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從八樓陽臺望下去,小區(qū)院子里的櫻花樹開得正盛,花已開始掉落了,風(fēng)一吹,就降落一陣花雨,地上鋪了一層,粉嫩粉嫩的,看著讓人心疼。
花是樹的童話,是樹的靈感,是樹的青春詩篇,是樹向我們捧出的心——我們能看到的天地間最好的心。
我每一次看見花,尤其是看見寂寞山野里“紛紛開且落”的純真野花,就想:從我的軀體里,從我全部的生命體驗里和情感生活里,能提煉出幾朵純潔、芬芳、熱烈的美好花朵呢?這樣一想就難免慚愧,以至于在花面前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雖非穢物,但是能拿得出手獻(xiàn)給天地眾生的那種芬芳高潔的禮物,確實不多。
花掉落了,風(fēng)不知道吹落的是什么,樹也不知道。風(fēng)還在時不時地吹,花繼續(xù)掉落下來。
那么多童話、靈感、青春詩篇,一簇簇掉落下來了。
掉落下來的,都是從無數(shù)月夜霜晨地脈巖層里走來的芳心。
樹單純,樹不知道傷感。
樹不知道它把多少好東西掉落了。
但是,人會憐惜,會傷感。人心都有柔軟處,這柔軟處很深,卻經(jīng)不起碰觸,恰恰是柔軟,對強硬常拒絕,對柔軟最敏感,心軟時,才有至深的善意和愛意涌起。心軟的人,越是有一顆憐惜之心,越是容易傷感。
此時,我正在八樓陽臺上,邊看落花邊傷感。
樹不會傷感,但是樹會開花。
不會傷感的樹,開出了那么多讓人傷感的花。
兒童常常問一個古老問題:天地有何用?人生天地有何用?
我雖老大不小,土已埋了多半截了,卻仍然經(jīng)常想這個古老問題。
此時,答案來了。
答案在樓上,答案在樓下。答案就在開花的樹和看花人之間。
我是問題中的答案,我也是答案中的問題。
我的上空還站著一個更高的思想著的心靈。
那更高的思想著的心靈,它對思想進(jìn)行思想,對追問進(jìn)行追問。
那更高的心靈,為現(xiàn)象世界給出答案——
造物的良苦用心,不是在此刻的情境里向我們透露出來了嗎?草木負(fù)責(zé)開花,人負(fù)責(zé)看草木開花,草木盛開花朵,人心里盛開美感、喜感和傷感。
這正是天地存在之意義,也是人生天地間之意義。
陶淵明詩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實,此中真意,既可辨,也可言。
只不過淵明含蓄、沖淡,沒有多說、不想說透而已。
忽然悟到,曹雪芹的心智和情懷,是多么的深摯,他對自然和人世,懷著絕大的憐惜、悲情和不舍的深情。
必得有那種痛徹天人的深情和悲情,面對落花和落花一樣凋零的事物,才想得出、寫得出那么凄美的《葬花詞》。
人只有到了四十歲以后,才能真正讀懂一點《紅樓夢》。
《紅樓夢》沒有熱鬧可看,紅樓夢里全是一顆顆心。
等到你真正覺知了自己的那顆心,才懂得世上的心,才懂得紅樓夢里的心。
葬花,其實是葬心。葬花詞,實乃葬心詞。
我在樓上俯看樓下櫻花樹,花在掉落,我的心也一瓣瓣掉落。
我想,此刻我應(yīng)該去葬花,安葬了花,也安頓了我那隨花一起掉落的心。
但是,城市的水泥地面無法也不能扛著一把镢頭去隨意挖掘,如果把我換成林黛玉,也只能眼睜睜看花飛花落,也是無處葬花的。
花落了,卻無處安葬;心碎了,卻無法安頓。林妹妹該怎么辦?
人們常常談現(xiàn)代性,好像現(xiàn)代性多么多么好?;o處可葬,心無處皈依,是不是也是一種現(xiàn)代性?
