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衛(wèi)華
陳介祺作為清中晚期重要的金石學(xué)家已逐漸被世人所了解。潘祖蔭曾致書吳大澂稱:“當世理學(xué)而兼金石學(xué)者,唯執(zhí)事與壽卿耳?!雹賶矍浼搓惤殪鳌?梢娝诋敃r金石學(xué)家中的地位和影響。陳介祺一生藏古、鑒古、釋古、傳古,致力于金石文字的整理考證,其遺存書跡主要有手稿、書信、題跋和少量對聯(lián)、條幅、扇面等書作,散見于海內(nèi)外公私藏家中。他擅長楷書、行書和篆書,雖不以書家自居,但對印學(xué)和書學(xué)研究頗有心得和體會,書學(xué)論述有《習(xí)字訣》稿及散見于《簠齋尺牘》中。
何紹基(1799-1873),晚清詩人、書法家。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湖南道州(今道縣)人。書法初學(xué)顏真卿,又融篆隸而自成一家,尤長行書。8歲隨父母入京,早年是阮元門生。道光十五年(1835)中舉人,次年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歷任文淵閣校理、國史館提調(diào)等職,曾充福建、貴州、廣東鄉(xiāng)試正副考官。咸豐二年(1852)任四川學(xué)政,兩年后辭去官職。咸豐六年(1856),由四川出發(fā),經(jīng)陜西等地到達濟南,主講于山東濼源書院。咸豐十年(1860),主講于長沙城南書院。晚年居蘇州,主持蘇州、揚州書局,??妒?jīng)注疏》,主講浙江孝廉堂。同治十二年(1873),病逝于蘇州省寓,葬于長沙南郊。
陳介祺(1813-1884)生于北京,19歲即“以詩文名都下”。道光十五年(1835)中舉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進士。此后10年間,一直供職翰林院,官至翰林院編修。居京時對經(jīng)史、義理、訓(xùn)詁、辭章、音韻等學(xué)問,無不深入研究。同時在吳式芬、李璋煜、劉喜海等人影響下,篤好金石古文字。24歲曾拜謁阮元,得“天機清妙”之贊賞,被譽為阮元“小門生”。同時交往密切的金石學(xué)者還有何紹基、李佐賢、許瀚、翟云升、張廷濟等,成為以阮元為中心的金石圈中重要一員。
陳、何二人有很多相似的經(jīng)歷。比如父輩都曾做過尚書,又同年中舉,同是翰林院編修,又同為阮元賞識提攜,又有共同的朋友圈,所以感情自然默契。咸豐元年(1851),在許瀚、吳式芬、何紹基等人共同審定下,陳介祺將所收藏的古印、封泥系統(tǒng)整理,編成《簠齋印集》十二冊,由何紹基署檢題字,從此開啟了他“萬印”收藏研究的一生。何紹基曾在道光十七年(1837)左右(時陳氏25歲)致陳介祺信札曰:“日來冗甚,雅扇尚未得書,而每誦來札,筆翰精麗,非基所能,奉上冊頁一開,便乞細字?!雹诤笥钟诘拦舛辏?846,陳氏34歲)請陳介祺在其收藏的《張黑女墓志》孤本上作跋③。由此可見,何紹基對陳介祺書法的推崇和肯定。咸豐六年(1856)六月,何紹基應(yīng)山東巡撫崇恩之聘出任濟南濼源書院主講。在濟南期間曾書《欽旌陳母楊太恭人節(jié)孝贊并序》四屏④,曰:“咸豐七年丁巳冬十月,余喬寓濟南,濰縣陳君介謀肅書幣至,乞為其母篆題欽旌節(jié)孝之坊,并為文以壽之……紹基自成進士入詞林協(xié)揆,文愨公實為讀卷師,函丈追隨,飫聆家世,又與哲嗣介祺同年舉鄉(xiāng)試,以金石文字相賞析……介祺復(fù)以書請曰:‘……今吾子惠然肯來,為明湖鵲華之游,家叔母潛德,其待椽筆而益永乎?’”陳介褀晚年對何紹基書法和學(xué)識更加推崇,并經(jīng)常托吳云代為求題詩聯(lián)。陳介祺輯有《敬寬書屋聯(lián)鈔》,其中一冊皆為何紹基所作聯(lián),陳介祺在其上題識云:“集中惟子貞同年為最,以其所學(xué)所見于集中發(fā)之,他人不能及也?!保H縣陳氏家藏稿本)何紹基去世后,陳介祺“聞之不勝愴然”。
