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的詩

○ 楊慶祥

清明節(jié)我在北京

早上起來我把指南針打開

正對南方跪下

給太奶奶、爺爺、外公外婆

三姑姑、小表姐、嚴(yán)老師

都叩了頭

窗外的桃花正盛

一整天我喝了一碗粥

愛在盧布爾雅那

除了愛與死

這世間本沒有別的

圣像不說話：它說流云和

魚。和風(fēng)。和風(fēng)中突然散開的

蒲公英。

前生一定來過盧布爾雅那。鄰座的

美少女你好，請和我同飲一杯酒

同乘一座今生的浮屠。

做一個歸鄉(xiāng)的夢然后哭了

君父啊，祖宗的墳山還在祭祀之地嗎？

我這個不孝的長子，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跪在

他們面前。沒有用膝蓋跪拜密密野草，沒有

用頭顱叩擊厚厚泥土，沒有將身體匍匐，柔軟在

四季常在的湖風(fēng)……

我怎么可以離開這么久？

那些當(dāng)年栽種的樹木有的茂密有的枯萎—

其中一棵是年邁體弱的祖父為我遠(yuǎn)行親手種植。

我曾立下看護(hù)的誓言，如今卻迷途

踟

躕，將一條

歸鄉(xiāng)的路，擱置得沾滿飛塵……

君父啊，我夢到你牽著1986年的我，去給死去的

姑姑燒一根長香。在路上你教我背誦家譜，然后我們

一起失聲痛哭……

已經(jīng)沒有祠堂和方丈愿意認(rèn)領(lǐng)我這樣漂泊的靈魂了……

壺口墓志銘

如果這黃土可以埋人

那就在水波上刻下我的名字：

這個人來過、看過、贊嘆過

他多想像一只飛鳥在波濤上雀躍

他也想是一塊石頭，被流水反復(fù)琢磨。

但他是一個人，所以他只能在岸邊，

以一個人的局限，來哀悼古老的

墓志銘。

荷的時代性

我在荷葉里聽到

一屋子的人在談?wù)摃r代

時代是荷葉上的露珠

一曬就無。時代也是

荷葉底部的淤泥，它的上面是清水

它的下面是垃圾。它的各種層次

如根莖上的倒刺，處處都傷人。

1988年的夏天，我和一群小伙伴為了

吃上新生的蓮子，決定集體裸身下河。

這樣愚蠢又兇惡的家長就不會察覺我們

嬉水的痕跡。

事實是，相對于父親的戒尺和母親的藤條，

那根莖上的刺，給我們留下了更痛的記憶。

以至于多年后我看到荷花，也嗅不到其

芬芳，只覺兩腿鮮血淋淋……好像我在時代的

觸覺中，再一次成為頑皮而小心翼翼的孩子。

我們終究看錯了荷花，我們也終究會看錯了時代

這其實是一個無比簡單的真理。

荷祭

我本來要摘片荷葉，將自己的尸體包裹

可我覺得自己不配了

我本來要贈一朵荷花，將她供奉起來

可我覺得她也不配了

君子和小人如今都沆瀣一氣

荷花又怎么能獨自開放在椒房和池塘

如今誰又敢在荷花前大言不慚不怕打臉？

我們把臉蒙起來，假裝還是蘭草和芰荷的后人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這樣讓人羞愧。

荷花和荷葉拋棄了我們。清水和淤泥

也拋棄了我們。我們的骨肉，再也不可能

清白和芳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