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機關(guān)舊址紀念館改造落成。攝影/ 孫中欽
“我們知道,上海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誕生地本身,并不僅僅是指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共產(chǎn)黨作為中國近代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一個偉大的政黨,它的成立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它在上海經(jīng)歷了孕育、創(chuàng)建,然后再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整個孕育的過程在哪里?我們可以看到,這一處房子,就是改變中國近代的一個重要的歷史現(xiàn)場?!?中共上海市委黨校常務(wù)副校長徐建剛教授對著鏡頭如是說。近日,在南昌路100弄老漁陽里2號,徐建剛錄制了一堂視頻微黨課——《上海的創(chuàng)黨實踐·老漁陽里》。
“漁陽里”三個字,長期以來作為團中央舊址紀念館為人熟知。如今的門牌號為淮海中路567弄6號的團中央舊址紀念館,亦即新漁陽里6號,在1920年8月22日,見證了李漢俊、陳望道等8人發(fā)起成立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不久團中央機關(guān)也正式建立。
而在新近由蘇智良、姚霏主編《初心之地——上海紅色革命紀念地全紀錄》一書中,被徐建剛提到的老漁陽里2號,排在中共一大會址、中共一大代表宿舍舊址之后,并已將之標注為“陳獨秀舊居暨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起組成立地”。作為教育部人文社科基地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教授認為,老漁陽里實際上是中共早期組織的誕生地。當年,陳獨秀在這里推動全國建黨。在徐建剛看來,老漁陽里2號不僅僅是歷史偉人陳獨秀的居所,更是中國近代重要歷史現(xiàn)場的見證和發(fā)生地,是當年的《新青年》編輯部,也是中共最早的領(lǐng)導機關(guān)的所在地。
《初心之地——上海紅色革命紀念地全紀錄》。
從學術(shù)觀點上看,蘇智良與徐建剛不謀而合——漁陽里的價值,還有待進一步挖掘。
不僅是漁陽里——在蘇智良看來,上海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也是中國革命紅色基因的發(fā)源地?!斑@抹紅色,是近代上海發(fā)展中堪稱亮麗的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是上海城市文化研究中必須列入的重要課題”。蘇智良和他的團隊,花費十余年之功,通過學術(shù)研究和實地調(diào)查,基本“繪”就了上海近現(xiàn)代紅色革命文化的圖譜。
今年6月,當《初心之地》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學林出版社出版的時候,有評論認為,蘇智良團隊的這一成果,為上海留存更多樣化的城市精神和人文底蘊,并進一步推進上海市優(yōu)秀歷史文化舊址遺址與歷史文脈的保護,貢獻了力量。
老漁陽里2號的地址很清晰。1920年初,陳獨秀在北京受到軍閥迫害,南下上海。他到上海后,先在自己的好友、亞東圖書館的汪孟鄒處住了一陣子,然后于當年4月搬到了環(huán)龍路老漁陽里2號。老漁陽里2號本是辛亥革命元老、安徽都督柏文蔚的寓所。這幢老式石庫門里弄住宅,磚木結(jié)構(gòu),走進大門就是一個大天井,客堂后還有個小天井。建筑面積約140平方米,一家人住已經(jīng)比較寬敞了。
陳獨秀與柏文蔚是安徽老鄉(xiāng)、舊相識。他住進老漁陽里2號后,這里還曾接待過俄共(布)遠東局海參崴分局外國處代表維經(jīng)斯基。維經(jīng)斯基在這里多次召開先進知識分子座談會。陳獨秀在這里發(fā)起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并成立共產(chǎn)黨上海發(fā)起組。在這里,陳獨秀等人經(jīng)討論決定派最年輕的黨員俞秀松到新漁陽里建立社會主義青年團。此后,陳獨秀到廣州任廣東教育委員會委員長期間,中共發(fā)起組負責人李漢俊、李達等都曾在這里辦公和居住。中共發(fā)起組成員陳望道也曾在樓下廂房居住,并編輯《新青年》。
徐建剛認為,陳望道是當年中國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最重要的傳播者,也是中共早期黨員和領(lǐng)導人?!瓣愅琅c這棟房子的結(jié)緣,首先在于《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出版。”徐建剛說,“陳望道在這里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漁陽里2號見證了《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版孕育、出版的過程。更大的意義在于——在陳獨秀赴任廣州后,陳望道負責《新青年》的編務(wù)工作。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的早期,實際上,《新青年》雜志從原來的傳播馬克思主義先進思想的雜志,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黨刊。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望道先生也是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最早的黨刊的主持者和編輯者?!?/p>
如今的中央檔案館保存著一份珍貴的歷史文物——毛澤東親自填寫的中共八大代表登記表。在登記表的“入黨時間”一欄,上面寫的是1920年。有人會問,中國共產(chǎn)黨是1921年成立的,毛澤東填寫的登記表上“入黨時間”怎么會“提前”到1920年呢?在老漁陽里2號,就能找到答案!
