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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狼石頭鏡

      2020-07-14 17:39:57田華
      西部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麥客秋山鐵塔

      田華

      賈一鳴罵自己,你也就那點出息!剛打完電話,他就后悔了。正如他不相信父親說的那一套,卻又鬼使神差般地到了西安一樣。

      父親在彌留之際說,無論如何得做個了斷,否則他死都死不安然。父親還說,父債子還,如果不做了斷,恐怕將來會對賈一鳴不利……

      一想起這些話,賈一鳴就特別生氣,這簡直是在咒他。

      要不要去西安找王十九?這些天來賈一鳴內(nèi)心掙扎得厲害。他痛苦、糾結(jié)、煩躁,甚至對父親心生怨恨,你自己的麻煩事,活著時不解決掉,現(xiàn)在反倒來害我。賈一鳴認(rèn)為這是沒事找事的愚蠢行為,弄不好還會惹禍上身。當(dāng)時他想堅決不管這事的,可這樣的決定在父親去世后卻讓他寢食難安,飽受煎熬。他答應(yīng)過替父親去做了斷的,怎么能對一個尸骨未寒的人食言呢?可他分明又不僅僅是為著這樣的理由才來找王十九的。

      王十九是這天早晨在腳手架上墁墻壁時接到賈一鳴的電話的。這突如其來的電話讓王十九琢磨了大半天,他將賈一鳴約他見面的種種理由想了個遍,好像沒有一條能站住腳。

      八天前,在賈一鳴父親的葬禮上他們剛剛見過面。如果說有什么話要說,賈一鳴早當(dāng)面給他說了,還用得著到西安來找他?

      這些年,王十九聽到的盡是賈一鳴在武漢做測繪器材生意發(fā)了大財?shù)南?。早在幾年前,賈一鳴回家就開著上百萬的車,而他王十九不過是個在西安城里靠做粉刷活兒養(yǎng)家糊口的民工。兩人有天壤之別,人家平白無故來找他干什么?王十九不停地在心里問自己。后來他想,找自有找的理由,再說,從前他們也不是沒交情。

      兩人是發(fā)小。一個臘月初八生,小名賈臘八,官名賈一鳴。一個臘月十九生,一直叫王十九。兩人在鶉觚村和尿泥、瘋跑長大,少年時代曾有不淺的友情,只是這友情從賈一鳴外出上大學(xué),從王十九背著鋪蓋卷四處打工開始,就變得若有若無。起初兩個年輕人尚有書信往來,后來他們就變成了彼此的傳說。

      賈一鳴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地工作,每年難得回一兩次家。只要回家,他都要跟著父親去看望王十九的父母,好多年不曾中斷,即使后來他們沒了聯(lián)系也依然如此,這源自兩家長輩似乎牢不可破的交情。

      王十九的父親癱瘓在床后,兩家曾因一些閑事一度惡交,但賈家不計前嫌,一直不遺余力地幫襯他們,這為賈一鳴的父親贏得了“賈善人”的美譽(yù)。鶉觚村的人都知道,王十九家的日子沒有賈家拉扯是很難想象的。奇怪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王十九對光鮮體面的賈一鳴變得仇視起來,似乎有什么無形的東西橫在他們中間。

      王十九回到吉祥村時,碰上正要出去買東西的小西。馬水桃今天去暑期英語輔導(dǎo)班接小西,兩人在外面吃了飯后一起回了家。

      小西說媽媽在家待了一個多小時就走了,說那人獨自在家不行。小西管馬水桃侍候的老頭兒叫“那人”,他用這樣的稱呼來表達(dá)對奪走媽媽的人的憎惡。別看小西平時話少,大人間的事也從不過問,但敏感的他早就看出父母之間的不正常。小西的眼睛帶著淡淡的憂傷,像兩汪深不見底的湖水。兒子過早的懂事和沉穩(wěn),讓王十九隱約有些擔(dān)心,但他無力改變這一切。

      小西往前走了幾步又回身說,我媽給你買新衣服了。

      王十九打開門,發(fā)現(xiàn)房間有明顯收拾過的痕跡。床上放著一大包小西喜歡吃的零食,旁邊是一雙新球鞋。從另一只手提袋里,王十九翻出一件劣質(zhì)的白底藍(lán)道半截袖,一看就是店門口吆喝著三四十塊錢兜售的那種。

      馬水桃今天回家居然沒有給他打個電話,這讓王十九心里很不痛快。不過他很快就釋然了,他們這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很少打電話的。

      馬水桃總是一副很有理的樣子。起初她說足浴中心上班時間不允許接電話,干了家政后又說頻繁打電話會影響到雇主的正常生活,人家會向家政公司投訴她。王十九想不通給自己媳婦打個電話怎么就影響人家的正常生活了,他的老婆干了家政以后倒像是人家的老婆,連家都不回了。

      王十九清楚馬水桃心里早沒他這個人這個家了,唯一維系他們的是兩個兒子。今天她也許是出來給老頭兒采購東西,順道回家看看兒子而已。王十九努力回憶了一下,她好像半個月之前回過一趟家,也是待了不到半天就走了。想到這里,王十九將那件半截袖狠狠地甩到床上,然后換下粘滿白灰和油漆的藍(lán)工服,認(rèn)真地洗頭和臉。正在洗腳時小西回來了,他借買東西在村口和同學(xué)玩了一陣兒。小西十一歲,經(jīng)常背著大大的書包,細(xì)長的脖子上掛著鑰匙,孤單地沿著墻根上學(xué)放學(xué)。他中午在學(xué)校附近吃托管,下午放學(xué)回家自己買飯吃、做作業(yè)。他是自己的家長,干什么全憑自覺。

      無數(shù)次,當(dāng)王十九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在擔(dān)心牽掛中大步流星跌進(jìn)家門時,看到暖暖的燈光里熟睡的孩子的臟臉,心里就難受無比。有時聽到小西在夢囈中叫爸爸,他俯下身去親孩子時,又想起在老家縣城獨自一人讀高職的小東,忍不住鼻腔一酸,眼淚就滴落下來。

      一切像是命中注定。一九八○年農(nóng)歷四月間,王秋山出門就向南走,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人推著他走。

      那天,王秋山和賈水善在鳳棲縣城下車后,發(fā)現(xiàn)街邊到處是從北邊隴山一帶下來趕場的麥客。鳳棲縣地屬關(guān)中,人們管北邊下來的麥客叫“北山狼”。

      鳳棲縣地產(chǎn)豐富,一年幾茬莊稼,農(nóng)民相對富庶,本地人沒人愿意趕場當(dāng)麥客,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隴山這邊的農(nóng)民農(nóng)忙時下來幫工的習(xí)慣。這些背干糧吃炒面的北山狼干活個個是把式,人又敦厚老實,在關(guān)中一帶很受歡迎。