這時候,我看見一個女孩,約有六七歲,看她個頭,不會超過七歲,若提前上小學(xué),就是小學(xué)一年級或二年級學(xué)生吧?她先走向附近的健身器材,在金屬做的秋千上蕩了幾下,很快走下來,她看見了金屬秋千對面的櫻花樹和樹下的落花,她急忙走向櫻花樹和樹下的落花。秋千沒精打采地對著她的背影自己把自己蕩了幾下,就停了,停在金屬的僵硬和寂靜里。
小女孩小跑著走到櫻花樹下,她好像忽然被什么震驚了,抓住了,抓住了她的眼睛和心。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不到她的臉和神情,我猜想此時女孩的神情,歡喜、喜悅、高興、激動,都是用詞不當(dāng),她的神情,應(yīng)該是驚訝、驚喜,是狂喜。這自天而降的美的盛開,這春潮般涌起的驚訝、驚奇和喜悅,是小孩那顆童心無法盛下的,她的心在此刻是完全超載了。而如此嬌嫩繽紛的花兒,卻在一陣陣風(fēng)里掉落,掉落在僵硬冷漠的地面,無人同情,無法收拾也無人惋惜。她那顆本已超載的心,又負(fù)載了另一種來得很深卻無以名之的感情,與喜悅、狂喜交織在一起,沖撞著她的心。我看見小女孩仰頭望著櫻花樹,又蹲下來,透過樹梢向上探望紛披的花影,接著又低下頭,看著地上的一層層落花,一層層花的粉紅笑靨。
突然,我看見小女孩彎下腰,用雙手將落花輕輕聚攏,又用雙手滿滿掬起,然后慢慢站起來,踮起腳,猛然將雙手舉起,張開,將滿捧花瓣,盡最大高度拋上頭頂,她則靜靜站立,將臉微微揚起,那花瓣如陣雨一樣落下來,落滿她的頭發(fā),她的脖頸,她的衣服,她的臉。
我看著她起伏移動的背影,我統(tǒng)計著,為她擔(dān)任著無關(guān)經(jīng)濟學(xué)的統(tǒng)計員,我在做著春意與情感的統(tǒng)計。我統(tǒng)計著,一遍、兩遍、三遍、四遍、五遍、六遍、七遍,七場花的陣雨,七場美的降落,七場彩虹連續(xù)出現(xiàn)。她不愿那櫻花白白掉落,不想讓那彩虹消失,為此,她一遍遍捧起落花,一遍遍讓落花變成花雨,往她的記憶里降落;一遍遍讓落花變成彩虹,從她的生命里升起。
我看見小女孩終于不情愿地離開了櫻花樹,她可能記起上學(xué)的時間到了。她回頭望了一眼落花,又望了一眼櫻花樹,風(fēng)還在吹,花還在落。她愣了一會兒,忽然轉(zhuǎn)身,邁開了步子,好像不趕快轉(zhuǎn)身,不快一點離開,她又會回到樹下,繼續(xù)去捧起落花,繼續(xù)制造花的陣雨,花的彩虹。
小女孩終于不見了。
我始終只看到她朦朧的背影。
院子里,花樹下一片寂靜。遠(yuǎn)處傳來斑鳩幾聲“咕——咕”,這個下午就深到無限,宋人說,“庭院深深深幾許”。
當(dāng)天,我沒有下樓去看那落花,想去看,但終于沒有去看,我不忍心看那滿地的凋零。
晚上下雨,還刮風(fēng)。我想著風(fēng)雨中的櫻花樹,想著那隨風(fēng)飄落的櫻花,想著那小女孩。
第二天早晨,我出門上班,路過櫻花樹,櫻花已全部落盡,樹上不剩一片;落花也已被保潔員全部打掃,地上也不剩一片。宋人說,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但是,現(xiàn)代城市的落花,只有一個去處:垃圾場。
櫻花樹的葉子,掛著露水,像一只只純潔卻茫然的眼睛,看不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看見了櫻花的盛開和掉落,我也看見了用落花制造花雨和彩虹的小女孩。