1920年5月,毛澤東從北京到上海,和彭璜等人在民厚南里租了幾間房子,成立上海工讀互助團,大家一起做工,一起讀書,有飯同吃,有衣同穿,去實現(xiàn)毛澤東辦“自修大學”的設(shè)想。這段時間,他多次到老漁陽里2號拜訪陳獨秀,兩人討論了馬克思主義和湖南改造等問題,這是他思想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的時期。他在當年11月25日寫給新民學會會員向警予、羅章龍等人的信中,坦言自己成為一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1920年底,回到湖南的毛澤東與何叔衡等人積極活動,秘密成立了長沙的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蘇智良告訴記者:“1921年中共一大召開前,老漁陽里2號成為各地代表的報到處。一大結(jié)束后,這里又成為中共中央局辦公地。從老漁陽里2號開始,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中國走過了近百年的歷程。”
在上海,除了在當年的市區(qū)石庫門弄堂里有紅色紀念地以外,在當年的城郊接合部同樣有紅色往事。
老漁陽里2號的建筑格局,一直以來都沒什么大變化。1943年,環(huán)龍路改名南昌路。新中國成立以后,1959年5月,南昌路100弄2號就作為“《新青年》編輯部”,由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公布為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1980年8月,這里作為“《新青年》編輯部舊址”由上海市人民政府重新公布為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如今回看,這里可不僅僅是陳獨秀舊居那么簡單。
《新青年》編輯部舊址。
“紀念地原建筑尚存的稱舊址,確定原建筑不存的稱遺址?!边@是《初心之地》凡例中的一個自行規(guī)定。在蘇智良看來,他與團隊這十多年的調(diào)查、走訪,過程還是較為艱辛的。其中,上海城市發(fā)展變化之大、之快,有時候會令他感覺到遺憾與痛心。
并不是所有的紅色紀念地都如一大會址、二大會址、新漁陽里6號那般保護完好。有些建筑在尚未被發(fā)現(xiàn)為紅色紀念地的時候,就已經(jīng)拆除了。另一方面,大半生在做歷史研究的蘇智良稱:“中共中央曾在上海12年,中央特科留下了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但由于地下斗爭的事跡不易保存、回憶錄也多殘缺,因此勢必有不少舊址遺址有待挖掘發(fā)現(xiàn)?!碧K智良的研究還發(fā)現(xiàn),在上海紅色革命紀念地中,單隱蔽戰(zhàn)線就有兩個路徑可以探尋。一個路徑是中央特科,還有一個路徑是人民軍隊的情報系統(tǒng)。雖然兩個系統(tǒng)的負責人都是周恩來,但這兩者后來分開。
2018年6月,在上海師大與上海歷史學會聯(lián)合主辦的“黨的誕生地”學術(shù)研討會上,蘇智良曾向《新民周刊》記者披露過一段研究發(fā)現(xiàn)——1937年8月18日至21日期間,周恩來就曾在新亞大酒店會見葉挺,動員他出任新四軍軍長。“如果我們可以在新亞大酒店門口樹立一個雕像,記錄這段故事,那其實是非常生動、有意義的?!?/p>
還比如西康路24弄11號,當年這里的名稱是小沙渡路遵義里。這里曾經(jīng)和青海路19弄21號也即當年的青海路善慶坊,成為中共中央秘書處所在地。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的鄧小平曾與向忠發(fā)、周恩來、彭湃等人在遵義里一起過組織生活?!班囆∑脚c張錫瑗戀愛結(jié)婚,就生活在小沙渡路遵義里。兩人既是同學,又是戰(zhàn)友,志同道合。后來,周恩來和鄧穎超住樓上,鄧小平和張錫瑗住樓下?!碧K智良說,“從西康路和青海路這兩處遺址中,可以挖掘出很多感人故事。遺憾的是,這兩處中共中央秘書處機關(guān)原建筑均已在市政改造中被拆除?!?/p>
