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上的一抹紅色
——論陳映真《趙南棟》

⊙賴寧娜［華僑大學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陳映真創(chuàng)作了《鈴珰花》《山路》和《趙南棟》這三篇“對五十年代的臺灣歷史進行反省思索的政治小說”?！囤w南棟》是一篇政治小說，不僅書寫了社會現(xiàn)實，而且從更深層次反映了臺灣的政治時局。創(chuàng)作政治小說是需要勇氣的，這也側面反映出陳映真的大無畏精神。然而《趙南棟》又不僅僅是一篇政治小說，如果只用“政治小說”來定義《趙南棟》，那么就無法體會其中的深刻性。

在《趙南棟》中，父親趙慶云是一個被關在監(jiān)獄里的政治犯，當他被釋放時，外面的世界早已時過境遷，趙慶云很難融入資本主義的臺灣社會。大兒子趙爾平，自幼被寄養(yǎng)在別人家，發(fā)奮圖強，最后進入一家跨國公司，但公司領導之間的鉤心斗角讓趙爾平的心智受到了污染，使他變成了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在監(jiān)獄中出生的小兒子趙南棟是個離經叛道的青年，他在畸形的環(huán)境中長大，吸毒成癮并且性生活泛濫，是一個可悲的小人物。小說中的三個人各自孤絕在自己的世界中，幾乎無法理解與交流。父與子的經歷形成了鮮明對比和強烈沖突，他們之間的命運隔閡牽動著所有讀者的心。小說通過一個家庭的縮影顯示了臺灣社會的畸形，書寫了一曲有深度和廣度的悲歌。

本文將以小說《趙南棟》為研究對象，對其內涵價值和批判意義進行審視和考察，分析書中蘊含的歷史現(xiàn)實和人性思考，展現(xiàn)陳映真胸懷天下的文人風骨。

一、國民性批判：陳映真的人性探索

小說中的父親趙慶云始終懷有革命的國民性特質，在革命年代能夠為了革命事業(yè)作出貢獻，甚至犧牲。他在青年時期，始終懷揣著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心中有未來，眼中有理想，腳下有步伐，可歲月催人老，尤其是監(jiān)獄中的時光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

“他說甚至他被捕時任教的C 中學，也完全改變了面貌。校地擴充了，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學校的木頭建筑拆得一棟也不剩，全部蓋了水泥大樓。整個臺北市，他還能認得的，就只剩那紅磚蓋起來的，永遠的總統(tǒng)府……”趙慶云被釋放后很難再次去適應新的環(huán)境，在他眼里一切變化都是如此的突然。趙慶云身上所帶有的革命的國民性，在已經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臺灣中很難再有生存的土壤，這是陳映真對國民性與政治環(huán)境沖突的思考。臺灣原本是他的故鄉(xiāng)，可時間帶走了一切，臺灣看似已經成了趙慶云的異鄉(xiāng)，數(shù)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趙慶云早已和社會的要求產生了偏差。

大兒子趙爾平身上的純真也發(fā)生了轉變。自幼的寄養(yǎng)生活讓他懂得了生活的不易，也很明白努力奮斗的重要性，趙爾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到了一家跨國公司并進入了公司高層。然而資本主義社會的拜金主義和物質主義侵染了以大兒子為代表的一類人，冷漠、拜金、無情、精致的利己主義等一些頗具貶義的國民性被貼在了大兒子身上，寄托了陳映真對資本主義社會國民性的思考。

“沒有來醫(yī)院探視的兩天多，他和蔡景暉夜以繼日的戰(zhàn)斗，把蔡景暉和南西的小公館當做作戰(zhàn)指揮本部，在南西不斷暗地提供公司迅速的攻擊計劃的情報下，趙爾平第一次感覺到，這壯年得意的德國人finegan 先生，在面對他和蔡景暉的聯(lián)手陰謀下，顯得出乎意外的脆弱?！币贿吺怯H人病重，一邊是公司爭斗，趙爾平卻可以冷靜地做出自己的抉擇，即便是在探親時間也不忘記公司內部高層之間的斗爭。鉤心斗角是大兒子生活的主色調，這與他的經歷有關，也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大兒子身上體現(xiàn)的特質正是臺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性的縮影。這其中也體現(xiàn)了陳映真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思考和審視，在資本主義環(huán)境中，國民性會被扭曲和重塑，往往會朝向不好的方向發(fā)展。