她連續(xù)七次為自己降下花的陣雨,她連續(xù)七次讓自己飛進(jìn)彩虹。
我想,林黛玉葬花,是對隕落的青春、美好、愛的告別、紀(jì)念與緬懷的儀式,飽含著傷感和悲情的儀式。
那位小女孩,她也許不懂美學(xué),也許尚不能體會離別與傷感,但她以自己不為人知的方式,在那個寂靜的下午,為落花,也為與落花關(guān)聯(lián)的時光和情感,舉行了一個多么唯美的紀(jì)念儀式。
我覺得,那個小女孩是一位純粹的詩人,是大自然的祭司,是心靈美學(xué)家。
在春天,在她懵懂的童年,她秘密地度過了自己的彩虹時刻——那也是一個人的生命里最珍貴的鉆石時刻。
人,在情感和心靈極度純粹、真摯、強烈的時刻,會產(chǎn)生異乎尋常的表達(dá)方式和語言。
在這樣的時刻,極致的心靈會把人的情感帶到很高很遠(yuǎn)的地方,心靈會發(fā)明出與心靈對應(yīng)和般配的方式以呈現(xiàn)自己——這既是美的發(fā)現(xiàn),也是美的發(fā)明。在這樣的時刻,一個人會成為詩人、美學(xué)家。
感謝你小女孩,你為我示范了一種多么唯美又意味無窮的生命儀式。
我也祝福小女孩,愿你記住這個春天,記住你在不經(jīng)意間舉行的生命儀式,在此后的人生旅途中,無論順逆晴晦,無論幾多坎坷,即使路上荊棘劃破手指,有血滴滲出,你都要記住那個花開如虹、花落如雨的時刻——它告訴你,雖然人生匆忙,人間多難,但畢竟萬物有情且美,在萬古悠悠的時光之海里,畢竟有過那如虹如詩的一刻。那一刻慰藉心靈,照亮一生,讓人生值得一過。
而人生的全部努力,無非是感激并延續(xù)那一刻,創(chuàng)造和邂逅更多的那一刻。
責(zé)任編輯:沙爽
一
那一年,父母帶著我們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坐了三天三夜火車。綠皮車廂里滿是東倒西歪的乘客,困了,我們?nèi)⒚帽蝗M(jìn)座位底下睡覺,每轉(zhuǎn)一下身,身下的報紙就會發(fā)出紙張?zhí)赜械母O窣聲。
在北京中轉(zhuǎn)時,寬大的候車廳墻壁上,掛著兩位領(lǐng)導(dǎo)人的巨幅照片。1976年,我八歲,第一次乘電梯,第一次坐地鐵。父親扛米背面,母親也是大包小包的,我們?nèi)⒚门聸_散,手拉著手。那些包,是母親連夜拆了雨衣,翻個面用縫紉機縫制的。
外婆家距城里八里地,俗稱街邊子,出城順著馬路一直走,拐進(jìn)一條土路便到了。八里地,那個屯叫妖屯,它是白的,和若干年后,我看到的畫作中俄羅斯邊陲的憂郁小鎮(zhèn)一樣。
二
大姨家有兩個姑娘五個兒子,灌風(fēng)的房子,異常冷清,炕上的席子破著大洞。我在那兒住了七天,印象里度日如年。每天不知道他們吃的是些什么,黑乎乎的一鍋,現(xiàn)在想來是野菜。就我一個人是白米飯,用鋁制飯盒蒸的,上面還有條小魚。即便如此,我還是一個人瞅著窗外抹眼淚。一次被四表哥看見,告訴了他娘,說人家城里的孩子住不慣,還是趕快找個車,送回去吧。我就天天盼著能有馬車,把我拉出去。
農(nóng)村討個媳婦金貴,何況那么窮的地方,得哄著。大姨的大兒媳,曾向大姨要臺縫紉機。大姨手頭緊沒錢,說秀兒,不急,等咱秋天分了紅再買。誰知到了秋天歉收,連吃飯都成問題。媳婦就把一鍋正在蒸的黃燦燦的豆包,扣到了地上。
大姨夫脾氣暴,年輕時沒少打大姨。剛結(jié)婚時,大姨一趟趟回娘家,他一趟趟來接,大姨一次次妥協(xié)。孩子多了,眼淚哭干了,這種日子,還得將就著過下去。