蘇智良發(fā)現(xiàn)——在上海,除了與中共中央、人民軍隊有關(guān)的紅色紀念地以外,還有一些基層黨組織的紅色紀念地有待發(fā)掘。除了在當年的市區(qū)石庫門弄堂里有紅色紀念地以外,在當年的城郊接合部同樣有紅色往事?!叭昵?,聽說有位趙景國先生撰寫了《徐家匯趙巷紅色印記》,才知道如今的辛耕路天鑰橋路一帶,也是個有故事的地方?!碧K智良說,“趙景國先生原本就是徐家匯趙家族人。趙巷本是趙家于明末清初從浦東三林塘遷居徐匯肇家浜后所建,是當年江南常見的絞圈房子。趙景國出生并長期住在趙巷10號。他從小經(jīng)常聽族中老人講趙巷的往事?!逼┤缵w巷5號,1909年誕下一個男孩趙子云。他成為趙巷走出的第一位大學生——中國公學藥學系畢業(yè)。1930年12月,沙千里、許德良等人發(fā)起成立進步社會團體螞蟻社。趙子云成為螞蟻社骨干。那時,中共黨員關(guān)露下班后常脫下旗袍和高跟鞋,換上對襟短襖和布鞋,來肇家浜一帶的工廠開展活動。1934年她與趙子云相識后,就在5號的客堂里與趙子云一起創(chuàng)辦識字班,每周3次,參加者多為五洲藥廠的女工。趙子云還冒著極大風險幫助地下黨陳其襄、李劍華等做了大量工作。后經(jīng)黨組織同意,趙子云通過競選擔任國民政府徐匯區(qū)副區(qū)長,并開匯豐木行,自任經(jīng)理。通過這樣的身份,趙子云便能更好地掩護上海地下黨文委艾寒松等人。艾寒松是生活書店鄒韜奮的助手,1935年因化名易水所作《閑話皇帝》一文涉及對日本天皇有“不敬之詞”,而惹得國民黨當局懲處,轟動一時。艾寒松1938年入黨,1941年與趙巷7號家的女兒趙金秀結(jié)婚?;楹?,艾寒松夫婦到蘇北工作,艾擔任《鹽阜報》總編輯。
蘇智良說,當他得知趙巷的大致情況后,就找了幾名學生,一起挖掘徐家匯趙巷的革命活動往事?!霸?946年后,19號的小閣樓成為交大穆漢祥、趙維龍等民眾夜校革命者的活動地點。1949年4月23日,中共徐龍區(qū)黨支部成員在趙巷19號小閣樓過組織生活,由已是中共徐龍區(qū)委委員的穆漢祥傳達解放軍已經(jīng)渡江正在南下的消息,并商議如何擴大人民保安隊,以迎接上海解放。不幸的是,穆漢祥于4月30日被捕,5月20日與另一名被捕者——共產(chǎn)黨外圍組織新民主主義青年聯(lián)合會會員、中國科技協(xié)會交大聯(lián)絡(luò)處負責人之一史霄雯同時就義。他們被槍決的地點是閘北宋公園。如今,在上海交大徐匯校區(qū),仍矗立著穆漢祥、史霄雯烈士的墓碑。”
國歌紀念廣場。
1984年在電子工業(yè)部老干部局局長任上離休的劉大明老人,原名趙劉根,1936年參加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時改名趙子誠,1940年由重慶赴太行山辦華北書店時,在重慶紅巖八路軍辦事處改名為劉大明。據(jù)他2010年時回憶,自己的父親趙琴舟曾在曹家渡某繅絲廠當工人,后來到法租界公董局醫(yī)院當幫廚。自己的母親當了一輩子工人。平時在家,母親不僅要洗衣、做飯,還要自己做醬瓜,腌蘿卜干,要種菜、澆水澆糞、鋤草,為黃瓜、豆角等搭架??扇缃竦内w巷原址辛耕路天鑰橋路一帶早已融入上海城市中心?!奥叫粮飞?,當年趙巷的一座座絞圈房子,早已變成了一幢幢高樓大廈,已無近代趙巷的一絲痕跡,令人無限感慨。”蘇智良對記者如此說道。
從如今上海軌道交通4號線大連路站2號出口出來,走不了幾步,就是國歌紀念廣場。廣場上有一尊雕塑,抽象中略帶具象,似風云際會之際,有人手握管樂器,似要吹奏出時代的最強音。更高處的造型,則是一面經(jīng)過戰(zhàn)爭和歷史風云洗禮的五星紅旗。
