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
秀兒和我同班,年長我一歲,農民家的女兒,五兄妹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兒。秀兒8歲那年,她父親在伐木時遇難;母親身體不好,哥哥和大嫂五個人在隊上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日子清貧得很。大嫂曾向秀兒媽提起不讓秀兒去念書,一是可以省學費錢,二是可幫家里干些活兒。秀兒媽不忍,秀兒也堅持要上學。她承諾放學就回家?guī)椭鷭寢尭苫顑海瑢W費也不讓家里操心,假期去做小工或采草藥賣。
8月19日這天,為了掙學費,為了給媽媽看病抓藥,秀兒到山里采草藥,攀爬中,她的小腳丫踩空,從黃昏的懸崖墜落摔傷。她哥哥用馬車將她送往縣城醫(yī)院,走到半路,傷勢過重的秀兒就停止了呼吸。在夕陽里,她13歲如花的生命就這樣黯然離去。她明麗的青春光影,仿佛懸在天邊的弧形光芒,墜落到夕陽西下的光影中,消失得那么揪心。那天是秀兒13歲的忌日,也是我12歲的生日。
我生日的前一晚上,央求秀兒不要去采藥,想和她一起到山坡上捉蝴蝶或到河灘去捉蟲子喂小魚兒,或是在河邊比試打水漂。這些都是我倆最喜歡做的事。秀兒說快開學了,這幾天天氣好,山路不滑,能多采些草藥,攢夠學費,還想給媽媽留點抓中藥的錢。她見我不吱聲,滿臉失落的樣,便拉拉我的手,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我:“小玉兒,太陽落山前就回來,給你摘幾枝卷頭花(野百合)當生日禮物?!蔽覍λf:“明天是我的生日,媽媽會給我煮兩個雞蛋,給你留一個,等你哦!”
生日的早晨,一碗素面、兩個煮雞蛋,一雙藍白相間的花色尼龍新襪是媽媽給我的生日禮物。在那樣的年月這禮物已是很豐厚了。我用手絹包好給秀兒的雞蛋,悄悄放進衣兜里,這兜里也就揣著一個關于夕陽、雞蛋、野百合的約定,心里洋溢著快樂,手總是想去衣兜里摸摸給秀兒的雞蛋。
秀兒養(yǎng)有兩只大花母雞,母雞下蛋的咯咯叫聲總讓她開心不已。有一次,她從草窩里摸出熱燙燙的雞蛋,在我的眼睛上滾滾,又在她的眼睛上弄弄,說能明亮眼睛。她還喜歡把雞蛋放在太陽下,細瞇著眼,看光穿過蛋殼所透出的朦朧紅暈。那神情像是我看萬花筒似的。也許她的夢就藏在蛋殼的紅暈里。我曾問她,煮雞蛋好吃,還是蒸蛋好吃?她搖搖頭說,她不吃雞蛋,不舍得吃,家里的雞蛋是賣了攢學費,還有給媽媽看病抓藥的。她還說,我們農民家娃娃有口粗糧就很好了。秀兒說這話時,神態(tài)儼然是個小大人。
對于一個12歲的女孩兒,死亡是個陌生的概念。當我揭開覆蓋在秀兒臉上白布的瞬間,死亡便在我的心上烙刻著白色、冰冷、哭泣、紙花、墳墓、疼痛的印痕。秀兒的臉已失去生命顏色,有些浮腫。額頭與左臉頰上有著深淺不一的青紫傷痕。秀兒模樣里曾有的青蔥,曾有的生機,曾有的溫度都消失了。無論她的親人和我怎樣地哭喊與搖晃,她對這個世界不再有任何的感知。那雙明亮又多愁善感的眼睛永遠合上了。是死亡這個張牙舞爪的魔鬼吞噬了秀兒的生命,連同生命的顏色與生命的溫暖,也讓我和她在夕陽下的約定,成了永遠的遺憾。
死亡也讓我看到了一個痛失女兒母親眼里的傷痛與淚水。秀兒母親在女兒死去后,淚流干,聲嘶啞,眼睛呆滯,空空的,像兩個幽深的洞。對秀兒母親眼睛的驚詫不亞于我看到秀兒那張逝去生命的臉。在她失去女兒后第一眼看到我時,瘋了似的沖向我,把我緊緊地摟在她懷里,還不停地哭喊著“秀兒……我的秀兒”,她嘶啞的聲音,突然的舉動,還有從黑洞樣的眼眶滾出的淚珠嚇壞了我。周圍的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從她的懷里搶了出來。大人們,還有我母親叮囑我以后少去秀兒家,別去刺激神經有些錯亂的秀兒母親。
秀兒下葬時,也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天很藍,云很淡,金色火球樣的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天。這是她大哥堅持要在這個時辰安葬秀的。他說秀兒生前對他說過喜歡這時候的太陽。這個時辰西邊的太陽正好照射著妹妹長眠的山坡。當長方形的木匣子帶著秀兒的遺體在墓穴安放好,人們準備掩埋時,我把用手絹包著的東西放在了秀兒大哥的手里。他問,什么東西?我說,給秀兒留的雞蛋。瞬間,大哥的眼里滾動著水樣的東西。下山時,秀的大哥說送妹妹去縣城的路上,她迷糊前,說過想吃雞蛋、稀飯的話,還有卷頭花什么的。秀兒大哥的話像母親做鞋的錐子樣扎得我心亂疼,淚水止不住地滾。
昨夜,夢里聽到滴答的雨聲,我隱約看到了梳著兩條小辮的秀兒的背影,也真切地聽到讀詩的聲音:
請不要關閉門窗,讓我
深入整個花季,沿著流水的香
尋找一種芳菲的傷逝
歲月是一條河,我想知道
你在哪處的楊柳岸邊
手拿陽光的傘
嫵媚如菊
季節(jié)唱歌
想和你一起在山野
看云歸云來
還像往事里的從前
去采摘紅紅的草莓,好想
聽到你清脆又熟悉的聲音
叩我家的門
那聲音似夢非夢,如在雨簾里穿行,又像是在岷江河的浪峰上起伏,抑或是在夕陽的光影里逃逸。那首詩是我在秀兒去世30多年后的一個清明節(jié)時寫給她的。我也不知是我自己在讀,還是秀兒在讀…
好多年沒有夢見秀兒了。是我漸行漸遠的身影與秀兒墳塋離得太遠,還是秀的腳丫太小,無法走到我的夢里?我不知道,這么多年,在那個遙遠的世界,她是否還在匆匆地趕赴那場夕陽的約定,一路風塵。柔弱的她,卻依舊尋不到我的身影。秀兒,你還是13歲嗎?而我早已長大成人,我在夕陽下等你,揣著那枚雞蛋,帶著往事的余溫,你是否還認得出容顏更改的我?
多年來,我無數次想象如果秀兒還活著,現在的模樣是怎樣的呢?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吳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