      秋山感覺今年來早了。麥子沒大開,麥客自然不快,趕場的只好滯留在縣城,吃干糧睡房檐臺,眼巴巴地等待麥子開場。他們覺得留在縣城附近沒前途,商量著打算向別處走。

      秋山建議去柳溪鎮(zhèn)。柳溪鎮(zhèn)離縣城十幾公里,去年他就是在那里搭的場?;蛟S那一刻,他腦海里再次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正是這個女人,讓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邁向她所在的方向。

      秋山想過了,即使水善在去柳溪鎮(zhèn)的問題上跟他意見分歧,他寧愿兩人分道揚鑣也要前往。秋山對水善說那邊人厚道、好打交道,其實他對那邊的人了解并不多,所謂的人好,只不過是說一個女人。

      水善沒有異議,他比秋山更焦急,五天后老丈人過三周年忌日,無論如何他得趕回去。水善最怕搭不出去場或是天下雨攪了場,這樣一來,等于他這四五天是賠上車費出來白跑一趟,所以水善全聽秋山的。很快,兩人就背著掛了褡褳的木鐮搭乘一輛三輪車到了柳溪鎮(zhèn)。

      他們還是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柳溪鎮(zhèn)街頭的麥客一點兒也不少,光隴山這邊下來他們認(rèn)識的就有好幾個。在一堆赤腳光膀坐在房檐臺上的麥客中,他們看見了同村的丁甲。丁甲正和幾個人諞得火熱,一看秋山和水善來了,從鋪在地上的蛇皮袋上一骨碌爬起來說,你倆咋也來這邊了?今年麥客多得跟羊一樣,我來兩天了還沒開鐮,媽的倒大霉了。

      每每有主家開著三輪車過來叫麥客,秋山他們幾個就拼命往前擠,臉上掛著討好諂媚的笑。秋山個頭高,人長得搶眼都沒被挑上,就不要說又胖又矬的水善和瘦猴一樣的丁甲了。

      下午四點過后,秋山知道今天沒戲了。水善嚷嚷著肚子餓了,要去街對面吃燴面。秋山說,我喝茶吃干糧。

      秋山身上總共裝著十來塊錢,這錢不到萬不得已是堅決不能花的。想到錢,他猛又想起去年丟錢那件讓他無比憤慨的事情。秋山趕緊掏出冷饃吃起來,以抵擋對面飯館飄過來的誘人的飯菜香。

      不多會兒,水善端著一碗飯從對面過來,他和丁甲一商量,把各自大碗里的面片均出來一些,又叫店主加了些湯端給秋山。

      秋山說,我不想吃面,要吃不會自己買?

      水善將碗往秋山懷里一推說,快別裝了,都是自己人。

      半夜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聲驚醒了橫七豎八的熟睡人。麥客們一個個從房檐臺上翻身起來咒天罵地。秋山在怨聲中一邊搓脖子上的垢甲,一邊不出聲地看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天,他比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更加擔(dān)憂煩躁。

      秋山前些日子忙于奶奶的喪事,別處的場沒空去趕,來這里之前是押了一寶的,他要好好掙點錢將今年和去年的損失一起彌補(bǔ)回來。見他老坐著不睡,水善說,你還能把老天爺?shù)氖鹿芰??快睡?/p>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伏天太陽毒,好好曬上一兩個鐘頭就能下地了。太陽果然出來了,一個多小時后,陸續(xù)有人來叫麥客。秋山知道雨一下麥子反倒黃得更快,心里一下子豁亮起來,他走到人多處不動聲色地盯著來叫麥客的女主看,看有沒有那個叫尹娣娣的女人。

      一會兒工夫,丁甲第一個走了。

      秋山心里很矛盾,既希望被盡快叫走,又怕被人叫走。有心思的秋山站在一大群麥客堆里,顯得心不在焉,有點落寞。

      尹娣娣家在麻花村,離鎮(zhèn)上不遠(yuǎn),秋山想,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來叫麥客了。去年走的時候,尹娣娣把他送到大門外,四下里瞅著沒人,小聲說,這次黑鬼算賬,我知道地畝數(shù)上把你虧大了,我給你褡褳里裝了東西,你走遠(yuǎn)了再看,明年還繼續(xù)來我屋干活,到時候我找你。想起這一幕,秋山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可又覺得尹娣娣不是虛情假意的人,他預(yù)感這女人一定會來街上找他。

      等了半天,根本就不見尹娣娣的人影,秋山心里失落,不免又胡思亂想起來,難道她去旁處叫麥客了?難道他家不叫麥客自己收?又想不可能呀,尹娣娣的男人在遠(yuǎn)處看水庫,收麥都是抽空回來走過場,她家八畝多地,不叫麥客憑一個女人怎么收得下來。這時有人看上秋山,叫秋山跟他走,秋山說我有聯(lián)手,要去一起去。水善很感動,覺得秋山很夠意思,其實秋山是想再等等。

      又有幾個麥客走后,水善說,咱們還是拆開單干吧!不久,水善也讓人載走了。水善走后,秋山一轉(zhuǎn)身,就看見尹娣娣站在他后邊。

      一年時間不見,尹娣娣瘦了,頭發(fā)用手帕扎在腦后,難怪秋山?jīng)]有認(rèn)出來。騎著自行車的尹娣娣顯然跑急了,喘著粗氣臉漲得通紅,胸脯一起一伏的??吹角锷?,她又驚又喜。

      尹娣娣說,我挨個兒尋過來的,知道你會來。

      秋山一時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他囁嚅著說,那咱們就走吧。

      尹娣娣說,甭急,今年還得再叫一個。

      秋山哎喲一聲說,你咋不早說?他扔下尹娣娣撒腿去追水善,水善主家把車停在街對過的路邊上正和人說話呢。

      王十九從吉祥村出來步行去地鐵站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滿城璀璨的燈火將半邊天映成了紫紅色,這座古老的城市迎來一天當(dāng)中最繁華的時刻。每次結(jié)束一整天枯燥的工作,從單調(diào)嘈雜的工地回到燈紅酒綠的街道上時,王十九都覺得自己像一尾在暗河里獨自游了很久的魚,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疲憊終于回到明亮溫暖的河床。

      城市巨大的嘈雜聲,水樣亮閃閃的車流,坐在手推車?yán)锓勰鄣膵雰?,提菜的女人,背雙肩包的學(xué)生,閑散的老人及步履匆匆的旅人,這充滿了煙火氣息的浮世圖一次次讓他覺得恍惚,他像個隔著玻璃櫥窗看盛景的人,始終有種被阻隔無法融入的感覺。

      王十九邊走邊抬頭張望那些聳入夜幕的樓群,那些透著毛茸茸橘紅色光芒的房子,哪一間不是出自像他這樣被稱之為“伙計”的民工之手?在西安這座城市,他記不清曾參與裝修了多少套房子。當(dāng)他站在腳手架上甩開膀子刮膩子,當(dāng)他嗆得咳嗽連天打砂紙,當(dāng)他把一所房子的墻壁收拾得光潔漂亮,無論家裝還是工裝,最終他都會提著家把走人,身后這所房子就永遠(yuǎn)與他絲毫無染了。他和伙計們始終隱在那些豪華或簡裝的房子背后,隱在主人入住新房的歡愉和喜慶里。想到這些,王十九心頭涌上一絲惆悵。他想著一會兒見到賈一鳴,如果問起他在西安有沒有買房,他該怎樣回答。

