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法定代表人 越權擔保 惡意 決議審查
作者簡介:成亭,北京化工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經(jīng)濟法。
中圖分類號:D923.2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6.160
《公司法》第16條規(guī)定了公司擔保事項的內(nèi)部決議程序,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時應當經(jīng)董事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同意,具體決議機關依章程規(guī)定;公司為股東或實際控制人提供擔保時,必須經(jīng)股東(大)會決議通過。然而該條卻并未規(guī)定違反的法律后果,即法定代表人違反《公司法》第16條規(guī)定,未經(jīng)內(nèi)部決議以公司名義提供擔保(以下簡稱“越權擔?!保┑男Яθ绾?,該條未予明確?!逗贤ā返?0條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對外簽訂合同,除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該代表行為有效。越權擔保在性質上屬于越權代表行為,通過條文分析可知,越權代表行為有效的前提是相對人“善意”,即不知道且不應當知道。然而《公司法》第16條從法律層面對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進行了限制,法律具有公開公示性,相對人還能否主張其“善意”?
法定代表人代表權限制有三種情況:第一,公司章程的限制;第二,公司董事會或股東(大)會決議的限制;第三,法律法規(guī)的限制。公司章程和董事會、股東(大)會決議的限制屬于公司內(nèi)部意定限制,是公司自治的體現(xiàn)。而法律法規(guī)的限制則屬于立法者的限制,具有國家管制的特征。 意定限制屬于公司內(nèi)部限制,外部第三人無法知曉,因此法律沒有負加給相對人以審查公司章程或決議的義務。 然而有關限制為法律規(guī)定時,其效力層級及范圍就有別于公司內(nèi)部限制。法律具有普遍適用的效力,具有推定公知的屬性,不存在“外部第三人難以查知”的情況。 法律的價值在于國民的尊重與遵守,否則就失去了其本來意義。 公司法對法定代表人權限作出了限制,相關條文就應該得到遵守。
比較法上亦有所體現(xiàn)。歐盟公司法指令第10條確定對外代表權原則上不受限制,各成員國可以但非必須對特定情況加以適當限制。出于保護第三人及其信賴利益考慮,各國傾向于采取這樣的做法:第三人無需核實某一公司董事會具備哪些權限,只需查看該成員國公司法規(guī)定的權限即可。英國《2006年公司法》第40條規(guī)定董事約束公司的權力不受公司憲章任何限制性條款的制約,保羅·戴維斯與莎拉·沃辛頓在《現(xiàn)代公司法原理》一書中指出,該條款的適用范圍存在限制:被忽略不計的限制性規(guī)定僅僅是那些規(guī)定于公司憲章之中的規(guī)則。如果限制代表人權力的是其他規(guī)則,則與第40條將毫不相干。
《民法總則》第61條第3款相比于原《合同法》第50條,《民法總則》將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的超越權限的范圍限定在章程或法人權力機構,而不再包括法律規(guī)定,也有區(qū)分法定限制與意定限制的意思。法諺有云:不知法律不免責。《公司法》第16條明文限制代表權,相對人不顧代表權被限制的事實仍然與法定代表人簽訂擔保合同,若還推定相對人為善意,將證明相對人惡意的證明責任負加給公司則顯然不合理。因此筆者認為《公司法》第16條構成《合同法》第50條以及《民法總則》第61條第3款等條文的“除外規(guī)則”規(guī)定的“除外情況”,在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糾紛中,應推定相對人“惡意”。若相對人主張自己善意,則應證明其“不知道”且“不應當知道”。
越權擔保中,若相對人主張自己善意,則其應當是在知曉《公司法》第16條限制法定代表人代表權的情況下,還有別的權利外觀,使得相對人相信該法定代表人已經(jīng)獲得以公司名義提供擔保的代表權限?!豆痉ā返?6條的規(guī)定具有全體國民一體遵循的普遍效力,該規(guī)定使得董事會決議、股東會決議、股東大會決議在公司提供擔保時,成為審視法定代表人是否超越代表權限的外觀之一。 因此,相對人可以通過舉證其已經(jīng)審查過相關決議并相信該決議是真實有效的來證明自己的善意。