陳介祺與何紹基交游甚密,二人雖有許多共同之處,但何紹基卻長于書法,熔篆隸于楷行,成為碑派書法旗手;而陳介祺則長于金石,對于書法用力不多,“子貞兄常言為何不寫,深為愧對”(同治十一年九月二日致吳云札)。早年陳介祺書法并無多少個性,和大多數(shù)在京為官的文人學(xué)士一樣,迎合取仕要求,以傳統(tǒng)帖學(xué)書法見長,宗法純正,出入顏柳,工穩(wěn)儒雅。陳氏曾孫陳育丞亦記:“簠齋書法從顏體入手,早年以小楷聞于時,出入顏柳之間?!雹莩鲇趯谓B基書法成就的景仰和推崇,中年以后的陳介祺開始有意識地借鑒何書。目前雖沒有文字資料佐證,但從存世幾封信札中可以大致看出端倪。咸豐三年(癸丑,1853,陳氏41歲)四月八日新店旅次《致伯屏大弟》兩通和四月廿一日太原旅次《致伯屏大弟》書(圖1)⑥。通讀信札,行書小字一如其小楷,精到扎實,舒展遒勁,隨勢賦形,有顏體《爭座位》稿書意味。咸豐八年(戊午,1858)六月廿四日致陳介猷(字秩卿,陳介祺堂弟)信札八紙⑦,字字獨立,點畫爽利,如“無”“古”字橫畫重入直出,有北碑意味;落款“簠齋”竹頭寫作草頭,設(shè)計感很強,迥異于正文,與晚年書款頗相似,但此時結(jié)字還未見何紹基書法面目。咸豐九年(己未,1859,陳氏47歲)正月十三日夜致其從弟文石主人陳介錫的信札則很明顯看出何紹基書法的影子。如“耳”“烈”“冠”“時”“付”字,“過”“逸”的“辶”部的寫法,等等,整體字勢外拓,用筆厚重,間以碑版筆意。咸豐九年何紹基60歲,書法已非常成熟,在全國有較大影響。這件札書也是書法面目接近何紹基的最早例證。其后于同治六年(1867,陳氏55歲)二月六日再致陳介錫書,字呈扁勢,何紹基書法痕跡更加明顯,比8年前仿何書少了些生疏刻意而更加自如流暢(圖2)。陳介祺晚年所書《論元稹詩贈蓮舫三兄》行書軸(圖3),正文五行書47字,以長鋒羊毫作大字,完全仿何紹基而更成熟老辣,厚重直落,少了何書的抖擻習(xí)氣,一洗先前書卷氣而更顯金石氣。
有意思的是,咸豐八年(戊午,1858)六月廿四日陳介褀致陳介猷信中有言:“近見弟作字頗勝于前,既不作考試計,便當力追古人,改盡時派習(xí)氣,須用心于下筆、住筆、轉(zhuǎn)折處求之,先要筆站的住也。”“時派習(xí)氣”當指世俗之館閣體。既然勸弟“力追古人”,何以自己卻學(xué)何紹基?前后一年間,陳介祺書跡發(fā)生明顯變化,可見其對書法的認識又有了許多新的思考。
愚以為這首先是陳介祺書學(xué)觀念與何紹基“尚古”思想相同有關(guān)系。
自明末清初金石學(xué)日漸興起,至阮元“書分南北”,包世臣推波助瀾,尚碑抑帖之風(fēng)盛行。何紹基初學(xué)顏魯公,繼而上溯北碑,晚年篆隸楷行冶為一爐,師古而出新,成為碑派書風(fēng)最成功的代表。何紹基《跋道因碑拓本》⑧曰:“余學(xué)書四十馀年,溯源篆分,楷法則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為正軌。”《書鄧完白先生印冊后為守之作》⑨云:“余廿歲時始讀《說文》、寫篆字。侍游山左,厭飫北碑,窮日夜之力,懸臂臨摹,要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務(wù)得生氣。每著意作數(shù)字,氣力為疲爾,自謂得不傳之秘。后見石如先生篆分及刻印,驚為先得我心,恨不及與先生相見。而先生書中古勁橫逸、前無古人之意,則自謂知之最真……北碑方整厚實,惟先生之用筆斗起直落,舍易趨難,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能得其神髓,篆意草法時到兩京境地矣?!薄栋衔簭埡谂怪就乇尽发庠疲骸坝嗉刃允缺北誓》律跚?,而購藏亦富?;秩肟?,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标惤殪骶o隨其后,主張書法北碑,取其篆隸筆意。曰:“昔年亦喜宋帖,今則不及碑矣。碑昔好博,今則不如古矣?!薄傲褧?,取其有篆隸筆法耳,非取貌奇,以怪樣欺世……求楷之筆,其法莫多于隸。蓋由篆入隸之初,隸中脫不盡篆法,由隸入楷之初,楷中脫不盡隸法。古人筆法多,后人筆法少,此余所以欲求楷中多得古人筆法,而于篆隸用心,且欲以凡字所有之點畫分類,求其法之不同者,摹原碑字而論之,為漢碑筆法一書也?!?/p>
