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佳[浙江師范大學,浙江 金華 321000]
20 世紀80 年代末起步的中國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研究,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影響,中國內地學者在針對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時所提出的概念、關鍵詞、理論開始呈現多元化趨勢。筆者通過與相關論著結合的方式進行例證,總結、歸納、提煉出學者們在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研究中出現的具有代表性意義的學術熱點論題,發(fā)現“文化沖突”這一議題是飽受學者們關注的焦點,從前期的“身份認同”“文化選擇”到后期的“文化融合”“文化平衡”,發(fā)生的變化無疑是這一主題研究的延伸與發(fā)展。通過對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研究資料的整理,不難發(fā)現學者們關于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的“文化沖突”方面的研究,主要分為三個階段,呈螺旋式上升趨勢。
第一個階段是華文作家背井離鄉(xiāng)后對本源文化依然懷有眷戀而與移民國文化產生的價值沖突。正如鐘希明所述“文化認同的發(fā)生源來自異質感與危機感”,身處異域的華文微型小說作家的生活中,不可避免會充斥著身處異鄉(xiāng)的疏離感和危機感。在此形勢下,作家們只能通過文字的形式在作品中尋找文化身份認同,因此在身份選擇的問題上,也是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不可避免的情節(jié)。在這一階段,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作家往往在“本源文化”與當地異質文化相互沖突下進行創(chuàng)作,同時在進行有關文化認同問題的創(chuàng)作書寫中,作家們也因此才得以尋找到中華文化的起源和根脈。
一切事物得以長久的發(fā)展,除了偶然性的推助力,正常狀態(tài)下都有其必然原因,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的崛起也符合一般文學現象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微觀意義上,由于東南亞華人在異質文化充斥的文化語境中,需要有關傳統(tǒng)中華文化以及自身身份的認同與拓展,于是作者們便開始了相關的書寫,微型小說這種小說形式正好作為他們“尋根”“護根”“憂根”“興根”意識的載體。從宏觀意義上講,隨著移民潮的涌現,東南亞華人在東南亞各國中所占的比例已有明顯提升,他們已然作為一個族群存在于異域,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也就是中華文化在除本國以外的分支,他們承載了中華文化的“根”,中華文化也是東南亞華人的“本源文化”,本源文化在異域的認同與拓展情況也會集中反饋到東南亞華人身上,這也將形成一個循環(huán)的機制,決定著華人族群的生存與發(fā)展。
早期的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對于“文化沖突”主題的表現主要是由單一的中華母體文化影響的。李婷的《泰國華文微型小說的“中華情結”》一文便聚焦于泰國的華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在第一代泰華作者的作品中感受到了由于政治或歷史原因的移民“葉落離根的痛楚與無奈、在異國他鄉(xiāng)經濟與文化影響下對原生地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對中華民族取得發(fā)展后對葉繁根興的希冀”的情感,洞察到第一代移民在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無奈,迫于生活需要融入本土文化的同時也對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有著深深的眷戀,在“失根”的地理現實與“守根”的心理期望下,導致難以融入移民地生活,而進行了文化尋根主題類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以期通過作品聊以慰藉失根的孤寂,并展示中華民族的精神文明。
王振科的《兩種文化背景下的海外華文微型小說》一文中,認為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交流、相互融合、相互接受是必然的,且能促進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論者通過對比分析的方式指出,由于政治、經濟、文化、民族、種族等方面的因素,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在東南亞各國的地位相距甚遠,這就導致了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與碰撞,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孵化出了不少關于文化沖突和社會身份認同的研究。
