得滿意,姑娘也看了看,覺得還行,看了幾場電影,把婚事定下了。
兒子說,姐,我看著沒那么好啊,你那么著急干什么?
姑娘說,看著還行,挺有禮貌的,也懂得照顧人。
姑娘嘆口氣說,我也是想早點離開這個家,夠夠的。
沒幾年,姑娘從樓上跳下來。
姑爺要調(diào)到西部某個城市,姑爺是慶達廠的工程師,搞軍品的,上面要在西部建一個分廠,帶有某些機密性質(zhì),要調(diào)姑爺走,就一并把家屬的工作安排了。正好兩口子還沒要孩子,按理說很順當?shù)氖?,姑娘就是死擰著不同意,當媽的雖然心疼姑娘走得遠,但也是受教育多年,能從大局出發(fā),勸姑娘:
就跟著走唄,也不是不回來,到哪待不是待,不都是從家里到單位,從單位再回來。
又說,有了孩子,實在不行送回來,我看大了再送回去。
說了很多回,姑娘就是哭,不吭聲。
后來,姑娘把衣服脫下來,當娘的一看,青一道紫一道。
姑爺平時都好,只要喝了酒就反了性,回家就沒輕沒重地下死手。
姑娘想離婚。
朱有才說,兩口子哪有馬勺不碰鍋沿的時候,事打兩頭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多想想自己哪塊做得不對,多做自我批評,這日子過著過著就好了,他也不是搞破鞋有作風問題,好動手不算毛病。公家教育這么多年,連這點思想覺悟都沒有?去。
姑娘就從樓上跳下來了。
兒子再沒回家,到學校宿舍住去了。
姐姐臨走的時候,給弟弟塞了個存折。
考大學的時候,兒子報了四川一個中專,走了。
兒子說,就想離老東西遠點。
兒子后來在四川找了工作,把媽也接到四川,養(yǎng)老送終,再沒回來。
兒子五十多歲的時候死了,死之前告訴兒子,別打電話回去,我們和那頭沒聯(lián)系。
兒子的兒子很聽話,但是不久以后還是順路回來了一趟,故鄉(xiāng)情結(jié)作怪,文藝小說讀多了,回來以后見著了朱有才,朱有才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知道兒子的死訊后臉上還是微微抽動了一下,然后就很平靜了。
朱有才問孫子,在哪上班呢?
孫子回答完畢,朱有才說,在班上要聽領(lǐng)導的話,要團結(jié)同志,要不驕不躁,不氣不餒,才能做好工作,完成任務(wù)。
孫子坐了一會兒,出來了。
孫子終于明白老子為什么幾十年不理自己的老子。
朱有才以后再沒見過孫子。
有人問朱有才,你兒子死了,你不難過?
朱有才說,怎么能不難過呢,但是他死他的,我活我的,這事我想得明白。
這話傳到絕塵寺老和尚耳朵里,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心不動,萬物皆不動,滿眼空無,一切虛幻。
有一個寫小說的人說,朱有才不是在過日子,而是日子在過朱有才,日子喜歡這種人,為什么,不調(diào)皮,不搗蛋,好把握。幾點起床了,幾點吃飯了,幾點睡覺了,什么時候洗澡,什么時候拉屎,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從來就沒亂過。日子要管的人多了,有的人看不住,好好的突然就反了性,該吃飯的時候睡覺,該睡覺的時候吃飯,日子太操心了。實在忍不下去的時候,就派了兩個長著牛腦袋和馬腦袋的家伙把他們收了,回爐另造,改造好了重新做人,改造得不好先在畜生界待一陣,深刻反省,以觀后效。朱有才,日子根本就不操心,就讓他好好活著吧,只要他想活,就活,什么時候不想活了,吱一聲,再研究下一步怎么辦。
聽著的人說,狗日的作家說得挺在理,老和尚說的,聽不懂。
朱有才的日子每天如是,就是在過年的前三天,朱有才有些小激動,不是因為要過年,而是過年前單位組織慰問離退休老干部。知會保姆在沙發(fā)對面擺幾個凳子,準備好幾雙拖鞋,洗幾個蘋果,朱有才早早地坐在沙發(fā)上等著。人來了,幾個人知趣地把鞋脫在門外,換好拖鞋,把禮物放在門口,魚貫而入,老實地坐在凳子上,沒有人冒失地坐旁邊的沙發(fā)。朱有才客氣地讓吃蘋果,來人客氣地推讓,一番程序結(jié)束。來人就先夸朱有才的身體好,至少能活到一百歲,然后簡要匯報單位一年來的工作狀況。朱有才很認真地聽,邊聽邊點頭,然后做總結(jié):
你們工作得好,比我們強,來年好好干。
來人笑得像彌勒佛,連連說一定一定,不辜負老領(lǐng)導的希望,希望老領(lǐng)導健康長壽。然后起立,魚貫而出,脫鞋穿鞋,如釋重負,路上有人說,頭兒,咱能不能明年不來他家,忒別扭了。
頭兒說,習慣了就好了,反正一年就這么一回,就當上廟了。
又說,別說,還挺能活的,一年比一年精神。
朱有才還有一套房子,原來單位分的公產(chǎn)房,后來個人買斷了。在臬臺府,動遷房,起的高層,地段好,有電梯,五十平方米,每月兩千塊錢租出去了。朱有才說,只要李子院還在,就不走,住了高層,誰都不認識誰,萬一死到屋里,臭了十幾天都沒人知道。在院里,白天有保姆在,晚上有老高在,真死了,有人往單位報個信。
朱有才說的老高,就住在他對面,比他小三十歲。慶達廠黃了,一次性買斷,好在老高有點手藝,到別的小廠子干點零活,電焊,鉗工,車工都能干,自己對付個吃喝不成問題。老高還是小高的時候,媳婦難產(chǎn)死了,小高就沒再娶,自己把孩子拉扯大。要月亮不給星星,慣著吃慣著喝,就是學習的事情不慣著,只要成績差了,沒頭沒臉地一頓臭揍。
老高打孩子的時候,沒人勸,知道勸也沒用,越勸打得越狠。老高打孩子的方式是皮帶蘸水往身上抽,除了不抽臉,不抽下體的要命處,別的地方都可以招呼。老高罵孩子的詞很單調(diào),總是那么一句,操你媽的,叫你不好好學習,叫你不好好學習!
老高把兒子打上了省重點高中,兒子上高中的時候,迷上了游戲廳,沒事逃課打游戲,班主任沒事就去抓,也怪,這小子跟缺心眼似的,總是坐在原位不動,一抓一個準,把老師都氣樂了,說你小子是不是成心的,是不是缺心眼啊,你能不能換個游戲廳換個座位,你總得讓我抓得有點兒意思吧,你是不是太挑戰(zhàn)我的智商了?孩子就哭了,把衣服脫下來,露出上身,把老師嚇了一跳,怎么能打成這個樣子?
老師找老高談了一個上午,老高出來領(lǐng)兒子吃了頓午飯,要的鯰魚燉土豆,吃完了老高說,走,我領(lǐng)你上游戲廳打游戲,什么時候打夠了什么時候拉倒。
兒子說,爸,你要打就打,別開玩笑。
老高說,不打你,以后也不打你了,你喜歡打游戲,咱就打幾天,我也想明白了,你現(xiàn)在不想學習,逼你也沒用,我給你請假了,什么時候你想明白了,再學也不晚。
老高陪著兒子在游戲廳待了三天,第四天頭上,兒子說,爸,我再也不打游戲了。
惡心啦?
嗯,不打了。
好,上不上學?要是不想學領(lǐng)你到外面玩幾天。
我想學習了。
好,想學就上,記住,以后你學好學壞,都不打你了。
兒子最后考上了上海交大,臨走前給老高看了一件物事,老高開始沒看懂。
老高問,這是什么玩意?
兒子說,繩子打的結(jié),你以前打我一頓,我就在繩子上打個結(jié)。
好小子,你都記著。
爺倆兒都哭了。
兒子順順當當?shù)刈x大學,上大學時做家教,不向老高要錢,然后碩博連讀,到外企工作,娶了個外國媳婦,生了黃頭發(fā)黑眼珠的小孩,兒子接老高去上海住,老高待了一個月,回來了。
朱有才問,放著福不享,回來干嗎?
老高說,待不慣,遍地都是人,鬧吵吵的,兒子房子沒那么大,上海房價太高,能把人嚇死,住著擠擠插插的,不方便。兒媳婦說話也聽不懂,他們的活法兒和咱們也不一樣,我這手腳都沒地方放,不知道干點兒啥好,要是做錯點兒什么事,讓兒子夾在中間難受,就不落忍。我就跟孩子說我還是回去吧,孩子急了眼,后來看我實在不得勁,就讓我回來了,說過年的時候再過去。
你冬天的時候還過去?
再說吧,我找了個打更的活兒,晚上去幫人看看倉庫。
你還掙錢干什么,兒子不缺錢,你還不花錢?
老高說,老朱你是不知道,大城市,什么都貴,我兒子生活也沒那么松快,這錢多了總不是壞事,我給孫子攢點兒。
朱有才問,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一千。
我一個月給你一千二,你晚上到我屋對面去住,就給我打更吧。
老高說,老朱你不是開玩笑?
開什么玩笑?我白天有保姆,保姆也是有家的人,晚上得回去住,這晚上我萬一有點啥事,叫個急救車都沒人,尋思找個雇工吧,不知根不知底我還不放心。這院里原來四家,該搬走的都搬走了,現(xiàn)在就剩咱倆了,你就照應(yīng)著我吧。你把覺放到白天去睡,晚上精神點兒,到我那屋多瞅幾趟,輕著點兒,別把我吵醒。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趕快掛個急救電話,你看這活兒成不成?
老高想了想,說,成。
朱有才這一陣就惦記著把院子里的李子樹砍了。
老高說,你說你惦記這棵樹干什么,好端端的沒招你沒惹你,咱們這個院之所以叫李子院,不就是因為這棵李子樹嗎?咱們誰沒吃過這棵樹上的果?
朱有才說,你沒聽過李子樹下埋死人嗎?