其次,筆法上的認同。自古書法用筆,眾說紛紜。從執(zhí)筆到運腕,各家自有家法。何紹基自創(chuàng)“回腕法”,“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直是腕力、筆鋒天生自然,我從一二千年后策駑駘以躡騏驥,雖十駕為徒勞耳,然不能自已矣”。何紹基的回腕法,手指執(zhí)筆回腕,必不得動;運筆只能腕運,然此法頗痛苦。雖然陳介祺未必認同此“自虐”之法,但其認為“凡用手者,皆運腕乃得法,蓋莫不然。手只用以執(zhí)筆,運用全責之腕,運用吾腕,是在吾心,豈腕自運乎?運腕而指不動,氣象、意思極可體會,能如此大方家數(shù),方是心正氣正。手不動方可言運腕,猶心不動然后可言運心也?!薄斑\腕之要,全在指不動,筆不歇。正上正下,直起直落,無論如何皆運吾腕而已。‘直落’二字要體會,下筆微茫,全勢已具。”他們在用筆時的指與腕的關(guān)系上認識是一致的,指只是執(zhí)筆,運筆要用腕,如此方得萬毫齊力之妙。“直起直落”、“直落”與何紹基“用筆斗起直落”(見《書鄧完白先生印冊后為守之作》)何其相似。
其三,是書寫工具的一致。其實,碑派書法包括何紹基的成功,長鋒羊毫的使用是重要因素之一。自傅山、王鐸等高軸大作的盛行始,書法的功用已漸漸走向懸掛欣賞。為了這種審美的需要,字也要從尺素小字開拓為碗口大字。所以,長鋒羊毫濡墨飽滿,生宣易于漲墨效果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何紹基書法的篆籀之氣得益于長鋒羊毫的使用,陳介祺同樣也喜歡使用,現(xiàn)在還可以見到簠齋專用的長鋒羊毫筆。他晚年曾多次致信吳云求購長鋒羊毫?!澳陙碜髯?,苦無羊毫可用,乞惠作額者二?!保ㄍ问荒昃旁露罩聟窃圃╇m不能說陳介祺書法用筆選擇直接受何紹基影響,但是書法工具使用的一致性,為其書法學(xué)習(xí)提供了更為方便的基礎(chǔ)。
何紹基長陳介祺14歲,在書法上取得的巨大成功,對陳介祺產(chǎn)生了全面和長久的影響,為陳介祺晚年書法的變革打下了基礎(chǔ)。
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十四日陳介褀致鮑康云:“近日狂妄,以為有李斯而古篆亡,有中郎而古隸亡,有右軍而書法亡。均以行款姿態(tài)有人之見存,而筆力與法遂失其真,是以好金文漢隸尤篤也?!标惤殪鞑毓裴尮诺膶W(xué)術(shù)研究讓他清晰的認識到“取法乎上,鐘鼎篆隸,皆可為吾師”。所以,陳介祺在學(xué)習(xí)借鑒何紹基書法的同時,力追三代,直超秦漢,參以吉金文字,鑄成了自己特別的“簠齋體”。
目前見到的簠齋字跡中,“簠齋體”最早出現(xiàn)是兩件印章邊款。其一是“十鐘山房藏鐘”印邊款:“古器以鐘鼎為重,而鐘尤難得于鼎。予五十有六乃竟獲十,諸家所未有也。因名山房曰‘十鐘’而囑西泉刻印記之。退修居士?!保▓D4)其二是“海濱病史”印邊款:“余年四十有二以病歸里,臥海濱者十有六年矣,衰老日至,有不學(xué)之嘆……爰免吾良友西泉以吳天璽碑法作印志之,印篆出奇,前此所未有也。同治己巳秋九,陳介祺記?!保▓D5)同治八年(己巳,1869),陳介祺虛歲58時始托王石經(jīng)治“海濱病史”印,虛歲56歲治“十鐘山房藏鐘”印當為同治六年(丁卯,1867年)。