      其實王十九在老家鶉觚村有一座漂亮的房子。那是幾年前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修建的小康屋,王十九曾下大氣力精工細(xì)裝了一番,前后花去了二十多萬元。

      剛遷入新居那會兒,王十九特別喜歡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從各個方位端詳這些房子。房屋整齊有序地排列在公路兩邊,有青山做背景,藍(lán)天碧野襯得白墻紅瓦格外鮮亮。這些房子看起來確實漂亮,他裝修過的別墅也不過如此。每每想到鶉觚村的房子,王十九的腰桿立馬會挺得筆直,自豪感也油然而生。

      可不久王十九就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房子修得再漂亮也只是個看貨擺設(shè),他永遠(yuǎn)沒空住在里邊,或者說他永遠(yuǎn)沒有能力住在里邊。后來王十九更加悲哀地發(fā)現(xiàn),鶉觚村不知從何時起已變得蕭條衰敗,村里大部分人忙于外出務(wù)工,到處空蕩蕩的。

      王十九家有近十年不再種莊稼,母親的蘋果園也承包給了別人,不種地,王十九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他家的小康屋,算起來只有母親黃娥娥正兒八經(jīng)地住過幾年。

      黃娥娥去世那年,王十九在家待的時間最長,這是他和自己房子最親近的一年。小東就是從那年開始,跟著一幫不良少年亂跑,學(xué)習(xí)成績從此一落千丈的,最終只能去讀高職。

      當(dāng)年聽說賈一鳴住上別墅時,王十九心里難受了好一陣子。人總是愛跟熟悉的人攀比。買別墅,他這輩子做夢恐怕都夢不到。他在西安打工多年,自覺也算半個西安人,手頭有點積蓄之后,他想應(yīng)該把在西安買套房子當(dāng)作奮斗目標(biāo)。馬水桃也同意他的想法。好不容易攢夠了房子的首付款,猶豫中,西安升為二線城市,房價一夜之間翻倍飆升,那點錢縮水成原首付款的零頭了。

      賈一鳴恍惚睡去時,電話響起,王十九說他在門外。

      在等待王十九的時間里,賈一鳴洗了個熱水澡。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從父親去年患膀胱癌開始,他就頻繁地奔波于武漢、西安和老家之間。本來父親的病就已折磨得賈一鳴心力交瘁,這次安葬父親,老家的那套繁文縟節(jié)又讓他無可奈何。現(xiàn)在他需要好好睡一覺,睡著的前一分鐘,賈一鳴在心里祈禱,希望王十九現(xiàn)在最好不要來找他。

      王十九還是來了。當(dāng)又黑又瘦的王十九穿著他那件劣質(zhì)的新半截袖站在鋪了地毯的樓道里時,賈一鳴徹底清醒過來。

      賈一鳴說,怎么才來?等你吃飯呢。

      王十九跟進(jìn)來說,這段時間工地在咸陽那邊,每天回來差不多就這時間了,回家換了衣服就趕過來了。

      賈一鳴說,換什么衣服?又不是相親,你直接過來就是了。我一直沒吃,在等你呢。

      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說,回去主要是看一下我那個小的,孩子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賈一鳴問,你那個叫什么桃的老婆呢?

      王十九說,叫馬水桃,干家政侍候一老頭兒,晚上不回家。

      賈一鳴說,怎么找那樣的工作?晚上不回家,孩子誰管?

      王十九在圈椅上坐下說,大的在老家上高職,前些日子剛畢業(yè),跟同學(xué)去外地打工了,小的我管。

      賈一鳴說,你天天泡在工地上,這個時候才回來,孩子怎么吃飯?作業(yè)誰看?

      王十九嘆了口氣說,中午吃托管,作業(yè)憑自覺。

      賈一鳴說,這叫什么日子。

      王十九沒吭聲,他也不知道這叫什么日子。

      房間里溫度舒適,王十九那一頭一身的汗很快就干了。得知賈一鳴為等他還沒有吃晚飯時,王十九心生愧疚,隨即做出慷慨的決定,要請賈一鳴出去吃飯。賈一鳴能到西安來找他,這么多年來是頭一次,這頓飯必須由他來請。

      賈一鳴說,誰請都一樣,這會兒了,我叫外賣。咱們在房子里湊合著吃點,家里的事折騰得我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賈一鳴在網(wǎng)上剛叫完外買,劉純遠(yuǎn)的視頻電話就打了進(jìn)來。

      劉純遠(yuǎn)早賈一鳴一天帶著花花和朵朵去了青海湖。安葬完賈一鳴父親,正好是暑假,她說要帶孩子們出去放松放松。賈一鳴的兩任妻子都是湖南人,南方人總是對廣袤荒涼的西北自然風(fēng)光充滿好奇與神往。本來她要拽上賈一鳴全家一起出游,見賈一鳴興味索然,便不再勉強(qiáng)。自從劉純遠(yuǎn)把成蔭逼走成功逆襲上位后,雖然她在短短四個月為賈一鳴奉上一對雙胞胎姐妹花,但她的危機(jī)感卻與日俱增。

      賈一鳴的父親到死都為兒子沒有個男孩而耿耿于懷。劉純遠(yuǎn)恨自己肚子不爭氣,一胎生兩個男孩多好啊,或者生個龍鳳胎也好,那樣她就可以穩(wěn)坐釣魚臺了。正因為如此,劉純遠(yuǎn)總不得安心,所以無論賈一鳴去哪里,一到夜間她都要打視頻電話。賈一鳴對此煩不勝煩,自從跟成蔭離婚后,他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沒了當(dāng)初偷偷摸摸時的激情,有時對劉純遠(yuǎn)的態(tài)度就很惡劣。

      賈一鳴說了幾句后將視頻轉(zhuǎn)向王十九說,看,我的一個好兄弟,我們在一起說話呢,他今晚住這兒。

      一句“好兄弟”,王十九心里起了波瀾。

      王十九沖手機(jī)屏幕打招呼,他看到賈一鳴那個年輕老婆,臉蛋像剝了皮的雞蛋一樣白皙光潔。

      不久外買送來了,兩份水餃,一份東北大棒骨,兩個小涼菜,五聽啤酒。

      賈一鳴說,記得你愛吃牛肉茴香餃子。還記得上初二那年咱倆去河西趕集買了三兩餃子的事嗎?當(dāng)時你對我說,什么時候能有一大盆餃子吃該多好啊!