后來大姨老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生活依舊沒多大改觀,五個兒子為贍養(yǎng)老人的問題相互推諉。大姨的房子給了兒子們結(jié)婚,自己挨家住,一家一個月,月頭月尾是交接日。兄弟間常為多一天少一天、大月小月鬧意見,甚至打仗。有次大姨正病著,患的肝昏迷,在一個兒子家住到月尾,該接的沒去接。大姨便被弄到架子車上,蓋床被,推到另一個兒子的院門外。那是個冬天,干冷干冷的,大姨在外面凍了一夜。早起六點多鐘,天蒙蒙亮,一個拾糞的村民踩著雪,吱嘎吱嘎走來,隱隱聽到哼哼聲,以為是頭豬,近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人,捶開門,大姨的兒子才睡眼惺忪走出來,說忘日子了。
輪不下去后,大姨曾到大姑娘家住過一段時間,久了,女婿有點不愿意。她大女兒和二舅一個村,大姨便被二舅接去。二舅媽是個爽快人,說大姐,我家條件雖不好,住的位置還是有,我們吃啥您吃啥,別挑就行。大姨在那兒住了半年,她的五個兒子走馬燈似的來,讓二舅苦不堪言。
她的兩個姑娘合計了下,一人出一千塊錢,在大姨他們村買了間平房,讓大姨一個人過。誰知煙筒一冒煙,大姨的十幾個孫子孫女就端著碗來了,大姨的飯根本吃不到嘴里。
大舅很氣憤,調(diào)解多次無果后,便把他們兄弟五個告上了法庭。每人每年給大姨兩百元錢,情況好轉(zhuǎn)沒一年,錢又開始不能到位。
大姨死在一個寒冷的冬日。低垂的云朵回旋在繽紛的大雪中,天地一片寡淡,覓食的烏鴉呼號于村莊上空。三個舅舅非常痛心,覺得這樣好的一個人,一天好日子都不曾有過,就堅決要求拉回自家祖墳地,像對待沒出閣姑娘那樣厚葬??珊髞淼囊惶欤思椅鍌€兒子連夜來車,悄悄把他們娘的棺槨又起了回去。
就像一場可悲的人間鬧劇,在吵吵鬧鬧中落幕了,一個連溫飽都解決不了的地方,生存的尊嚴(yán)無從談起,紙糊的人生,那么薄那么?。?/p>
大姨活著時,如果有出差或做生意的親戚路過我家,講起大姨的近況,不等母親開口,父親便從兜里掏出所有的錢,讓他們幫忙帶回去。
母親常感慨,可惜了你大姨那個人了。我們五姐妹屬她最漂亮,又高又白,性情也好,竟一輩子沒得好,死得又早!要是你大姨還活著,我就把她接來,給她養(yǎng)老送終。母親絮絮叨叨,一輩子說的最多一句話,便是要給大姨養(yǎng)老送終。
但天堂沒有假設(shè),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三
二姨命苦,嫁給一戶地主,對方下了一百塊大洋做聘禮?;楹蟛痪?,一個風(fēng)雪彌漫的冬日,她的公公出去收賬,幾日沒回。丈夫騎了匹白馬,挎著錢袋子去找。訪到一戶人家,別人留其過夜,說第二天帶他去找。那戶人家磨了一夜的鐵鍬,在離村兩里地的路邊挖了個大坑。清早巴早喊二姨夫上路,走到坑邊,一悶棍夯下去,推到里面就埋了,得了馬得了錢。據(jù)說和胡子有關(guān),那幾年正鬧胡子,土匪猖獗。后來二姨他們?nèi)ツ菓羧思音[過,案子破了,但公公和丈夫也沒了。