王石經(jīng)(1833-1918),字君都,號西泉,篆刻家,濰縣(今濰城區(qū))人。他比陳介祺小18歲,得陳氏賞識信任,凡陳介祺所藏古器,他都朝夕觀賞臨摩,所刻石印,均從古印中得來。陳氏回濰縣后所用印章大都為西泉所為,其錄簠齋書跡入邊款必老實忠于原作。以此推斷,“簠齋體”書作在55周歲左右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而鈐印“海濱病史”者當在57周歲后所作。所見“簠齋體”最早墨跡則是同治九年(庚午,1870,陳氏58歲)春,題記蓬萊張允勷所贈《蘭亭殘石》和《黃庭堅殘石》拓本兩幅。對聯(lián)“舊學(xué)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圖6),紀年為“同治癸酉”(1873,陳氏61歲);此聯(lián)應(yīng)是晚年所書“簠齋體”對聯(lián)最早的作品。
陳介祺書法幼承庭訓(xùn),由董趙館閣書入手,上追唐宋,而后由帖轉(zhuǎn)碑,其從47歲左右借鑒何紹基書法,55歲左右變法參以吉金文字,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簠齋體”書法面貌。這與何紹基書法在當時的巨大社會影響有關(guān)系,也與當時碑學(xué)鼎盛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與其在金石學(xué)研究中形成的“崇古尚理”思想有關(guān)。陳介祺“簠齋體”書法,雖然有些駁雜不化,尚未臻于上乘,但其取法三代吉金文字,以期彰顯古法,得古人造字筆意,對后人書法繼承創(chuàng)新有著積極的學(xué)術(shù)意義。
陳介祺42歲棄官歸里,隱居林下,早年所留文字甚少。直至晚年才開始潛心釋古,與各文字之友尺牘往來,所以晚年書跡存世較多。晚年書法面貌多以何紹基楷書為基礎(chǔ),以六朝碑版用筆,間以篆書古文字字形,形成“簠齋體”。主要表現(xiàn)有兩種形式。其一:整體感覺是楷書。表現(xiàn)為以何紹基楷書為基礎(chǔ)框架,雜以六朝碑版篆隸書筆意,直起直落寫橫畫,部分偏旁構(gòu)件以古文篆體字形書寫。如對聯(lián)“才子舊稱何水部,詩家今得鮑參軍”(圖7)。其二:整體感覺是篆書。表現(xiàn)在字字獨立,大部分字形偏長,并不局限某家或某時期篆書風(fēng)格?;蛴戌姸ξ淖?,或有泉布古璽陶文,或權(quán)量詔版字形,雜以六朝楷書橫畫,間存何紹基楷書波畫和勾畫。如“君車畫像石題記”(圖8)。
存世以“簠齋體”楷書最多。受當時碑學(xué)環(huán)境影響,多以長鋒羊毫,大筆寫小字;用墨濃重,收筆處易出現(xiàn)干枯澀勢,金石氣十足?,F(xiàn)從對聯(lián)“才子舊稱何水部,詩家今得鮑參軍”、“舊學(xué)商量加遂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讀書有福,飲酒須才”(圖9)、“細改新詩須枕上,小留劇飲得花前”(圖10)選字分別就其楷書特征進行分析。
點畫用筆講究起、行、收。陳介祺書法用筆特別強調(diào)“下筆處”?!读?xí)字訣》曰:“若求古人筆法須于下筆處求之”“所有之法,全在下筆處,筆行后無法,無從用心用力也”“‘直落’二字要體會,下筆微茫,全勢已具”。其致秩卿信札云:“……近見弟作字頗勝于前,既不作考試計,便當力追古人,改盡時派習(xí)氣,須用心于下筆、住筆、轉(zhuǎn)折處求之,先要筆站得住也?!笨梢钥闯鲫惤殪鲗τ邳c畫用筆的認識和講究。陳介祺書法起筆處打筆直落,或藏或露,腕運行筆;中段行筆堅實,略有起伏提按;收筆處,提筆順收,不做修飾,亦不回鋒。這種用筆法乃取自六朝,與唐法有很大的區(qū)別。六朝筆法乃隸法,故古;楷書經(jīng)晉到唐,三折筆法已完備,故妍。簠齋尚古,乃上溯六朝,直落用筆,卓爾不群。