      王十九不記得有這回事,他現(xiàn)在大把地掉頭發(fā),健忘得厲害,但他心里還是再次涌上感動。他看到柔和的燈光下,賈一鳴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少年時他熟悉的神情來。王十九對自己說,我對他終究還是熟悉的。

      王十九放松下來。這會兒他真覺出餓來,三下五除二將那份茴香餃子吃了,賈一鳴又將自己的餃子多半撥給王十九。其實賈一鳴晚上吃得很少,這些基本上都是給王十九點的??赐跏庞趾谟质莸臉幼?,肯定與平時的活兒累和生活不好有關(guān)。他想,讓一個干力氣活的民工吃飽喝好,就得叫他大快朵頤地吃肉喝酒,什么高血糖高血脂這些富貴病幾乎跟他們不沾邊。王十九也不客氣,將賈一鳴撥過來的餃子吃光后又啃了不少骨頭。

      賈一鳴說,不回去了,今晚就住這兒,咱們好好說說話。賈一鳴盡量用親切的口吻跟王十九講話,因為剛才的見面,使他更加確信,他們家是愧對王十九家的。當(dāng)他看到黑瘦的王十九局促不安地站在樓道的瞬間,他的內(nèi)心不由得柔軟起來,這柔軟帶著些許疼痛。特別是父親臨死前跟他說的那些話,不光顛覆了他對父親的看法,更是改變了他對王十九一家的看法。

      王十九說,說話可以,但多晚都得回去,孩子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他們說起各自的生活。王十九怎么都想不通,賈一鳴會和成蔭離婚。賈一鳴當(dāng)年第一次帶著成蔭回家時,成蔭的美麗大方給王十九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會兒賈一鳴的眼睛比現(xiàn)在有神得多,看成蔭的眼神幾乎能流出蜜來。

      王十九借著酒勁小心地問,你怎么說離就離了?

      賈一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自嘲地笑了一下說,這很復(fù)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就像你和馬水桃,孩子生了兩個,一起過了幾十年,也不見得是因為愛,大家都是這么湊合著過的。說到王十九頗為擔(dān)心的房子問題,賈一鳴說租房住也行。他們還說到了馬水桃,王十九最怕談這些了。

      馬水桃大王十九三歲,十幾歲就外出打工,認(rèn)識王十九時在歌舞廳坐班。一個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五音不全的人,白天睡覺晚上趕場就會有不錯的收入,王十九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大約馬水桃在外面混累了,覺得這樣終究不是辦法,自小閱人無數(shù)的她,便一眼相中了這個干凈又誠實的小老鄉(xiāng)。那時王十九年紀(jì)也不小了,是個打零工的,裝車送貨搬家打雜搞粉刷運垃圾什么臟活苦活都干過,可就是掙不上錢。王十九不嫌棄馬水桃,不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他那樣的家庭,父親癱著、母親病著,還能找個什么樣的?

      馬水桃很爭氣,接連給他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她回西安后金盆洗手沒再干老本行,生完孩子后去足浴城一干倒是好多年。小東考上高職回老家縣城讀書那年,馬水桃說自己年齡大了,足浴城做不動了,便做起了家政,全天陪護(hù)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

      老頭兒的兒子在美國,女兒在北京,老伴去世多年。馬水桃去了后家里總共就兩個人,同吃同住。王十九反對馬水桃干這工作,可馬水桃說工資開得高,活兒又輕松自在,她這樣尷尬的年齡輕松活不好找。

      馬水桃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跟王十九走在一起,咋看都是主家和粉刷工的關(guān)系。她過年過節(jié)都很少回家,說是要掙加班費。除了兩個兒子和馬水桃交回的那些錢,兩人幾乎沒什么共同的東西。對馬水桃而言,這個掛羊頭賣狗肉名存實亡的家,自有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這是她手里的底牌。她想得很清楚,在外面混不動了,老了還得回去。王十九也想得通,他們中的好多人都是這么過的。

      在車上,水善打量著秋山說,你到底不簡單啊,走到哪里女人都能看上。來叫麥客的女人,就數(shù)你這個娣娣長得最好看。女主家滿大街尋去年的老麥客,你倆沒麻達(dá)才怪哩。

      秋山瞪了一眼水善小聲說,閉上你的爛嘴,什么叫我的娣娣?旁人聽見了要說閑話的。秋山又說,這個尹娣娣是咱們隴山那邊的人,咱們好賴也算是娘家人,你說的什么屁話!

      到了尹娣娣家門口,細(xì)心的秋山發(fā)現(xiàn)大門楣上有曬舊了的喪紙簾和沒撕盡的白紙對聯(lián)。秋山心想,莫非尹娣娣阿公爸去世了?正思想間,帶茶色圓片眼鏡的大個子老漢拄著拐棍走出來。一年不見,老漢腰彎背駝須發(fā)全白了。見尹娣娣帶人回來,老漢便問,人都叫好了?

      尹娣娣說,叫了兩個,一個是去年來咱屋割麥的秋山。老漢眼神不濟(jì),湊近前來仔細(xì)端詳來人,認(rèn)出秋山后顯得很高興。

      老漢說,秋山來了好啊,娃干活實在。秋山見了老漢也有說不出的親熱,忙問,老叔還好嗎?不想老漢變了臉色。

      老漢說,老叔不好,遭大難了。去年見了你,今年還能再見上。可憐我寶倉兒歿了,在這世上沒一點兒蹤影了。說著愴然淚下。秋山吃了一驚,原來是尹娣娣男人死了。

      尹娣娣說,爸,你又傷心難過了。她轉(zhuǎn)身對秋山和水善說,你們甭見外,兩年間出了兩場事,前年是寶倉他嫂子歿了,去年秋季是寶倉在水庫上出了事,把個剛強(qiáng)的老人一下給打趴下了,見人就淌眼淚。她說著也流下了眼淚。秋山忙安慰老漢,老漢卻說沒事,說這事就像往心上插刀子,死不了就得慢慢受著。

      老漢叫尹娣娣給秋山和水善收拾飯,兩人覺得無功不受祿,推辭說來時吃過了,其實他們肚子早餓得咕咕響。

      尹娣娣不由分說把秋山往屋里推,說都這個點了,吃了再去地里干活,也省得麻煩她送飯,秋山和水善半推半就坐上了桌子。一個饃剛下肚,突然覺得屋里暗了下來,秋山以為變天了,抬頭一看原來是黑鐵塔堵在門口,臉黑得像從煤窯里剛出來的。

      黑鐵塔陰陽怪氣地說,我兄弟一死這家里就沒一點兒規(guī)矩了,活兒沒干飯倒先吃上了,你們這些北山狼趕場前一個月就餓著嗎?

      秋山站起來解釋說,我們早就吃過了,是老叔硬讓我們吃的。

      黑鐵塔貓腰進(jìn)了廚屋問,麥價咋說的?

      尹娣娣頭都沒抬說,還沒說,隨大行情就是了。

      黑鐵塔說,沒說好就把人往屋里叫,是你娘家哥來了嗎?他轉(zhuǎn)向?qū)η锷秸f,咋看你面熟?

