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同招”落地，民辦校跌落神壇？

徐天

6月2日，上海長寧區(qū)復旦小學一二三年級學生返校開學。圖/人民視覺

林葉從沒考慮過，要讓兒子去讀家門口的對口公辦初中，用他的話說，“學校太差了，小區(qū)附近的學生都跑了，大家要么去考民辦，要么買學區(qū)房。”

不過，學區(qū)房不在他的考慮之中。在上海一所大學任教的林葉，認為中考、高考、就業(yè)都需要競爭，應早早培養(yǎng)孩子的競爭意識。幼升小有點早，他們直接給兒子報了家門口的公辦小學。理想狀態(tài)中，孩子應該在小升初時參與競爭。

林葉的夫人喜歡刷育兒論壇，加了不少家長群，給兒子定下了一所離家不遠、風評不錯的民辦校作為目標，并提前找來往年的面試經(jīng)驗。

今年必須“不折不扣地落實”

上海市在今年3月公布的《2020年本市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招生入學工作的實施意見》，打亂了林葉一家的計劃。意見指出，嚴禁以各類考試、競賽、培訓成績或證書等作為招生依據(jù)，不得以面試、測評等名義選拔學生。并且，一旦民辦學校的報名人數(shù)超過招生計劃，由各區(qū)組織實施電腦隨機錄取。

事實上，從三年前開始，上海作為試點，針對義務教育階段的民辦學校招生政策做了一系列調整。2018年，上海宣布當年在幼升小階段，實施公民辦校的同步招生，簡稱“公民同招”，包括統(tǒng)一入學信息登記、同步網(wǎng)上報名公辦小學或民辦小學、同步進行公辦小學第一批驗證和民辦小學面談等環(huán)節(jié)?！肮裢?，搖號入學”近期在全國范圍內推開，各地做法大致相同。

最大的變數(shù)隱身在這一新政背后。如果孩子選擇報名民辦校，但在面談后未被錄取，他可以進入公辦校，但極大的一種可能是，根據(jù)“本市戶籍人戶一致優(yōu)先、同類排序靠后”的原則，孩子會被統(tǒng)籌去區(qū)內排名靠后的公辦校。對家長而言，這是一場博弈。如果對口的公辦小學還不錯，孩子是否要去博那本就不多的民辦小學錄取名額？一著不慎，兩頭皆輸。

當時，家住長寧區(qū)的孟女士就面臨這樣的選擇。她不算“雞血媽媽”，幼升小前，僅給兒子報了一個跟著外教學英語的輔導班。學區(qū)對口一所風評不錯的公辦小學，附近也有個在上海排名靠前的民辦小學。原先的計劃里，兒子要去民辦小學試試水，如果面談不成，就去公辦小學讀書。新政出臺，孟女士猶豫了。2018年入學的孩子基本出生于龍年，人數(shù)眾多。而她對兒子的定位是“中等水平”，去民辦博一把，機會成本太高。最終，他們決定讓孩子直接入讀對口的公辦小學。

像她這樣想的人不少。當年，上海市幼升小信息登記18.04萬人，其中報名民辦小學1.99萬人，預計報名錄取比為1.4：1。而2017年幼升小信息登記16.77萬人，其中報名民辦小學3.74萬人，報名錄取比為3：1。

2019年3月，教育部在全國范圍內首次提出，要進行公民同招。政策的升格是在當年7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布了《關于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意見》，明確指出，“嚴禁以各類考試、競賽、培訓成績或證書證明等作為招生依據(jù)，不得以面試、評測等名義選拔學生。民辦義務教育學校招生納入審批地統(tǒng)一管理，與公辦學校同步招生;對報名人數(shù)超過招生計劃的，實行電腦隨機錄取。”

（資料圖片）一名參加上海市七寶外國語小學（民辦小學）招生面談的孩子和媽媽一起閱讀面談注意事項。圖/新華

當時，國內多數(shù)城市義務教育階段民辦學校招生工作已結束，正在進行中的城市則臨時調整了招生方式。當年7月9日，寧夏銀川市對四所民辦初中招生計劃的40%進行了電腦隨機錄取，計劃在四天后開始剩下60%招生計劃的面談。因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布的意見，銀川市在7月10日緊急下發(fā)通知，60%的面談招生方式取消，改為電腦隨機錄取。