(1)橫。橫畫有三種起筆形態(tài)?;蚯袖h,如“量”,或藏鋒,如“養(yǎng)”字第三橫,或尖鋒,如“書”字細橫。中段重實,長橫略有提按。收尾不做回鋒,順勢提起,粗畫收筆呈橫截狀,如“酒”,細畫收尾呈尖狀,如“量”“養(yǎng)”“有”。
(2)豎。豎畫起筆如同橫畫,收筆亦不回鋒,可分為懸針式和直收式。懸針式如“新”“轉(zhuǎn)”“書”,直收式如“?!薄吧稀薄昂巍?。
(3)撇。撇畫起筆多藏鋒,少數(shù)尖鋒起筆。如“加”字長撇。收尾或出鋒,或藏鋒。長撇多出鋒,如“參”“加”“養(yǎng)”,短撇多藏,如“家”“得”。另類撇畫改為篆書寫法,變成一直畫,如“?!薄靶隆薄皠 弊?。
(4)捺。捺畫起筆多藏,收筆或引而不發(fā),如“密”字,或似顏體重按挑出,如“養(yǎng)”“深”“邃”“飲”“水”。另類寫法是改為篆書寫法,如“遂”“劇”字,捺畫波挑收為一直畫。
(5)點。點畫變化較多?;蛞宰瓌菽驿h回旋成弧狀,如“軍”“密”“深”字頭點;或點成一短橫,凝重飽滿,如“部”;或含蓄側(cè)點,引而不發(fā),如“沈”“酒”“花”;或率意出鋒,呈隸意橫向,如“深”字;或活潑靈動,呼應(yīng)顧盼,如“密”“深”。
(6)鉤。鉤畫起筆多藏鋒,收筆寫法有兩種。一種如顏楷蓄勢鉤出,如“商”“枕”“子”“何”;一種省去鉤畫,變?yōu)閺澵Q和直豎,如“得”“學(xué)”“有”“才”。
(7)折。折有三種寫法。一種為彎折,順勢提筆折彎,如“書”字上部折法;一種為頓折,如“?!薄皶弊窒虏?;一種如隸分為兩筆,搭接成折,如“酒”字。
陳介祺對于結(jié)字非常講究,其曾致信潘祖蔭曰:“古人作字,其方圓平直之法,必先得于心手,合乎規(guī)矩,唯變所適,無非法者。是以或左或右或伸或縮,無不筆筆卓立,各不相亂;字字相錯,各不相妨。行行不排比,而莫不自如,全神相應(yīng)。”這些認識也可以讓我們理解他對楷書結(jié)構(gòu)的處理方法。綜合其晚年楷書作品,其結(jié)字有三大 特點。
(1)字勢平正,重心平穩(wěn)
陳介祺楷書取法顏、柳及何紹基,結(jié)字很少左右欹側(cè),字勢平正端嚴,重心平穩(wěn),如“培”“養(yǎng)”“商”。
(2)中宮收緊,字形偏長
陳介祺的早年小楷字形或方或扁。晚年書法字形中宮收緊,本來較扁的字如“上”“留”等字也都拉長處理,所以晚年楷書結(jié)字大都字形偏長。獨體字,如“上”“才”。左右結(jié)構(gòu),如“詩”“新”字。上下結(jié)構(gòu),如“留”“量”。
(3)結(jié)字復(fù)古,直取篆法
陳介祺晚年鑒古釋古,厘定古文字,對古文字非常熟悉。因此,他以篆書字形替代楷書部首,直是順手拈來,也成為其楷書結(jié)字的特點。如“飲”字“食”部、“劇”字左下“豕”部、“稱”字“爪”部、“量”字“里”部、“遂”字“?”部、“密”字“山”部。
陳介祺長年研究古文字,對三代吉金文字用筆、結(jié)字和章法都有深切獨到的認識,常在與文字之友的尺牘書信中談及。其在《習(xí)字訣》中曰:“練行不如練氣,古人法備精神,大如鐘鼎文,行款有全似散底,而通篇一氣,無不連貫,不惟成行,直是成大片段。”陳介祺書法所存墨跡,尤其是其長篇書信和札記文字,如《陳介祺庚午春致張士達書》(圖11)和《秦權(quán)量詔版詩文集》,在章法上力追古人,大都字字獨立,很少做連綿以字組形式出現(xiàn),如鐘鼎文一樣左右上下,全盤貫氣,直成一“大片段”,有“列宿晨空,星漢燦爛”之美。