      秋山說,你忘了?去年你家麥也是我割的。

      黑鐵塔說,怪不得??茨闳ツ旮畹哪躯湥绺叩媚懿刈⊥?。秋山欲爭辯,黑鐵塔卻不給他說話的機(jī)會,接著說,今年一畝地三塊,割多少算多少,愿意就割,不愿意拉倒。

      水善這才知道麥價還沒說。他對黑鐵塔說,咱隨行就市,今年薄麥都是三塊五,我剛來就看了,你家麥子厚得一把挖不透,割起來格外費勁,下苦人掙個血汗錢,三塊五不能再往下磨價了。

      黑鐵塔說,看把你日能的,誰家麥稀得像猴毛你割去嘛!

      尹娣娣阿公爸說,快忙你地里活兒去,這邊的事有我哩。老漢說著把人推了出去。水善氣急敗壞要走人,老漢說,莫見怪,我這大后人就這壞脾氣。

      尹娣娣嘟囔說,又不是他出錢,這屋我說了算。

      晚上收了場喝湯,尹娣娣做的是湯面。秋山和水善一人吃了兩大碗臊子面仍覺意猶未盡,這是兩天來吃得最香最飽的一頓飯,心里有說不出的舒坦。

      喝完湯磨好鐮,秋山和水善在院子里納涼同老漢說閑話。老漢今年不比往年精神,平時除了吃飯多半在炕上昏睡,近幾天操心收麥的事加之家里又來了客,這才強(qiáng)打精神起來了。秋山看似坐在一旁抽悶煙,實則是把自己躲進(jìn)斑駁的樹影里偷偷找尋尹娣娣的身影。

      月亮在輕紗般的薄云里穿行,不久院子里起了風(fēng),樹影被風(fēng)扯得東倒西歪在人身上跳躍不定,這讓秋山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

      秋山得知尹娣娣死了男人后,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尹娣娣三十四五的樣子,一雙兒女嘰嘰喳喳絆在她腳邊。秋山開始擔(dān)憂起沒有男人的尹娣娣往后的日子怎么過,這讓他的心一整天都亂七八糟的。他頭一次覺出尹娣娣可憐時,一種莫名的東西讓他的心微微地抽搐著疼了一下,這短暫的疼痛使他再次覺出自己內(nèi)心的異樣。

      水善沒工夫理會沉默寡言的秋山,他的興趣在老漢戴的茶色石頭眼鏡上。水善說過,他愛石頭鏡勝過愛女人,等有了錢,一定要給自己弄副上好的石頭鏡。老漢說這鏡算個啥?還有一副祖上流傳下來的寶鏡,那才是真正的好物料。說完進(jìn)屋,拿出另一副看起來有些陳舊的銅架眼鏡叫水善看。

      老漢說這鏡潤目養(yǎng)神,火眼爛瘡一戴準(zhǔn)好。原是北京一家王爺府里的東西,他爺手上流傳下來的。他頭暈了晚上就戴著眼鏡睡覺,第二天耳聰目明頭腦清爽,販古董的出一千元他都沒舍得賣。見水善心弛神往,老漢叫水善對著月亮看鏡片里的綿瑕。水善看了,又小心翼翼地試戴了一下說,果然是好物料,實在是開眼界了。

      尹娣娣安排秋山和水善住前院老漢屋隔壁,她領(lǐng)孩子住后院看門。水善睡不著感嘆說,這個尹娣娣要模樣有模樣,要本事有本事,男人咋就無福消受死了呢?

      秋山心不在焉說,就是??!

      水善又說,你說咱倆咋就沒命碰上這樣的好女人呢?水善這么一說,秋山更覺心里憋得慌,不由得要把那些積在他心里實在憋得難受的話倒給水善聽。

      這是一年來秋山頭一次對旁人說起這些事。他說到了去年趕場時那三天連陰雨,尹娣娣想方設(shè)法找些本大可不必干的零活讓他干,比如修理雞圈兔籠,扎燈籠架,將陳糧食從這屋倒騰到那屋。秋山明白尹娣娣的意思,她是怕他出去吃飯住店要花錢。

      秋山說雨停后他跌進(jìn)麥場拼命干活,尹娣娣送飯時偷偷塞給他雞蛋,晚間趁人睡了還給他洗衣服。

      說到那二十塊錢時,秋山的喉嚨有些噎,那是相當(dāng)于割七畝麥子的血汗錢,尹娣娣偷偷塞進(jìn)他的褡褳里,保險期間他掏出來裝進(jìn)了衣服口袋。不爭氣的他,在回隴山的班車上,讓人用刀片劃爛口袋掏得分文不剩。

      那件事發(fā)生之后,秋山覺得特別對不起尹娣娣,他丟的不是錢,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秋山講了很久,以為水善睡著了,半晌水善才說,你這么一說我清楚了,人家去年就看上你了,尹娣娣看你那眼神,我一眼就看出你倆有事。

      秋山說,別瞎說,我這情況,她那情況,能有什么事?

      第二天早晨,水善神秘地問秋山,昨晚又給你洗衣服了?

      秋山說,哪有?

      水善說,衣服都香成這樣了,還說沒有?

      這天去地里前,水善說,今天咱換了割,辣子麥我實在割不動,昨天割了還不到四分地。水善說的辣子麥?zhǔn)切←満屠苯诽追N的麥地,邊上往往楚漢不分,割起來礙手礙腳不出活。昨天秋山和水善在兩個地方割麥,秋山割的是整塊地所以快得多。

      秋山說怎么都行,將來算賬咱倆平分,誰多誰少無所謂。

      水善愛聽這話,但還是堅持要割整塊地。這天兩人割得都快,尹娣娣負(fù)責(zé)用架子車往家里拉麥捆。中途黑鐵塔過來視察了兩回。

      晚上收工時發(fā)生了一件事,讓秋山到了夜里十點多還如坐針氈,不知該怎么辦。尹娣娣來地里拉最后一趟麥捆時,在黑暗中對秋山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秋山感到恍惚,也著實嚇了一跳。

      見秋山遲遲不表態(tài),尹娣娣說,我知道哥把我想成啥人了,我心里的苦沒個人說,你來了就像我娘家哥一樣,我想和你說說心里話,可白天沒時間也不方便,人都睡了你到后院我屋里來,我等你。尹娣娣說這些話時,地里黑麻麻地起了煙霧,秋山只看見那雙攝魂的黑眼睛撲閃撲閃的。

      他低頭想了半天才囁嚅道,我和水善一處睡,怎么給人家說?再說,你孩子在跟前,也不好辦。

      尹娣娣說,孩子睡了我在隔壁屋等你,那個水善看著也老實,你隨便編個謊就是了。

      秋山說,不好編呀,天黑了我說去哪里呢?

      尹娣娣一下子來氣了,說,編謊也要我教你?算了,權(quán)當(dāng)我沒說。說畢壓下車轅拉起就走,秋山去奪,尹娣娣使了勁左躲右閃就是不給。

      秋山說,快幫我拿個主意,你說去還是不去?

