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麗
我媽媽住在內蒙古東部的一個縣城。我曾經問過好幾次她小時候的故事,她一次也沒講過自己的媽媽,包括我的后姥姥(她的后媽)。我小時候曾去姥爺家所在的鄉(xiāng)下玩,在我和姐姐有限的童年記憶里,后姥姥是慈愛和藹的。
春節(jié)將至,八十三歲的媽媽住進了醫(yī)院。
這天晚上,我擠在她的病床上給她讀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
常常閉著眼睛聽的她,在我停頓時有時睜開眼看我。
讀完時她看著我說:“真苦?。 ?/p>
我感嘆:“是啊,小女孩又冷又餓被凍死了?!鳖D了頓,我問:“你小時候有沒有這么苦?”
老太太眨了眨經常睜不開的眼睛,講起她小時候的故事。
她記得有一年過年地主家墻上掛滿的麥穗(那是她們農民一起撿的)上面掛滿了霜,白天天氣轉暖開始嘩嘩地流水,像下雨一樣淌下來。八歲的她就要干很多農活,拔草割麥子,有一次拔草把手都勒破了直滲血。
我說你那么小咋那樣拼命地干活。
她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本來還應該有兩個,一個小產沒能出生,另一個也隨后出天花死去了。姥姥因為小產得了病,可是沒錢抓藥,大夫說吃兩服藥就好的,姥姥只吃了一服。姥姥疼啊,疼了好幾天天天呻喚?!拔衣牭煤芎ε?,怕得厲害。后來,叫喚聲沒了,我媽也沒了?!?/p>
“我從沒夢見過我媽?!?/p>
“我害怕聽有人疼時的叫喚聲。甭管多疼我也不叫喚。那年你爸開車給我摔那下,手背縫了十多針,我也一聲沒吭。”
這件事我聽我姐說過,我哥哥姐姐們在邊上看著都疼,都說老太太特堅強。
原來,她的堅強連接的是深深的恐懼和痛苦,是一個八歲小女孩對母親最后的記憶。
是她母親最后的聲音。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十歲的時候,我后姥姥來了?!拔腋徽?。她不管我們。”我說不管不挺好嘛,不打你們吧?!耙膊淮蛄R我們也不管我們?!?/p>
“我那時候頭上長虱子,時間長了長了一個瘡。還是我大娘用煙葉子煮水給我洗頭,還挺管事,洗一回就好了?!?/p>
“我照顧兩個弟弟,他們的鞋都是我納,納鞋幫納鞋底……”
“直到我出門子了回娘家才好點?!保ㄖ咐牙褜λ膽B(tài)度)
我媽是被公認的好脾氣,用別人的話說“從來沒跟人紅過臉”。這個有七個兒女的家如今已是四世同堂,難免有些磕磕絆絆,沒人說過媽媽的不好。有時候我和姐姐會嘀咕她過于隱忍以至于我爸爸經常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還會跟她講道理。
一個從小沒了親媽的孩子,過了許多苦日子,不識字只能干粗活打零工,當有了一個自己的家,終于有了一個吃公糧的丈夫,她大概覺得無論再怎么都是可以忍的。
她曾對媽媽這個稱呼的人有著特別的期待?!氨还堋?,在我更多的是約束;在她卻是渴望,對母愛的渴望。
我說會不會是后姥姥自己沒生過小孩開始不知道怎么跟小孩相處的緣故呢。媽媽說可能吧。
老人到了這個年齡說起過去都是這么云淡風輕么。
當我避開她的視線,終于不得不翻包找紙擦眼淚鼻涕,我媽問:“哦,你感冒啦?”
我支吾著暗自松一口氣。老人家這眼神!我原本真怕她會瞪起眼睛責備我“哭啥”。
我發(fā)現(xiàn)我媽媽講的故事有幾句很文學的語言。尤其是那句聽了就讓人心痛的。所有復雜的情緒都在那短短十一個字中。
不知道這是她本來就有的語言還是受童話語言影響。
不過她講地主家的墻,我覺得和故事里的畫面有關。七十五年前她看到的墻上的麥穗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眼中曾經最美的圣誕樹。
“上次圣誕節(jié)時,她透過玻璃門,看到一個富有商人家里的一株圣誕樹,可是現(xiàn)在這一株比那株還要大,還要美。它的綠枝上燃著幾千支蠟燭,上面還掛著彩色的圖畫,跟櫥窗里掛著的那些一樣美麗,在向她眨眼。這個小姑娘把兩只手伸過去。于是火柴就熄滅了。”
我喜歡安徒生童話。卻從沒想到它可以打開媽媽塵封多年的記憶。
想了想,我與媽媽的深層交流好像都和病房有關。上一次是2014年她在北京住院。聽起來有點不像話,交流怎么非得在病房里才能深入呢。
可能一是因為安靜。我家一大家子人,聊天很容易被人和事打斷。
我一直想知道媽媽小時候的故事,在家里問過好幾次她都說不記得,一兩句話就岔過去。
二呢,大概是文學的魅力。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克服了傷痛和回避情緒起到作用的?!皬臎]夢見過”……是連潛意識都在回避吧。
今晚如果沒有它,我也許就不會聽到媽媽的媽媽的故事,也許永遠都不會聽到。
從她的故事里,我了解的似乎不止是媽媽,還有她的兒女們(包括我自己)共有的特質。
就像是河水的一條條支流,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模樣,是因為那條河曾經的風雨,流經的土地、草木、巖石……
選自《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