徐家匯公園的中唱小紅樓。
這里,在1935年的時候,是電通公司的所在地——荊州路405號。作為中共電影小組通過社會關(guān)系建立起來的左翼電影公司,電通公司在遷入荊州路后,開始拍攝電影《風云兒女》。當時,青年作曲家聶耳聽說此事后,主動要求為這部電影的主題歌譜曲。他僅用了兩天的時間,就完成了《義勇軍進行曲》的初稿。1935年4月15日晨,為躲避國民黨當局的追捕,聶耳準備去日本學習音樂。出國前一天,他到電通公司攝影棚用簡譜進行了初稿試唱,并認真聽取意見。此后,他把曲稿帶到日本修改,再將之寄回上海。1935年5月,當電影《風云兒女》在金城大戲院首映后,立刻傳唱開來。可以說,原荊州路405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誕生地。然而,與更名黃浦劇場的金城大戲院不同,電通公司的攝影棚早已不存。即使原本僅存的傳說系電通公司使用過的一幢小樓,也在新滬鋼鐵廠拆除過程中給拆了。然而,如今標明荊州路151號的國歌紀念廣場,無疑讓人仍能回想起《義勇軍進行曲》創(chuàng)作的往事。而除了在如今的黃浦劇場仍能見到《義勇軍進行曲》首次傳唱的痕跡以外,在徐家匯公園的中唱小紅樓,則是當年百代唱片公司的舊址。1935年5月9日,《義勇軍進行曲》第一次在這里灌成唱片。本世紀初,中唱公司遷出小紅樓,這里被改造為餐廳。蘇智良感覺,如果這里一樓繼續(xù)經(jīng)營餐飲,而二樓、三樓以國歌主題為中心,開設(shè)“百代唱片館”,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如煙往事不該就這么消散。蘇智良建議,該繼續(xù)對上海的紅色革命紀念地做一番全面清理,搞清楚家底。然后分門別類保護,特別是建筑尚在的舊址,不能再拆。重要的地方可以建館,紀念價值一般的地方可掛紀念牌,譬如搞浮雕、名牌之類。甚至在一些地方設(shè)置些二維碼,做一些微視頻講解節(jié)目。“發(fā)揮各級組織,以及市區(qū)街道鎮(zhèn)等的作用,也可以做一些發(fā)掘、保護工作的?!碧K智良說,“最近我去靜安區(qū)寶山路街道,街道的同志就帶我去了寶山路403弄2號,即原寶山里2號。這是里五卅上??偣f址。當時上??偣氖兹挝瘑T長是李立三,總務(wù)科主任劉少奇。這里已動遷完成。我覺得,五卅時期的總工會以及李立三、劉少奇的舊居,絕不可再一拆了之,總該留下點痕跡吧?!?/p>
蘇智良帶領(lǐng)的上海師大都市文化研究中心團隊,歷時十余年調(diào)查研究而得出的《初心之地》,在他看來,也能為進一步了解上海的城市風貌貢獻力量。同時,能為來自全國、全世界的旅行者、背包客提供按圖索驥的導覽,使國家記憶、社會記憶轉(zhuǎn)換成個人感受。這一工作的過程,更使得上海師大蘇智良門下的一撥撥研究生獲益匪淺?!坝袀€女生,是河北人,通過做上海紅色革命紀念地研究,在情感上更融入大上海。畢業(yè)后,她到上海市第四中學擔任歷史老師,在課堂上還專門給同學講上海史,講革命史。學生時代的經(jīng)歷,不僅提升了她的科研能力,也使她所上的課有一種歷史的親歷感。這樣的中學歷史教學,就顯出了一種創(chuàng)造性?!碧K智良向記者介紹道。
上海出生的研究生朱嘉偉則說:“剛參與這項研究時,我對上海的紅色文化并不了解,覺得這些內(nèi)容與我有相當距離,很高大很遙遠。但經(jīng)過查閱、走訪,原本隔膜的歷史漸漸鮮活起來,我漸漸認識到紅色文化和我們并不遙遠,可能就是平時一直走過的一片里弄,就有一個紀念地。這讓我覺得我們也有責任,去紀錄這樣一段歷史,以免其流失?!?h3>初心之地精選線路
《初心之地》選擇了從1916年到1949年,在如今的上海行政區(qū)劃內(nèi)的紅色革命紀念地進行考證,梳理、收錄了上千處紅色革命文化舊址、遺址。由于篇幅所限,本刊精選五大探訪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