陳映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他的人生經歷有著密切聯(lián)系，這其中蘊含著陳映真對國民性的探索與批判。陳映真在白色恐怖時期也是一個“政治犯”，他卻始終懷有滿腔革命熱情，對于革命事業(yè)有著深深的向往?？墒峭虍斚拢Y本主義社會物欲橫流，貧富差距拉大，很多青年身上的銳氣已不在，人們的道德出現(xiàn)了滑坡，早已不是當年心中的理想模樣。早先改善社會、創(chuàng)造幸福的革命國民性已經被這個社會沖刷得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利己主義的國民性，實在讓人感到悲哀。

二、歷史的哀傷：兩代人的觀念割裂

觀念的割裂，體現(xiàn)在兩代人對革命理想的認知偏差上。趙慶云在一場政治運動中鋃鐺入獄，在監(jiān)獄中幾十年，沒有辦法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他想將自己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精神傳承給下一代，讓他們來填補自己的遺憾。作為父母，趙慶云夫婦對兒子們的愛是被讀者看在眼里的?！叭~春美想起不曾嘶喊，靜靜地走出押房的宋大姊，在那生命至大的沉默的一瞥里，向她極清楚不過地留下了這樣的遺言：春美，小芭樂子的事，無論如何，就拜托你了……”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父母對兒子的關愛，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情感，感人至深。

未曾想到的是，兒子長大之后的叛逆人格敲響了父輩革命理想幻滅的喪鐘。作為父親，趙慶云對自己的兒子們給予厚望，他總是教導自己的孩子們要多去思考民族和國家未來的走向，想讓自己的孩子們以后可以做一個為國家、為民族的未來做貢獻，堪當大任的人。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趙慶云的滿心期待，然而趙南棟和趙爾平卻辜負了他們的期待。在物質主義、拜金主義、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他們在社會大染缸的浸染之下走上了邪路，甚至成了這個社會的蛀蟲。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弟弟從經常夜不歸宿，到帶著不同的女孩回來住。第二天早上，趙爾平夫婦一道出門上班，看見客廳里零食、啤酒罐、香煙截和強力膠的空錫管狼藉一片。弟弟和女孩則在他深鎖的臥室里沉睡?！壁w南棟沉浸在物質和美色的享樂之中，早已將父親的寄托拋在了九霄云外。哥哥趙爾平一直以來都寄宿在別的家庭之中，是父母最出息的孩子，從小懂得努力，受到父親的激勵，一直以父親為榜樣。他懂得發(fā)奮讀書，改變命運，但是道德的滑坡也隨著時代的改變而出現(xiàn)，他的人生際遇也被這個社會改變了。這其實不僅僅是趙爾平的問題，也是時代的問題。趙爾平是物欲橫流時代下的悲劇人物，他貪戀物質享樂，摒棄了關心民族命運的理想，變成了一個蠅營狗茍、不計后果追求私利的人。

兩代人對革命信仰的理解終究還是產生了巨大的差距，以趙慶云為代表的父輩顯得更加純粹，他們追求的是民族大義的實現(xiàn)，向往的是大同的社會；子輩卻逐漸摒棄了這種大無畏的理想，從而奔向物質世界的享樂，精神出現(xiàn)了荒蕪，革命理想終究化為泡影。不同的話語體系代表著不同的價值體系，形塑著不同的行為方式，趙南棟一代與父親一代之間的代溝使得兩代人的價值體系無法契合，價值觀念被割裂開來。這僅僅只是一個家庭兩代人的縮影，而在陳映真那個時代，兩代人之間的代溝比我們想象的要大，這是歷史的悲哀。

三、人間的風骨：白色恐怖下的一根蘆葦

陳映真作為一位在特殊時期為革命事業(yè)付出無數(shù)心血的革命作家，由于政治立場問題被臺灣當局關押在監(jiān)獄之中?？伤]有被所謂的“權威”擊倒，在他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無論風云如何變幻，也不管臺灣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如何，他始終以筆為武器，堅定地書寫自己的信仰。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之下，無數(shù)人露出了諂媚權貴的臉色，但陳映真有著知識分子身上的傲骨，始終堅持正確的政治信仰，懷揣著祖國統(tǒng)一的夢想，希望用文學帶給兩岸穩(wěn)固與和平。

