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丹尼斯·哈斯克爾
丹尼斯·哈斯克爾(Dennis Haskell),1948年出生。澳大利亞著名詩人、評論家和學者,著有《夜間聆聽》《世界上所有的時間》《反抗行動:新詩選》《在我們之前》等八部詩集,編輯詩選多部,著有詩歌研究專著多部,曾任澳大利亞文學委員會主席,雜志《Westerly》的編輯,現為西澳大利亞大學榮譽教授,曾獲得2007年西澳總理詩歌獎等獎項。他的詩在澳大利亞影響力巨大, 澳大利亞作家羅德·莫蘭(RodMoran)認為,“哈斯克爾的語言塑造能力高超而嫻熟,甚至是對語言的提升,在恰當的時刻能夠激發(fā)讀者的感覺,震撼心靈, 打開一個感知世界的新窗口”; 著名詩人杰夫·佩吉(Geoff Page) 認為,“哈斯克爾的詩歌向我們展示了詩歌藝術如何表現人類,如何處理我們情感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并提醒著我們的共性”。
恒久
我凝視著堪培拉午夜的街道
如此寂靜,像被凍結在時間里,
附近的鐘樓
停在七點三刻,它甚至
早就被我的血液和骨頭
卡在了那一刻
像我們年華永在的愿望。
從這一刻起,堪培拉:
澳大利亞人喜歡
這樣談論你———你在時間之外
被困在一個無人的世界里。
活著,就是要遠離我們所在的地方
即使在睡眠中。我思念著你,
一如往常。我身體里最好的一截
卻時遠時近,仿佛散落在
三小時和不同的空間里。
這恒久,如冬日的街道
告訴我的那般寂靜
以某種方式扼住我的呼吸。
那時,時間只是一扇窗,
我能爬過它,并觸摸你
在生命中,在死亡里。
化療之后
你的頭發(fā)落下,像細雨
像蒙蒙的雨絲,像長長的、靜默的、
明亮的雪。一幕無形的瀑布,
你的頭發(fā)垂瀉又剝落,
像薄紗,像一把墨刷
為地板贈送新的圖案,
它蓋住我們的嘴,我們愈加厚重的思想
和快要說出口的話。
在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
飛旋著穿過磚瓦,
我找到它們,這些網狀物
這些屬于你的美好的蛛網。
它們在你的衣服之下綻放:
每一個舞者,每一條裙子,
甚至你的襪子上都鑲滿了這些細絲,
這些頭發(fā)如修長的飛蛾,
像變幻莫測的鬼火,
這些屬于你的美麗的細絲
正在飄走……
我們的生命不是被細線,
而是被陰影攥得更緊。
你的頭發(fā)口齒不清
如秋天的花。
你的容貌,
衣櫥里的衣架上
你曾經的模樣,
在顫抖的空氣中戒備著。
就在床罩外面,
曾經的你,似乎完好無損。
但事實上
我們活在此刻
無論在一起,或獨自一人,如你所見,
帶著無法找回的陪伴的記憶,
而你縷縷的發(fā)絲已消失
如輕柔的呼吸。
無人發(fā)現你
無人發(fā)現你追逐私利或不誠實。
給予就是你的禮物。當你站在
斑駁的地磚上時,削皮刀在你手中,
你睜大眼,熱衷于
龐蒂亞克汽車、酬報,以及
對每一餐飯都極度熱心,你自認平凡
像喜鵲在窗外游弋
那時,午后的陽光掠過
天竺葵、雛菊、草坪,
沒有什么比這更清晰。
生活從不會輕易降臨于你,而你已竭盡全力。
所說的和所做的一切
似乎都少于我們內心的秘密。
知道而不說出,
是愛的遺贈,像沉默的化身,
賦予我們每個詞以生命。
我們已改變了城市,我們是彼此生活中的變動
如此完美,以至于我們對他者一無所知。
雖然你的眼睛疲累,我的肩膀消瘦,
我們去往何地變得無關緊要,
我們知之甚少,我們已虛度了多少生命,
也都無關緊要。
我們的日子將充滿綠,
我們像草地一樣生長。
悲傷
像一條鯨魚
擁有獨斷的傳說,
悲傷會讓你
將海洋一飲而盡,
頃刻間狂野的浪花
像淚水一樣浸透了鹽。
像追著線團的貓
悲傷會纏繞著你,
當你認為
一切都好時
它會告訴你———你錯了。
像一枚拋向太陽的硬幣,
悲傷會讓你保持旋轉,
而不知道會在哪一邊著陸,
或在頭部,或在尾部,
但不可避免
都在邊緣。
一位詩人寫道:
“死亡也不能稱霸四方。”
而另一詩人說:
“死亡,你將死去! ”
悲傷會告訴你
一個是笑話,
另一個是謊言。
你的情感,理性與思想,
都無比脆弱,
當面對它的沉重,
它的無可置疑的突然的怪脾氣。
鰥夫
“鰥夫”,一個如此怪異的詞
仿佛與脫?;虬肯栌嘘P:
今早,我看見了清晨的
鰥夫,正踉蹌地走在荒街上。
這出乎意料:
女人比男人活得更久,
妻子勝過丈夫。關于它的一切
都是謬誤,時間以陳詞濫調的鐮刀
割出了一條兇惡的路。
與它坐在一起的詞
戴著奇怪的戒指,
像我們生活中的陌生人:
“灰燼”“葬禮”“喪失”“死亡”“火災”。
它們是否會耗盡它們的意義,
然后厭倦我們,松開我們負重的手指?
