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忠民
中國繪畫和戲曲都同屬文藝范疇,具有同一文化根源的中國繪畫與中國戲曲,形異而神合,其中之奧妙,常被有識之士覺察獲得靈感,極大地促進了相互之間的共同發(fā)展。畫家透過物象現(xiàn)實小中見大,尺中見瀾,任我裁取萬物;戲曲表演藝術家超越程式規(guī)范求真善美,演繹生活萬象,幻化人生百態(tài)。兩者為拓展豐富生動的精神世界,而邁向更加廣闊的新天地。
中國古典審美理想中,中和之美是一個顯著的特征,另外一個就是含蓄之美,這恰好在中國戲曲和中國繪畫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表達出東方文明特有的智慧。在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中,最能給人記憶的莫過于文學和藝術。就繪畫而言,從新石器時代刻印于土陶上的魚、蛙、鳥、獸、人,到敦煌的壁畫,再到吳道子,再到任伯年,雖然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繪畫理論,但繪畫作為一種“技藝”已然十分成熟。例如東漢中央官學體系中有鴻都門學,這是中國最早詳實可考的文學藝術學校,學制設有書法、繪畫等門類。“戲曲”一詞最早是王國維所用,它是文學性質的藝術。戲曲的“歌詠”形式早就存在,例如《詩經》就是一部歌詞集,可歌可詠,《楚辭》里有《九歌》,所謂“詩以言志,歌以詠言”,從先秦的“俳優(yōu)”,到南宋的南戲和元雜劇,到后來發(fā)展成熟的昆曲、京劇及各個地方戲種,戲曲一直到十二世紀才逐漸完成它自身的體系。
中國繪畫藝術與中國戲曲藝術如今都各自有完備的理論和實踐體系,這并沒有掩蓋它們的血緣關系。很明顯的是,繪畫藝術影響著戲曲藝術,尤其是在藝術理念和美學追求上。繪畫是以線條、造型、色彩、構圖為基本元素的藝術表達形式;戲曲是以文學、音樂、舞蹈、美術和表演藝術等為基本元素的藝術表達形式。國畫主要是在高、寬兩個維度上的一種造型和視覺藝術;戲曲則是立體的視聽藝術,維度的豐富并不能代表它表達的本質,形式與內容都存在一個最佳的度。梅蘭芳先生特意學習中國畫和書法,除修身養(yǎng)性之外,更多的是從書畫中體會和戲曲兩者之間相同的東西。
接下來筆者試圖從“大小”“虛實”“動靜”“形神”這幾個維度來分析戲曲與繪畫的同源同理的關系。
事物的存在和發(fā)展都以矛盾的存在和發(fā)展為前提和動力?!按蟆迸c“小”的辯證關系,古來有之。戲曲都是一個故事或者事件的片段,它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戲曲上稱“主角”和“配角”以及“龍?zhí)住薄@缇﹦ 杜P龍吊孝》和《哭祖廟》可以說只有一個角的戲——諸葛亮和劉諶,一長段的唱,直到閉幕。這里是“大”。再如昆曲《牡丹亭·游園驚夢》里面有閨門旦、花旦、小生三個角兒,這是三個的大小之辯。筆者舉例是為了說明戲曲中普遍存在著“大與小”的原理。
在繪畫中,這個原理更加明顯。最具性格的是八大山人的畫,或一只水禽,或一條魚都極為簡單,但物不過是人們借以表達意趣的憑借,它們的價值和意義都來自于人。繪畫比戲曲更加具有主觀性。
戲曲和繪畫中最為基本的原理正是“大與小”之辯,戲曲通過主角來帶動故事的發(fā)展,表達劇作家和表演藝術的藝術追求,而繪畫則是形象和主體形象來表達畫家的筆墨趣味和藝術思考,它們是“大”與“小”的藝術處理,“大”在于言“志”,“小”則言“情”?!按蟆迸c“小”并非價值上的判斷,而是藝術家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大”可以為“小”,“小”可以為“大”。
聲聞于天 王一亭(此圖體現(xiàn)了虛與實)
在文學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中,“虛實相生”是比較常見的。所謂的“虛實相生”是指通過實在的描寫誘生和拓展審美空間,例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是以實寫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是以虛寫實。在繪畫和戲曲也是同理的,但更加直白。例如在京劇《三岔口》中有一個場景,焦贊行至三岔口,在一家黑店投宿,楊任二人在深夜黑暗中打斗起來,在舞臺上是明如白晝的光景,這是“實”。讓人舞臺下的官感卻是一場伸手不見五指的“盲斗”,這是“虛”。這是典型的以“實”誘生“虛”。在如漢劇《柜中緣》,民女劉玉蓮在家門口做針黹,除了小板凳和針黹布面是實物,其他都是通過唱、念、做等形式來表現(xiàn),于舞臺下的觀眾來說,活脫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農家女孩在很自然地做女紅,天真活潑,嬌憨靈巧。假使在舞臺上真做起針線活來,那便是“戲”了,而是勞動,顯得不倫不類。正是以“虛實相生”的藝術手法,使得藝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觀眾通過視覺,聽覺帶起動覺,形成各自的體驗,戲迷們唱說“傳神”,就是這個道理。