她婆婆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遷怒于二姨,說她克夫,把她攆了出來。那時二姨已身懷有孕,回娘家后,趕上大舅回家結(jié)婚,家里多了個吃閑飯的,大舅媽話里話外便透著不愿意。外婆又剛生下兩個最小的雙胞胎舅舅,尚沒滿月。二姨看實在待不下去,只想找個容身之處,明知道后來的二姨夫患有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一輩子只能坐在床上往外望,等于半癱,家里還有兩個年幼的女兒,還是挺著大肚子,毅然決然把自己嫁了。嫁過去后,里里外外全靠二姨一個人。她勤勞,日子過得還算順風(fēng)順?biāo)O确康呐畠?,一個六歲,一個三歲,二姨視為己出,吃穿用度先緊著她們。她的親生女兒經(jīng)常到外婆家告狀,說她媽偏心,把好吃的好穿的都給了別人,自己總撿剩。姥就會說:“紋呀!你想穿啥吃啥,姥給你買。”
那時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能養(yǎng)豬,養(yǎng)一頭交一頭;養(yǎng)兩頭,可以留一頭。二姨沒錢,只能養(yǎng)一頭,但又不想交,頗犯難,又怕殺豬豬叫,被人舉報。趁半夜喊來外公和母親幫忙,插上院門,關(guān)死門窗,一棒子一棒子地夯。攆得豬在屋里到處亂跑,直到昏死過去。第二天早上,二姨挎?zhèn)€籃子,裝些豬下水,到大隊部說,豬病了,只得連夜殺了,孩子們等著學(xué)費吃穿嚼貨呢。隊長一聽是病死的,也就算了。
二姨是個公認(rèn)的好人,村里村外沒有不交口稱贊的,先房的孩子一直敬重她,相處和諧,沒紅過臉。她自己的三個孩子也培養(yǎng)成人,兩個兒子,一個民辦教師,一個考學(xué)去了省城。二姨夫死后,子女們陸續(xù)結(jié)了婚,二姨也去了省會,在那兒生活了三十多年。去世前有點老年癡呆,走失過一次。沒辦法,兒子上班時只得把她鎖在家里。母親回去看到后心疼得不得了,回來經(jīng)常嘮叨:你看,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你二姨那么剛強的一個人,現(xiàn)在不也這樣了!
晚年時,二姨看我媽回去,興奮得一夜夜不睡覺,覷著眼睛,窸窸窣窣到處找錢。說老妹子待她好,總給她買東西,她現(xiàn)在有錢了,給老妹子帶著路上花。翻遍床上床下都沒找到,最后在枕頭瓤子里找出一千多塊錢,硬塞給母親。母親只好先拿著,走時再壓到二姨的電視機底下。
我曾問起過二姨的一百塊大洋。母親說,當(dāng)年二姨出嫁時,姥姥家留下二十塊置辦嫁妝,剩下的八十塊,她自己帶著。那時大洋不值錢,四元一塊。她再嫁后,小兒子上學(xué),賣掉過二十塊,是母親陪她去的,那時母親也就十來歲。子女們結(jié)婚用了二十塊,死時還剩四十塊,為這四十塊大洋鬧了不小的意見。二姨主張幾個孩子平分,小兒子不干,說二姨一直跟他過,屬一家人。他照顧了二姨三十多年,應(yīng)該留給他。二姨則說,給他帶孩子做家務(wù),幫了他三十多年,這筆賬也就算不清了。
二姨性子烈,賭氣找出家里所有的藥全吃了,幸好搶救及時。二姨看死不成,又去撞墻,撞成熊貓臉。最后絕食,躺在床上,滴水不進(jìn),把嘴撬開,方能喂進(jìn)點水。
那年,父親的大妹,我的大姑媽病重,躺在長春的鐵路醫(yī)院,要見自家哥嫂。父親和母親趕回去,剛剛碰見二姨也咽氣。母親握著二姨的手,問認(rèn)不認(rèn)得她了。二姨點了點頭,一顆淚珠從她眼角滾落,順著臉龐一直流到青筋暴露的脖子和頭發(fā)上。母親不停地擦,二姨的眼淚不斷地流,嘴唇翕動著,就是說不出話來。兒媳近前,她用眼睛狠狠地剜。母親說她的兒媳婦也不易,上班管家拉扯孩子,二姨當(dāng)家時,也沒少受委屈。
摩擦讓親情不斷降溫,甚至生出仇恨了嗎?
