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杰 沈心雨[蘇州市職業(yè)大學吳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馮夢龍是明代通俗文學家、戲曲家,南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今蘇州)人。明代末年,明王朝統(tǒng)治逐漸衰敗,由于吏治黑暗,導致許多文人入仕無門,轉(zhuǎn)而研究詩詞、小說、戲曲、民歌等文學藝術(shù),文人士大夫階層針對僵化的程朱理學和八股取士提出新思維,追求個性自由,促使民間文學得到發(fā)展。馮夢龍自小誦讀經(jīng)史以應(yīng)科舉,然而他的科舉道路卻不順利,未能高中舉人,只得在家中著書授徒,由于長期接觸市民階層,這為他熟悉民間文學提供了第一手的資料。
明代蘇州,商業(yè)興盛,城市繁華,經(jīng)濟的發(fā)展推動了地方文化的發(fā)展,民間產(chǎn)生大量時調(diào)小曲、民歌,馮夢龍對此產(chǎn)生極大興趣,他深入民間采集民間口頭歌謠,并從事民歌的整理研究工作。他采集編纂了《童癡一弄·掛枝兒》《童癡二弄·山歌》兩本民歌集,忠實記錄山歌,對作品中的吳地方言土語進行注釋,并品評作品的思想特色和藝術(shù)情趣。
馮夢龍在《敘山歌》中表達了他編輯民歌的宗旨,他在《敘山歌》中寫道:“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本文引文見《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上冊)他認為自有文字記載以來,代有歌謠,編輯民歌就是倡導真情的文學觀。《掛枝兒》共十卷,前八卷是情歌,他按照情感發(fā)展線路,精心編排,從描寫男女兩情相悅,表達永結(jié)同心的美好愿望,傾訴相思和離別時的依依不舍之情,到譴責埋怨負心人,觸景生情傾訴哀怨之情。卷九“謔部”和卷九“雜部”是情歌之外的其他民歌。《山歌》十卷也是按照題材和主題進行分類,卷一到卷九是“吳歌”,卷十是“桐城時興歌”。其中有愛情題材民歌,也有雜歌和詠物題材的民歌,所錄山歌基本是七言四句,也有雜體,十句以上為長歌。
《掛枝兒》和《山歌》兩本民歌集保留了民歌的原汁原味,忠實記錄了吳地民眾的衣食住行和民風民俗,保持了吳歌特有的情調(diào),充滿濃厚的鄉(xiāng)土風情。
馮夢龍編纂的民歌注重表現(xiàn)個性,流露真情,充滿了對情的追求和對女性的同情。品讀歌詞,我們能真切感受到馮夢龍對真實自然情感的認同和贊賞。
如《掛枝兒》感部七卷的民歌“又”,描寫了滿地翠綠的芳草、掛滿枝頭的桃杏、雙飛的燕子、盛開的杜鵑花、垂絲的楊柳等景物,融情于景,借景抒情。
去年的芳草青青滿地,去年的桃杏依舊滿枝,去年的燕子雙雙來至。去年的杜鵑花又開了,去年的楊柳又垂絲。怎么去年去的人兒也,音書沒半紙。
這首民歌開頭運用了排比的句式,將今年與去年的景色進行對比,細致描繪出一幅生機勃勃景色優(yōu)美的春景圖。接著卻發(fā)出疑問,思念的人兒離去一年為何杳無音信,表現(xiàn)出思婦孤獨的處境,與開頭描繪的美景形成強烈反差;物是人非,襯托思婦心中的孤獨和悲傷,思婦身處美景之中,卻并未感到快樂,無時不想念著情郎,感情真摯。
又如《掛枝兒》感部七卷的“冬”,描寫紛飛的雪花、飄落的雨點、肆虐的大風等景物,描繪了冬季夜晚寒冷蕭瑟的畫面,渲染悲涼的氛圍,襯托出思婦內(nèi)心的孤獨寂寞,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調(diào)。
三冬天,受不得凄涼況。雪花飄,雨花飄,風兒又狂。夜如年,獨自個無人伴。擁爐偏覺冷,對酒反生寒。便有那棉被千重也,可是孤眠人蓋得暖。
思婦無人相伴,抱著火爐,喝著酒想要取暖,卻感到更加寒冷,因此夜晚變得格外漫長,簡直是度日如年。讓思婦受不住的不是天氣寒冷,而是無人相伴的孤獨,即使有千斤重的棉被,也不能讓她感到溫暖。民歌的景物描寫突出環(huán)境的嚴寒,對人物內(nèi)心的凄涼之感起到了烘托作用。