      水善想了一陣兒說,是個男人你就去,多大點事?我給你留門,你小心些,別弄出太大的動靜就成了。

      秋山紅了臉說,你想哪兒去了?

      水善說,什么娘家哥,尹娣娣叫你說話是假,弄事才是真。

      秋山說,照你這樣說,我不去了。

      水善說,不去不由你,不去你腸子癢得難受。

      大約夜里十一點,估計老漢和娃娃都睡實了,秋山和水善打開房門,水善在院子里撒了很大一泡尿放了兩個響屁,然后進(jìn)屋咯吱關(guān)了一扇門。

      水善躺在炕上浮想聯(lián)翩,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了很多事情。水善覺得除了外貌,他什么都不比秋山差,甚至他的腦瓜比秋山好使很多,可為什么在許多事情上秋山都勝他一籌呢?那個尹娣娣長得那么漂亮,隴山和關(guān)中人說的“心疼”用在她身上再恰當(dāng)不過。她對秋山的好,明眼人都看得出。秋山和水善同時去鍋里盛面,尹娣娣給他們澆菜,他留心過,秋山三勺他一勺半。同樣出力干活,尹娣娣天天晚上偷偷給秋山洗衣服,而他的衣背像泛白花的鹽堿地卻沒人看見。想到這里水善心里不美氣起來,他又想起黃娥娥。

      黃娥娥當(dāng)年跟他訂婚后覺都偷偷睡了,后來卻退婚嫁給了秋山。時至今日,水善都不清楚當(dāng)初他們究竟是怎么對上眼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黃娥娥是在他家看上秋山的,那時兩人關(guān)系好,秋山常來水善家。

      水善是個敞亮人,最終選擇原諒是因為他明白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原以為時間會讓人釋然,直到此刻水善才發(fā)現(xiàn),有條毒蛇一直蟄居在他內(nèi)心深處,今夜它蘇醒過來吐著信子時不時地咬他一口,提醒他記起往昔的屈辱。這讓水善覺得分外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之中感覺有人窸窸窣窣摸上了炕。是秋山回來了。水善驚醒問,幾點了?秋山說,三點多了。水善一下來了精神,黑暗里坐起身問,咋回來這么早?弄美了嗎?

      秋山說,弄什么弄,在她隔壁屋一直說話到現(xiàn)在。

      水善不高興了。你這人真不行,我打掩護(hù)讓你去弄美事,你倒好,回來連句實話都沒有,天亮我就告訴黑鐵塔去。

      秋山嚇得趕緊求饒,好哥哥哩,我是有賊心沒賊膽,怕出事,一直就干坐著說話。

      水善鼻子哼了一聲說,騙鬼去,說不定你去年早就把事弄了,這會兒倒裝成正人君子來哄我。

      秋山說,見了尹娣娣不想那事是假的,但借十個膽我也不敢,畢竟在人家地盤子上,萬一出個事兒,黑鐵塔不把我殺了才怪。見水善還是不信,秋山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就是婊子養(yǎng)的。水善這才相信了一點兒。

      秋山說,尹娣娣說早先她男人活著時黑鐵塔就老打她的主意,明挑暗逗不是一回兩回,這下她男人死了,就更肆無忌憚了,她阿公爸揣著明白裝糊涂。其實老漢和家門戶族的意思是叫她和黑鐵塔搭伙過日子。

      尹娣娣說,嫂子怎么死的她最清楚,挨打受氣不說,人最終是跟著子宮上的病去了的。跟了黑鐵塔絕對沒她好日子過,她堅決不同意要走人,人家就要挾她不讓帶走孩子。秋山說尹娣娣在他懷里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是那樣的可憐無助。

      水善問,后來呢?

      秋山說,后來尹娣娣說她愛我,說我是個好男人。

      秋山黯然神傷地說,愛我頂什么用呢?我一沒錢,二沒權(quán),三打不過黑鐵塔,家里還有女人娃娃,除了說兩句寬心話,一分錢的忙也幫不上。自從尹娣娣說了愛我之后,我更不敢想那事了,怕對不住尹娣娣的愛,因為還從沒有一個女人對我這么好過。

      水善在黑暗處冷笑了一聲說,沒看出來你還是這樣的人,純粹是個大瓜種。

      王十九不勝酒力,第三聽啤酒打開后臉紅到脖子根上。王十九說有件事他一直卡在心里,賈伯病重他只回去看過一次,覺得特別對不起賈伯,老人家是他們家的恩人,多年來的幫助他一直記在心里。王十九又說賈一鳴今天來看他讓他很感動,有些話沒機(jī)會給賈伯說,那就說給賈一鳴聽。

      王十九的父親王秋山去世那年,距離他跳崖整整過去了十二年。那十二年他是在旁人的冷嘲熱諷和家人的嫌棄冷漠中度過的,更是在無盡的悔恨自責(zé)中熬到頭的。王秋山跳崖摔斷腰椎癱瘓在炕上后,本就對他不好的黃娥娥從此就很少踏進(jìn)他的屋子了。

      多年來,讓黃娥娥最后悔的莫過于她當(dāng)初中了邪似的毀婚嫁給秋山。秋山是個榆木腦袋,雖然外貌好,但他光知道侍弄那幾畝薄地,尤其當(dāng)她看到靠搗鼓小生意日子越過越滋潤的賈水善家時,內(nèi)心的天平漸漸失衡。黃娥娥長期積壓的一腔委屈無處發(fā)泄,秋山跳崖后她更是怨氣沖天,隨時都像要爆炸似的,三天兩頭跟王秋山鬧離婚。

      黃娥娥的離婚鬧劇,每次都是在賈伯語重心長的勸說下,在黃娥娥抱著王十九邊哭邊罵你個碎嫖客臭小偷中收場的。有一次黃娥娥鬧著堅決要離婚,說她是守活寡。

      賈伯將人在大門口攔下說,你心里的委屈和苦楚我都知道,可你能走到哪兒去呢?你怎么舍得扔下三個可憐的娃娃?

