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科棟舞美設計近作賞析

劉科棟

（中國國家話劇院，北京 100009）

2019年的創(chuàng)作是忙碌且豐盈的，筆者從一年中的近10部新創(chuàng)劇目，選了三部不同劇種的舞臺設計，分別是舞劇《紅旗》、歌劇《天地神農》和音樂劇《血色湘江》，與大家分享創(chuàng)作期間撰寫的設計構思，雖有些細碎但好在鮮活，可以看到筆者創(chuàng)作動機、文本讀解及舞臺呈現(xiàn)。

1 舞劇《紅旗》

2019年8月，由吉林市歌舞團創(chuàng)演的舞劇《紅旗》，在吉林市人民大劇院首演。

這部舞劇通過紅旗轎車的歷史，展現(xiàn)幾代人為之努力的過往，濃縮著共和國50年工業(yè)發(fā)展進程的時代記憶，充滿著史詩般的情感及時空跨度，也極具象征意味，同時，文本以小見大，里面既充盈著普通人的情感，也有著青春奉獻的時代印記，因此，筆者提煉了幾個富有象征意味的形象來構建空間。

3D建模結構的廠房形象及舞臺空間的切割

紅色的意向

門的意向

具象的廠房車臺

1.1 具象廠房的車臺

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初立，百廢待興，那是一個萬眾一心、熱火朝天的時代，這部戲的主要環(huán)境就是車間。于是，車間的意向成為一個符號的象征、一道開啟觀眾記憶的閘門。舞美設計采用類似于3D建模的結構，既把鋼筋水泥的廠房形象建立起來，也使之相對的虛化，產生一種詩化的感受，運用四組這樣的車臺，構成了空間組合的各種可能性，并且對舞臺空間進行切割，上面搭建的臺階和馬道使四組平臺相互串聯(lián)，使得空間更加立體，大面積的玻璃窗戶映射著周邊的影像，更多外面的時空和信息疊加進來，使觀眾展開對車間以外世界的變化以及更多意象的嵌入，運用這種似實而虛的空間外延表現(xiàn)紅旗轎車的時代意義。

1.2 門的意向

舞美設計還高度凝練出兩個門的形象，一大一小，隱喻國門、廠門、家門，還有時空之門、情感之門、記憶之門，既可以與框架構成廠區(qū)車間，也可引導觀眾展開積極的思考，穿梭進入那個激情燃燒的時代，思考在家與國的取舍中，那一代人崇高的抉擇。

1.3 紅色的意向

紅色是非常重要的意向，它的高度直接映照到這部舞劇的現(xiàn)實意義，正因為紅旗轎車這個不同凡響的象征意義，如同一代人的信念，紅旗令人聯(lián)想到新中國紅色的印記，以及背后無數(shù)為之付出熱血的先烈，所以，它是熱血、激情、夢想時代最重要的符號，只有提升它的信息廣度和深度，才會令這部劇目的內在力量展露。

懸掛的合體后的紅旗轎車

1.4 時空的疊加

時空疊加也是筆者創(chuàng)作最初的原始沖動，因為劇目的時間跨度劃定在20世紀50年代，如何把具象的造車和大時代進行相互映照，是這次創(chuàng)作最難的地方。最終筆者尋找到了形象的種子，通過那些包圍的影像，反射在車間廠房巨大的玻璃窗上，如同時間和空間的疊加，里面有冬日的城市、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舉國歡騰的閱兵、逝去戰(zhàn)友的笑臉、春夏秋冬的流轉……各種外面的信息如同電影蒙太奇般的浮現(xiàn)，也令舞臺的景象不同于以往的舞劇，更具現(xiàn)代感和象征意味。

1.5 轉臺的流轉

這個時空流轉要讓空間的變化在觀眾心里產生大開大合的視覺景象，也是很重要的空間轉換手段，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情懷和時代情感涌突的激情，也是流暢的舞臺環(huán)境轉換的樣式，帶動著廠房車臺巨大的窗戶玻璃上旋轉的映射外圍的視頻影像，形成這個舞劇舞臺特有的詩意景象。

