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芬
登幽州臺歌
[唐]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屬四川)人。他論詩標(biāo)舉“風(fēng)骨”,強調(diào)“興寄”,反對柔靡之風(fēng),是唐代詩歌革新的先驅(qū),受到歷代很多名人的敬重,比如唐代杜甫曾稱贊他“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韓愈也說過“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金代元好問贊其“論功若準(zhǔn)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元代方回尊其是“唐之詩祖也”。
《登幽州臺歌》是初唐詩人陳子昂傳誦千古的代表作。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有一個背景。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契丹攻陷營州,建安王武攸宜帶軍北征契丹,陳子昂為隨軍參謀。但武攸宜輕率,沒有將略,結(jié)果造成前軍大敗,舉軍震恐。陳子昂一再進(jìn)諫都不被采納,反被降為軍曹。據(jù)盧藏用《陳氏別傳》記載:“子昂知不合,因鉗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shù)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不知也?!?/p>
“幽州臺”,即薊北樓,又名燕臺,亦即傳說中燕昭王為求賢而筑的黃金臺,在今北京西南。據(jù)《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燕王姬噲時期,燕國大亂。齊湣王乘虛侵入,姬噲死,其子姬平繼位,這就是燕昭王。他采納了謀士郭隗的建議,筑起高臺,上置黃金,以延攬?zhí)煜沦t才。于是樂毅、鄒衍、劇辛紛紛來到燕國獻(xiàn)計獻(xiàn)策。后來,樂毅聯(lián)合秦、趙、魏、韓、楚五國兵力,大敗齊軍,湣王出亡于外。
陳子昂在失意中登上幽州臺,便很容易想起與這座高臺相關(guān)的歷史故事。所以在詩歌的前麗句,他會吟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兩句詩化用了典故:屈原《楚辭·遠(yuǎn)游》有句“唯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南朝宋武帝劉裕稱贊謝莊《月賦》,也有“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話?!肮湃恕?,指古代的明君賢士,如燕昭王那樣知人善任的明君和像樂毅那樣建樹功業(yè)的賢才。詩人對歷史上君臣遇合風(fēng)云際會,從而成就一番事業(yè),充滿無限向往,然而,就像他在《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中所說“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追懷古人,實際上是慨嘆當(dāng)世無禮賢之主?!皝碚摺保负笫赖拿骶t士。瞻望未來,后世即使有曠世明君,也無緣見到。此句表現(xiàn)了詩人苦于人生有限而不及見“來者”的不盡傷感之意。前兩句詩從時間角度來寫,寫出有限人生與無限時光的對立,表現(xiàn)詩人的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接下來變換角度,從空間角度來寫,凸顯宏大空間與渺小個體的對立?!澳钐斓刂朴啤?,“悠悠”,形容時間的久遠(yuǎn)和空間的廣大。天地悠悠不盡、廣袤無邊,詩人自己卻是如此孤獨、如此渺小?!蔼殣砣欢橄隆?,“愴然”,傷感的樣子,“涕”,眼淚。憑吊古今,眺望原野,詩人不禁憂從中來,潸然淚下l《淮南子·齊俗訓(xùn)》中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薄兜怯闹菖_歌》這首詩中,就流露出廣闊而深沉的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正如同時代詩人王勃《滕王閣序》所說:“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p>
短短四句詩,境界雄渾開闊,格調(diào)蒼涼悲壯。雖化用典故,但筆力更為沉郁雄健。詩人結(jié)合自身的遭際,深刻地反映出了千百年來懷才不遇志士的共同悲?。荷虝憾斓?zé)o窮,光陰易逝而功業(yè)難成。這種孤獨悲愴的生命意識已不僅僅是在感嘆個人生命有限,而是穿越時空的心理共鳴。類似于孔子登農(nóng)山喟嘆“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以及錢鍾書先生《管錐編》所說的“不間不架”之悲——“然前瞻不見,后顧無睹,吊影孤危,百端交集,齊心同慨,不乏其人。西方浪漫詩人每悲一世界或世紀(jì)已死而另一世界或世紀(jì)未生,不間不架,著己渺躬而罹此幽憂”。這是古今中外皆有的時空之悲。陳子昂這一首橫絕萬古的悲愴吟唱,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極強的感染力,因而能使不同時代的人讀后,靈魂受到震蕩,同歌共悲。
這首詩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也非常成功。首先是語言質(zhì)樸自然而又蒼勁奔放,完全洗去了六朝綺麗華艷的色彩,頗具漢魏之風(fēng)。其次是大筆勾勒的藝術(shù)手法:無論寫心情還是寫景色,都沒有細(xì)膩描繪,而是采用粗線條來表現(xiàn)。前兩句俯仰古今,寫出歷史的綿長;第三句眺望天地,寫出空間的廣闊。在如此綿長而廣闊的時空之中,兀立著一位有志難伸、孤獨悲愴的詩人,兩相映襯,格外動人。正是這種大筆勾勒的藝術(shù)手法的使用,使這首詩顯得筆力粗獷,音調(diào)高亢,氣勢雄壯。另外,詩人還采用了參差多變的楚辭體句式,前兩句各五個字,節(jié)奏比較急促,后兩句各多了一個虛詞“之”和“而”,節(jié)奏就比較舒緩。整首詩節(jié)奏起伏頓挫,抑揚有致,大大增強了詩歌的藝術(shù)感染力。正如他的《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稱贊東方虬的《詠孤桐篇》所說的那樣,“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
《登幽州臺歌》不僅極具內(nèi)涵張力,而且整首詩具有雄渾闊大的審美境界,與六朝綺靡纖弱的文風(fēng)完全不同,這是對詩人自身所提倡的“風(fēng)骨”理論的實踐,對唐詩的“盛唐氣象”無疑有開啟之功。古往今來人們給予這首詩很高的評價。清代黃周星《唐詩快》收錄此詩并評道:“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庇螄鞯热酥骶幍摹吨袊膶W(xué)史》也稱之為“不愧是齊梁以來兩百多年中沒有聽到過的洪鐘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