“鰥夫”,這奔跑著的、可憐的、
微弱的短音節(jié),對我只字不提,或者
向我講出一切,扼住
我的每一次呼吸,
在死亡低沉的、黑暗的余波里。
柏拉圖的錯誤
甘藍菜蛾,純白
像撕裂的皮膚碎片
在花園里飛進飛出
吃著它們所需的蔬菜葉子。
你的皮膚,像紙一樣變薄
瘙癢不斷,你撓著
像一只滿身跳蚤的狗。
這是他們所說的藥。
藥并非用來治病
而是為了延續(xù),為了
更久地抑制癌癥。五年了,
我們的生活一直圍著疾病旋轉。
六個月了,它現在已經
被吸入了它的抗光的
虛空之中。
你的皮膚塌陷在
你的骨架里。
偶爾,我會擁抱你
我必須如此輕柔地這樣做,
那是幾乎感覺不到的觸摸。
痛苦加入我們。我們的朋友
害怕給我們打電話,
這可以理解。我必須提醒自己
沉默是一種關心。
陰影劃過
戶外椅子的板條。
從陽光的角度
它們看起來
比椅子本身更真實,
(柏拉圖弄錯了)
真實,如皮屑飄舞,
從我們的生命中
剝落。
輕擊
親愛的,你無疑記得
我從未聽過
“直到有你”
※
而那扇奇怪的窗在響著,
只是新加坡黃喙鳥的輕擊聲,
當它們從瘦骨嶙峋的貓那里飛出。
我每晚都能聽到它,那啄擊
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聲音。你已經走了,
而我現在聽到的一切都清晰而多余
仿佛一切都在我之外。
我演奏的傷感的披頭士歌曲
在貓和鳥群的陣陣騷動中縈繞。
你曾說過
想要重新捕獲青春,想要
跌落在過去的懸崖上,“這
是衰老的第一個征兆”。
在新加坡的荒謬中,熱令人困惑,
我拼命地想為你寫一首
最簡樸的詩,讓它
在你體內敲擊、輕啄,
讓它飛進
語言之外的語言,
從我情感的騷動中,
從我現在生活的深淵里,
如動物般沉默不語。
賜予
窗外,小云成群
像我們的痰飛進了
天空的喉嚨中。
帶著疲倦的嘶啞聲,
發(fā)動機刮過稻田時
不停地低吼。
深橄欖綠的種植園被水流截斷
干涸的條狀土地上,那里
男人和女人們在勞作,大自然
各歸其位。低,更低,
直到我們被命運和機遇
輕輕低語,我們懸掛著
以飛快的速度,在脆弱的空氣中,
但今天命運選中了我們
頭條新聞會躲過我們的名字,我們將進入
例行公事的神奇的寧靜之中,
我們所有的恐懼都被扣進
平庸而機械的賜予中,
即使我們很快就會遺忘。
然后,地面上,車輪的隆隆聲和爆裂聲
被重力和沉重再一次
鉤住,我們生命中最有價值的分量
幾乎沒有被人注意。
現在,太陽撲騰翅膀,閃著光亮
我們在光的照耀中走向家的方向
最終對它的明亮、它的絕對
而又平凡的沉默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