1.6 劇場空間的最大釋放

舞美設計把舞臺最大限度地打開，取消邊沿幕的設置，把劇場的這種機械感、生命感和劇中車間的意向進行結合，暴露的燈架、燈具、上下其行的吊桿，正如同工廠生產和建造的視覺感受，也令這部劇目有一種陽剛的力量感，以及一種撲面而來的現(xiàn)代氣質，積極地挑動觀眾有價值的思考和情感介入，滿足當代觀眾對新鮮的、有創(chuàng)作性舞臺呈現(xiàn)的期待。

1.7 關于造車問題的解決

雖然這部劇目內容是圍繞紅旗轎車的誕生和發(fā)展展開，但是還是需要找到一種巧妙的表達方式，化解具象的人與車的關系，把車的構成用一種舞臺的現(xiàn)代裝置手段解構，360度地呈現(xiàn)它的美和內涵，做到與舞蹈間的一種筆斷意連的詩化鏈接，因此舞美設計在舞臺轉臺的上空懸吊了一個機械裝置，把第一臺紅旗轎車解體，分為3部分，車殼（包括車門等）、車座（包括方向盤等）和底盤（包括車輪等），車座部分作為重要大型道具，也貫穿在演員的支點上，最終合體后懸掛于空中，360度地旋轉，多角度地呈現(xiàn)它的美，而50年后的最新型的紅旗轎車并置于其下，隨之緩轉，車燈亮起，刺向觀眾，此刻，時間與空間、鮮血與汗水、夢想與現(xiàn)實、過去與現(xiàn)在、神奇與莊嚴等等復雜的感受會像閘門被打開一般噴涌而出，這是共和國由積弱到強盛的最精準的象征。

2 歌劇《天地神農》

2.1 風格設定

2019年8月，由上海歌劇院制作的原創(chuàng)歌劇《天地神農》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首演。首先，確定視覺風格是至關重要的，筆者認為一部劇的原始訴求是指引創(chuàng)作方向的源頭。

此劇視覺創(chuàng)作關鍵詞：非凡的、現(xiàn)代感的、史詩的、神秘的、充滿想象力的、有宇宙感的、有內心體驗的。

（1）想象空間

這是一部磅礴的中國遠古題材的史詩，是一部中國版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人、神、獸、妖并峙的空間，一切都混沌初開，充滿著神秘的色彩和無窮盡的想象空間，一切似乎都由模糊變得清晰，荒蠻變得豐饒，從無序到有序，不斷開啟著觀者的腦洞，有著宇宙感的眩暈，也有微觀世界的物象，舞臺的面貌上應是既古樸又現(xiàn)代，是一種自信的姿態(tài)，是中國式的當代呈現(xiàn)，也是可以被世界廣泛認同的，摒棄簡單的環(huán)境交代，而是一種純粹的舞臺化的空間建立，開啟觀眾的想象空間，來填充我們留給他們的空白，使之充盈起來，共同建立屬于華夏先祖的人神史詩。

（2）體驗空間

神農棄神為人的過程體現(xiàn)著一位偉人的品格和仁慈的天性，如果人們走進他的內心，會發(fā)現(xiàn)這是個復雜而艱難的抉擇，正因為如此，才為后代傳頌，包括他為眾生疾苦而義無反顧的親試草藥，人們無法想象未知毒性的根葉，在他用身體搭建起的實驗室里產生著怎樣的組合，還有未知的傷害，以及死亡。筆者認為需要視覺化這種巨大甚至恐怖的過程，把觀眾拉進神農的體內，感同身受才會產生認同和思考，如果換作自己將如何選擇？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通常是引人深思和回味無窮的，是在精神層面推動社會進步的。

2.2 空間構置

（1 ） 臉型裝置及機關

筆者認為空間應該是有神性的、大開大合的、可壓抑也可開朗、立體多變、有著史詩感的舞臺。 打開觀眾對神界、人界、靈界的想象力。

因此，舞臺設計建立一個自轉的裝置，漂浮在地面的星辰之上，裝置的形制模糊，既可以產生洞穴、山坡、峰頂?shù)纫曈X感受，又似人面、巨石、星球、塵埃等，在大小之間，簡繁之間，引導觀眾去思考和判斷，這到底是什么？是神農是你我？是星球是塵埃？是瞬間是永恒？

