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英俊,『90后』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有藥》《記憶倒賣商》等。
我5歲那年,家里給我請了一個教繪畫的家教,是個還在大學讀美術系的女生。5歲的小孩子,若非天賦異稟,大抵是不肯老老實實枯坐著學習塊面、光影和人體結構的。那個女孩為了讓我安靜下來,花了不少心思,每次都帶著各種顏料和質地不一的紙張過來,變著法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即使這樣,我也頂多畫半個小時就坐不住了。這時,她就要帶我出門去溜達一圈,回來再接著畫。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快要入夏了,陽光雖然尚顯蒼白卻也帶了熱度。我們在小區(qū)里走了一陣子,我開始冒汗,就脫了外套坐到樹蔭下。我問女孩要不要一起坐會兒,她矜持地拒絕了,大概是怕弄臟自己的裙子。于是我坐在那兒,她站在我跟前,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聊天。她的脾氣很好,對小孩子也絲毫不厭煩。過了片刻,她催我回去,我耍賴未果,便伸手要她拉我站起來。
她拉起我正要走,突然尖叫了一聲。
我抬頭看她,她正直直地盯著我身后。她一向笑瞇瞇的,我還從未見她露出過那么失態(tài)的表情。我莫名其妙,想要回頭一看究竟,她卻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
“別看了,走吧?!彼f。我哪里肯聽,一個勁兒地掙扎。
她拽著我往回走,我甩開她的手,踉踉蹌蹌地回頭。
在我剛才坐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大鳥。鳥的眼珠呈現(xiàn)出不透明的灰白,整個身體以一種極端扭曲的姿態(tài)嵌在黝黑的泥土里,仿佛大地本身的衍生品。如果沒有那似張非張的雙翼和散亂的羽毛,我未必能分辨出那是什么。
那天我穿著一條薄薄的七分褲,站起來之后才覺得屁股后面的布料濕漉漉的。
我模模糊糊地聽說過“死”,但在那之前還從未親眼見識過。我是剛好坐在了它的尸體上,還是壓死了它?
這樣的疑問就像一桶冰水當頭澆下,我連轉開頭都做不到,只能一直盯著它看。她把我抱起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它本來就是死的。鳥沒有那么笨,如果是活的,你坐下去時它會躲開的?!彼靡环N奇妙的、仿佛在跟成年人討論問題的語氣說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呢?
很多年過去了,我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那一句話卻一直刻在我的腦海里。記憶之中,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講述死亡。死亡是黑色的,潮濕、扭曲、冰涼。
我開始做噩夢,夢見自己一個人走在街上,口袋突然變得沉甸甸的,伸手進去一摸,摸出一只死鳥來。
后來,我考進了一所著名的高中,學校一切都好,除了奇葩的晨跑規(guī)定:所有學生必須繞整個校園跑完一圈后去操場簽到,沿路有值班的同學定點監(jiān)督,將一切抄近路的企圖扼殺在搖籃里。尋找監(jiān)督的盲點、可行的捷徑、代簽的熟人,成了我們校園生活的樂趣之一。一天早上,我們宿舍六個人集體睡過了頭,等到舍長驚叫著跳下床時,離簽到截止時間只剩5分鐘了,就算換作當年的劉翔也回天乏術。無法可想,我們只能冒死抄近路。
我們賊頭賊腦地穿過走廊,越過教學樓之間的空地,繞過花壇——舍長被絆了一下。
你當然能猜到絆她的是什么。低頭看清死鳥的模樣后,幾個姑娘失聲尖叫起來,連聲喊著“好惡心”跑開了。我被她們拖著挪出幾步,然后就落在了后面。我雙腿發(fā)軟,渾身發(fā)冷。姑娘們也顧不上管我,朝著操場沖刺而去??帐幨幍钠降厣?,只剩下我和一只死鳥,像被長長的釘子釘在一起拆也拆不開。它在我的口袋里,在我的脊背上,在我的發(fā)梢懸吊著搖晃,在我的肋骨間振翅掙扎。我彎下腰去,干嘔得涕泗橫流。
我沒法對任何人講這些,即使講了也得不到他們的“理解”。他們會說:“哎呀,不就是鳥嗎,那么小的一只,死了還怪可憐的,你是有多矯情才會怕它?”