有學者認為相對人舉證證明其已經(jīng)審查過有關決議是依據(jù)法律相關規(guī)定、法理以及價值衡量之下應當負加給相對人的義務,即相對人的審查義務。主要理由如下:《公司法》第16條明文規(guī)定了公司對外擔保須經(jīng)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則接受公司提供擔保的相對人應當按照法律規(guī)定審查有關決議。 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公司以及相對人應有一定的理性認識,并作出謹慎的交易判斷。 一味偏向保護相對人利益、保護交易安全會助推相對人不盡謹慎交易義務的風氣。 但也有學者認為要求相對人在簽訂擔保合同時探查到公司內(nèi)部,審核公司內(nèi)部的授權及相關文件,要改變交易習慣,影響交易效率。
《公司法》第16條雖規(guī)定了公司擔保的決議程序,卻并沒有明確負加給相對人以審查義務。再者,我國合同法是民商合一的重要領域,合同包括民事合同和商事合同,二者區(qū)別在于是否以營利為目的。民法側重探究當事人內(nèi)心真實意思,商法側重交易效率。 越權擔保中,公司不能從擔保中營利,故越權擔保關系不符合商事關系的定義,其實質為民事關系,以商事關系中的效率至上原則來約束民事關系,實為張冠李戴。因此,筆者認為證明已經(jīng)審查過決議并非相對人的義務,而是相對人的權利。如上所述,在《公司法》第16條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相對人仍簽訂越權擔保合同,推定相對人主觀上“惡意”。推定是以推理為基礎的間接事實認定,推定事實可以被推翻。推定實際上是通過減輕推定受益人的證明責任的方式賦予其一種訴訟權利,根據(jù)當事人平等原則,推定不利方也應被賦予對應的訴訟權利,即在程序上保障推定不利方進行有效反駁的權利。 就推定的適用而言,必須先有推定受益人對基礎事實的證明,再有推定不利方對推定事實的反駁,最后才有法官對推定事實的認定。 在具體民事訴訟中,推定受益方只需舉證證明基礎事實,推定就得以適用,推定不利方如果不想接受于己不利的實體法律后果,其可以行使反駁權。反駁權既是程序正義的要求,也是查明案件事實、保障當事人實體權利的要求。
反駁權的行使會導致證明責任的轉移,但是這僅僅是民事推定適用后,推定不利方行使反駁權的外在表現(xiàn)。 在越權擔保糾紛中,相對人被推定為惡意,其則可以通過行使反駁權推翻推定的事實。具體而言,相對人可通過舉證證明其已經(jīng)審查過公司的擔保決議,并相信該決議所記載的事項真實可靠來證明自己的“善意”。因此,相對人舉證證明已經(jīng)審查擔保決議應當是其行使反駁權的表現(xiàn),而非依據(jù)法律或法理負加給相對人的義務。
決議的審查可分為實質審查與形式審查。實質審查要求相對人對公司章程、擔保決議的真實性、合法性、有效性等進行的審查,具體包括審查相關的董事會或股東(大)會是否真實召開,董事或股東在決議上的簽章是否真實,相關決議是否存在效力瑕疵等。形式審查則僅要求相對人對內(nèi)部文件是否齊全、是否符合法定形式進行審查,而不問決議等文件的真實性、有效性。相對人對決議的審查應達到何種標準?多數(shù)學者持形式審查觀點,認為股東(大)會決議或董事會決議屬于公司的內(nèi)部文件,相對人無法對此類內(nèi)部文件進行實質審查; 決議中存在的有的瑕疵必須經(jīng)過鑒定方能識別,或須查詢公司工商登記才能知曉,或須熟悉公司法才能避免,要求相對人審查到此種程度,未免過于嚴苛,亦有違合同法保護交易安全的初衷。 但也有人認為簡單的形式審查沒有意義,因為不問決議真假的審查會激勵法定代表人造假決議。 因此,有學者提出折中觀點,認為相對人對擔保決議的審查不應限于僅僅審查決議的有無,還應進行簡單的邏輯審查和語義審查,包括表決權的比例計算錯誤等,但僅限于簡單的數(shù)字計算,不包括對參與投票表決、代理投票等資格的審查。
推定規(guī)則的適用會使法律的天平向一邊傾斜,因此法官在適用推定規(guī)則時要努力保持法律的公平,即保障訴訟雙方當事人的權益平等。推定規(guī)則往往會有利于推定主張方的權益,所以法官在適用推定規(guī)則的時候應當充分考慮推定反對方的權益,努力使偏斜的法律天平恢復平衡?;謴头商炱狡胶獾耐緩?,除了保障推定不利方進行有效反駁的權利外,還應當在事實認定上傾向于推定不利方,即在雙方的證據(jù)和論辯不相上下時作出有利于推定不利方的認定。 因此筆者認為,越權擔保中,相對人“惡意”推定的情況下,不宜再課以相對人過高的證明責任,只要其證明雙方交易時索要了股東(大)會擔保決議或董事會擔保決議,并進行了形式審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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