歌劇《天地神農》模型圖

另外，它也是一個機關重重的現(xiàn)代裝置，既可以在內置光帶的隱形下，紅線亮起，如同血脈流動；也可打開，如同撕裂皮膚的苦楚，外化神農的肉身之苦，可以象征地表現(xiàn)荊棘密布的前路，視覺感強烈而鮮明。并且隱藏風機、煙機和由里向外投射的光柱等，風機既可吹動起象征炎帝的火柱，火柱的熄滅意味著神力的去除，也可舞動上面站立人的衣裙，底光可制造熠熠閃光的人，表面的玻璃鋼可使得內部發(fā)光變?yōu)榭赡?，包括頭頂部的洞穴，內部亮起的光隱現(xiàn)出人類早期文明的神秘印記。也或許是神的昭示下的圖騰。

（2）切片裝置與影像

舞美設計還用四組自由組合的吊裝裝置（如同云霧、石壁和皮膚），可左右傾斜前后升降，可發(fā)光，可周邊起霧，有語匯的改變形態(tài)，產生一種隱喻的空間聯(lián)想。

上下的形象旋轉、升降、傾斜的多樣組合，配合影像的介入，實時地改變它們的實際形態(tài)和精神內涵，既可體現(xiàn)天界的光芒萬丈、祥云浮動的上升之感，也可體現(xiàn)人間的稻谷遍野、大地寬闊、懸崖陡峭、巖漿涌突、溪水流動。有人體形態(tài)的隱喻，年輕的皮膚、衰老的褶皺、血液的流動、痛楚的視覺外化，以及時空的隱喻，時間的飛逝、無垠星際的浩瀚、細小塵埃的懸浮，還有文明和神跡的隱現(xiàn)，如神秘符號、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等。

（3）未知的探索

在神農試藥的過程，也是筆者希望視覺外化的著力點，強化未知草藥對身體傷害的過程，讓觀眾有著錐心的感受。譬如，對初試草藥，舞美設計制造了如同扎入皮膚的碎裂的玻璃茬的外化形象，不斷打開的更細的針刺，令人不寒而栗，促使觀眾知曉這個壯舉非常人能為的偉大之處，從而體現(xiàn)出神農人性的光輝，這種反差也是筆者有意為之。

（4）人體實驗室

對于草藥在神農體內的神奇組合的體現(xiàn)，筆者想象就如同一個巨大的身體實驗室，不同藥草之間產生的神奇功效，如同化學反應，結合神農所處的石器時代，陶器的形制已經非常完美，再加上各種藥草的天然之美，構成一個外化的壯觀視覺。

（5）威亞和環(huán)幕

威亞懸吊的天神在切片后隱現(xiàn)使舞臺更具神圣感。舞臺后區(qū)采用一個環(huán)形的投影幕，使得舞臺的視覺更加寬闊，兼顧了側面的觀眾。地面處理為深灰至中灰色，內含一絲灰藍色的星辰，這些星辰蔓延到側幕和背投幕上，使得一切有懸浮之感，打破把觀眾拉向閉鎖式的交替空間，與觀眾共享飛揚的、相互填充的想象空間。

歌劇《天地神農》劇照

門板鏈接而成的浮橋

版畫刀刻的風格對美好與殘酷進行對比

《血色湘江》模型圖

3 音樂劇《血色湘江》

3.1 文本解讀

2019年9月，由廣西演藝集團創(chuàng)排的大型原創(chuàng)音樂劇《血色湘江》在廣西文化藝術中心首演。

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是主創(chuàng)們觸摸那段歷史的過程，除了對戰(zhàn)爭慘烈的展現(xiàn)，更加重要的是挖掘出這場戰(zhàn)役背后的意義，文本通過避重就輕的方式，陳述了陳湘帶領的紅軍部隊與黃復興為首的國民黨部隊的數(shù)次交鋒對決，雖為湘江戰(zhàn)役里的局部戰(zhàn)役，也體現(xiàn)了戰(zhàn)役的智慧，聲東擊西，牽制敵軍以掩護大部隊突圍，劇本形成了這樣的同步動態(tài)，一種局部著眼、宏觀體現(xiàn)的特點，這是編劇非常智慧的著眼點，作為二度創(chuàng)作的視覺空間的建立，筆者認為它應是調動當代的舞臺觀念打造一臺震撼心靈的、有著沉浸式體驗的音樂劇舞臺。

3.2 視覺體現(xiàn)