又如《山歌》五雜歌四句中的“月子彎彎”,這首民歌中的“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被民間廣為傳唱。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彎彎的月亮,清冷的月光播散到九州,我們仿佛看到有的人家充滿歡聲笑語,有的人家籠罩著愁霧。由此聯(lián)想到九州大地,有多少人家能夠享受天倫之樂,夫妻歡聚,又有多少人家四處飄散,對著月亮在發(fā)愁。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民歌借月亮這一特征,通過對比描寫,渲染了濃濃的思念之情。
民歌從民間孕育,民間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為民歌的發(fā)展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激發(fā)著人們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民歌的語言通俗、自然、富有生氣,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如《掛枝兒》想部三卷的民歌“想嫁”,開篇用直白的口語描寫出人物的心理活動。
嫁了罷,嫁了罷,怎么不嫁。說許他,定許他,怎能勾見他。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來也,假又不得假。
吟誦這首民歌,我們仿佛看到一個躊躇徘徊的女性形象,心神不定,內(nèi)心想嫁卻猶豫不決?!扒锏蕉?,冬到春,春又到夏”,運用了頂針的修辭手法,寫女子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內(nèi)心也在不斷變化,語氣貫通,環(huán)環(huán)相扣?!耙У醚栏?,掐得指尖麻”,一個咬,一個“掐”,寫出女子內(nèi)心的焦灼,句子整齊勻稱,節(jié)奏鮮明?!罢娌坏谜鎭硪玻儆植坏眉佟?,結(jié)句一個“也”字,我們似乎聽到思婦在向我們絮叨,表達她內(nèi)心千回百轉(zhuǎn)的情感。
如《掛枝兒》隙部五卷的民歌“負心”,運用比喻的修辭方法,“俏冤家,我待你是金和玉,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將情郎眼中的思婦比作泥土,將思婦眼中的情郎比作金玉,形成強烈的反差,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負心漢的絕情、思婦的真摯情感。
賦比興是民歌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或鋪陳直敘,直接對事物進行描寫,或托物起興,生動形象?!稈熘骸泛汀渡礁琛愤\用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借助千姿百態(tài)的各類事物,在表現(xiàn)事物屬性的同時,抒發(fā)著人物的復雜情感。
《掛枝兒》感部七卷的民歌有的以季節(jié)“春”“秋”“冬”為題,有的以氣候“風”“雨”為題,抒情主人公借季節(jié)和氣候的變換抒發(fā)情感。
如“春”這首民歌開篇以一個“孤”字點出歌者孤獨的處境,害怕春天到來的心態(tài)。
孤人兒最怕是春滋味。桃兒紅,柳兒綠,紅綠他做甚的。怪東風吹不散人愁氣。紫燕雙雙語,黃鸝對對飛。百鳥的調(diào)情也,人還不如你。
民歌借紅艷的桃花、翠綠的柳樹描繪了處處充滿生機的春景,寫到紫燕和黃鸝都是成雙成對,恩愛調(diào)情,與思婦的孤獨處境形成對比,反襯思婦的孤獨,表達了悲傷落寞之情,與歌者內(nèi)心之愁緒形成對比,反襯出愁之深之切。
《掛枝兒》詠部八卷的民歌有的以自然景物為題,如“月”,有的以植物花卉為題,如“花”“葉”“荷”等,有的以生活用品為題,如“木梳”“扇子”“鏡”等。通過吟詠一個物品的特性,形容男子善變,寫扇子的特性是“只道你會偷情,一片熱心,誰知你情性兒飄搖不定”。寫鏡子的特性是“待把你磨得好,又恐去照別人”,表達出女子細膩的情感。
如《掛枝兒》詠部八卷民歌“月”,以“月亮”起興,將月亮擬人化,寫月亮嘲笑思婦,喚起了閱讀者無限的想象。
青天上月兒恰似將奴笑。高不高,低不低,正掛在柳枝梢。明不明,暗不暗,故把奴來照。清光你休笑我,且把自己瞧。缺的日子多來也,團圓的日子少。
月亮位于樹枝梢,不明不暗的幽光籠罩著思婦,將月亮陰晴圓缺的屬性與思婦的境況作比,有一種同病相連的無奈之感。這是思婦對自己的聊以安慰、自我排解,表達出思婦心中期盼團圓、孤獨寂寞的心情。