      黃娥娥嗚嗚哭著說,三個娃娃我全帶走。

      賈伯說,你一個女人家?guī)е齻€娃娃去誰家受氣?從秋山跳崖那年開始,一年的收種,我撂下自家的莊稼不管先緊著你家的。雖然秋山以前為那些閑事和我賭咒又發(fā)誓的,但不管怎么說是自小一處長大的兄弟,豈有不管的道理?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為了你家我也受盡了閑言碎語,我心里也有委屈。

      最后王十九聽見賈伯壓低聲音說,還有我呢,你什么也沒差下,還鬧騰什么呢。

      想到這里,王十九突然想起父親的味道,那濃烈的尿騷味曾長久地占據(jù)著他的記憶。奶奶在世時,父親的換洗全是奶奶的活兒,兩個妹妹跟母親一路,嫌臟怕臭死活不到父親跟前去。王十九愛父親,他忍著難聞給父親端飯送水。十來歲的他常站在炕頭和父親說話,借小人書給他看,每每看到父親終年不見陽光蒼白瘦削的臉和深陷的眼窩時,心里總會生出深深的悲傷。他覺得父親那么可憐,雖然人人把父親說得不如一堆臭狗屎,說他嫖風(fēng)把自己嫖成了癱子,父親的事也讓家人長久地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可王十九不這么想,雖然他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憑直覺他覺得父親是被人陷害的。

      王十九說,我爹活著時說過,他這輩子活得實在冤屈,冤屈到?jīng)]法說。我爹要我記住兩件事:第一,他是好人,不是嫖風(fēng)浪蕩鬼,他從沒干過一件虧人的事。第二,我爹說他不該懷疑賈伯偷了眼鏡,覺得對不起他。我爹去世前叮囑我說,賈伯的恩情要永遠(yuǎn)記得,他一母同胞三兄弟,可他癱在炕上后他們都繞道走,沒有賈伯拉扯我們家就走不到今天。

      淚水從王十九的眼里涌出。他說,臘八,我還是叫你臘八吧,前些年,我對賈伯確實有很多誤解,我爹出事后我常想,不是賈伯從中作梗還有誰?陰險毒辣的“賈善人”就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后來我不這么想了,特別是我爹過世后,我覺得再這么想我王十九就不是人了,誰能幾十年如一日拉扯著一家與自己不相干的人?就算這人陰險毒辣又如何?我對不起賈伯,也對不起你。其實我們之間沒有什么,你對我還是那么好,是我心里的自卑和嫉妒在作怪……

      賈一鳴在對面垂下了頭,他簡直不敢看王十九。

      賈水善那天早上離開尹娣娣家時,王秋山正準(zhǔn)備去地里割麥。

      水善小聲對秋山說,我試探過了,那女人對你絕對真心實意。我走后,你無論干什么事都要小心,千萬不敢出差錯。秋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紅了臉說,沒啥事,你放心走。

      水善說,不要委屈自己,該干啥干啥,人一輩子能有幾回遂心事。水善有禮數(shù),拿了場錢又去老漢屋里告別,半道上碰上黑鐵塔還和他說了一陣話。

      水善到家三天后,村里趕場的人陸續(xù)回來了。眼見地里麥子要開鐮,可就是不見秋山人影,黃娥娥著急不停地來問,水善也急,可沒辦法聯(lián)系只能干等著。

      這天下午,丁甲背著一個頭青面腫不成樣子的人回到鶉觚村。秋山的一條腿折了,吊在丁甲屁股上一甩一甩的,疼得叫喚連天臉都變了形,叫接骨匠來接了骨才消停下來。問起咋弄成這樣,秋山和丁甲雙雙都啞了。

      后來,鶉觚村人瘋傳秋山偷女人叫人給打了。

      丁甲在蔣村割麥時,聽人說麻花村有個隴山那邊下來趕場的,什么長相穿什么衣服,半夜和寡婦女主偷情時讓人堵到了屋里,還偷了人家的石頭眼鏡,讓女主阿家哥打了個半死扔在路邊。丁甲越聽越像是秋山,晚上收了場跑了幾里路去看,路壕里睡的果然是秋山。

      村里人說,趕快把人弄走,尹娣娣讓黑鐵塔也打慘了,再不走連你也要挨打……丁甲背著秋山連夜逃走。

      秋山睡了兩天,緩過神來這才和丁甲搭班車回到家。秋山很感激丁甲出手搭救,回家的路上再三叮囑丁甲替他保守秘密。丁甲本來是要嚴(yán)防死守的,可軟耳朵的他經(jīng)不住女人連哄帶詐,很快淪陷了。

      兩天后黃娥娥去街上趕集,聽到不少人在議論秋山的事情,又羞又氣地壓低草帽置辦了東西匆匆趕回家。進(jìn)門就罵,怪不得你兩年趕場沒拿回一分錢,原來都拿去跑騷了,我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啊,嫁了你這個碎嫖客臭小偷!

      秋山一連幾天沒吃飯,用被子蒙著頭在炕上瑟瑟發(fā)抖。他打發(fā)王十九去找水善,水善做賊心虛死活不肯來。秋山又讓王十九去找丁甲,丁甲更不敢來。

      過些日子秋山終于能下地走路了,他拄著棍子單腳跳到了水善家。

      水善有些怯場,他把門關(guān)上,屋里只有他倆。

      明人不做暗事,我和尹娣娣的事是你捅給黑鐵塔的?

      關(guān)我什么事?我人都走了。

      尹娣娣阿公爸的石頭鏡你拿了?

      我沒拿。

      秋山長吁一聲說,我把兄弟當(dāng)人,兄弟原來是個小人。就咱兩個,你沒拿我沒拿,那眼鏡還能飛了?秋山利劍一樣的目光,讓水善低下了頭。

      咋就賴上我了?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人家在訛咱們?

      尹娣娣家人不是訛人的人。我和尹娣娣的事先不說,你到底有沒有拿人家的石頭鏡?

      水善仰起頭變了臉說,沒拿就是沒拿!你不要自己跌屎坑里了還要拉上我。

      秋山死盯著水善的眼睛問,你敢跟我賭咒發(fā)誓?誰拿了石頭鏡誰死兒死女人。

      水善心里頓時虛出一個大洞來,但仍不動神色地扔下狠話,賭就賭,誰拿石頭鏡誰死兒死女人。水善說完后盯著秋山反問,你和尹娣娣睡覺的事怎么不賭咒發(fā)誓?你敢說沒那事?

      我和尹娣娣沒有睡覺,一次也沒有。

      水善冷笑一聲說,別背著牛頭不認(rèn)贓,沒睡能讓人打成這樣?

      秋山急忙辯解說,你走后那天晚上,尹娣娣又叫我,我摸黑剛進(jìn)屋,黑鐵塔闖進(jìn)來就是一頓暴打,原來人家老早就埋伏好的,當(dāng)時我倆衣服都穿得整整齊齊的。我若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接著,秋山低聲下氣地說,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你替我證明一下清白,就說我是被人栽贓陷害的。

      水善哼了一聲說,你也有求我的時候?睡沒睡只有你最清楚,我證明不了!想起秋山剛才惡毒的咒語,水善心里隱隱不安起來。

      秋山站起身來說,兄弟你這是要置我于死地。他抬頭望了一眼幽暗的天空,嘴唇哆嗦了好一陣兒才說,好,我自己證明自己的清白。

      漫無邊際的黑夜里,風(fēng)洶涌著從四面八方叫囂而來,在懸崖峭壁間瘋狂地碰撞、糾纏、渦旋。秋山聽見鬼魅在山谷里陰森地冷笑著,反倒覺出一種神秘的快意來。他要乘風(fēng)而去。