老高說,桃養(yǎng)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是說李子吃多了不好,不是說李子樹下面就得埋死人,你都快一百歲的人,還不明白這個理?這院里不能種桑樹是真的,有說法,李子樹壓根就沒這說法。
朱有才說,我不管,反正現(xiàn)在這院里就剩咱們倆了,我歲數(shù)大,聽我的。
老高說,你是歲數(shù)大,也不講個理了。
朱有才讓保姆找了幾個人,給了點工錢,把李子樹伐了。
老高要去上海了。
朱有才說,我多給你點錢,在院里待著吧。
老高邊收拾行李邊說,不是錢的事,是我不能再跟你待了,你這個人太絕情,你不要姑娘,不要兒子,不惦記老伴,連陪了咱們幾十年的樹都不放過,一天就惦記著你活多大歲數(shù)。我跟你說,你要是這么活,就是活成個王八,也他媽白活。
又說,我到上海找個活兒,晚上打更,白天看孫子去。將來咱們這片早晚得動遷,我分筆錢,留著給我孫子花。
老高走了。
朱有才跟保姆說,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晚上到我這住,一個月一千二,嫌少,一千三。
眼瞅著又要過年了。
朱有才讓保姆把方凳擺好,拖鞋放好,蘋果洗好,坐在沙發(fā)上等。
人來了,不認識,就老哥一個,居然沒換拖鞋,穿著鞋大咧咧就進了屋。朱有才面色不悅,但也沒說什么,坐在沙發(fā)中間,來人也沒坐凳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抄起蘋果啃了一口。
朱老,我是新來的小陳,過年了,上級領(lǐng)導派我來慰問。這幾年退休的人多,去慰問的人也就多,倒不出那么多人,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
朱有才沒吱聲,等著小陳匯報工作。
沒料到小陳沒按程序進行,小陳又啃了口蘋果,咽下。
還有一件事得跟您老知會一聲,這事估計您老也聽說了,原來正陽山那個地方已經(jīng)開始搬了,建了個降龍寺,沒主的墳圈子早就平了,革命公墓因為有頭有臉的人太多,不好動,就還保留著,但是上面說了,就這么大的地方,以后想進去就得是高點兒的級別才能在里面安息了,上級研究了,您這個級別還差點兒,所以您得自己規(guī)劃一下,大過年的我說這事好像挺掃興的,可是您老這么高的壽數(shù),經(jīng)過見過的太多,也不會太在意,我也就沒藏著掖著,都跟您說了。
朱有才顫顫巍巍站起來,喊,憑什么不讓我進革命公墓,我是離休干部!
小陳站起來,老人家,別沖動,我說了不算,我只是奉命轉(zhuǎn)達,您老要是有想法,跟上級反映,我先告退,還得去下一家。
小陳走了。
朱有才怔了半天,坐下。
朱有才死了。
太平中學
后勤主任劉濟南和開小賣部的大王是太平中學總務(wù)處的老人了。
也有幾個不怎么上班的,長期病假,其實是在外面有買賣。他們也出現(xiàn),是在春節(jié)發(fā)福利的時候。寒假放假前,張張羅羅地從大卡車上把一箱箱刀魚卸到大門口,縮進大門門衛(wèi)室,把爐子燒得熱熱的,開了瓶玉泉方瓶,就著花生米和午餐肉罐頭,幾個人連喝帶嘮,看來他們也不經(jīng)常見面。下班了,老師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來,幾個人紅著臉高著嗓門說笑,忙忙活活地分魚,把分到魚的老師的名字劃去,搓著手凍得絲絲哈哈的,大概忙活半個點兒,把自己那份一夾,道聲辛苦,提前拜年之類的話,走了。
劉濟南冷著臉,始終不說話。
他們也不搭理劉濟南。
劉濟南拿這幾個人沒轍,校長拿他們也沒轍,要么有些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就是光棍,幾任校長曾起誓發(fā)愿要開除一個,結(jié)果老哥兒也沒談也沒鬧,就是夾著鋪蓋到校長家門口睡了幾夜,他們就都服了。
劉濟南原名劉冀南,河北人,入伍時連長是山東人,張嘴關(guān)二爺,閉嘴秦二哥,那日拍著劉冀南的肩膀帶些醉意說,叫什么冀南,河北下面就是山東,干脆就叫濟南吧。其實也就是個玩笑,可是冀南真就改過來,真改過來了,連長反而不待見,山東人家族觀念很重,覺得一個人為了討個好,連自己的家鄉(xiāng)都不放在心上,連自己老爹給起的名字都不放在眼里,那得是多可怕的一個人!就像身邊養(yǎng)了狼崽子,放了顆定時炸彈,反而冷落了起來。漸漸的濟南也品出些門道,覺得明明想拍連長的馬屁,卻拿熱臉貼了冷屁股,犯了連長的忌諱,總之當兵幾年沒入黨也沒提干,灰溜溜轉(zhuǎn)了業(yè)。名字也沒再想改過來,嫌麻煩。分到慶達廠做了保衛(wèi)干事,沒幾年,覺得子弟校很牛逼,企辦校,在辦公室待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年倆假期,各種福利都不缺,就動了調(diào)轉(zhuǎn)的心思,提了幾次,當然沒人理會。倒是有一次子弟校的校長大徐見了劉濟南,反而感了興趣,張羅著要把自己的妹子介紹給他,老劉妹妹小濟南兩歲,農(nóng)村來的,漂亮談不上,也不丑,腰條挺好,該凸的地方凸,細細端詳還受看,性格有些悶,發(fā)起小性子會有些暴躁,但不經(jīng)常,對答也工整。濟南很仔細地處,覺得老實巴交一個人,沒什么故動心眼子,配得上自己,自己也沒委屈,就那么回事吧,只要黑了燈,脫了衣裳,天仙也是那樣。沒幾個月,大徐做主,領(lǐng)了證,響應(yīng)號召,集體婚禮。本想回農(nóng)村見見老丈人,大徐說,老家沒什么親人了,回去也羅亂,劉濟南也樂得順水推舟。順理成章地調(diào)進子弟校,教課,怎么教,能順順當當把課本念下來就不錯了,勉強上了一個禮拜,自己主動告了饒,大舅哥嘆口氣,深知爛泥扶不上墻,調(diào)到了后勤。
沒幾年,企辦校轉(zhuǎn)制,教職員工合到了太平中學。
原校長大徐當了副校長,劉濟南還管后勤。
誰能想到,那么大的一個廠子,說黃就黃了,干部工人轉(zhuǎn)崗的轉(zhuǎn)崗,下崗的下崗,有的一家子人都在廠子里干,工廠一黃都沒了飯口,男人打女人,女人罵男人沒出息,天天雞飛狗跳孩子哭。太平中學是公辦校,事業(yè)單位,飯碗瓷實,只要自己不打,輕易不會破。
劉濟南很慶幸。
大王其實來得比劉濟南要早。
大王原來也是太平中學的學生,還是小王的時候,淘出了名,那個時候老陳還是大陳,不是校長是教導主任,每天任務(wù)就是抓小王,抓小王抽煙,抓小王打撲克,抓小王戴蛤蟆鏡,抓小王穿喇叭褲,大陳好像一天不抓小王點啥就覺得心刺刺撓撓的。小王也每天都會遂了大陳的愿,如果一天沒被大陳抓心里就癢癢,兩個人每天都樂此不疲地做這個游戲。有時候,小王竄到主任室附近的走廊,嗷的一聲,探出腦袋擠眉弄眼道,抓我呀抓我呀。大陳笑罵一聲小兔崽子,小王就往門外跑,大陳就在后面喊別跑別跑,摔著。
他們像爺兒倆。
其實小王很乖,很有眼力見兒,小王只是淘,能配合大陳立立威,真正往犯事的程度鬧,結(jié)伙打架之類的事,躲得遠遠的,從不摻和。比如大陳昨天剛規(guī)定,學生不許穿喇叭褲,有穿的就當眾剪開,第二天小王就穿著喇叭褲晃晃當當?shù)貋砹恕ig操的時候,大陳就拎著小王的耳朵提了到主席臺上,吸氣,較勁,把小王生生舉起來。大陳膀大腰圓,年輕的時候正兒八經(jīng)練過舉重,小王瘦得跟麻稈似的,兩個人正好能湊合到一塊。大陳把小王舉起來用丹田氣喊,看看,看看,這就是穿喇叭褲的下場。小王很配合地把兩條腿蹬一蹬。放下來,大陳接過剪刀,探進褲腿,縱著豁開一豎,然后橫著一圈,如是,小王兩條長滿汗毛的小腿就露出來。彼時沒有七分褲,大陳就算開了設(shè)計業(yè)的先河。學生在下面瞠目結(jié)舌,心說,乖乖,真剪啊。
那個時候的學生,忒老實了。
小王自然沒考上大學,后來上了技校。小王的哥出息,考上了大學,用不著家里人操心,小王的爹在區(qū)教委后勤當工人,審時度勢,趕緊提前退了休,讓小王接了班,搭上最后一班退休政策的末班車。小王揣著介紹信到太平中學上班,大陳已經(jīng)提了校長,看見小王,樂了。使勁拍了小王的肩膀問,還那么淘么?
小王嘿嘿樂著說,不淘了,不淘了。
劉濟南當了后勤主任。
太平中學是太平區(qū)唯一的市重點,太平區(qū)沒有省重點,太平中學就是太平區(qū)的最高學府,處級單位,和區(qū)教育局平級,校長老陳是正處級,和局長一個級別,后勤主任是正科級,和普通學校的校長是一個級別。
劉濟南主任覺得很牛。
在校內(nèi),要是喊劉老師是或是老劉,劉濟南是聽不見的,喊劉主任或是劉科長,劉濟南才會回頭,慢悠悠地問,有事么?
