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聊嗎?如果你說“我無聊”,那么你的痛苦程度,已經(jīng)比體驗到那種狀態(tài)的時候要輕很多了。我覺得,像“空、無”這樣的概念,就是為了填滿真正的空、無的狀態(tài)而被發(fā)明的。詞的存在,表示人對于詞所指代的對象有了意識,自此,人就掌握了那個對象。他們即使不能抵達一切,至少也能談論一切,再沒有什么,能夠用陌生的模樣嚇到他們了。
——云也退
W·S·默溫是“無”的詩人。
他的詩中,出現(xiàn)最多的意象就是“無”,通過他的詩,我們也可以看到,在一個普遍的意義上,詩人是如何感知外界并運用詞語的。默溫有一首《致新年》,常識里的新年,必須是熱鬧的、是滿的,是人、物與情的匯聚,而默溫寫的則相反:
在最終如許的沉靜中
你在山谷里出現(xiàn)
你的第一縷陽光抵落
觸碰到一些高高的
沒有被攪擾的葉梢
仿佛它們沒有留意到
也根本不認識你
而后一只鴿子的嗓音
從遠處自發(fā)地叫醒早晨的噓靜
這里面充滿了否定詞,“沒有”和“不”,還有像“沉靜”、“噓靜”這類表示無聲的概念。默溫極力寫的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新年就是在這種什么都不發(fā)生的狀態(tài)里發(fā)生的。是第一縷陽光,它觸碰未被攪擾的葉梢,實際上,這些葉子也根本沒有注意新年的存在。鴿子叫起來,打破了早晨的寂靜——大自然里什么都是自發(fā)的,相比之下,“新年”這個概念的“人為性”簡直是刺眼。
接下來的幾句:
所以這就是你的聲音
此時此地無論是否有任何人聽到
這就是跟隨我們年華而增添的識見
波瀾不驚
我們的希望也如己所待
隱秘于我們面前
無法觸及,卻依舊可能
這里出現(xiàn)了“我們”。我們的祖先創(chuàng)造了新年,至今我們依然說不出它是什么;如果有什么“肉眼可見”的東西,那就是人因新年的到來而增添了識見,只是這個過程照例是靜悄悄的,“波瀾不驚”。還有希望,它是隱秘的、無法觸及的,它只是一種可能。它會“成真”嗎?也許會,但你若問默溫,他恐怕會這么回答:成了真的希望就不是希望,而是另一種東西。
這么一首哲理詩,說的都是無、是不、是靜止。默溫啟發(fā)我們,新年是無法具象也無法賦形的,它沒有聲音。俗人會說新年就是“普通的一天”,但在詩人這里,它連一天都不是,它是一種只能以否定的方式來描述、界定的概念。正因此,它才成為詩人沉思的對象,他也鼓勵人們跟著思考新年,期盼獲得新的“識見”。比如說,在這首《致新年》前,點頭稱是:讀懂了它的內涵。
默溫的另一首名詩《寫于我死亡的周年紀念》里也同樣如此,充滿了“無”、“不”等等:“我”死后一周年的紀念日,“我”會有什么體會?我會承認“我死了”這一事實,從而“我將不再/感到,自己有如穿著一件怪衣服那樣待在生命里”。多么好的比喻,反映出一種生的焦慮:活著的感覺,就像穿著一件怪怪的衣服。
還有一首《分離》,短短三行:
你的缺席已穿過了我
似線頭穿越針眼
每件我所做的事都縫上它的顏色
這里又出現(xiàn)了“缺席“這種十分高級的詞匯,一說某人“缺席”,就仿佛說他在場,只是換了一種形式而已,猶如某姓馬名化騰的人所說“花掉的錢只是以另一種方式陪伴在你身邊”之類。而在默溫這里,“缺席”并非遁詞婉語,而是真實的存在:“你”不在眼前,故如此讓“我”思念,讓“我”做什么都想到“你”的不在眼前,就像針眼不能無視穿過自己的線。這三句詩里,這種對“無”的想象里,有種妙極的孩子氣。想一想侯寶林《醉酒》里的那個笑話:順著光柱爬上去,光柱消失人掉下來——是不是也很有孩子氣。
默溫善于寫那種人離去后剩下的場景:“很快我就將離開/曾暫住這里的高大靈魂/業(yè)已離去/靜置林蔭道的無色線頭低于/舊的行情”(《這是三月》);善于寫那些無聲的動作,比如花開、水涌、人醒來:“而我聽見杜鵑被月光一直弄醒著”(《十二月之夜》),“這正是死者胡須開始生長的時刻”(《你離去之時》);善于寫人與事物在沒有任何實際聯(lián)系的狀況下的聯(lián)系:“我的父親不曾在那里耕種/母親也不曾等待/我一無所知地站在那里/聽見海水慢慢滲過來”(《低地和光》)。
如果想贊嘆詩人的此刻,可千萬別用“于無聲處聽驚雷”這種辭藻,默溫壓迫著你,在說一句話前須要再三斟酌。人們說著大詞時,不會覺得不妥,猶如不會覺得自己和其他人都在滑手機有什么不妥。人們常說,詞語是作家的家園,但默溫顯然厭惡大詞,或者說,他厭惡對詞的這樣一種“大使用”。他說詞語是“衣服”——也是在否定的意義上。
《你離去之時》一詩中有這樣值得深呼吸并再三玩味的句子:
我的詞語是我永遠不會成為的那件衣衫
像一個獨臂男孩卷起的衣袖
如果硬要分析,那么可以說,默溫是一個手拿鑿子的詞語匠,總是針對一些稍稍有些固定的文字和意象組合而來,在它旁邊鑿出一條相反的通道。把詞語視為身上的衣衫,這已是相當不錯的聯(lián)想,默溫卻說,那是“我不會成為”的衣衫——人本來就不會成為自己所穿的衣衫,不是嗎?人就是人,骨肉相連、五花三層的生命體;然而,他畢竟已考慮到“人成為衣衫——詞語”這種可能性,進而宣布說,這種可能性不存在,是無。
這是終極的誠實,是早在生涯伊始就預定了的無奈,一個詩人寫詩的年頭越久,成就越高,就越是無法克服這樣的遺憾。他做夢都想變成自己筆下的詞語,可是,軀體的實際存在提醒他,這不可能。他承認了,但他又說,自己甘愿減去一條胳膊,也許是兩條,也許是四肢,他將身體減到最小,只為讓衣衫自由自在地隨風飛舞。
摘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