簡雪娟的《從新加坡微型小說看中外文化意識的融合與沖突》一文,通過對“黃孟文、希尼爾、南子、張揮”等作家的作品細讀后指出,這些作品從題材內容和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上,多多少少顯示了由于中外文化相互融合產生的沖突。研究認為這一時期的作品充分反映了由于經濟的發(fā)展、新加坡西化力度加大,導致當地華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宗教信仰等隨之變異,從而引發(fā)了東西方價值觀念的碰撞沖突,傳統(tǒng)東方價值觀逐漸失落,沖突與融合之間逐漸失衡。
第二階段則是到中期在雙重文化影響下對自身身份的定義及文化的融合。隨著“文化沖突”等一系列問題在東南亞這片充滿熱帶風情的土地上被突顯出來,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在創(chuàng)作及研究發(fā)展的進程中,也在身份認同、文化融合的視角上得以關注。
華人族群在東南亞各國身處弱勢地位,他們一方面要受到歐美“先進”文化的侵蝕,一方面還會受到原有本土文化的沖擊,可謂腹背夾擊。華人族群為了在生存地奠定根基,就不得不去進行迎合性、適應性的學習,學習“他族”文化。強調“入鄉(xiāng)隨俗”的概念,要求華人族群研習當地的文化,了解本地居民的生活習慣,融入當地的社會生活中去,在內心認同中華文化,在表面卻不以“僑民”自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保持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內核,在內容的選擇上則盡量以當地居民的生活作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一階段的華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文化尋根主題創(chuàng)作的特點是“本源文化”與“本土文化”主動融合。
古遠清的《“菲化”而不喪失根本——吳新鈿的微型小說初探》一文是針對作家的個體研究。古遠清認為吳新鈿在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點是“菲化”而不喪失根本,具體表現在“故事發(fā)生地點多選用菲律賓而非中國、較少選擇以中華文化薪傳為主題、作品人物命名盡量使用洋名并適應本土情調、作品語言不完全符合漢語規(guī)范”。論者認為吳新鈿的作品優(yōu)點在于“吸取了當地文化但沒有丟失華族文化的特點、敏感地觸及了菲華社會中從家庭婚姻到子女教育成長等問題、作品人物名稱雖有洋化但也有部分含有中華文化色彩的命名”,也認為吳新鈿真正做到了“菲化”而不喪失華族文化的根本實踐,使其微型小說成功地做到了“融合本土,落地生根”。
新加坡作為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及研究歷程中的“佼佼者”,對其文化沖突和身份選擇的研究必然不在少數。蔣潺在《試從新加坡華文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論華文作家的文化身份建構》一文中研究指出,新加坡作為一個多元文化交匯的國家,擁有著高比例的華人占比,在快速的世界發(fā)展和潮流趨勢之下,新加坡華文微型小說也適應了時代的變遷,并從“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本體、創(chuàng)作載體”這三方面著手分析:考察將社會和文化中的“我是誰”如何融入進創(chuàng)作;探尋在本土文化和“中華”情結的糾結中,作家們如何尋求身份認同;從微型小說文本語言出發(fā),通過剖析華語特征來研究作家文化身份建構的目的。
宋方的《論海外華文微型小說的現狀》一文是立足于整體性的視野,站在宏觀層面的角度對當時的華文微型小說進行研究評析。宋方提出,華文作家們處在中西方文明交匯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之中,他們的思想觀念不可避免地與居住國的社會意識、人生價值乃至風俗習慣發(fā)生某種撞擊和沖突。同時又受其深刻的影響,作品因而借鑒了西方文學的寫作技巧,如深刻的批判性,幽默、諷刺的手法,并融合中外語言的優(yōu)勢等,反映了海外華人生生不息的奮斗史和身處其中的社會形態(tài)或眾生相。他們的作品使我們看到了一種開放的、多元的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和新穎的藝術構架,給人以強烈的美感享受,而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亦是如此,在與異質文化沖突的浪潮里,對文化的多角度進行融合選擇,以便書寫出更優(yōu)秀的作品。
