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君
總之,我覺得自己并不像一個路過者,當我從容地坐在咖啡店里品著一杯新鮮的美式時。
周圍這個世界因為天天在這里求學生活,間接與我有了關系,使得心有所憑。
長長短短的街道,上上下下的角落,一想到天天每天地穿梭,耽留,駐足,聚會,就多了幾分親切踏實。
和匆匆的游客比起來,多少就有點底氣,而和真正的“土著”相比,我又是個徹頭徹尾的走馬觀花者。
舊金山灣區(qū)的這個城市,冬季像春季一樣,溫和多雨,在雨過天晴的時刻里,天空像舞臺的幕布一樣華美,心里像觀看盛大演出一樣激動。沿街慢慢走時,踏進天上的云投下的影子里,一瞬就吞沒了我的影子,而前面不遠處,卻明晃晃的,樹梢,車上,屋頂,藏了金子一樣一閃一閃地發(fā)光。
今天更吸引我的是咖啡店窗外,對面街角的那些鏡子。不知道誰安放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安放的,我一抬頭它們就在那里。長的,圓的,方的,還有菱形的,依次掛在一排折成W形的“屏風”上。
經(jīng)過的人,有的視而不見,有的會自覺不自覺地停下。
這太像一個行為藝術(shù)了,特別是配上后面那一排涂鴉滿身的垃圾筒。這是本地一大特色,大概因為有一所著名校園落地于此,總少不了好動的藝術(shù)生們,我很少見到素面朝天的垃圾筒,都有字,有畫,都有藝術(shù)范兒。垃圾筒后面的建筑物墻面上也涂滿了,圖案仿佛大型樂高,只搭了一半,書,鞋子,小小的城堡,滑板,風扇,蒜臼子,自行車,比例失常,大小隨意,洋洋灑灑鋪滿一整面墻。
覺得自己正化身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也坐在咖啡館窗邊,只不過“他”觀看過往的行人,注意每個人不同的身材、服飾、神態(tài)、步伐、面容和表情。雖然在窗外那閃動的世界中,對每一個人的面孔只能看上一眼,但憑著這僅僅的一眼,“他”那處于極為奇特狀態(tài)的頭腦,卻好像讀到了此人多年的經(jīng)歷。
而我盯著窗外那一排鏡子。
只見一個騎滑板車的少年經(jīng)過時,一個漂亮的急剎,然后用腳尖輕輕一點滑板的邊緣,滑板彈起,他順勢抓在手中。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排鏡子,站在掛在一處轉(zhuǎn)折的兩面鏡子前,左看看,右看看。
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為我也喜歡這樣,每次在洗手池邊,因為九十度轉(zhuǎn)折的兩面鏡子,不僅可以輕松看到自己的側(cè)面,也可以看見自己的后腦勺。更有趣的是,因為兩面鏡子的角度,可以看到無數(shù)個疊加的自己沿著鏡子的折射無限循環(huán)開來,像一個游戲,每次照鏡子都忍不住玩一下。
其實在文字中也有這種游戲的樂趣。
像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我們再熟悉不過,但此詩最后兩句,明明是詩人自己思念山東兄弟,卻不直說,倒說是兄弟們登高遍插茱萸之時,必定會想起缺席的自己來。
還有一首兩漢時期不知作者姓名的詩《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痹谶@首詩里,是采蓮女在想丈夫在干什么,還是丈夫在想采蓮女在干什么,將之結(jié)合起來,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丈夫在想妻子想著身為丈夫的自己在干什么”。
我沉迷于這樣的循環(huán),正如人類出面解釋無窮無盡的宇宙。宇宙是沒有止境的,宇宙之外,一定會有更大的包含它的宇宙。
很多作家都對鏡子這個意象感興趣。
阿根廷著名詩人博爾赫斯是既害怕又著迷,他的自述中有難以忘懷的童年經(jīng)驗:“面對鏡子我始終心懷恐懼。在我兒時,家里放著些討厭的東西。有三面大鏡子豎在我的書房里,還有那些光滑中鑒的紅木家具,就像圣保羅書中描寫的晦暗的鏡子。我害怕它們,但我是小孩,什么也不敢說。所以每到夜里,我都要面對三四個我自己的影像?!?/p>
盡管他一直宣稱對鏡子的恐懼,但并沒有打算逃離,鏡子反而成為他作品中的關鍵詞。
在他看來——做夢是奇怪的,照鏡子同樣奇怪;那里面,普通的陳舊的日常生活節(jié)目,會包含著反影所精心制造的一個虛幻而深刻的世界。上帝花費了大力氣設計這個無法可及的建筑,讓每個黎明從鏡子的反光讓黑暗從一個夢里,構(gòu)造而起。上帝創(chuàng)造了夜間的時光,用夢、用鏡子,把它武裝,為了讓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過是個反影,是個虛無。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咖啡店的窗外一下子暗了幾分,那些點綴在樹梢、車頂、屋檐的金光耀眼的光斑消失了。我抬頭看天,一半陰云密布,一半陽光燦爛,仿佛一個巨大的夢境,一半沉浸在夢中,一半從夢中醒來。