（1）象征主義色彩的空間建立

劇目視覺氣質的確立非常重要，它不應是具象的山水和戰(zhàn)場，而應是具有象征主義色彩的，并有史詩感和想象空間的音樂劇舞臺。因此，文學解讀的高度變得至關重要，筆者并未被具體的舞臺空間提示所左右，而是提煉出了浮橋和江水的意向，這是采風得到的啟示，橋由門板鏈接而成，門板是老百姓拆自己家的，它構成了一種情感寄托的隱喻，即過即生、斷即死的意向，是湘江戰(zhàn)役后共產黨走向最終勝利的關鍵之役、生死之橋。

湘江之水似乎也是無法回避的，所以主創(chuàng)們通過綜合手段，包括多媒體等，來營造曾經被血水染紅的江水意向，江水跌宕，血戰(zhàn)歷史在其中浮現(xiàn)。

（2）生死的瞬間，美好與殘酷的對比

對于這次創(chuàng)作，筆者有很強烈的生死感受，那種陰陽兩隔的巨大悲痛、剛剛還是鮮活的生命轉眼間已經死去，無論是人或物，都被戰(zhàn)爭的機器無情摧毀，如同爆炸的瞬間，火光閃動、人物焦灼、文明碎裂，戰(zhàn)爭的殘酷令人膽寒，而其間人的強大信念支撐卻無懼生死！

舞美設計力圖在舞臺上展現(xiàn)生死的瞬間，上邊還是生意盎然的綠樹，而樹干已經變?yōu)榻鼓荆疫呥€是沉淀著文化之美、雕工精良的門板，而另一側已經燃燒殆盡，人的生命也不盡如此，前一瞬還活著，后一瞬已死去，這是一個巨大的煉獄，只有無比強大的信念才可以支撐，舞臺就是要樹立這股信念感。

（3）史詩般的視覺，浸沒式的觀劇體驗

這臺音樂劇因其表達的題材，視覺上應有宏大的史詩感，還有觀者內心生出的史詩感，這兩種史詩感交織在一起， 雖慘烈卻也令人心生莊嚴的神圣感，是對那段歷史、那些人的一種尊重。

還有刻意營造那種沉浸式的觀演感受，一把將觀眾拉進那個硝煙戰(zhàn)場，不容他們反應，共同體驗戰(zhàn)爭殘酷，針對現(xiàn)代人的麻木，對他人他事的漠視，如果沒有建立起感同身受，就很難建立起那種情感激蕩的劇場場域。

（4）詩化的立體空間，色彩絢麗和凝重

這個舞臺不是陳舊的寫實布景，而是一種詩化的虛實結合，浮動的橋空間更加立體，配合吊景可以構成如同山谷、瑤寨、戰(zhàn)場等環(huán)境的組合變化。舞美設計還使用了轉臺的手段，360度空間展示，構成一種大開大合的舞臺氣象，色彩上追求反差和對比，這一切基于生死之間的設定，一面是生機盎然，一面是黯火焦碳，這將促使觀眾思考，在感受慘烈的同時，也去感受生死。

（5）光與影的版畫結合

舞美設計調動了各種藝術手段，包括影像的介入，用類似于版畫刀刻的風格，來營造光影效果。那種凜冽的黑白對比，如刀光彈影的戰(zhàn)場，凌亂而凜冽的殘酷感受，設計時刻意在門板、樹木等焦炭的部分內藏發(fā)光系統(tǒng)，如同隱火在燃燒，光的元素又增加它的多重意象，包括最后的滿臺黑雨，如同戰(zhàn)爭的灰燼飄落，也如同死去戰(zhàn)士的骨灰，這是對他們的一種祭奠。

總之，這次創(chuàng)作是筆者從業(yè)以來最動情的一次，那些為崇高理想而死的人，大部分都是年輕的生命，赴湯蹈火，浴血奮戰(zhàn)，很多人因此陰陽兩隔，那場隱于湘江之水里的血色戰(zhàn)役，奠定了今日之盛世，這是一次富有儀式感的舞臺創(chuàng)作。

筆者認為，無論劇種，無論題材，舞美設計首先要進行深刻的文本解讀，提取富有意味的元素，進行風格設定， 調動當代舞臺藝術手段打造獨具特色、震撼心靈的視覺體驗，這樣才能感染觀眾，打動觀眾，體現(xiàn)舞臺空間造型的真正魅力。

劇照攝影：劉海棟（《紅旗》）

粟國光 （《血色湘江》《天地神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