在父母離婚的同一個星期,我進入美國東部的一所女校讀書。
新學校隱身于深山老林,迎來一批批女孩,浸染了近兩個世紀的陰氣,甚至學校的山坡上就有一大片墓地,半夜走去陰風陣陣。美術教室里擺著一只缺了一半牙齒的頭蓋骨,平日里供我們畫素描用,偶爾也被生物老師借去使使,據(jù)說是在學校的林子里撿來的。就在我入讀之前,上一屆有個女生毫無預兆地自殺了,她所在的整層宿舍樓都被棄置不用,整整一年無人居住。再往上數(shù)兩屆,一個老師在早餐時拔出手槍,射殺了妻子和孩子,然后飲彈自盡。類似在舊圖書室里看見一室鬼影這樣的怪談更是家常便飯。
如果要拍什么靈異片,這所女校想必是個好地方。話雖如此,卻也沒見有人真的白日撞鬼。姑娘們大體上和平地過著略顯與世隔絕的生活,讀讀書,吵吵架,和好了,再吵吵架,周末去附近的鎮(zhèn)上看場電影、逛逛街。說得好聽些,簡直有點兒田園牧歌式的情調。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環(huán)境宜人,但路邊死鳥的數(shù)目也創(chuàng)了歷史新高。
我那時處于人生的一個小低谷,遙遠的家四分五裂,身邊又是陌生的環(huán)境,所以不怎么愛跟人說話,以免被叫住聊天卻記不起對方的名字。本著這樣的原則,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那間公共休息室里只有兩個人時,就走了進去。其實我更想待在自己的宿舍里,但宿舍里不能上網(wǎng),而我寫論文要用網(wǎng)。
休息室里的兩個人都是低年級女生,名字我都叫不上來,正嘰嘰喳喳地聊著男朋友之類的話題。我坐到角落里的沙發(fā)上,打開電腦放在膝蓋上,戴上耳機屏蔽她們的聲音,然后開始悶頭打字。
打到一半我就開始看視頻了,記不清具體是什么視頻,總之看得很歡快。
然后一只保鮮袋從天而降,落在了我的鍵盤上。保鮮袋里裝著一只死麻雀。
我跳起來,電腦掉到地上,耳機也被扯掉了。那兩個女生正在瘋狂地大笑。其中一人走過來撿起麻雀,拋給另一人,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往地拋了起來。
“不好玩嗎?”她們問我。
“不,很嚇人?!焙迷陔娔X沒摔壞,我快速收拾東西準備走開,“你們應該埋了它,或者至少扔了……”
“可是我覺得很有趣。”一個女生照著我的臉將它丟了過來。
我拼命想躲,卻像被粘在原地動彈不得。麻雀撞在我的肩上,滾落于地。我拔腿就逃,身后還傳來她們的大笑聲。那簡直不是人類的笑聲,而是嘶啞的鳥啼。
第二天在比較文學課上,敦實的男老師抑揚頓挫地朗讀著:“知更鳥不破壞莊稼,不做任何壞事,只是用它們的心唱歌給我們聽。所以殺死一只知更鳥是一種罪過……”
放過我吧,不管你是誰,請告訴我我做錯了什么,讓我贖罪吧。噩夢里的鳥越變越大,口袋已經(jīng)裝不下它了。它舒展開來,升上半空,黑色的翎羽遮天蔽日,它成了無血無肉的不死鳥。
在那之后,我從那所高中畢業(yè),進了現(xiàn)在的大學。我再沒看見過死鳥,也許是因為已經(jīng)不需要了。樹蔭下的任何一團陰影都是它的尸體,擦著我的耳朵飄過的是它的羽毛,博物館標本腦袋上嵌的玻璃球是它的眼睛。朋友在旁邊閑聊:“看那只鴿子,我想畫它的素描?!薄澳愕孟认朕k法把它固定住……”
我杯弓蛇影。
順便一提,我現(xiàn)在是個藝術生。童年時的家教說不定真的觸動了我腦袋里的某處開關,從此將我的人生引向了另一條路。學校撥款給藝術系,讓我們有機會在紐約實習。天氣晴朗的周末,我會抱著速寫本去廣場上寫生。
廣場上人來人往,大多數(shù)是游客打扮。有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悠閑地走過,身邊還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金發(fā)碧眼,東張西望。鴿子撲棱棱地飛來落下,在石磚的縫隙里啄食著什么,又一下子飛遠了。一只只都是心寬體胖、羽毛順滑,生命力旺盛。我已經(jīng)不怕了,反而會不知不覺地看上很久。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一只瘦小的鴿子似乎是哪里受了傷飛不起來,只能慢慢地跳著移動。它在樹蔭下孤零零地覓食,有人走過也不跳開——這里的行人都會自覺給小動物讓路,它們大概也習慣了。
那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大概走累了,離開媽媽身邊,一個人朝樹下走去。她并沒有留神看路,而是回頭望著媽媽的方向。她的影子慢慢罩住了那只受傷的鴿子。鴿子終于察覺到了危險,向一邊跳去,卻速度緩慢。
小女孩開開心心地轉了個身,一屁股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