劉主任穿著很板正的中山裝,頭發(fā)向后分著,光可鑒人,在校內(nèi)穿一雙膠鞋,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但是沒辦法,老陳不讓老師穿硬底鞋。老陳很霸道,女老師穿裙子要過膝,男老師不許穿短褲,女老師不許穿高跟鞋,男老師不許穿硬底鞋。老陳是四川人,說話愛扯著脖子喊,開會時老陳喊,露著大腿上課,學生瞅你還是瞅黑板,走起路滿走廊都響,學生是聽你鞋響還是聽課。老陳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加之老陳在學校霸道了多年,有話語權(quán),老師們都規(guī)矩了,好調(diào)教。因此劉主任備著兩雙鞋,在學校穿膠鞋,出門穿皮鞋。劉濟南打理皮鞋很鄭重,有儀式感,先洗凈手,用濕布擠干水細細擦一遍,晾干,用干布快速打一遍,撒上面粉,再用干布把面粉打去,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據(jù)說可以把看不見的灰都除凈,其實這時已經(jīng)很亮了。放入鞋楦,可以把褶皺處撐起來,把鞋油很均勻地擠在皮鞋上,切記,不可用鞋蠟,會阻塞毛孔,更不可用液體鞋油,省事但是傷鞋,就用膏狀的鞋油。鞋油磨得很薄,用干凈棉布從原點出發(fā)劃出若干圓圈把鞋油涂開,擦拭均勻,用十分鐘自然晾干。隨后用馬鬃毛鞋刷擦亮皮鞋,加幾滴水,拋光。然后再撒少許面粉,拋光。如是,劉濟南用很亮的眼睛瞅著很亮的皮鞋,皮鞋上映出劉主任锃亮的眸子,劉主任很珍惜地把鞋套在腳上,叫著大王,出門辦事。
那個時候還不興政府采購,逢年過節(jié)也要給教職工搞點福利,劉濟南一路上叮囑大王。
待會兒問價的時候,你不許吱聲。
嗯,不吱聲。
你要是問錯了價,咱就不好還價了。
嗯,我不吱聲,我不吱聲不就得了么。
我怕你忘了。
到了批發(fā)市場,劉濟南到了一個攤位。上一眼下一眼瞅了半天攤主說,知道太平中學吧,我是總務(wù)處的主任,正科級。
攤主正兒八經(jīng)地瞅了半天劉濟南,說,你正科啊,我家養(yǎng)條狗,也叫正科。
大王撲哧一樂。
太平中學所有的老師,都知道了這個典故。
大唐在學校一樓開了個小賣部。
現(xiàn)在,中小學校已經(jīng)禁止開小賣部了,完整的提法是“禁止學校設(shè)立以盈利為目的的經(jīng)營性場所”,大唐開小賣部的時候,還處于模糊階段,學校允許收自費生,教委每年要拿部分提成,既然如此,學校也可以開小賣部,學校每年拿部分提成,邏輯上是沒有問題的,故而,大唐的小賣部就開起來了。
小賣部的生意,火。下課鈴一響,二樓三樓的學生撒丫子往下竄,晚了擠不進去,買可樂、買娃哈哈、買小浣熊能在嘴里嚼的方便面、買酸奶、買薯條、買冰淇淋、買零零碎碎的各式各樣的小食品。進了小賣部才知道有那么多那么多不正規(guī)的上不了臺面的小作坊,有那么多用各種調(diào)味品炮制的惡心巴拉的吃食。大唐和媳婦忙得不亦樂乎,大唐媳婦沒工作,天天和大唐一起賣貨,課間的時候,兒子也過來幫著收錢,大唐的兒子和劉濟南的兒子一個班,每次考試,他們占了各自的第一名。
大唐沒事就說,你說他媽的現(xiàn)在的小孩都長這么高,都他媽吃激素色素吃的,長得挺高,都一身囊膪,哪有體格好的。
大唐不賣帶殼的食品,像瓜子啊,吊爐花生啊,大唐說,一吃一地瓜子皮子,掃也不好掃,風一吹滿哪都是,他媽的不是給校長上眼藥嗎,蹬鼻子上臉的事兒,咱不干。
大唐晚上陪老陳打麻將。
老陳是成都人,成都一直麻風興盛。老陳年輕時候腦子好,坐幾個點兒不帶差張的,精光四射,記張碼牌吃岔和行云流水,經(jīng)常用四川話教育大唐,要愛牌,不要罵牌,不要的牌,打了再來,就是好牌,要留住。牌不好,不急,牌越爛越好越上張。切忌心急,心急來不到好牌。現(xiàn)在老陳歲數(shù)大了,記性明顯沒那么好了,得拿煙頂著,大唐每晚帶兩盒中華,四個人抽一個多點兒,一根不剩,玩得不大,每天晚上,大唐基本輸一百塊錢。偶爾也贏,三十四十。
有的時候,大唐媳婦嘮叨幾句。
大唐罵,老娘兒們,逼逼個啥,你懂個啥。
大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
劉濟南看著眼熱,但沒招。找自己的大舅哥老徐說了好幾回,老徐說,別吃不著羊肉還惹一身騷。
老徐正色道,過日子圖個什么呀,老婆孩子熱炕頭,丑妻近地家中寶,老婆穩(wěn)當,孩子出息,你要什么自行車。
劉濟南想想,也是。
可是,老陳被退休了。
太平中學的發(fā)展,老陳其實是功不可沒的,這么多年,老陳也就是好打打麻將,雖然贏的比輸?shù)亩?,可那又算什么事。其實老陳做得很好,譬如,老陳能拎著凳子,一天至少聽四?jié)課,老師來評課的時候,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說得全在點兒上。老陳在位的時候,強調(diào)老師備課,學校不輕易開大會,開會的時候就是有事說事,從不借題發(fā)揮,不用鼓掌,開完散會。老陳罵老師的時候嗓門大,可是從來不記仇,就事論事,從來不整人。大家心氣還是很順的,對老陳評價頗高。因此教委找老陳談話的時候老陳很突然,這還差半年才退休呢,怎么現(xiàn)在就讓退了呢,原本還以為教委要返聘呢。上級領(lǐng)導跟老陳是熟人,幾十年交情了,說話也沒藏著沒掖著,就一句,退吧,你不退,老徐歲數(shù)也大了,還真能檔老徐的道兒。
老陳回來,先沒說要退休的事兒,開了個班子會,決定把教學樓外面鋪上馬賽克,大家互相瞅了瞅,同意。
工程干完了,老陳退了,老徐如愿以償扶了正。
老徐當了正校長,學校開始大變樣。樓里叮當搞裝修,樓外拆建修操場。上課外面借教室,老師教課跨區(qū)忙。歸來萬般皆變化,唯有紅旗在飄揚。
大家都在感慨,該干的不該干的老徐都干了,下屆領(lǐng)導來了還能干什么呢?
大唐心眼多,雖然學生都跑外面上課去了,但是小賣部不能黃,旗幟不能倒,我不賣學生,我賣工人不就得了么?大唐賣冰棍、賣冰鎮(zhèn)啤酒、賣五香花生米、賣豬頭肉、賣雞爪子、做了個架子穿點兒串兒賣烤羊肉串兒。
劉濟南很生氣,找大舅子談了幾次,老徐耐著性子說,別著急,先忙完這段再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知道不?
劉濟南很憤怒。
劉濟南憤怒的理由是成立的,其一,媽的你是我手下的兵,你就應(yīng)該聽我的指揮該挖地雷挖地雷,該炸碉堡炸碉堡,結(jié)果你啥活兒不干自己倒賣軍火,還在我這拿軍餉,還拿不拿我這個連長當回事了。其二,你和前團長好,我拿你沒轍,現(xiàn)在的團長明明是我的人,結(jié)果還不幫著我說話,這哪說理去。其三,你憑啥用著公家的地方干自己的買賣掙兩份錢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憑啥,憑啥。
劉濟南十萬個想不開。
老徐找劉濟南喝酒,很坦誠。
人啊,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我雖然現(xiàn)在是校長,也沒把自己當回事。人啊,總是在人堆里生活的,哪些人是能得罪的,哪些人是不能得罪的,一定要心里清清楚楚。人啊,做事一定要留后路,你好我好他也好,別最后你完他完我也完。人啊,自己掙自己那份錢,自己享自己那份福氣,還是那句話,丑妻近地家中寶,老婆孩子熱炕頭。
老徐說,不就是說家里養(yǎng)條狗是正科么,我正處級,還有人養(yǎng)狗叫正處呢,我都樂呵呵地聽。
老徐最后拍著劉濟南的手說,放心,等忙完這段,該給你的肯定會給你。
話都說到這份兒了,劉濟南不吱聲了。
可是,劉濟南的兒子瘋了。
多優(yōu)秀的孩子,班級總是第一名,要個頭 兒有個頭兒,要模樣有模樣,怎么突然就成了精神病?一開始不愛學習,都以為是學累了歇歇就好了,結(jié)果就是在學校很專業(yè)地看著某個女生樂,嚇得女同學不敢和他一張桌,回家里對著鏡子一瞅就是一個點兒,做各種表情,把班級女同學的名字從頭到尾背一遍,從尾到頭背一遍。劉濟南慌了,知道事情不對,一檢查,大夫說,青春期精神病,大夫問,有家族史么?
有家族史么?
劉濟南有些蒙。
家族史?什么意思?
比如,您這邊或是您愛人那邊有沒有,嗯,親屬年輕時青春期發(fā)過病,也許沒好,也許當時好了后來沒再發(fā)病,都可以成為遺傳因素。
劉濟南腦子里過了電影,很多風馬牛不相及的碎片居然拼接起來,后面的真相勾著手指頭挑弄著自己。比如,老婆從來沒回過老家,老丈人很少登門,老丈人去世的時候老徐居然都沒通知徑自回了老家,后來的解釋是孩子中考怕影響學習,當初老徐給自己介紹對象時候是不是殷勤得過了分,老婆有點發(fā)悶的性格,偶爾的暴躁……原來沒當回事的東西現(xiàn)在都成了重要的節(jié)點,洗衣盆里的泡沫一點點的匯集腫脹就要爆炸,劉濟南聽見嘭的一聲,真他媽的響。
劉濟南找老徐,老徐不敢看劉濟南的眼睛。
我妹妹——年輕的時候——鬧騰過一陣,時間不長——好了,其實——也不算病,你——過了這么多年——不也沒覺得——有什么嗎,孩子——可能——就那么一陣。
我操你媽老徐。
劉濟南一拳把玻璃砸碎了,一手的血。
劉濟南一宿沒回家,沿著漳河一直往前走,小的時候漳河的水多清啊,一幫小孩脫得光不出溜地在里面洗澡,現(xiàn)在,想投河的人都得嫌這里埋汰。幾任市長來來去去的換,有升官的,有被抓起來的,有安全退休的,都在任上大力治理漳河,錢投了不少,結(jié)果漳河卻越來越混,越來越臭。劉濟南覺得自己就是這條漳河,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臭起來的,一旦聞到臭了,就已經(jīng)爛到?jīng)]法收拾。劉濟南覺得自己的肉一塊塊地爛下去,然后就到了胃,到了心臟,到了嗓子,嘴,自己的呼吸都帶著腐爛的味道。一旦到了腦子,整個人就完了,其實,完就完了吧,也許早就完了,從自己改名那天就完了,如果不改名,能不能入黨,能不能提干,能不能在部隊干到正團職,或是轉(zhuǎn)業(yè)到更好的地方上班,就他媽的碰不到老徐,碰不到老徐就不能和他妹妹結(jié)婚,就壓根不會生孩子,就不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羅亂事……
劉濟南嘆口氣。
劉濟南覺得,都是該著的,人得他媽的認命。
老徐一夜之間,嘴歪到了耳朵根。
好幾封信,扔到了好幾個部門,干的什么工程,什么項目,多少錢,多少回扣,甚至學校小賣部掙了多少錢,分了多少錢,清清楚楚,不是內(nèi)部人,怎么能知道?
