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花事

李修文

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一趟縣城郊外的蘋果林，采回一大束蘋果花，再將它們獻給劇組里扮演女主角的演員——幾天前，這名演員在這片蘋果林里拍夜戲，突然就喜歡上了蘋果花，便要求劇組每晚都給她送上一束。新晉的一線明星發(fā)了話，劇組自然不敢怠慢，趕緊找到蘋果林的主人，花了高價，每天去采花。這采花的差使，莫名其妙地落到我這個跟組的編劇頭上。

每天爬上粗石遍地的山坡，那滿目的蘋果花根本不能令我生出半點兒喜悅。相反，它們是仇敵：一朵朵的，無非呈喇叭狀，無非有五片花瓣，無非有尖長的萼片和一點點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氣。

和我一樣不喜歡蘋果花的還有一個人。因為我們夜夜都在蘋果林里相逢，終不免攀談起來，我由此知道這個如鬼魂一般的中年人，來自三十公里外的深山煤礦。他得了塵肺病，長年在山坡下的醫(yī)院治病，唯一的女兒卻在江蘇打工，為他掙來一年的醫(yī)藥費。

大多時候，我們兩個人各自在林子外的田埂上遠遠地相隔著，也不說話。蘋果花看久了，倒是也看得過去，我便沒話找話，勸他也去好好看看蘋果花。他卻對我說，是女兒聽說蘋果花開了，每天都打電話催著他前來散心，如果不是為了讓女兒放心一些，打死他，他也不會跑到這里來。

這一年春天，連日風(fēng)狂雨驟，漸漸地，花期很短的蘋果花已經(jīng)不能令女明星滿意。終有一日，女明星吩咐下來，不用再去采花了。接到電話通知時，我已置身于蘋果林，于大風(fēng)之中，剛剛拼命采摘了最好的花。如釋重負(fù)之余，我望著滿園的蘋果樹，心底倒生出了幾分不舍。再看那個中年人，他似乎想對我說幾句道別的話，結(jié)果卻什么都沒說。

然而，就在第二天傍晚，風(fēng)雨大作之時，旅館里，我的房門突然“咚咚”響起來。我去開門，卻一眼看見那個中年人。他一把攥緊了我的手，要我無論如何都幫幫他。

原來，就在當(dāng)天早晨，他在外打工的女兒回來了，她路上受了風(fēng)寒，發(fā)著高燒，硬撐著回來，竟暈倒在他的床邊。還好女兒很快就輸了液，并無大礙。只是，她在昏迷時，嘴里一直都喊著：“蘋果花，蘋果花……”他知道，女兒最喜歡花，無論如何，他都要給女兒采一束蘋果花回來?？墒牵蛲盹L(fēng)雨太大，短短一夜工夫，滿樹滿樹的花竟然一朵也沒剩下。

所以，他打聽了半個縣城，好不容易找到我的住處，為的是問問我，昨晚采回的那一大束蘋果花，能不能賣給他。我只好告訴他，那束花早已在女明星的房間。頓時，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怎么辦呢？”他自語著，對我笑了一下，意思是打擾了我，便轉(zhuǎn)過身去，慢慢朝電梯門走去。

可幾乎就在剎那間，我下定了決心。我追上前告訴他：“今晚，女明星又在拍夜戲，要不然，我們?nèi)グ涯且淮笫O果花偷出來?！甭犕晡业闹饕?，他嚇了一跳，低頭沉吟半晌。最后，他抬起頭，嚴(yán)肅地對我說：“算了，不去了?！?/p>

而我，主意既然已經(jīng)定下了，便沒有再管他。電梯的門一開，不由分說地，我將他拉進了電梯。可等我們來到女明星的套房門口時，他死活也不肯踹開房門。在房門前站著，他先是將頭頂?shù)谋O(jiān)控指給我看，然后又橫下一條心，對我說：“說到底，一束蘋果花只是一樁小事，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弄不好，你的工作就丟了。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害了你這個與我萍水相逢的好兄弟?！闭f完，他推開我，奔逃著消失在走廊盡頭。

到了這個地步，這一場歷險，只能半途而廢了。我走到樓梯口，打開窗戶，風(fēng)雨大作之聲頓時橫沖直撞進來。

偏巧在這時，我一眼看見，停車場里，幾朵蘋果花，連枝帶葉，正在風(fēng)中和雨水里沉浮輾轉(zhuǎn)，有那么幾朵，被風(fēng)驅(qū)使之后，竟然朝我飛奔而來。我認(rèn)得它們——它們都是我親手從蘋果林里采來的。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呢？最后，我終于看清了——停車場西側(cè)的自行車車棚盡頭，有一個半人高的垃圾桶。

那些蘋果花，應(yīng)該是被丟棄在那里，而后又被大風(fēng)卷了出來。

兩分鐘后，我來到垃圾桶旁邊，迎面便聞到一股香氣：經(jīng)過大風(fēng)的洗禮，蘋果花的香氣不僅沒有被壓制，反倒像一個義士般不管不顧起來。再看那一大束花，雖說身在腥臟之地，卻好似黑暗里的孤兒，好好地端坐著，等待著最后的搭救。我手忙腳亂，將它們?nèi)勘г趹阎小鼈兯坪鯊膩聿辉x開蘋果樹的枝頭，還在守著貧寒，守著希望，因為它們知道自己是誰。

還等什么呢？我解開外套，用它遮住那束花，這才鉆進雨幕。跑過一條店鋪都早早關(guān)了門的小街，在一家小超市的門口，我看見了他——那個中年人。我大呼小叫了好半天，他才轉(zhuǎn)過頭來。我看見，僅僅片刻的工夫，他已經(jīng)冷得全身都在哆嗦。我朝他奔跑過去，這才看見，他并不是站在小超市門前，而是站在一家已經(jīng)停業(yè)的花店門前。

我從外套下掏出花來，塞進他懷里，告訴他，這束花是我從垃圾桶里撿回來的。他似乎不相信，但是，當(dāng)他抱著花，慌亂地打量了我一遍，眼神里卻突然增添了諸多的篤定。就好像，這一瞬間，信任，某種巨大的信任降臨了。他定定地看了我一小會兒，突然給我敬了一個禮。

這一回，輪到我被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是好。終于，漫長的敬禮結(jié)束了，他的臉上也奇異地多出幾絲紅暈。我問他是不是當(dāng)過兵，他說，他沒當(dāng)過兵，他敬的也不是軍禮。他在礦區(qū)當(dāng)過保安，在那里，他總是給人敬禮。現(xiàn)在，無論他有多么感謝我，也無非給我敬個簡單的禮而已，如果我喜歡，他可以再多敬幾個。我連忙阻止了他，指著花，催促他趕緊回去?，F(xiàn)在的他，早已被巨大的信任籠罩住了，既然相信了花，又相信了我，便不再多話，轉(zhuǎn)身朝著醫(yī)院的方向跑去了。

看著他奔跑，剎那間，我竟然覺得，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鬼魂，已經(jīng)從他的身體里掙脫了出來。我知道，這煥然一新的面貌和他懷里的蘋果花有關(guān)，但是，那更是因為巨大的信任。我也想和他一樣，去感受巨大的信任，于是，站在花店的門口，我遲遲沒有離去，而是打量起周遭的一切。我對自己說，要相信，相信小花店，相信行道樹，相信小店鋪，說不定，它們?nèi)际潜淮箫L(fēng)吹過的蘋果樹，蘋果樹上開滿了蘋果花，那些蘋果花，全都知道自己是誰。它們是受過的苦，是可能的收成，是一畝三分地上的求法僧。

（夕夢若林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致江東父老》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