一個流浪漢過來了,他慢騰騰,從那些鏡子旁一步一步走過。和其他的流浪漢一樣,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只是臉色慘白,看起來有些可怕。原來有些影視劇中的怪樣子,并不都是藝術(shù)的夸張。這也算是本地的一大特色,他們通常出現(xiàn)在街角、地鐵站進出口,或是小商店的門口,有的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有的依著墻角躺著一動不動;有的三三兩兩擠在一起,動作、言語都很夸張地說著話。
其實,他根本就是無視走過,沒有看一眼那些鏡子。流浪漢總讓人想到了頹,愚,拙,窮,臟,丑……我好奇,這里是學校,學生又沒有錢,他們?yōu)槭裁匆谶@里。
天天說,他們中間除了癮君子選擇用大麻來麻醉自己,活在幻覺幻象里,也有一些是自己主動選擇,就是想要過一種純粹自然、自由的生活。他曾給一個流浪漢買過面包,聊了幾句,發(fā)現(xiàn)居然是他們學校的畢業(yè)生,因為對社會太失望,選擇了這種非正常的行為以對抗。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蛟S在他們眼里,不正常的反倒是我們吧。同樣的一天24小時,同樣有限的人生,步履匆匆,為名利來往,難道就真的勝過縮在城市一角、享受一米陽光更舒心?村上春樹說:“肉體是每個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著什么,都要保持它的強韌、美麗和清潔?!币苍S,完全放棄了自己社會人的身份,放棄了自己肉體上的修飾,才是他們固守的“強韌、美麗和清潔”。
我走神了,有那么一會兒,我沒有去看從鏡子前走過的人,心思停頓在那個遠去的流浪漢身上?;蛟S,他才更像一面鏡子。
終于懂了曾在網(wǎng)上看過的一個行為藝術(shù)。藝術(shù)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坐在桌子一端,另一端是自愿坐在對面的觀眾。64歲的她接受了1500多人的對視挑戰(zhàn),她在木椅上坐了兩個半月,736小時30分鐘。
坐在她對面的人,有的笑了,有的因為不能忍受頗不輕松的氣氛和她直白如審視的目光而惴惴不安,有的通過大喊大叫的方式想讓她做出反應,還有的人在和她對視的一瞬間就淚流滿面。
當心理距離達到一定的程度,我們所面對的事物,似乎擁有了一種無法估量的力量。當觀眾回她以凝視,看到的就像一個心理深淵,是一面鏡子。
咖啡店窗外陰影和明亮交替,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云來了又走了,陰影時,世界卻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透徹的陽光中,陰影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
一位老者經(jīng)過時,似乎對有梅蘭竹菊和仙鶴圖案的那面很中國風的鏡子特別感興趣,停下來看了很久,還用手去觸摸鏡子的邊框。他知道它們的寓意嗎?我看過一個美國人去日本旅游的印象記,簡直暴笑。他痛恨那些小小的,過分注重細節(jié)又易碎的東西。他描寫屋子的角落里,立著一個很高的粗陶花瓶,里面插著兩根枝條。長的那枝結(jié)著小紅莓,短的那枝開著雛菊。他推測這兩根樹枝一定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只是對他隱而不現(xiàn)。
一個長發(fā)的姑娘經(jīng)過,立在一面鏡子前用手機打電話,她一直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眉飛色舞。我們并不能時刻看到自己的表情,所以這一刻她是想驗證一下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還是得意自己早就學會隨時戴上隱形面具?
離開咖啡館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在我看不見的角度,有穿著熒光帶的交警坐在折疊的帆布椅上,他前面是一個有輪可以推的簡易路障,他的手插在兜里,目不斜視,默默地坐在那里,他后面的車輛無法通行,但人可以走過。
那些掛著鏡子的“屏風”也只是一些備用的臨時圍擋,我經(jīng)過他,他錯過什么了嗎?又好像什么也沒錯過。
漸漸降臨的暮色中,不遠處的一只烏鴉嘎嘎兩聲,瞬間又把我?guī)У綈蹅惼碌脑娎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