老徐不是白給的,該找人找人,該平事平事,該退賠退賠,可以不當校長,只要不見官,平穩(wěn)退休就行,一旦開除公職,養(yǎng)老錢都沒了,這輩子就真白干了。
劉濟南來看老徐。
老徐指著劉濟南,啊啊啊說不出話。
劉濟南看著老徐說,這事不是我捅出去的。
不管你信不信,肯定不是我干的。
我已經(jīng)認命了。
新校長老蔣來了,大唐把小賣部關(guān)了。
不關(guān)不行啊,文件下來了,該整頓的整頓,該調(diào)整的調(diào)整,人家老蔣,是帶著尚方寶劍下來的。
自古民不與官爭,這個道理,傻子都清楚。見好就收吧,如果再蹬鼻子上臉,那真是活擰歪了。
劉濟南現(xiàn)在常年不上班,整天陪著孩子散心,旅游,南到海南島,北到鏡泊湖,天南海北轉(zhuǎn)個遍,掙那點兒錢都支援鐵道部了,偶爾回來,別人問及,劉濟南點頭說,見好,見好。
大唐掙的錢都捐給開發(fā)商了,他娘的,房子怎么跟躥天猴似的往上漲,一個沒留意,看好的地段就漲了五六萬,不買,兒子鬧,兒子沒參加高考,考也考不上,湊那熱鬧干啥,在外面打工,處了個對象,小半年要結(jié)婚。大唐說還不到歲數(shù)呢,沒法登記。大唐兒子說,先把房子買了吧,都懷上了,該典禮典禮,現(xiàn)在結(jié)婚誰還領(lǐng)證。大唐說,我交個首付,剩下的你貸款吧。兒子說,我要是每個月都還貸款就吃不上喝不上了,當真你養(yǎng)個兒子就是讓他受窮的,現(xiàn)在都拼爹,就我拼不起,親爹還讓我要飯。大唐無奈,把房子買了。跟老婆說,祈求著咱倆健康長壽,可別鬧個病災(zāi)的,要得病可沒錢治了啊。買了房子,裝修錢可就沒了,大唐的哥在外面攬點小工程,說侄子的新房我就給負責裝了吧,當隨禮了。大唐挺高興,乒乒乓乓裝完了,準兒媳婦不滿意,嘀咕了幾句,兒子惱了,非要拆了重裝。大唐勸,能不能先住著,住兩年再重裝,要不讓大伯看著心里能得勁么,裝修好歹也十幾萬呢,一分錢都沒要,夠意思了,能不能給老人留個臉面。兒子聽了,冷笑一聲,自己抄起錘子,敲墻上的瓷磚。
當。
大唐倒在地上,拉到醫(yī)院,鼓搗了半天,已經(jīng)死得透透的,腦出血,沒遭罪。
大唐走的那天,劉濟南去了。
劉濟南很慢很規(guī)矩地給躺著的大唐鞠了躬,很仔細地端詳著很熟悉的大唐,發(fā)現(xiàn)大唐的臉上好像并沒有痛苦的神色,也許是知道自己解脫了,他很鄭重地和大唐的兒子和媳婦握了手,跟著車隊到了墓地。墓地是大唐兒子張羅買的,據(jù)說選址的時候找了風水先生,說是吉地,能庇佑子孫安康,墓地貴,按平方米算,比活人住的價格貴。大家看著大唐住進新家,一路往下走,一路感慨著活活不起死死不起,劉濟南很慢地跟在后面。劉濟南想,這么多年,我是贏了呢,還是輸了呢?說我贏了吧?兒子瘋了,就是好了的話,也不能結(jié)婚了,更不能要小孩,自己這一支,就算絕戶了。大唐的兒子雖說把他爹氣死了,但是好歹還能傳宗接代。說我輸了吧?畢竟大唐死了,我還在,一百多斤,就燒出那么幾塊骨頭,裝進一個盒子里,再也見不著太陽,我這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劉濟南一邊走一邊端詳著周邊的環(huán)境,一個個墓碑,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整整齊齊地排著隊,一個表情,不吱聲,連咳嗽都不敢,好像是迎接檢閱,將來他們都會有名字,或是張三,或是李四,他們和人不一樣,有很多人是沒生下來就取好了名字,女的叫王翠花,男的叫李小柱。而他們是先立在那里,等著人們把名字刻在上面,這個身份才落實?;钪退懒?,就是先起名和后起名這檔子事。
風吹過來,劉濟南突然想起一件事,汗就冒出來了。
我要是死了,碑上刻什么,是劉冀南還是劉濟南?
狀元居
狀元居的得名來自于王立臣的口頭即興創(chuàng)作,王立臣那時候還沒有出家,還在文強片當副所長,那天看了吳狀元,走出曲里拐彎的巷口,回頭說,哎呀,狀元居住的地方,這不就是狀元居么。沒幾天,老王一怒之下當了和尚,又沒幾天,老王卒于心肌梗死,大家都說王立臣是憋屈死的,又感慨說老王其實是個好人,可是好人往往未必有好結(jié)果,又說正因為他是個好人,所以上天可憐他,才讓他走得一點兒痛苦都沒有。但是狀元居這個名字就留下了,算是對王立臣的緬懷,后來大家想了想,王立臣除了留下個骨灰盒,也真就是留下狀元居這個名字。后來的所長往這片走的時候吆喝大家,走,上狀元居看狀元去。要是按戶口的說法是,黎明街道辦事處四委六組,忒拗口,還是叫狀元居合適,后來這個名稱就變成了泛指,不單是一間趴趴房子,而是以吳狀元的居住地為中心的一平方公里左右的棚戶區(qū)。
現(xiàn)在,這片棚戶區(qū)的動遷正在熱議當中。市政府和房地產(chǎn)商聯(lián)手,整個城市都變了樣子。最突出的感受不是視覺上的沖擊,什么東西常見了也就習慣了,媳婦再好看,看久了,也是覺得別人家的媳婦標致。就是樓忒多了,賽臉似的聚堆,一下子就熱起來,原來地勢空曠,風跑得開,一馬平川逛下去,風淘氣,用很大的力氣拍到你身上,嘻嘻哈哈跑了,走的時候還得抓撓一把?,F(xiàn)在的風,慢吞吞地從樓與樓的縫隙中蹩出來,晃悠悠地走,還拎了個馬扎,走一段放下馬扎坐下歇一會兒,你看得那個著急啊,但是他不管,眼睜睜地看著他出了樓口,身上熱,心里更是熱。追上去問他,他很無辜,他說,怪我咯。
也是,憑啥怪人家。
哪哪都是高樓,哪哪都不涼快。
現(xiàn)在在太平區(qū),狀元居那一片,應(yīng)該算得上是比較涼爽的地方了,地勢低,清一色平房,從各個小區(qū)樓縫中鉆出來的風大爺們立馬匯合在一起,把馬扎一收,撒了歡地往下跑。他們是世上最好的演員,這個時候他們都變成了小伙子,痛痛快快地呼呼地喊著。喊的內(nèi)容是,愉快地奔跑吧,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啦。可不,過了這一片,又是一片高樓,他們又得小心翼翼地往里鉆,怕磕了鼻子。
還是讓風自由地玩耍吧。
吳狀元生于1948年,吳狀元的爹是個大老粗,不識字,但是知道狀元是讀書最好的人,做了狀元就可以點翰林,然后娶兩個老婆,生一堆孩子。狀元爹是河北人氏,二十幾歲的時候,隨著一隊唱河北梆子的走,一邊聽,一邊干點兒零活兒,這些都是聽戲文得來的知識。吳狀元生于此地,上小學的時候餓得眼睛瓦藍,上高中的時候就烏央烏央鬧了“文革”,學校都亂了套,后來老人家說,工農(nóng)兵也能自己辦大學,吳狀元就上了721工農(nóng)兵大學,畢業(yè)后到慶達廠當車工,一個月掙三十八塊九,再提一檔是四十五塊八,中間差六塊九,吳狀元就奔著六塊九努力。老人家說,要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1973年8月1日,7381國防戰(zhàn)備工程啟動,就是挖很深的地道,扔原子彈的時候大家有個地兒躲,一天補助八毛,吳狀元算了算,覺得比六塊九合適多了,雖然累得跟孫子似的,但是還有想當孫子當不上的。挖地道挖累了,坐下來小組學習,有一個和自己不睦的工友說,我看吳狀元階級立場有問題,起名叫狀元,這不是地主階級復辟論嗎?吳狀元腦子反應(yīng)還快,說我姓吳,諧音就是沒有的意思,我爹給我起名就是希望沒有狀元的意思,希望我們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分子。而你呢,姓劉,就是留的意思,你叫劉德封,就是要留住封建道德,狼子野心,其心可誅。劉德封白了臉,小組長乜斜了二人幾眼,罵,累得王八犢子樣還有心思斗嘴,我看就是沒累著,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得真不錯,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我看爛的就是你們這兩個孫子,一天八毛錢掙著,一瓶汽水供著,還他媽你整我我整你,都他媽挖土去,累死你們就不嘰咯了,他媽的狗咬狗一嘴毛。
1978年恢復高考,劉狀元想試巴試巴,找車間主任開證明,車間主任撮了半天牙花子說,你是不是真把自己當狀元了,當工人咋地啦?工人階級領(lǐng)導一切,就是六零年挨餓,餓死的也是種糧的。就算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也餓不死不是。你就是考上大學不也得回來當工人,還耽誤漲工資。你要是非考呢,也沒人攔你,你要是不考呢,就把你那級工資漲上去,你自己掂量著辦。
吳狀元左掂量右掂量,不考了。
劉德封沒要那級工資,考了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回到子弟校當老師。
車間主任笑著跟吳狀元說,我說不考吧,考了不也這么回事,屎窩挪尿窩,有意思么?
吳狀元點點頭說,也是。
吳狀元原來干車工,非要憋著勁改瓦工。找了車間主任幾次,主任一邊剔著牙縫一邊拿眼睛剜著吳狀元說,心眼都他媽讓你長了,都他媽三十多歲的人了,長個小個兒,都讓心眼墜下去了。是,瓦匠一天補助五毛錢,一個月多掙十三塊五,可你是干那玩意的料么?你現(xiàn)在好歹還是個技術(shù)工人,雖然不坐辦公室,也是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轉(zhuǎn)到力工,你是能扛得動水泥還是和得動沙子,你瘦得跟雞巴似的,把你抹上灰和到墻里都沒人看得見,還他媽想當瓦工。你想掙錢不要命了。
吳狀元笑,笑完了還笑,往主任兜里塞煙,大重九,塞了幾次,車間主任笑著罵,媽的,鉆錢眼里去了,隨你吧。
吳狀元如愿以償學了瓦工,在工廠,只要能吃苦,總能干出頭,都是個熟練工種,干長了,范兒就出來了,瓦工是三分手藝,七分派頭,嘴上叼一支煙,耳上夾一支煙,二三百斤兩袋灰漿,一手提溜一袋,登上跳板,身子不晃,手腕一翻,灰漿入斗。最顯手藝的活是抱角砌磚剁兒,砌磚叨泥,手隨眼走,眼到手到,使刀如運筆,筆筆見鋒,灰漿飽滿,縫隙均勻,面平角清,一氣到頂,無一返手。大家議論,別看人瘦身銼,倒是有些身手。吳狀元脾性好,嘿嘿樂,倒不忌諱別人說他矮,人緣好,時常幫人干點兒雜活兒,起個爐灶,抹個山墻,三天兩頭有人請客,臉上經(jīng)常紅撲撲的,張嘴說話能聞著四喜丸子的味兒。
每年吳狀元的照片都貼到宣傳欄里,吳狀元的臉明顯富態(tài)了,笑得像尊菩薩。被評為廠先進,區(qū)先進,市先進,和市長握過手。
吳狀元和廠里的美工王大河學了一陣書法,那個時候王大河還不叫王有足,還用手寫字,王大河說,瞅你砌墻這勁,沉穩(wěn)有力,學學大顏吧。吳狀元看了帖,深以為是,臨了《顏勤禮碑》《麻姑山仙壇記》。
廠里書法展,吳狀元寫了幅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字寫得大,很穩(wěn)當,很黑,很打眼。廠長吳大胖子看了說,好,好,好。握著吳狀元的手,唾沫星子噴到吳狀元臉上,你就是我們廠的狀元,就是我們老吳家的狀元,干一行愛一行,不怕臟不怕累,為社會主義事業(yè)添磚加瓦,你要收好徒弟,為我們培養(yǎng)更多的狀元。
吳狀元的家里很闊,該有的都有了,德國產(chǎn)的黑白電視,蝴蝶牌縫紉機,白菊洗衣機,燕舞錄音機,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車,回家后吳狀元把自行車推到屋里,放在外面,怕丟。
晚上,鄰居都過來,拎著馬扎,看《射雕英雄傳》。男的抽煙,女的喝水,邊看邊聊,熱熱鬧鬧,走時女的總會指點著自己的男人說,看看人家這日子過的。
吳狀元的女人很得意,女人也在慶達廠,出來進去都揚著臉。
吳狀元在廠門口碰到劉德封,大咧咧地喊,留住封建道德,見我面你躲什么?