此后，國內各省市陸續(xù)出臺規(guī)定，明確2020年義務教育階段招生時，要落實該政策。2019年末，教育部基教司司長呂玉剛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教育部已經(jīng)給各省下發(fā)“軍令狀”，這一政策今年必須“不折不扣地研究并落實，不合理的現(xiàn)象必須改過來。”

民辦校熱過了頭

“圈地搶生源”的現(xiàn)象已存在多年，教育資源發(fā)達的上海，這一問題尤其凸顯。

2017年是個巔峰。當時，上海市民辦陽浦小學的面談試題，是類似奧數(shù)的題目，要求作答對象不是孩子，而是家長。事后，一名家長在朋友圈感慨：“愧對小女，愧對列祖列宗?！蓖?，上海市青浦世界外國語學校的家長電子問卷也被披露，要求家長填錄祖父母及外祖父母的工作單位、職務及第一學歷。還有家長表示，上海某民辦小學在面談中要考察家長的身材，如果過于肥胖，說明家長的自我管理能力不行，恐怕會殃及孩子。

考家長、查血統(tǒng)的面談方式，火速踢爆全網(wǎng)。上海市教委當時公布了處理意見，要求涉事的學校公開致歉，并核減明年的招生計劃。外人恐怕難以理解，上海民辦小學的競爭之激烈，被家長戲稱為“幼兒時期的一次高考”。

上海是鼓勵民間資本辦學最早的城市之一。1992年，市場經(jīng)濟體制確立，改革前沿的上海，居民對下一代的教育有著迫切的需求。但公立學校往往“鐵板一塊”，改革難以突破。這種情況下，享受著公立資源，卻能由學校自主管理、自籌經(jīng)費的公立轉制學校，成為教育改革的陣地，釋放了政府的一部分壓力。

當年，上海有五所公辦學校成為公立轉制學校，之后陸續(xù)有其他學校加入。他們往往基礎薄弱，并非聲名在外、實力雄厚的學校。轉制后，他們經(jīng)費自籌，教師自聘，法人自主管理。政府為這些學校提供了場地、校舍，租金極低，政府負責前三年的基本辦學經(jīng)費，三年后斷奶。

為了給各個公立轉制學校打響牌子，幾位有著多年工作經(jīng)驗、接近退休年齡的資深校長，被各區(qū)教育局邀請去這些學校擔任校長。幾年內，許多公立轉制學校都因辦學自由度較大，在課程設置、教材編排、教學形式改革方面形成了各自的體系和特色，吸引了大量家長前來報名。而這類學校被允許通過筆試挑選學生，生源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狀態(tài)。

截至2001年底，上海市的公立轉制學校共有76所。當時，一名公辦學校的校長被區(qū)教育局調入一所著名公立轉制學校任負責人，不同于10年前的剛起步時期，她被要求，必須將公立轉制學校辦成最好的。她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自己明顯感覺到公辦和公立轉制學校的區(qū)別。前者容易懈怠，“撲騰不起來”。后者則在自身的生存壓力之下，不斷向前沖，學校帶頭人會不斷思考，哪里還能向前再推進一點?！霸诩议L心里，我們這種學校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沒有極限，永不停歇?！?/p>

2004年，國家發(fā)布《民辦教育促進法》，公立轉制學校必須明晰產(chǎn)權，選擇成為公辦還是民辦。此時，民辦學校生源的優(yōu)先挑選原則依然沒有改變，但已受到了限制。2000年前后，招生筆試取消。2003年前后，有學科類傾向的面試改為面談。上海市教委要求各民辦學校上報面談試題，校長須簽字承諾，一旦發(fā)現(xiàn)面談中有學科類傾向，校長將被問責。不過，面談仍然可以考察學生的短時記憶力、反應能力、外語模仿力等，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學生會被民辦小學優(yōu)先挑走。