袁龍和胡銀萍的《希尼爾微型小說中的華人形象》一文研究,是立足于具體的作家作品,通過“華人形象”來縱觀歷史發(fā)展的。以華人為主的新加坡也面臨著許多方面的困境,如西方的實用主義盛行,在語言方面又由于華文教育的薄弱與英語作為全球通用語言的流行,中國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受到嚴重沖擊,因此這一階段的華文微型小說內容上,常常表現出帶有主動性的抗爭意識。在希尼爾的微型小說中便印證了這一觀點,作品一方面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描繪不同時期社會下的人生百態(tài);另一方面,作者也表達出在新加坡新的發(fā)展模式下對中華文化式微的深深憂思,令人印象深刻。論者指明了希尼爾微型小說將中國文學的史傳傳統(tǒng)熔鑄于新加坡主體意識之中,描摹人世百態(tài),勾勒具有中國特質的華人形象,分別塑造了“孝子賢孫”形象、“不忘國恥”形象、“反思傳統(tǒng)”形象、“現代野蠻”形象這四大方面,表現了這一時期華人以中華傳統(tǒng)單一文化為主的身份認同逐漸向多元文化影響下的身份認同轉變的歷史進程。
第三階段是到后期全球化背景下以及多重文化因素綜合影響下的文化與身份認同的平衡。由于諸多原因,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呈現出顯著的共性特點,“都在蕉風椰雨中生長起來,自然帶有濃郁的南洋人文風情特色,但這只是調色,其底色依然是華夏文化,二重色調加之作家的生命本色,這‘三大原色’共同交互協(xié)奏成其獨具風格和色彩的韻味”。而隨著“僑胞”對于當地社會的融入以及受到全球化趨勢下西方文化的熏陶,這一階段的華文作者對中華故土的鄉(xiāng)愁日益淡化,且新生代華人由于早已擁有當地國籍,并且自小接受當地的教育及文化熏陶,對“中國人”的自身身份已然感到疏離;再加上華僑們在當地鮮少講中國話、年輕一代甚至不認識中國字,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感愈加稀釋。在這一階段的華文微型小說作品常常折射出“本源文化”“本土文化”初步融合后的非中非西的新特點,對雙重甚至多重文化進行選擇吸收后的文化平衡,從中我們也能管窺華族群體由受單一的本源文化影響逐步轉變?yōu)槭芏嘣幕绊懙纳矸葑迦骸?/p>
李騰飛在《論泰國華文小說中的身份認同問題》一文中指出泰華小說中,包含微型小說所呈現的文化認同焦慮,是不同于東南亞其他國家所呈現的單純的文化二元對立、種族矛盾所引發(fā)的認同危機,更多的表現為,在努力融合中泰兩種文化的同時,泰華微型小說作家也在努力找回自己的故國歸屬感,并保持中國的文化信仰。從早期懷有眷戀的背井離鄉(xiāng),到中期的重新定義泰國國民身份,再到后期新形勢下的身份融合,這三個階段均體現了泰華微型小說作家在積極建構雙重文化身份,并獲得了身份與文化的平衡。
對作家個例進行研究分析的還有李元素《論多元文化語境下的黃孟文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一文。作家黃孟文作為新華微型小說的重要代表,從根植于骨髓的中華文化與中華情結開始,到成長過程中遇到異質的西方文化,到揮之不去的新加坡本土文化,研究通過以上三方面來探尋其微型小說作品中涵蓋的多元化文化背景,從而剖析出黃孟文在不同創(chuàng)作階段對自我文化身份的思考與文化定位,最終在多方文化的平衡中進行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
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作為海外華文文學的附屬,其在全球化的浪潮下,面臨著多元文化的侵襲,并沖鋒在前,扮演著一個被多種文化意識形態(tài)所浸染的角色。在受到多元文化的影響下,原有的主體意識逐漸受到沖擊,這對于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本身來說,同時具有積極意義與消極意義。消極的是原來具有獨立結構的傳統(tǒng)文化不可避免的需要做出適應性的改變,積極的是這種文化的融合有利于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的未來更加長遠的發(fā)展??梢哉f,擺在創(chuàng)作者及研究者面前的,是一個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問題。在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的作品呈現中,無論是早期深受“本源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還是中期與異質文化的相互融合,或是后期選擇吸收后的文化平衡,不同的階段均體現了作家創(chuàng)作時對“文化沖突”這一主題的思考與選擇。就文學本身,如何對待并調和中國原有文化因子,如何吸收并融合西方及本土文化因子,如何讓文學本身在時代的發(fā)展中取得更好的發(fā)展,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①鐘希明:《流散寫作與文化身份認同——龍應臺〈人在歐洲〉的詩學研究》,《東南學術》2010年第2期,第124頁。
②莊偉杰:《東南亞華文文學與澳美歐華文文學比較》,《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第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