劉德封站住,女人般弱弱地笑,家里的灶不通火了,想找個人重新壘個灶,可碰巧,遇見你了。
吳狀元推掉遞來的煙說,跟我見外,忘了一起在7381挖土打夯了,走吧,沙子水泥備好了嗎?
備了備了,就是沒磚。
舊灶不還沒扒嗎?
沒,沒。
舊磚就行。
行——嗎?
怎么不行,你們讀書的人,腦子都漿了。
到了,小半天,砌好了,平平整整,劉德封左看看,右看看,眼里透著稀罕。
劉德封老婆用煤煙灶炒了幾個菜,用錫壺溫了玉泉大曲,退出去,倆人邊喝邊嘮。
你說,當年你要是參加高考,考得肯定比我好,你腦子轉(zhuǎn)得多快啊,我剛說你階級立場有問題,你就說我要留住封建道德。嘖嘖,一般人,哪能這么快就轉(zhuǎn)過磨?
嘿嘿,不都是錢鬧的么,要參加高考了,工資就漲不上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其實,不考也好,考了也就這么回事,反正就是看著不累,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可是,沒錢啊,買啥都憑票,票攢齊了,錢不夠,錢攢夠了,票不夠,煙得省著抽,幸虧生個女孩,飯量不大,飯量大可不好養(yǎng)。
我那個是個男孩,頓頓離不開肉。
那你也是有肉吃啊,我們一個禮拜吃頓肉,平時我只能把鹽鹵在自己胳膊上,琢磨著吃自己的肉。雖說是個姑娘,見著肉也是親。
誰見了肉都親。
要說你也夠靈的,廠子里的人都服你,車工干得好好的,非要轉(zhuǎn)成瓦工,看著降了一級,其實高人一等,我服,徹底服了。
你也挺好的,上面不說了嗎,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嗎,臭老九不已經(jīng)是香老三了嗎?
就算是香老三,不也是鉆進去的嗎,不還是工人階級領(lǐng)導一切嗎?
來,為工人階級干一杯。
干杯。
晚上,吳狀元騎著自行車彎彎曲曲到了家,到了家還納悶,明明喝得不多啊,怎么就有點醉了呢?
我上大學的時候呢,慶達廠黃了。
工人聚在廠門前,看著龐麗香在廠門口哭,沒有人理她,一窩蜂往前沖,該搶的搶,該劃拉的劃拉,什么都要,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大頭都讓當官的撈完了,小老百姓占點兒小便宜還不行么,兩萬塊錢就他媽的買斷了,以后怎么過,能整點兒就整點兒,不整白不整,白整誰不整,誰他媽不整誰是傻子。
吳狀元很木,木了半天,扶起龐麗香,走了。
怎么辦,吳狀元有點兒沒譜,慶幸的是,手藝沒丟,哪朝哪代,人總得有家吧,總不能住大街吧,總得蓋房子吧,只要蓋房子,就餓不死瓦工。操,餓死我,門都沒有。
吳狀元往地上啐口唾沫。
可是,真干不動了。
年輕的時候作得太狠了,都找上來了,瓦刀抹了幾下,牽著脖子就疼,幾十斤的灰漿一提溜,腿就直突突,氣就喘不勻,好像心臟就橫在嗓子眼上要蹦出來。人還能不服老,人還能掙過命去。
和老伴兒商量,出個夜市吧,賣點兒雜貨,好歹對付點兒飯錢,買斷的錢給兒子了,原來想讓兒子也學瓦匠,嫌累,要開出租車。開車,也是門手藝?
也許慢慢會好起來?
夜市,挺熱鬧,看著一些老伙伴,誰也不笑話誰,都是活著唄,鋪一層塑料布,臉盆啊,衣服掛啊,拖鞋啊,香皂盒啊,按堆碼齊,人一戳,也不用吆喝,也沒得吆喝。年輕人很少還價,也懶得還價,上點兒歲數(shù)的人就要貨比三家,腿都不利索了,還真不嫌累。吳狀元兩口子滿臉堆笑,不笑咋整,原來人家看你臉色,把你當大爺恭敬,現(xiàn)在都找回來了。一還一報,從來沒耽誤過。
出夜市,得躲著城管,來了,真不客氣,說撅秤就撅秤,說踢攤兒就踢攤兒,只要聽見喊,來了。把貨一卷趕快撤,要不,一天的活兒就白忙乎了。即使跑不動,也得做出要跑的樣子,這是規(guī)矩,有的城管不是非要把你怎么的,人家也是為了飯碗,你跟木頭樁子似的往那一戳,說話再杵倔橫喪的,賽臉,讓人家怎么工作,怎么下的來臺?大家吃口飯,都不易。
一天晚上,吳狀元看見劉德封,后面跟著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劉德封胖了。
下崗分流的時候,劉德封正經(jīng)緊張過一陣子,后來市委書記說,所有子弟校都合并到公立學校,由當?shù)亟涛y(tǒng)一安置,子弟校的老師都變成了事業(yè)編制,劉德封他們興奮地在學校門口放掛鞭,剛點起來,就被憤怒的工人階級拿水澆滅了,劉德封他們四散奔逃。
劉德封和吳狀元握了握手。
我姑娘,劉德封介紹說,姑娘很有禮貌地鞠躬,叔叔好。
今年剛參加完高考,錄取了,隨便逛逛,買點兒能用的東西。
考哪了?
北大法律系,才高分數(shù)線十分,劉德封說得若無其事。又問,你家公子考哪了?
他,他一般,就是本地一個一般本科。吳狀元心虛,忙拿起一個盆,拿個盆走吧,住宿用得上。
不用不用,大學啥都有。劉德封擺手告辭。
劉德封走了,吳狀元也沒心思出攤兒,和老伴兒收拾收拾,走了。
回到家,吳狀元想了半天,嘆了口氣,打開電視看了會兒新聞聯(lián)播,回頭跟老婆說,你看看非洲難民,連飯都吃不上呢,咱們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過什么橋,走什么道,都是命。
老婆沒說話。
過年,寫春聯(lián),吳狀元想了半天,寫下:一生辛苦都是命,全家平安即為福,橫批,心安就好。依然是顏體,方方正正,依然很黑。
王大河這個時候改名叫王有足了,來串門,背著手端詳了半天,看看吳狀元,說,好。沉吟半晌,說,寫字,其實和一個人的閱歷和心境有關(guān),你的字會越來越好的。
看春晚,一位明星演小品,大嗓門喊“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下面一片掌聲,吳狀元站起身,把電視關(guān)了,說,睡覺。
燈瓦數(shù)小,不亮,但還是刺眼睛,一宿沒睡著。
過完年,老婆喊頭疼,吃去痛片,抹清涼油,后來不好使了,到社區(qū)衛(wèi)生所點了幾天,還疼,兒子開車拉到醫(yī)院查了查,拍了片子,腦瘤。
吳狀元納悶,咱們這種根本不用腦的人,也配得腦瘤?
治吧,得手術(shù)啊,辦住院手續(xù),醫(yī)院查了查說,你們這個得自費。
吳狀元說,我們有市醫(yī)保啊。
醫(yī)院說,你們這個市醫(yī)保不好使,因為你們沒交醫(yī)療保險。
吳狀元說,我們每年都自己交醫(yī)療保險啊。
醫(yī)院很耐心地解釋,醫(yī)保是社會保險,是國家、單位和個人統(tǒng)籌,你的那份是每年都交,但是你的單位沒有給你交啊,每月五元錢,所以你的醫(yī)保是失效的,你等于沒有醫(yī)保。
吳狀元說,可是我們單位已經(jīng)黃了啊。
醫(yī)院說,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你只能自費了。要么治,要么把人拉回去,要治,準備四萬塊錢。
吳狀元到醫(yī)保局問,醫(yī)保局說,這是社會問題,我們解決不了。
你們解決不了,那誰能解決。
醫(yī)保局說,你們可以找有關(guān)上級部門看看。
有關(guān)上級部門是哪兒,市政府?省政府?還是——
醫(yī)保局很客氣,反正我們解決不了,因為您的單位確實沒交錢。
兒子說,先治病吧,不管怎么樣,先救命要緊。
吳狀元把家底翻了一遍,還差兩萬,王有足仗義,拿了兩萬,還說,將來有就還,什么時候還都行,沒有就算了。吳狀元感恩戴德,去醫(yī)院交費,碰著劉德封的老伴。
咋啦?
讓人打啦,正住院呢!
讓誰打了?
學生家長。
這?
學生沒寫作業(yè),批評了幾句,就跑網(wǎng)吧去了,跟人打起來,讓人開了瓢。打人的人跑了,沒找著,就找著了老劉,罵咧咧的,老劉一股火,腦子就做了病,眼瞅快退休的人,咋整?
人抓了嗎?
警察說人家沒違法,不能抓。
賠錢了么?
不賠,反過來還讓咱們賠!
憑啥?
人家說,他們沒動手,只是罵了兩句,老劉是原來就有病,是趕巧了舊病復發(fā),要是老劉不說學生,學生就不會跑,就不會挨打,學生被打成輕傷害,老劉有責任,所以得我們賠他們錢。
吳狀元聽了一腦門子官司,尋思著自己的事情云里霧里,廠子該拿錢,自己不欠錢,結(jié)果廠子黃了沒交錢,自己交的錢就不是錢。老劉的事情也是筆糊涂賬,學生沒寫作業(yè),老劉說了學生,學生挨了打,老劉犯了病,是犯病的應(yīng)該賠挨打的錢,還是挨打的應(yīng)該賠犯病的錢,也他媽的說不明白。吳狀元理了半天也沒理明白,就問,知會孩子了么?
正從北京往回趕呢,學法律的,興許有辦法。
那就好那就好,各忙各家吧,吳狀元趕緊走了。
謝天謝地,病理出來,是良性的,吳狀元看著手術(shù)完跟傻子似的老伴兒一頓傻樂。蒼天有眼啊,我們畢竟是良善人家,老天爺畢竟不會趕盡殺絕。吳狀元抽空看了劉德封,還不能說話,嘴角流哈喇子,見著人就哭。吳狀元一陣心酸,突然就想起以前在7381挖土的時候,兩個年輕力壯的棒小伙,現(xiàn)在兩個半大老頭,一個躺著,一個站著,都不像個人樣。
劉德封的姑娘站在旁邊,倒還冷靜。
事情解決了么?吳狀元問。
解決了。
怎么解決的?