      憶起往事,王十九又一次覺得心疼。賈一鳴反倒變得清醒而堅定,他知道了自己的去向。

      父親在彌留之際,叫照顧他的兩個女兒出去,要賈一鳴留下說話。

      父親有個一尺見方的黑木箱,多少年來一直套在另一口大箱子里鎖著,從未當(dāng)著家人的面打開過。母親活著時問起過這個黑木箱,父親也是諱莫如深。

      小箱子在父親面前打開,除了幾十塊沉甸甸的銀圓,再就是一塊紅布包裹的東西。父親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用乞求無助的眼神望著兒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些話。

      在他看來,他的小兒子賈一鹿十一歲時突然得急病死亡,賈一鳴的母親沒有活過六十歲,這一切都應(yīng)驗了當(dāng)年他和王秋山賭下的毒咒。賈一鳴娶了兩個媳婦生了三個女孩,至今懷里沒個兒子,這也讓他到死心都不甘。越到后來他就越相信,這是報應(yīng),是他年輕時做下的虧心事遭了報應(yīng)。

      父親艱難又痛苦地對賈一鳴講述了那東西的來歷。他說,虧心事做不得,做了到死心都放不到肚子里。之后,他平靜下來,臉上涕淚橫流。

      賈一鳴內(nèi)心的震驚不亞于臺風(fēng)海嘯襲來,他感到極度尷尬和難以接受。父親的大廈轟然倒塌,這是賈一鳴始料不及的,當(dāng)父親對那幾萬塊錢做了交待時,賈一鳴在內(nèi)心盡力說服自己,人非圣賢,誰能無過?同時他又憎恨起父親來,覺得離開這個世界前父親不該說這些話,哪怕是面對自己親愛的兒子,他應(yīng)該將這些秘密帶到墳?zāi)估锶ァYZ一鳴知道,父親的懺悔終究是自私的,他還是為自己的兒子著想才這么做的。

      賈一鳴對王十九說,這次來有樣?xùn)|西交給你。說著從旅行箱里拿出一樣?xùn)|西。打開外面裹著的紅布,王十九看到一副古舊的茶色眼鏡。

      賈一鳴鼓足勇氣說,這是尹娣娣阿公爸的石頭鏡,我父親活著時沒勇氣面對它,但他一輩子都在受良心的譴責(zé)和折磨,一生都在懺悔中度過。父親說,當(dāng)年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你們?nèi)胰说拿\就不會那么悲慘。父親讓我把眼鏡交給你,讓你來做個了斷……

      賈一鳴講得語無倫次,王十九聽得瞠目結(jié)舌。

      賈一鳴又說,我替父親向你們?nèi)业狼?,我愿意給你們一些補(bǔ)償。當(dāng)然,我知道,任何補(bǔ)償都無法彌補(bǔ)你們所遭受的傷害。賈一鳴說著把眼鏡遞了過去,王十九顫抖著接住了。緊接著,賈一鳴拿出一張銀行卡對王十九說,這上面有我父親攢的幾萬塊錢,他讓我把這些錢轉(zhuǎn)交給你,另外還有我的一些錢,希望多少能替我父親贖點罪。賈一鳴說,除了錢,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補(bǔ)償方式。

      王十九呼吸變得急促,心里翻江倒海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拿起眼鏡看了看,的確是一副有些年代成色不錯的古董石頭鏡。王十九毫不猶豫地將它狠狠地砸向地面。

      賈一鳴沒料到王十九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他看到眼淚迅速漫過這個黑瘦的中年男人的眼眶。

      王十九喘著氣說,不是要做個了斷嗎?留它還有什么用?一個清白就足夠了!

      王十九抬頭望向窗外。那是一個隔了雨幕或毛玻璃的世界,閃爍著五顏六色模糊的長光短芒。他竭力控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緩緩地說,其實你不用來找我,這事早就了斷了。

      父親去世的前一天,正趕上王十九回家種麥子。那天傍晚,父親要起來。王十九把父親那兩條細(xì)麻桿似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脖子,摟著腰將他吊起來半靠在被褥上。與父親對視的瞬間,王十九嗅到了某種腐朽的氣息。天窗射進(jìn)來的光柱正好打在父親臉上,那是一張霜殺過一般衰弱蒼白的臉,遍布細(xì)黃的絨毛,高突的顴骨,呆滯幽藍(lán)的眼睛,使得整張臉顯得猙獰可怕。十余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把父親熬成了長毛野人,模樣既驚悚又詭異。

      父親說,十九,答應(yīng)爹一件事。

      王十九點點頭。

      父親說,不要怨恨你媽,是我害了她,她一個女人家也夠可憐的。王十九憤憤地扭過頭去。早上去地里種麥前,他和母親還在院子里吵了一架。王十九那幾年脾氣隨年齡漸長,尤其和強(qiáng)勢的母親說不到一塊兒去。他自小就不服母親管教,他對母親一直抱有深重的偏見。在他眼里,母親并不具備一個讓人尊重的母親的資格。他自小就不止一次地偷窺到母親和旁人那些不堪入目的場面。這些也罷,哪怕母親對父親好一點兒,他都能夠接受,可母親對父親的態(tài)度,簡直還不如對家里那只老狗。

      父親接著說,十九,你有一個不爭氣的爹。以前我死活都不承認(rèn)偷眼鏡的事,是爹沒臉跟你說。今天爹得跟你說實話,眼鏡就是爹偷的,埋在那女人家路邊的麥地里,沒能拿回來。你要恨就恨爹,不要恨旁人。

      父親的話多少有點在王十九的意料之中,但他還是聽得十二分震驚。父親伸長脖子咽了口唾沫又說,你也不要恨你賈伯,這些年他為咱家也算仁至義盡了,即使有什么對不住你我的地方,我也早已原諒他了,一切早都扯平了。

      王十九出去時,父親欠起上半身奮力抓住他的手說,十九呀,你答應(yīng)爹不恨人,不恨人你才能在世上活出個好人來。

      那天夜里王十九做了一夜夢,夢見父親笑盈盈要出門,院子里的梨花開了,又白又繁的一樹,而自己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娃。

      第二天剛起床,就聽到母親凄厲的尖叫聲。父親把當(dāng)枕頭使的一塊磚頭弄成兩半,用一根線繩兩頭拴住,纏在脖子上把自己了結(jié)了。

      王十九淡淡地說,人死了,什么都沒有了,一切早都了結(jié)了,不存在誰對不起誰。

      賈一鳴慚愧地不知如何應(yīng)答,他竭力勸說王十九收下那張卡。他說,善惡就在一念間,好在我們都是人,還能回頭去看走過的路。這點錢你無論如何得收下。王十九死活不肯收。

      賈一鳴說你不收就等于不原諒我們。王十九只得收了。

      兩天后,賈一鳴在旅行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賓館的信箋紙裹著的銀行卡。估計是那天他睡著后,王十九悄悄塞回去的。信箋上還留下一段話:

      我爹說過,不恨人才能在世上活出個好人來。我選擇原諒,原諒你們,也原諒我自己。

      世上已無石頭鏡,從此兄弟兩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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