在繪畫中,“虛實相生”幾乎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潛意識的手法,繪畫是根據生活中的某一物、景,作者主觀的選擇,增減某些物像入畫,并不是如照片一樣如實地對物進行描寫,人的視覺并不具有創(chuàng)造的功能,但畫卻可以生變。畫“虛”是一種方法,留白更是一種藝術,中國繪畫和戲曲表演都是為了創(chuàng)造想象的時空而精心布置的。
繪畫是對物的瞬間凝固,在靜態(tài)中有著動勢;戲曲以動的形象組合,在動態(tài)中有著靜的觀感。唐人王維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戲曲與繪畫同樣是相互交融的。例如徐悲鴻的馬,它的實體是靜態(tài)的,但馬的姿態(tài)卻流動的,這是繪畫之于照片的不同。
我們再回到戲曲中來分析,京劇表演藝術家趙松樵先生的“關公戲”《走麥城》《華容道》,場面并沒有武戲那種酣暢淋漓的搏斗,而是“不溫不火”的,但“靜”中有“動”,“動”中生“靜”,舞臺上的關公,不怒而威。出場站定,身軀前后微擺,這是動,但于臺下觀眾確實一種嚴靜,威勢攝人,片刻后一陣叫好聲,這是“動”了。
“動”和“靜”在藝術表現(xiàn)上并不對立存在,它們是統(tǒng)一體。在畫面也好,舞臺也好,沒有把握“動靜”的尺度,不是吵就是悶,戲曲與繪畫不同的是戲曲拓展表現(xiàn)空間,繪畫則過分局限于紙張尺度而顯得局促,所以通過一個焦點物象或一截景象,“馬一角,夏半邊”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形與神本是一體的,但在藝術實踐中常貌合神離。在繪畫中有“形”無“神”的事實,屢見不鮮。繪畫是以形象為基礎的,但意志卻是它的靈魂。寫意是中國古代美術的重要命題,“形與神”是“大與小”“虛與實”“動與靜”的最高層次,如吳昌碩畫竹,從狀物繪形的角度看,似乎是粗拙單調的,但畫的氣象則直抒胸臆,酣暢淋漓,是一種“大寫意”筆墨。再如宋人工筆,我們很難說它就是寫實的,它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不同的審美和筆墨趣味。工筆同樣是寫意的,寫的宋人的精致和情趣。再如黃賓虹的山水,山不似山,樹不似樹,大都略寫其形態(tài),然“靜穆之致,撲人眉宇”,這是“神”。
舞臺上對“形神”的體現(xiàn)更為明顯。我們以張繼青先生的《牡丹亭》為例來說明。杜麗娘是一個有很好的文化教養(yǎng)的大家閨秀,這是人物的定位。她的動靜是嬌嬌的,言語是輕輕的,情態(tài)的含蓄蘊藉的,演員在舞臺上“做”這些姿態(tài),這都是“形”。原則上說“形神”是一體的,無形即無神。但為何有“東施效顰”的蹩腳之做呢?缺的是“神”?!吧瘛笔撬囆g創(chuàng)作的核心,舞臺上演員往往難于抓住人物的“神”,而對于人物的“形”卻能很好的把握,繪畫也是如此,只是因為中國繪畫和戲曲在實踐上已經形成了各自的行動“程式”,“程式”就是一個“形”,然而“形”并沒有很好的如傳達人物的“神”。例如張繼青先生演的《牡丹亭·游園》一折,從出閨閣繡闥到花園之類,過程幾回都差不多,但不同的演員所表演出的感覺卻大不一樣,同樣是沒有把握人物的“神態(tài)”,從出門到入園,這個過程是杜麗娘感情的一個升溫階段,她的“神”是越來越活潑的,不是平鋪直敘的,沒有這個階段的預備,《驚夢》這不“驚”了,而落于艷俗。繪畫中“傳神寫照,盡在阿堵之中”就是講的這種形與神的關系?,F(xiàn)代中國畫大師李苦禪先生喜好京劇,經常從京劇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無論“大小”“虛實”“動靜”“形神”皆能從中找到相應的啟發(fā)。
隔岸桃花 王一亭(此圖體現(xiàn)了動與靜)
綜上所述,我們從四個角度分析了中國繪畫和戲曲的共通之處,由于它們實際上是屬于不同的藝術領域,差異性也很明顯,把握二者的異同,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戲曲和繪畫,其次將二者統(tǒng)一到中國文化的根源上,也有助于我們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具有民族特色的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