四
三姨嫁的是長春一戶王姓人家,天津人,有名的天津王。大地主,院落多,規(guī)矩多,婆婆說一不二。桌子要輕拿輕放,筷子須擺得整整齊齊,吃飯不能出聲。兒媳婦不能上桌,得站在旁邊伺候。三姨性子倔,農(nóng)村出身,野慣了的,受不得憋。
三姨夫是抗美援朝的老兵,1952年復(fù)員,在外婆村里鍛煉過半年,喜歡上了三姨。三姨白凈,人好看,即便現(xiàn)今九十歲了,也清清爽爽的。母親家基因好,都俊。三姨夫追三姨時,外公不同意:嫌他出身不好,大地主家的后代;又是復(fù)員軍人,怕再上前線。但三姨夫待三姨好,三姨也愿意,也就嫁了。
三姨的小姑子是個瞎子,三姨得給她梳頭,洗來月經(jīng)帶血的短褲。平時站在墻邊立規(guī)矩,向婆婆早請安,晚匯報;夜里給婆婆端痰盂,早起倒尿罐。有次,婆婆給她一對白紗手絹,上面繡著淡粉桃花。三姨夫帶三姨到公園玩,兩個人坐在草地上,把手絹墊在屁股底下,走時忘了?;貋砗螅焕咸莺莸赜?xùn)了一頓,還罰他們的跪。那時新思想早就吹來,三姨自是要反抗。
她婆婆便讓三姨夫和三姨離婚。三姨夫應(yīng)承下來,帶著三姨到哈爾濱玩了兩天。老太太氣不過,把他倆攆了出來。兩人沒地方住,把三姨夫單位一個廢棄的廁所填平,住在那兒,孩子也生在那兒。自此,與婆家鮮有來往。后來王家受到?jīng)_擊,也就零落了。三姨夫的大哥是國民黨軍官,隨老蔣去了臺灣,他的嫂子一直守著老太太過。三姨夫出來得早,又是抗美援朝下來的,故沒受到牽連。
三姨夫待人好,體貼三姨,一輩子讓著三姨。三姨年輕時,經(jīng)常派兒子姑娘坐火車給外婆外公送東西。她很少回去,主要嫌農(nóng)村臟,去了不吃飯、不喝水、不上廁所,坐一坐就走了。三姨孤介,性子冷,待人不熱絡(luò),這點,我有點像她。三姨現(xiàn)在還健在,姑娘兒子一大堆,過得挺好的。
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四姨,很早就離開了人世,成為母親心頭的痛。四姨年輕時嫁到長春,愛人是個銀行職員,在四姨懷孕期間有了外遇。四姨沒吵沒鬧,也沒和家里人說,生下孩子就把婚離了。一個人抱著吃奶的孩子回娘家,在火車上,把孩子送了人?;刂良依镆徊〔黄穑怀圆缓?,問啥啥都不說,一個月后就死了。
死前躺在床上,四姨斷斷續(xù)續(xù)對外婆講,怕拖累家里,把孩子弄沒了,心里愧得慌。說自己神情恍惚地上了車,木呆呆坐在那兒。鄰座一位太婆瞧她不對勁,問道:“姑娘??!有啥心事?”她搖了搖頭。老太太喜歡那孩子,一路上沒少逗。她謊稱上廁所,讓幫忙抱下,車開走后方后悔,沿著鐵軌瘋也似的追,但怎么也沒能追上。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也就病倒了,是腦膜炎。
四姨死后,按東北的老規(guī)矩,嫁出去的姑娘發(fā)喪不能走門,否則會影響以后兒媳婦進(jìn)門。那時兩個雙胞胎舅舅尚沒娶親,姥爺就把窗戶鑿開,喊著號子,抬了出去。四姨埋在姥姥家村口的一塊墳地里,前幾年我歸鄉(xiāng),跪那兒上過墳。墳里的她,永遠(yuǎn)年輕著,也永遠(yuǎn)不會再被辜負(fù)。
五
外婆去世在1979年,母親知道時,已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有天中午,我們放學(xué)回家,家里冷火秋煙的,死般沉寂。那種凝結(jié)的空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父親從里屋走出來,擺擺手,示意我們出去,小聲說你大舅來信了,你們的外婆走了,然后遞給我們飯票,讓我們自己到食堂打飯吃。記得母親足足躺了兩天,不說話不吃飯不上班。
大舅在信里對母親說:媽已經(jīng)走了一年半了,沒告訴你,是怕你著急??紤]到山高路遠(yuǎn)的,你的三個孩子又小,等你坐三天三夜的火車趕回來,也來不及了。媽臨死時,讓我們把她荷包里的兩百多塊錢掏了出來,說是老姑娘給的。你寄的兩匹白布也當(dāng)了孝布,全用上了……
母親每每講到這些,都會感念父親的好。說那時她每月給家里寄十塊錢,父親出差路過,也會給外婆擱下點錢。兩匹布,也是用節(jié)約下來的布票買的。
外婆走后,外公也走了。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