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院長夏惠賢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這一現(xiàn)象持續(xù)下去的話，社會的階層分化將會提前至7歲。根據(jù)家境的好壞、自身的優(yōu)秀與否，適齡兒童可以分為四類。其中，家境好、自身優(yōu)秀的孩子以及家境好、不太優(yōu)秀的孩子，都進入了民辦小學。前者通過面談被選入，后者則通過“關系”等途徑進入。

在上海，民辦小學的收費標準并不低，一年數(shù)萬元，再加上一系列課外輔導班的費用，顯然不是收入低家庭可以承擔的。顯而易見，家境不好的學生，既支付不起民辦小學的學費，也無力購置昂貴的學區(qū)房，只能進入普通公辦小學。

上海的公辦小學也分幾類。上海某區(qū)教育主管部門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第一類，生源有保證，學校不斷接任務、不斷研究，不比民辦小學差;第二類小學稍差一些，排名中等;第三類小學則比較弱，因劃片原因，生源不好，久而久之，只做保底。想要推動最后這類小學的改革很難，它們往往陷入惡性循環(huán)，招不到好學生，招不來好老師。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年穩(wěn)定發(fā)展的民辦小學，良性循環(huán)業(yè)已形成。優(yōu)質生源、優(yōu)質師資相輔相成，互為吸引。因此，民辦校成為家長們趨之若鶩的存在，在上海著名育兒論壇，如果三歲孩子沒有報補習班，沒有開始學習英語，發(fā)帖請教的孩子家長會被別人批評為無知、拖孩子后腿。

孩子的起跑線正在被拉長，讓前述教育主管部門人士感到不解。她認為，即便在上海民辦資源發(fā)達的城區(qū)，優(yōu)質公辦小學與民辦小學之間的差距，也沒有那么大。深陷焦慮的家長，將民辦校捧上神壇。她坦言：“民辦學校發(fā)展到現(xiàn)在，無論是家庭還是社會都給了它很大的壓力。它怎么會這么熱門？讓我們有點看不太懂了。”

將從神壇跌落？

面對這一由體制、政策和歷史形成的復雜局面，為了維持公辦、民辦校良性的平衡與生態(tài)，解決學校之間的“掐尖”問題，教育主管部門從生源上破題。這是公民同招政策的由來。

目前各地進度不一，上海的招生“搖號”工作已經(jīng)結束，北京市的招生“搖號”工作正在進行。

從已經(jīng)結束的上海來看，生源的數(shù)量變化是顯性的。今年有11.9%的民辦小學、22.73%的民辦中學正好招滿或沒有招滿。浙江省杭州市的變化更為明顯，今年65所招生的民辦初中，只有24所報名人數(shù)超過招生計劃數(shù)。和去年相比，大部分學校報名人數(shù)與招生計劃數(shù)之比有所下降。

此前，杭州允許民辦校跨區(qū)域招生，今年則實行民辦鎖區(qū)，市內不同區(qū)域的民辦校出現(xiàn)了兩極分化。主城區(qū)有16所民辦初中報名人數(shù)超過計劃招生數(shù)，需要派位。而有的城區(qū)則因這個政策，報名人數(shù)下降明顯。拱墅區(qū)的錦繡中學去年面向全市招生144人，1187人報名，報名人數(shù)與招生計劃數(shù)比為8.24：1。今年學校面向拱墅區(qū)招生405人，729人報名，比例下降至1.8：1。

公民同招，短期內給學生、公辦校、民辦校帶來的影響都是顯著的。對學生來說，電腦派位使得他們無需三四歲就過早地奔走于各類補習班，經(jīng)歷拔苗助長的童年;對一些本身排名靠后的公辦校來說，一些過去留不住的優(yōu)質生源有可能留下，未來幾年，這類公辦校將面臨擺脫惡性循壞的發(fā)展契機;而對民辦校來說，生源數(shù)量的變化，將帶來更隱性的、結構層面的變化。

以上海來說，往年在“面談”中精挑細選的生源，如今靠搖號選擇，生源結構面臨不確定性。一些學校使出渾身解數(shù)，希望能描述清楚自己的定位和理念，吸引真正理解和認可他們的生源。