姑娘沒吱聲。
出來的時候,劉德封的老伴兒跟吳狀元小聲說,姑娘找了公安局、教育局還有挺多部門都說解決不了,都建議私了,然后對方還說自己沒錯。后來姑娘到市政府門口,往地上一跪,把北大的學生證往地上一放,圍了一圈人,后來里面就出來人了,就說給解決了。然后公安局就把罵人的人給拘了,對方就答應(yīng)賠錢了。
吳狀元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要掉出來。
吳狀元跟王有足說了這事,王有足感慨說,北大還是好使啊,影響大啊,要是別人,早攆走了。
那我的事......
王有足思忖了半天,說,你的事我真幫不上忙,我認識的人其實都恨我,你想想我用腳寫字,賣得比用手寫字的人還好,能不招人忌恨嗎?明面上老師長老師短,背后怎么編排我我心里跟明鏡似的,所以這事說了跟沒說一樣,反而可能不起好作用,我能幫你的,就是那兩萬塊錢你能還上就還,還不上就不還,我還不催,這行了吧?
我這要是還不知足,我就不夠一撇一捺了。
2001年,高考取消年齡限制,吳狀元要報名參加高考。
兒子說,爸,你瘋啦,五十好幾的人了,總算消停下來,你又起什么幺蛾子。
吳狀元嘆氣,活了五十多歲,總算他媽的明白了,我要是當年參加高考,也不至于吃這么大的虧,我要是也當了老師,現(xiàn)在就不至于下崗,我要是好好培養(yǎng)你,咱就不至于受氣,一步錯步步錯。當年就是一級工資的事,六塊九毛錢,他媽的六塊九毛錢就能耽誤人一輩子。
兒子不屑。明明知道考也考不上,那還折騰個啥?
也知道考不上,吳狀元低頭,瞄了一眼,考上就怪了,可是就是考不上也得鬧出點兒動靜,只要鬧出動靜,別人才能關(guān)注咱,關(guān)注了才能解決咱的事情。
兒子聳聳肩,走了。
吳狀元要刮胡子,兒子說,別刮胡子,別染頭發(fā),就這么胡子拉碴的去,讓大家知道有這么一個人老心不老的考生,讓大家伙都看著你,這樣咱才能出名。
吳狀元想想說,是。
吳狀元走到太平中學大門,看到一幫家長聚在門口,門口和自己歲數(shù)差不多的老頭兒攔著說,考生才能進,家長不能進。吳狀元摸出準考證老頭兒比對著照片,瞅了一眼吳狀元,擠巴擠巴眼,湊近又看了一眼照片,瞪著眼睛又瞅,旁邊的人瞅一眼老頭,瞅一眼吳狀元,吳狀元沒動,不說話,瞄著老頭兒。兩個老頭兒瞅了半天。劉德封過來了,拍拍吳狀元的肩膀,老哥,來吧。
路上劉德封小聲說,選擇題要是不會,蒙也是有技巧的,比如前五個選a,后五個選b,這樣沒準對得能多些。
吳狀元很感激。
挺緊張的氣氛松弛下來,學生們瞅著吳狀元樂,監(jiān)堂老師也樂,老師笑完了,說,現(xiàn)在大家不要笑了,聽考試指令。學生轉(zhuǎn)過頭,有的學生捂著嘴偷偷地樂。
吳狀元想,這就是高考啊,就是自己因為六塊九毛錢沒參加的高考,桌子,凳子,筆,老師,卷子,上面的燈,下面的腳,加起來就值六塊九毛錢?那把六塊九毛錢乘以十二個月呢,再乘以二十多年呢,吳狀元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活在六塊九里面,大點兒的數(shù)字都可以用六塊九乘以一個數(shù),小點兒的數(shù)字都可以用六塊九除以一個數(shù),自己就是里面那個點,前面是六,后面是九,然后自己翻著跟頭看,前面還是六,后面還是九。
吳狀元眼睛有點濕。
吳狀元看見風神神秘秘溜進來,在自己肩膀靠了一下,一出溜鉆進卷子下面,扒下了,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裝相,吳狀元把卷子擺平,用手齊了齊,像干瓦匠時用瓦刀齊齊縫,他聽見風樂了一聲,溜走了。
考語文,看了半天作文要求,好像是寫誠信的,翻了半天白眼,寫:
老伴兒要手術(shù),我去醫(yī)院,醫(yī)院說,我們不符合醫(yī)保規(guī)定......
顏體,用0.5筆芯專用考試筆寫的,不怎么黑。
吳狀元考了一年,又考了一年,又考了一年,雖然看不懂卷子,每年也都是將近三百分,也是,選擇題蒙蒙,再寫個作文,妥妥的二百多分,如果連二百分都打不上,點兒得多背。
王有足樂得哈哈的,說,吳狀元也開始搞行為藝術(shù)啦。
吳狀元出名了,王立臣那天下來例行公事,隨便說了句,這不就是狀元居住的地方么?
此地遂名狀元居。
吳狀元總對記者說醫(yī)保的事,說自己被拘留的事。
記者對這個不感興趣,記者們說,老爺子,你說的這些我們寫不了,寫了也不能發(fā),我們只想寫你這么大的歲數(shù),怎么能持之以恒地參加高考,你學習的動力在哪里?
吳狀元緘口。
他覺著自己像祥林嫂。
又一年,老伴兒走了,孫子出生了,吳狀元不考了。
吳狀元到美發(fā)店,師傅問,老爺子,還剪短一些么?
對,啊,不,剃光。
剛剃光的頭很亮,太陽光很足,吳狀元覺得很溫暖,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用手擦了擦,很潮,吳狀元頂著太陽光慢慢往前走,在樹下,陽光鉆過樹葉的間隙,把身子扭了不知道多少個彎,吳狀元能感到自己頭上花里胡哨的圖案。他經(jīng)過知足齋,貓懶懶地打個哈欠敷衍著算是問候,經(jīng)過絕塵寺,廟門緊閉,一條絲瓜憋青了臉探出身子打了個招呼,他經(jīng)過太平中學,一群麻雀頓著小腦袋啄著吃食,不時歪過頭眼含警惕,經(jīng)過太平公園,他看見太平公園新起了座假山,兩塊看起來挺格棱子的石頭,還雕了兩只死拉難看的鳥,染了綠色,旁邊立了牌子,寫著:
1900年,晉商李某來此經(jīng)商,夢中有兩只太平鳥棲息于此,長鳴不絕,繁衍生息,此地遂名太平,遂依夢境而建園,名曰“太平園”。
吳狀元啐了一口說,扯蛋。
走過跨線橋,過了漳河,穿過原來的慶達廠,到了文強片,吳狀元發(fā)現(xiàn)自己漫無目的地走了個大圓,一開始是頂著太陽走,現(xiàn)在是背著太陽走,一開始是影子在后面,現(xiàn)在是影子在前面,吳狀元看見門口有一群人,大人領(lǐng)著孩子,邊燒香邊行禮邊嘟嘟囔囔。
你們,干什么?
燒香的人被攪了興致,但還是怕沖撞了仙靈,心平氣和地說,老爺子,你不知道啊,這叫狀元居,出狀元的地方,在這片居住的孩子,年年都有清華北大的,最次都是985,家里有中考高考的孩子,來這拜一拜,特靈。
聽誰說的?
都這么說,我們剛在文廟拜完孔圣人,導游也這么說。
吳狀元往四周瞅了瞅,看見遠處有幾個人,朝著這邊指指點點。
吳狀元走過去,那些人兀自興高采烈地比比畫畫。
李區(qū)長,王總,我的策劃棒吧,就這個策劃,就能把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變成一個風水寶地,咱們蓋高層的同時,再建個狀元祠,編段故事,這的房子一間都剩不下。
吳狀元轉(zhuǎn)過頭——
扯蛋!
聲音很輕,但清晰,吹來一陣風,把聲音送得很遠。
陽光把他的影子拽得很長很長。
太平公園
太平區(qū)當然得有一個公園,太平區(qū)的公園當然就叫太平公園。
太平公園不大,我小的時候鉆進去覺得沒邊沒沿的,全是樹,柳樹、榆樹、白樺、楊樹、松樹,湊在一起沒滋沒味地嘮嗑,毫無違和感,他們的組合是沒有規(guī)律的,這邊幾棵柳樹,那邊幾棵楊樹,然后突然又蹦出一個耍單幫的,委委屈屈看著那幾棵樹,盡量把頭往這邊探。大家也不理他,一點安慰的意思都沒有,心說你離我們那么遠,長得還不直溜,你還有理啦,瞅什么瞅?怎么瞅你也是一棵歪脖樹,活該,就該曬著你。他們就這樣曬了她很多年,直到一天,鉆出一棵瘦瘦弱弱的苗,她沒有長成一棵粗壯點兒的樹,許是先天不良的緣故,只是伸長了身子趴在這個樹上面,像一只小賴貓,這棵樹就歡喜了,把頭探過來,但是脖子正不過來了,這樣她就變成一棵S型的樹。那個小賴貓把身子抻得很長很長,就抱著她的脖子啦。我的同學說,這明明像一條蛇,怎么能像一只貓,你養(yǎng)過貓嗎?貓的身子怎么能那么長。我說,我看它就是一只小賴貓。我的同學叫侯俊輝,侯俊輝同學就去找語文老師,老師聽了就樂了,侯俊輝同學說得對,你這個比喻是不恰當?shù)?,比喻也要合乎情理?/p>
其實你走出這片林子,太平公園就走到頭了,它的布局就是這個樣子,挺像一個人,后門一左一右是兩個籠子,一個籠子關(guān)著一只猴,一個籠子關(guān)著一只熊。這就好比人的兩只腳,然后就進入了昏天黑地的林子,這就是兩條腿,肚子,胸脯,兩條攤開的胳膊,一條是廁所所在地,一條是花房所在地。最后終于走到了脖子,一個不太瘦但是有點兒透和皺的小假山,就是幾塊石頭用水泥壘在一起,不大,一人寬半人高,就是一個大點兒的盆景。這個地方放這么個東西,其實有點不倫不類。這就到了腦袋了,就是正門。腦袋兩邊,一邊一個耳朵,左耳朵是售票處,右耳朵是公園辦公室。
一只猴和一只熊都老得很,我放學背書包回家,從太平公園后墻翻過去,總要瞅瞅它們,從公園后門到前門,會穿林子的,能走出一條近乎直的道,出了前門,過了街,我就到家了。要是不走太平公園呢,就得繞著公園的邊走過去,其實也沒遠多少。但是跳墻是多好玩的事情啊,門票一毛錢一張,跳過去就省了一毛錢,上學來放學去就省了兩毛錢,雖然沒見著錢,但總覺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墻矮,很好跳,也沒人抓,隨便跳。小孩跳,大人也跳。我翻過墻,先看猴,再看熊。它們的毛從來都是臟兮兮的,猴的毛是黃黑黃黑的,黃的是毛,黑的是土。熊的毛是黑黃黑黃的,黑的是毛,黃的是土。它們每天都很安靜,外面的人怎么鬧,它們都很麻木地待在角落里,目光渾濁,不叫不鬧,偶爾向?qū)Ψ酵谎邸?/p>
我總是想,如果把它們關(guān)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呢?