《山歌》卷六詠物四句與《掛枝兒》詠部八卷總體相像,大量運用了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例如將結(jié)識私情比作風、骰子、投壺、氈條、網(wǎng)巾圈等。這是思婦的真實感受,形象而具體,寫情郎對待情感的隨意,與思婦的忠貞形成鮮明對比,表達出思婦的悲傷和痛苦。
馮夢龍的民歌語言通俗自然,感情真摯,描摹人物心理入木三分,逼真形象。
馮夢龍民歌的句式結(jié)構(gòu)精妙,同一首民歌存在不同的句式,或?qū)φ坦ふ?,或講求格律,民歌還巧用疊詞、擬聲詞、襯字,使民歌句式錯落有致,變化無窮。
《掛枝兒》想部三卷“又”,這首民歌開篇運用排比的句式,前一句三個字,后一句六個字,長短句錯落有致。
風蕭蕭,一陣陣穿窗牖。雨絲絲,一點點都是愁。淅零零,鐵馬兒在檐前驟。慘淡淡燈共影,撲簌簌珠淚流。手摸一摸龐兒也,呀,瘦了,怎的瘦得這般樣丑。
民歌運用疊詞“風蕭蕭”“雨絲絲”描寫風聲雨聲,運用“淅零零”這一擬聲詞,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屋檐下銅片撞擊發(fā)出的聲響;“慘淡淡”寫出思婦形單影只,滿懷愁緒,淚珠“撲簌簌”地流淌,用手一摸,驚覺自己因憂愁而消瘦憔悴,面容變丑;一聲驚嘆“呀,瘦了”,細膩地刻畫出人物的心理活動。這首民歌感情逐漸推進,思婦的心理描寫細膩真實。
馮夢龍的民歌在句中頻頻使用襯字,也是一大特色。如《山歌》卷一私情四句的民歌“模擬”,運用襯字,使民歌更富有音韻美。
弗見子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子眼睛望空親個嘴,接連叫句俏心肝。
這首民歌中運用襯字“子”,在句中起著舒緩補充的作用,使詞句更加貼近音樂旋律,適于吟誦。在誦讀時我們能感悟到癡情女子的嬌憨情態(tài),既是真境,亦是妙境。
民歌的末尾兩句常常是“……也,……”的句式,上句和下句之間用一個“也”字連接,有種回環(huán)曲折之感,使情感顯得更加復雜、深沉。
如《掛枝兒》想部三卷民歌《牽掛》的結(jié)尾是“牽掛在心頭也,放又放不下你”。又如《掛枝兒》想部三卷民歌《自怨》的結(jié)尾有“不怨你的薄情也,只怨自己的緣分淺”。“也”字部分的詞句慢慢唱來,婉轉(zhuǎn)連綿,細細品味,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個愁苦悲傷的思婦形象,刻畫出思婦思而不得卻又放不下的糾結(jié)心理。
馮夢龍編的民歌保存了大量的吳地方言,有著吳地獨特的地域特色,民歌中女孩常稱“阿奴奴”,語言表達常用兒化音等,有著獨特的音韻美。
如《山歌》卷一私情四句民歌“笑”,如運用吳地方言吟誦,語調(diào)平和,語速適中,抑揚頓挫,低吟淺唱,韻味無窮。
東南風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后生娘子家沒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來。
這首民歌七言四句,第三句加了襯詞,句式長短變化,鮮活生動的語言,讀來更有趣味。
又如《山歌》卷一私情四句民歌《脧》,“思量同你好得場騃,弗用媒人弗用財。絲網(wǎng)捉魚盡在眼上起,千丈綾羅梭里來”。民歌保留了吳地方言 “不”說為“弗”的習慣,朗讀時“弗”比“不”語調(diào)更柔和,適合低聲吟唱。
馮夢龍的民歌繼承《詩經(jīng)》的“風雅”精神,關(guān)注日常生活,注重抒發(fā)真情,正如他在《敘山歌》中所言:“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并稱風雅,尚矣。自楚騷唐律,爭妍競暢,而民間性情之響,遂不得列于詩壇,于是別之曰山歌?!睆闹形覀兛梢钥闯鲴T夢龍關(guān)注“民間性情之響”的文學主張,馮夢龍熱愛民間文學,崇尚自然,強調(diào)真情實感。關(guān)德棟在《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序中評價他是“在明代熱愛民間文學、通俗文學的文人中,工作較早、貢獻最大的一位作家”。他對民歌的搜集整理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掛枝兒》和《山歌》在明代通俗文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