上海著名民辦中學華二初中在今年小升初報名期間，就在公眾號上發(fā)文，毫不隱晦地拷問報考學生家長：“你想好了嗎？”對于家長，華二指出，學校有強大的家長講師團，包括“占比很高的教授、法官、企業(yè)家、機械師、書畫家、專欄作家、IT精英、心理咨詢師等一批家長”;對于學校費用，“春游秋游一直是迪士尼;每個學期要去上海大劇院，上海音樂廳，保利大劇院看演出。靚麗的全套校服，還有到國外游學……”對于學生能力，華二更是直言不諱，“我們的作業(yè)不容易，我們的試卷要求質量高，我們的課是有難度的”。文章的最后，華二說，“適合的都是最好的，勉強的都是煎熬的”。

這篇帶有“暗示”意味的文章一經(jīng)推出，引發(fā)軒然大波。教育主管部門介入，學校刪除推文并致歉。但以華二為代表的優(yōu)質民辦校對優(yōu)質甚至精英生源的渴求已明明白白傳達給了大眾。

生源的焦慮是民辦校當前面臨的首要難題。上海市特級校長趙國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學校里有各種各樣的學生，才是正常生態(tài)。不過，他坦言，對民辦校來說，生源結構的變化確實會使學校存在質量下降的趨勢。管理能力強的民辦校，下降得慢一點;管理能力弱的民辦校，下降得快一些。未來，民辦校必然要從生源優(yōu)勢轉向提升教育教學管理水平。

前述上海著名民辦小學的前任負責人持有同樣的觀點。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教育正處于大變革之際，民辦校不應該再依賴于好的生源和成熟的應試教育路徑，而應用幾年的時間，探索如何認識孩子，如何打磨課程的飽滿度，再次給其他學校樹立標桿、走在前面。

但對目前一刀切的拉平生源的方式，她也根據(jù)過往的辦學經(jīng)驗建議，可以考慮在公辦與民辦校之間建立流通機制。適應不了民辦校的學生可以去公辦校繼續(xù)學習，在公辦?！俺圆伙枴钡膶W生則可以進入民辦校。比例會很小，但對孩子來說是一條再選擇的通道。

新政引發(fā)的波瀾，在各地程度不一。相比上海，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認為，公民同招政策對北京的影響面要小于上海。北京的民辦校普遍收費更高，并不像上海那樣普及、高口碑。不過，儲朝暉舉例，北京有一所民辦校，招收的學生排在全市3000名以外，三年后的升學考試中，有五名學生進入全市前300名。這所沒法和市重點中學相比的民辦校，仍然使得很多家長趨之若鶩?！澳愕霓k學質量，能夠比周邊的公辦學校稍微好一點，就還是會有家長愿意把孩子送過來?！?/p>

儲朝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一些實力不足的民辦校來說，少招幾個班，著力提升教學質量，恐怕是解決之道。不過，民辦校的每一個生源都意味著一份辦學經(jīng)費，這也是民辦校極為重視生源的重要原因，它們需要依靠學費實現(xiàn)學校的平穩(wěn)運行。

直到2016年，我國義務教育階段的民辦校才擁有和公辦校同等的公用經(jīng)費保障，即生均公用經(jīng)費。中央確定的基準定額為普通小學每生每年650元，普通初中每生每年850元。上海市的標準提高了一倍，當年給民辦學校的生均經(jīng)費補貼為小學每生每年1600元，中學每生每年1800元。

但這筆錢對民辦校每生每年數(shù)萬元的收費標準來說，可謂杯水車薪。一位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國某一線城市撥給義務教育階段的公辦校，每年每人數(shù)萬元，而這筆錢，民辦學校是領不到的。在儲朝暉看來，這是在實施公民同招之余，急需解決的不平等問題?！安荒苤徽劻x務，不談權利”。他認為，現(xiàn)在，需要將招生的公正平等轉向為更加系統(tǒng)、多角度的公正平等，“讓學生、社會受益，而不是讓公辦校受益”。

（應采訪對象要求，林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