“八十年代末期之后，她們像自幼被苛酷的命運拆散的孤兒，在風中，在月暉中，在流言和耳語中，互相探知了彼此的存在，而于是懷著無限的友愛和思念，互相呼喚?！薄拔覒阎t腆的喜悅，將這選集擺在祖國的文壇上，感受到自己的作品能先于分裂的兩岸回到她的祖家的溫暖與幸福?！标愑痴嬉恢币詠韴猿置褡宕罅x，在《陳映真自選集》的序中表達了自己畢生所奮斗的理想，他希望祖國兩岸能夠統(tǒng)一、和平相處。這是他本人的美好愿景，也是千萬華夏兒女共同的心愿。

“中國素來不缺為民請命、為國赴死之士?！囤w南棟》中隨時都可能被點名赴死的政治犯，一如既往地關心著國家民族與國際形勢。”陳映真具有獨立的批判精神，整本書洋溢著他作為一個有理想的作者對獨立精神的探索?！囤w南棟》出版于臺灣社會精神荒蕪的時期，此時各黨派林立，很多知識分子都低下了自己高貴的頭顱，或加入了政治性的社團，或加入了政治性的黨派。依照陳映真的觀點，當知識分子加入某種組織或是某種黨派的時候，他的思想就可能會受到禁錮，就很容易失去自己的立場和原本應該有的風骨，成為政黨團體的喉舌。所以，陳映真從出獄開始就一直堅持著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加入任何政治性的黨派和組織——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自己思想的獨立性和嚴密性，為社會和民族國家的發(fā)展提供更多有效的、獨立的思考。

小說中的趙南棟和趙爾平的精神世界是空虛的，他們的問題不僅僅出在自己的身上，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也起到了很大的消極推進作用?！摆w南棟的精神夭亡可以歸咎于白色恐怖斬斷了他從父母的斗爭歷史中汲取養(yǎng)分的根須，革命理想的衰退卻是更加復雜的問題?！壁w南棟只是萬千臺灣青年的一個縮影，他的故事是當時20 世紀80 年代很多臺灣青年的寫照，在白色恐怖環(huán)境之下，兩代人之間產生了斷層和隔閡，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淪為了權貴的附庸。由此可見，陳映真能夠堅定政治立場，對當時的社會針砭時弊，是多么的珍貴。

陳映真是孤獨的，在當時整體墮落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獨自一人進行著探索；陳映真又是偉大的，他身上所具有的知識分子的風骨值得后人去銘記。隨著時間的推移，陳映真一定會引領著千萬人去思索整個時代。

四、結語

陳映真素來以思想的深刻蜚聲海峽兩岸文壇，被譽為用小說思考的人，其創(chuàng)作執(zhí)著于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極其強大的理性、知性的滲透為他的小說帶來深刻雋永的內蘊。在《趙南棟》一文中，有追求革命的父輩當年的英雄主義理想和今日社會里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以及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一代失去生活目標、腐朽萎靡的現(xiàn)狀，表達了陳映真深廣的憂患意識和批判態(tài)度?！囤w南棟》作為一篇洋溢著人文關懷的政治小說，揭開了當時社會的傷疤，也流露出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思考與感悟，展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不懼權威、勇于思考的風骨。它像白紙上的一抹紅色，發(fā)人深省，令人深思。

①王晴飛：《革命命運的思索及理念化寫作的突破——陳映真政治小說分析》，《揚子江評論》2010年第1期，第88頁。

②③④⑤⑥⑥陳映真：《趙南棟》，《陳映真自選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317頁，第338頁，第308—309頁，第348頁，第1頁，第2頁。

⑧ 陳美霞：《陳映真“白色恐怖三部曲”話語的重構與歷史的再敘述》，《文藝報》2017年11月17日，第4版。

⑨ 李廣益：《趙南棟之殤》，《新文學評論》2019年第3期，第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