它們活了好多年,有一天,猴子上吊死了。
猴子也會上吊?
太平人嚷嚷了好一陣子。
上大學時,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猴子的小說。
莎 莉
猴子莎莉感到自己無可救藥地衰老下去,正如不可避免地長大一樣。青黛的山巒離自己愈加遙遠,鐵網(wǎng)斷絕了莎莉重返家園的愿望。每天在網(wǎng)外都有被稱為人的動物看著自己,它們把自己伸出攀折鐵網(wǎng)的手視為一種乞討,它們往她的手里塞著食物,而莎莉則憤怒地把手甩在一邊,抓著鐵網(wǎng)發(fā)出凄厲的嘶叫,她聽見它們在笑。
它們?yōu)槭裁匆Α?/p>
家鄉(xiāng)已成為可望不可即的單純的名稱,青山是無可奈何的追憶,即便家鄉(xiāng)滂沱的雨也充溢著美好,注滿雨水翠如碧玉的清池曾留下自己頑皮的身影,這一切卻隨著清脆的槍響化為灰燼,而自己終究走入夢魘。
只有在夜晚莎莉回到自己的窩才感到一種溫馨,她可以攤開四肢盡情享受從破舊屋頂瀉下的如水月光。在雨季,滲落淋漓的水珠輕撫著自己的面龐。這雨,這月無疑來自青山。在青山,當滂沱的雨拍打下來,她和伙伴們歡叫著躥上極高的樹枝,雨如斷線的珍珠從樹上滾落。莎莉總是抬頭望著清月,擔心雨會將月?lián)羧胨?,而她看到月亮安然如昔,這使她感到快慰。
重返家園成為壯年莎莉的生活支柱,為此莎莉接受了它們的食物,莎莉拼命討好這些比自己大得多的動物,她在籠里做著各種滑稽的動作,逗它們笑,莎莉錯誤地認為它們會把自己放回青山。
而莎莉終于感到自己的衰老,衰老擊碎了歸鄉(xiāng)的種種夢想,衰老并沒有因為歸鄉(xiāng)的渴望而延緩進程。時間就像故鄉(xiāng)的小河潺潺流淌,而歸鄉(xiāng)的夢猶如水中的月被擊得粉碎,莎莉唯有渴望雨季的到來,只有滴漏的水珠才能使自己感到安慰。
雨季終于來了。
而人在一個夜晚走進這間屋子,它看見莎莉平攤著四肢,接收著雨點的冰冷。
“這只可憐的猴子?!?/p>
它決定為她修補房舍。
于是莎莉在白日的勞作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屋被殘忍地封嚴,雨點在上面噼噼啪啪作響。雨呢,月呢,她惶然。莎莉發(fā)出絕望的嘶叫,它們不想讓我回家,它們只是把我當作玩物,而把我的悲苦視為歡樂,它們甚至封鎖了雨點與月光,那雨是來自家鄉(xiāng)的,月也是來自家鄉(xiāng)的。莎莉的腦里映出翠黛的大山,那是永恒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有溫馨的雨輕柔的月,有秋去春來往返的候鳥,而這一切都化作了虛無。莎莉躥上房梁,這離月亮近了,而月亮竟不似往昔透過房頂披灑在自己的身上,莎莉搖著房上的繩子,那是她的秋千。故鄉(xiāng)在哪里,那片山巒依然青翠嗎?
第二天,人走進猴舍,發(fā)現(xiàn)莎莉直挺挺地垂吊在繩上。
我想把它發(fā)在校報上,那個時候能在校報上發(fā)一篇,已經(jīng)是很牛的一件事啦,能給十五塊錢稿費,還能在同學面前顯擺一番。負責編輯的老師皺著眉頭說,你想表達什么意思呢,動物用了人的稱呼,人用了動物的稱呼,這種表達妥當么?
我說,老師說得對。
我很虛偽地點點頭,走了。
猴子死了以后,沒多長時間,熊也死了,兩個籠子就一直空著,偶爾有一只愣頭青的鳥飛進去,叫喚兩聲,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撲棱棱跑了。
猴子上吊以后,有一個人也在林子里上吊了,就吊在那棵歪脖樹下面。
上吊的是賣票的吳曉菱,吳曉菱長得很清秀,身條不錯,走路一扭一扭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聲音好聽,脆脆生生的,像咬開一個大蘋果。
太平公園有一段看得很嚴,不讓跳墻了,好幾個人在墻那邊守著,手里拎著喇叭喊:不許跳墻,罰款一元!與罰款聲音對應(yīng)的就是吳曉菱在大喇叭里的聲音:
多年的啞巴說了話,千年鐵樹開了花。在太平公園員工的精心培育下,鐵樹開花啦!歡迎參觀,票價五毛錢。
這個時候吳曉菱的漂亮姑娘吳冰燁就轉(zhuǎn)到了我們班,和我同桌,和我同桌那天,我的心撲騰撲騰跳了好一陣。我們熟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用跳墻啦,她就帶著我名正言順地大搖大擺地從后門走進來,穿過樹林,然后在大門口擺擺手,她找她的媽,我回我的家。
吳冰燁原來在安祥區(qū)上學,她爸去世以后,她媽就把她轉(zhuǎn)到這兒了,離單位近,放學好一起回家。
吳冰燁帶我看過開花的鐵樹,我看了半天,也找不著花在哪兒。
在那兒呢,你看不見呀?
哪呢?
那么大個,你瞅不著啊,你什么眼神?。烤椭虚g,就中間那塊。
中間那兒,那不是幾個苞米棒子嗎?
什么苞米棒子,那就是鐵樹開的花。
媽呀,真難看。
是不好看。
一眨眼,我們同桌兩年了。
太平公園的花匠叫李有富,就是那位精心培育鐵樹開花的員工,公園領(lǐng)導郝主任獎勵他五塊錢,拍著他的手說,好好干,多培育點優(yōu)良品種,還給你記功。
李有富說,郝主任,那個鐵樹,就是不是我養(yǎng),換別人養(yǎng)的話,也能開花,我就是趕上了。
好,謙虛,偉大的謙虛,這就是好同志,好好干吧,咱們太平公園這回可露臉啦,我去開會,他們見著我都說,能不能把鐵樹搬到我們園里觀賞兩天吶,我說,哪能呢,這是我們的寶貝?。?/p>
李有富買了幾斤綠豆糕,買了點兒巧克力,悄悄給吳曉菱送去。
你又給我們買東西,掙不了多少錢,瞎花錢。
天熱了,綠豆糕給孩子買點兒沖著喝,解暑,巧克力給孩子當零食,女孩子,愛吃甜的。
吳曉菱想了下,輕聲說:
兩年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是個寡婦,還有孩子,還比你大好幾歲。
我不嫌乎。
有的時候天不好,吳曉菱就不回家了,和吳冰燁在屋里搭床睡。
有的時候,晚上,李有富就輕輕敲敲窗。
吳冰燁睡得很死,連身都不翻。
一天晚上,郝主任帶著幾個人偷偷摸摸靠近花房,然后一腳踹開門,幾束光就晃得睜不開眼睛。
好哇,孩子還在那頭睡覺,你們就在這搞破鞋,耍流氓,還要個臉不要。
早晨,就聽見吳冰燁撕心裂肺的哭聲。
吳冰燁的姑姑從南方來把她帶走了。
李有富拎著鐵鍬到了辦公室,扇了郝主任幾個耳刮子。
姓郝的,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現(xiàn)在就有心拿著鐵鍬把你拍死,大不了一命頂一命,不過我要是死了,曉菱的孩子就沒人養(yǎng)了,我不能讓她姑姑養(yǎng)她一輩子,我不能看著曉菱死不瞑目,你要是識相,你就給我滾得遠遠的,你趕快離開太平公園,最好讓我一輩子都看不著你,否則我看見你就想拍死你。話給你撂到這,你要是報官把我抓起來,只要我出來就有弄死你那天,除非你關(guān)我一輩子。
好好,我滾蛋,我現(xiàn)在就打調(diào)令走。
郝主任臉都綠了。
李有富天天都到那棵樹下轉(zhuǎn)悠,拔拔草,澆澆水,嘮嘮嗑。
李有富每個月都往南方郵錢,每次都被退回來,退回來重郵,又被退回來,如是一年,李有富收到一封信,看了,在樹下哭了好久。
李有富再郵錢的時候,沒有被退過。
李有富在樹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說這話又過了好幾年,我的那個把樹枝比喻成蛇的侯俊輝同學在太平公園被抓起來了。
他在公園廁所里解大手,以往他都是在林子緊里面解決,靠著我們學校邊上那側(cè),是他們蹲坑的圣地。臭味隔著墻都能在操場上聞到,后來可能也是覺得長大了,畢竟不是小學生了,有羞恥心了,生殖器官不能隨隨便便露出來了,就裝腔作勢地到公園廁所蹲著拉。那個時候沒有室內(nèi)沖水廁所,都是旱廁,味道原始粗暴,坑與坑之間沒有隔板,腿能碰著腿,吭吭哧哧運氣的聲音清晰可聞。小猴蹲著醞釀了半天,什么都沒擠出來,進來一人蹲在他旁邊,也是費勁巴力吭哧癟肚往外擠,其實這個時候要是兩個人有一個能利利索索的就不會有后面這檔子事了,要命的是兩個人都費勁。小猴的猴腦袋就轉(zhuǎn)悠開了,心說壞了,要是他先起來了,把我搶了怎么辦?現(xiàn)在看小猴的想法有點兒精神病,腦袋好像讓驢踢了,可他就是這么想了你能怎么辦?那個時候太平區(qū)的治安也確實不好,太平公園里草密林深,也確確實實有幾個人被搶過。問題是小猴窮鬼一個,你有什么怕被人搶的?但小猴偏不這么想,他偏要往別人想不到的方向想。他想,不行,我可不能讓你給搶了,要是搶也得是我搶你。小猴就提上褲子站起來了,小猴站起來就對著那個人說,把錢拿出來。小猴一開始說的時候還是哆哆嗦嗦的,那個人一愣神,小猴的話語就開始理直氣壯了,小猴說,快點兒把錢拿出來。
然后,小猴就看見那個人站起來了,然后,小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人是個退伍兵,身手不錯,把沒解出手一屁股的憤怒都集中在拳頭上,那個時候打擊搶劫盜竊的風聲緊,逮著了就沒有好果子吃。小猴被勞教了,出來的時候就變成大猴了。大猴找不著工作,就南下了。
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太平公園開始重新規(guī)劃了,我上班沒幾年,太平公園就變了樣了,那兩只腳原來不是兩個籠子么,現(xiàn)在是兩個雕像,左邊是一個人孜孜不倦在學習,右邊是一個人英姿颯爽在舞劍,這兩條腿呢,還是樹趟子,但是伐了七七八八,肚子呢,鋪上地磚,變成廣場,胸脯子呢,左邊堆了一個假山,起了一個亭子。右邊就塌下去了,修了一個人工湖,脖子那個大盆景小假山就有點擋害了,就挪到了大假山里面,小假山和大假山比起來,立馬就萎了幾分,有點違和,但是瞅習慣就好了。雕了兩只鳥,染了綠色,旁邊立了牌子,寫著:
1900年,晉商李某來此經(jīng)商,夢中有兩只太平鳥棲息于此,長鳴不絕,繁衍生息,此地遂名太平,遂依夢境而建園,名曰“太平園”,開“五福門”,掘“不老湖”,筑“福壽山”,建“益壽亭”,解放后,此地開辟為群眾休閑場所,名太平公園。
老太平人說,都他媽在這待了一輩子了,才知道太平公園是山西人修的。
那棵歪脖樹留下了,一是李有富看得緊,二是園林部門看了看,覺得挺有味道,小樹纏在大樹上,挺有寓意。既可以象征忠貞不渝天長地久,也可以象征骨肉情深緊密團結(jié),到底給起個什么名呢,是往愛情上靠呢,還是往團結(jié)上說呢?一調(diào)查,嗨,這還吊死個人,忒不吉利了。伐了吧。伐?誰要伐?誰伐我跟他玩命。李有富眉毛立起來了,反正我就老哥兒一個,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哦,沒說要伐。開玩笑來著。留著吧留著吧。名字不取了。留點想象空間不是更好。圍個柵欄,圍上,保護上,這個造型多難得。
這棵樹圍起來了,旁邊的樹砍掉了。
這些樹被伐的時候都沉默著,雖然很疼,他們瞥了一眼旁邊這棵歪著脖子的樹,心里發(fā)出一聲嘆息,長得直溜原來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太平公園的人多了,沒人翻墻了,因為墻扒掉了,太平公園變成了開放式公園。
有一陣李有富瘋了似的干活兒,只要給錢,什么活兒都干,白天站大崗,晚上打更,沒事到垃圾箱翻騰撿瓶子,撿紙殼子。大家就納悶了,你有退休金,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要那么多錢干啥?給自己買最貴的骨灰盒?真是他媽想不開。
有的人就拿話懟咕他,李有富聽了,面無表情,把眼前的礦泉水瓶拿走了。
噯,老李,那瓶水我還沒喝完呢,你瘋了吧老李?有一天,大家就看著李有富繞著那棵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大家就這么瞅著,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沒人敢吱聲,尋思著今天是吳曉菱過世的日子?不是啊,那是個夏天啊,現(xiàn)在明明落了一地的葉子啊,都知道老李最近行為古怪,大家就這么看著李有富繞了一圈又一圈,蹩進他的花房里。
當天晚上,李有富死了。
李有富死于心臟病突發(fā),也怪了,李有富好像知道自己要死,穿得板板正正的。
又一個月,暴雨,都快冬天了,下這么大的雨,還打雷,一個雷下來,正劈在這棵樹上,白天,園林的人去看,挺惋惜,白瞎這個造型了,其實能編段不錯的故事呢。旁邊的人說,還用編,現(xiàn)成的事啊,不是故事,是真事。園林的人說,拉倒吧,這個事是街頭巷尾說說還行,都不是名人,名人的事就是逸事,老百姓的事就是爛事,沒啥意思。
又說,把柵欄拆了吧。弄平了,放個健身器材,正好。
售票處和公園辦公室也扒掉了,蓋了一溜平房,掛了個牌子,太平養(yǎng)老院。
郝主任回來了。
郝主任給一幫老頭兒上課。
我想得明白,咱不給兒女添麻煩,我那兩個兒子,一個下崗買斷了,沒房沒車,是貓一天狗一天,就知道沒事刮我的錢,媳婦天天摔盆打碗拿話磕打你。那個倒不錯,公務(wù)員,有車有房,聽媳婦的話,見著媳婦跟耗子見了貓,反正我每個月就是給你交兩百塊錢,什么事都不往上湊。我那老伴兒,腦出血,躺床上好幾年,這錢就不當錢花,天天端屎端尿伺候著,天天盼著她死啊,可她就不死,你總不能把她掐死吧?,F(xiàn)在可好,死了,要死你倒早點死啊,這都把我靠多大啦,都這歲數(shù)了,要是咱有錢,娶個黃花閨女都行,問題咱沒錢啊,還天天看著老大媳婦那死出,我一尋思,我出來吧,我他媽誰也不指啦,我都他媽多大了,還天天看人臉色,我也不是不掙錢,退休金夠自己花的,上養(yǎng)老院還不行嗎,我就在這養(yǎng)老啦。
又說,我天天買彩票去,什么大樂透雙色球刮刮樂,我備不住就中個三五百萬。要是中了獎,兒子管我要錢,去他蛋的,誰也不給,老子雇個小保姆,買套大房子,天南海北地溜達,氣死他們。
郝主任每天都在彩票站坐半個點兒,叼根煙,瞅著往期中獎號碼念念有詞,然后就喊出幾個數(shù),噯,給我打二十塊錢的。
或者是扔下十塊錢,大樂透,機選一注,五倍。
看不看號?
不看。
郝主任中過幾次五塊錢,其余的都打水漂了。
郝主任不氣餒,期期都買。
不買彩票的時候,郝主任就坐在馬扎上,唾沫星子橫飛,嘮太平區(qū)這點兒事。
就太平醫(yī)院那個看太平間的老仇吧,打什么岔,是踢球的球,不是仇恨的仇,你都沒念過書裝什么裝,就是那個老仇,喝醉了酒死到太平間里,自己鉆抽屜里了,你說嚇人不嚇人,這下好,一家三口團圓了,那個太平間就扒了。你說原來那個地方現(xiàn)在干什么呢,你猜,打死你都猜不出來,麻辣燙,哈哈。
還有那個天天在柳樹街推他媳婦走的那個老趙,哎,叫趙什么什么來著,就是白白凈凈長得像老太太那個,他媳婦好像傻子那個,(壓低聲音)也——死——了,是檢查出了毛病,治不了啦,吃藥死的,臨死前給他媳婦也喂了藥,一起死啦,你說說你說說,這人吶。
老趙死了以后,一個上海人回來給他們發(fā)的喪,找到墓地,哭得老慘了,聽說那個上海人一直讓老趙兩口子到上海養(yǎng)老,老趙不去,你說老趙是不是個傻子。那個上海人,把老趙的兒媳婦和孫子領(lǐng)走了,上海人老有錢了,開公司的,你說這上海人,和老趙什么關(guān)系,是不是有???沒事?lián)焓裁戳_亂。
我們太平區(qū)的很多事,都是通過郝主任傳播的。
郝主任講完了,拎著馬扎往養(yǎng)老院走,路過假山,看一人正摸里面的小假山,用紙巾擦上面的灰,看見有人來了,友好地笑笑。
郝主任站住,咋的,你對這玩意感興趣?
啊,是這樣,我在江北買了個別墅,想弄幾塊石頭,今天到這逛,發(fā)現(xiàn)這幾塊石頭挺有意思,形挺好。不大不小,擺在我那兒,正合適。
要是覺得好,給點兒錢,你就弄走。
這石頭不是園林的么,隨隨便便就能弄走?
郝主任挺了挺胸,我原來就是管太平公園的主任,這玩意當時就是我們弄的,現(xiàn)在管園林的就是我的下級,前幾天還跟我說,這個假山放在這當不當正不正的礙事,要是有人要就把它處理了。我現(xiàn)在說了就算,你看多少錢,合適就弄走。
那,我要是弄走了,無憑無據(jù)的,你們別說我是偷的?
這怕什么,有手續(xù),開票子,簽字畫押,一個唾沫一個釘,你就說能出多少錢吧?
一千塊錢吧,這玩意兒也就值一千塊。
兩千吧,上稱約也得兩千,這么大家伙。郝主任說完有點緊張,怕把人家要跑了。
行,那就兩千。
可是,票據(jù)上我就給你寫一千,行么?郝主任心里直打鼓。
那人笑了,哦,沒事。
郝主任去了彩票站,喊,大樂透,機選,五百注。
晚上開獎,郝主任對了半宿。
真他娘邪了門了,一張都沒中,連五塊錢都沒中。
過兩天,郝主任從彩票站出來,背著手溜達,看見養(yǎng)老院的人都拎著家伙在假山上踅摸,用刀挖,用腳蹬,用臉盆運土,還有幾個人合勁搬著石頭。
噯噯,你們玩什么呢?這假山都讓你們整漏了。
一個老頭氣哼哼地瞅著他,指著下面問,原來那個小假山是不是你給賣了?
是啊,原來小吳跟我說過,有人要就賣啊。
賣了多少錢?
一,一千啊,有票據(jù)的,咋啦?
一千!操,人家直接就拉到古玩店去了,割開了,是玉,操,你們這幫敗家玩意,把寶石當豬食給賣了。
玉?那玩意是玉?
古玩店的人說啦,原來這幾塊石頭可能就是哪個雕刻廠出來的,可能人家覺得是廢料,讓你們弄來做了假山。
那他賣了多少錢?
多少錢?說出了嚇死你,把太平公園賣了,都不夠?
啊——
哎,老郝,老郝!快點兒,別鏟土了,快叫120,出人命啦!
又一年,大猴侯俊輝同學回來了。
侯俊輝同學請我吃了頓飯,我問,大猴,這么多年,我的電話你也沒有,怎么找著我的?
大猴說,你他媽最好找,把你的狗名在網(wǎng)上一搜,就知道你是個狗屁作家,工作單位清清楚楚,我就摸來了。
我不無得意地大笑,我說,大猴,混得不錯吧?
一般般吧,在深圳,有幾套房產(chǎn),有點兒小買賣。
我的自尊心馬上就受到了打擊,馬上就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問,咱們同學,都沒影了,我現(xiàn)在都聯(lián)系不上了,你見過誰?
沒見過誰,在廣州,倒是見著過吳冰燁。
誰?
你喊什么,吳——冰——燁,你那個老同桌。
那她干啥呢?有電話嗎?
死了。
......
死了,白血病,治了很長時間,沒救過來,死很多年了。
我怔了半晌,端起酒杯,哎,我說,命運無常,不說他們了,還是說說咱們的事吧。
晚上,我喝得五迷三道,往家走,經(jīng)過太平公園,進去繞過假山,看見花房。我原來在那看過千年鐵樹開了花,說那是個苞米棒子。走過廣場,進了樹趟子,看見單杠,我知道那原來有一棵大樹抱著一棵小樹。我原來說那棵小樹是小賴貓不是一條蛇,陪著吳冰燁在這哭過——我蹲下來,用手捂著臉。
我哭得像個孩子。
作者簡介:孔廣釗,1972年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曾被《小說月報》《中國文學》選載,并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文、法文,出版長篇小說《和我一起蕩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