陳介祺晚年考古鑒偽,考釋古文字,以及傳古需要,留有大量文稿。瀏覽這些文稿可以欣賞到其于章法上的用心考究。“漢殘甕腹瓦字”文稿局部(圖12),小楷,唐楷書風(fēng)格。錯落書五行,每行書字多少不等,并不寫滿;第二行落一格起行,第五行中下部起行。整幅錯落,長短不一,與文稿左邊大段考釋文字形成對比?!扒卦t版考釋”文稿(圖13),右邊四行小楷書就,典雅規(guī)整。低紙面五字左右,左邊三行頂紙以朱砂行書字書寫。整幅分為明顯兩部分,中間隔一行距離,圈去數(shù)字。小楷墨書,端正靜雅;行書朱跡,飛動醒目;整篇章法充滿對比,行楷對比、朱墨對比、疏密對比、錯落對比,寓巧思于無言中。“詠寒亭東阜出土古陶羽觴”詩稿(圖14)為陳介祺去世前所書,小楷,四言古風(fēng),末尾有記年。雖是草稿,但字精墨妙,毫無頹勢,形式完整,章法豐富,每行中間以注釋文字成兩行插入其中,改動文字或圈或點,一任自然,再加上楷書中夾雜篆書古文字,使整幅文稿可讀信息極為豐富,此可謂陳介祺晚年書法精品。通過以上文稿分析可以看出陳介祺對于章法上的用心考究,雖是小品但他特別善于運用對比關(guān)系,使作品形式上的疏密、黑白、錯落、長短等隨意變化,精彩紛呈。另外看似不經(jīng)意的圈點勾畫等形式元素也為作品增色許多。
陳介祺早年學(xué)書取法唐楷,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又受阮元、何紹基等人的影響,思想上崇古尚理,學(xué)術(shù)上鑒古釋古,對古文字有深刻的認識,故而形成其獨有的書法面貌。其晚年“簠齋體”楷書的整體風(fēng)貌,綜合來說,有以下三個特點:
(1)平正
(2)古厚
陳介祺晚年楷書刻意弱化唐楷精麗嚴謹?shù)姆ǘ?,而上追六朝漢魏,直指三代?!叭》ê跎?,鐘鼎隸篆,皆可為吾師。六朝佳書,取其有篆隸筆法耳,非取貌奇,以怪樣欺世。求楷之筆,其法莫多于隸,蓋由篆入隸之初,隸中脫不盡篆法;由隸入楷之初,楷中脫不盡隸法。古人筆法多,后人筆法少。此余所以欲求楷中多得古人筆法,而于篆隸用心,且欲以凡字所有之點畫分類,求其法之不同者,摹原碑字而論之為‘漢碑筆法’一書也。得古人一筆,便多一法;一字有十筆,便有十法;一筆有數(shù)寫法,更多變化,諸法奔赴腕下,無一不善,必成大家筆法,千古不易。一筆有一筆之法也。結(jié)體須要用功,一字有一字之樣也。”他常年藏古、鑒古,追摹古字,心中以傳古為己任,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皆于古為尙。再加上當時碑學(xué)環(huán)境下受何紹基的影響,以長鋒羊毫飽蘸濃墨書寫大字,“大筆寫小字”,所以書法碑意濃重,古質(zhì)厚重而無輕佻妍美之態(tài)。如“得”“參”等字。
(3)靜穆
陳介祺楷書結(jié)字寓奇拙于方正中,用筆扎實,筆筆分明,字字分明,干脆利索。如金剛杵力透紙背,有錐畫沙之力道。故奇而不躁,亂而不浮,字里行間,靜氣彌漫。端詳品味,如入寶庫,寶物雜陳,件件驚奇;如見飽學(xué)大儒,塵俗頓消,沉靜如僧。如“才”“須”“前”等字。
注釋:
①[清]陳介祺《秦前文字之語》,陳繼揆整理。齊魯書社,1991年,第274頁
②王貞華《硯邊余墨》,中國書畫出版社,2011年,第153頁。
③《張黑女墓志》(拓本,見民國上海藝苑真賞社影印本),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第4、15、16頁。
④山東恒昌拍賣有限公司《金石相契—紀念陳介祺誕辰二百周年專場》,2013年,第149頁,
⑤陸明君《簠齋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04年,第115頁。
⑥見《中國書畫》雜志,2013年第9期,第17、21頁。
⑦見山東恒昌拍賣有限公司《金石相契—紀念陳介祺誕辰二百周年專場》,2013年,第108頁。
⑧[清]何紹基《東洲草堂書論抄》,崔爾平編《明清書論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第1139頁。
⑨同上,《明清書論集》,第1131頁。
⑩同上,《明清書論集》,第11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