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學四年級以前,受的是日本教育,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臺灣光復。但光復只是政治上的,在文化上,因為日本在臺灣的殖民統(tǒng)治長達五十年之久,所以文字和語言的光復,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
光復四年后,蔣介石領(lǐng)導的國民黨軍隊敗退到臺灣時,人生地不熟,心里有來自雙方面的恐懼。為了自身的安全,即刻實施所謂的軍政時期,頒布以安定為由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動不動就是死刑的法律,把整個臺灣的空氣弄得很僵。當時所采取的政治手段,不亞于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
就拿教育的一小部分來講,全面推行“國語”,就是北京話,即大陸的“普通話”。并且推動起來,比日本人更徹底,不能講母語方言。在學校違規(guī)者都得受到各種不同的懲罰:有胸前掛牌子的、掌嘴、罰銅板、嘴巴畫粉筆圈,不然就罰掃地、罰掃廁所等等。臺灣同學發(fā)卷舌音較為困難,說出來的國語常被譏笑為臺灣國語。
在文字方面,除了課本之外,所有的圖書館的書架,空出一半以上。因為當時在所謂的“反共抗俄”的口號之下,凡是沒有跟國民黨來到臺灣的作家或?qū)W者的作品,乃至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新文學,以及帝俄時代的文學巨著的譯本等等,均被列為禁書。這類書籍曾曇花一現(xiàn),引起知識分子的普遍青睞,臺灣各地連鄉(xiāng)下都有人成立讀書會。然而當時的國民黨政府發(fā)現(xiàn),大部分會員的思想傾向左派社會主義,也認同大陸的共產(chǎn)主義,于是不少人被指認為匪諜,遭到槍斃或長期監(jiān)禁。
在這樣的白色恐怖之下,出生在臺灣的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要想成為華文作家,比起從大陸來的人更加困難,所以我自己走向文學工作的路也不是很明朗。不過有一個很關(guān)鍵的機緣是,我就讀初中二年級時,受到教我們國文課、又當我們級主任的王賢春老師的啟蒙。
有一次作文課,王老師點名,將上一次寫的《秋天的農(nóng)家》發(fā)還給我們。點到我,我走到老師的跟前,她打開本子對我說:“作文要寫得好,最好不要抄!”我即刻否認,拿了作文本釘在那里。老師問我有什么事?我含冤回老師,說我沒抄。老師說她明白了。我仍然釘著不走。
“又怎么了?”老師問。
我當時心里想,老師在敷衍我。我心有不甘,說我真的沒有抄襲。老師說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還是認為老師在敷衍我。
“老師,你不相信的話,讓我再寫一篇好嗎?”我不知道哪來的信心,竟然挑戰(zhàn)似的這么說。其實,是死愛面子使然。
“好啊,你喜歡作文的話,盡管去寫,老師幫你看。”她很善意地笑著說,但看我沒動,“還有什么問題嗎?”
“老師,你沒有給我題目?!?/p>
“喔,要題目。好吧,你就寫《我的母親》好了。”
我小聲地,說我母親已經(jīng)死了。老師帶著歉意問我,多大的時候媽媽過世的?
“我八歲那一年?!?/p>
“那對媽媽一定還有印象吧?!?/p>
“有點模糊。”
“模糊?模糊也是印象啊?!?/p>
其實我說謊。一提起母親,可以說印象最深了。家里四個弟妹,最大的是我,最頑皮搗蛋的也是我。我一犯錯,媽媽就拿我來殺一儆百,同時教示弟妺。這樣的經(jīng)過,死愛面子不認輸?shù)奈?,真想避開。我頂老師頂?shù)酱?,只好向老師敬個禮,回到座位上抱憾。
回到家,什么事都不想,只想這一篇《我的母親》要怎么寫?老師并沒要我當成作業(yè),限定時間繳交。我想趕緊把這篇自己討來的作文寫好交給老師,來證明我的作文不是抄的。
當然不能寫挨打的事,但再怎么想都很難避開。最后到了晚上,我終于想到文不怎么對題的作文,主要是可以避開挨打的糗事。我還記得該篇作文的概要:
“母親過世那一年,我八歲,底下還有四個弟弟和妹妹。剛開始的那一陣子,出生才四個月的小妺妹被送給別人家當養(yǎng)女,照顧剩下我們四個小孩的工作,全壓在奶奶身上。年幼的弟妹成天哭鬧著要母親,奶奶被哭煩了,就大聲向他們說:你母親都到天上做神了,我哪有母親可以給你們!我雖然不像弟妺他們哭著要母親,可是我也會想起母親。每當我想起母親,奶奶對弟妺說的那句話就灌入我的耳朵:你母親都到天上做神了,我哪有母親可以給你們。特別是在晚上,我一想起母親,就往天上看。我有時看到星星,有時看到烏云,就是看不到母親?!?/p>
當晚寫完這一篇,雖然一讀再讀,覺得不怎么貼切,卻有幾分莫名的感動。我第二天就把作文本交給老師了。王老師接過我的本子笑著說:“你真的喜歡作文。很好?!?/p>
隔天,長期濕冷的冬天放晴了。國文課一下課,王老師向同學們說,太陽今天出來了,大家出去曬曬太陽。她轉(zhuǎn)過來叫我到她跟前,低著頭看著打開的作文本。我的心有點驚慌,走近老師的桌前幾步,已經(jīng)看到本子上朱筆的朱跡。我認為是挨批的,沒想到,老師抬起頭來,有點泛紅的眼看著我,褒獎了一番。又隔了一天,她送給我兩本短篇小說集;一本是沈從文的,另一本是俄國作家安東·契訶夫的。她說喜歡作文的學生,要多看好的文學作品。
我抱著這兩本寶貝,花了三個晚上把它看完,其過程讓我禁不住偷偷地哭起來。這么一來,在我這少年的心田,被王老師撒了一把文學的種子。
說到此,這位王賢春老師最后的一件事,我不能不提。有一天像平常一樣在上課,突然,吳校長帶著一位穿中山裝的人走進教室,說有話要跟王老師談,請她到校長室一下。王老師說下了課就去。跟校長進來的人,很嚴厲地瞪著王老師說:“不行!現(xiàn)在就跟我們走?!边@時候,我們才感到有異樣,教室右手邊的窗外站了一排人。在印象中,王老師有些激動地對我們說:
“各位同學,你們要好好用功。你們用功了,咱們中國就有希望?!?/p>
就這樣,王老師好像話還沒講完就被帶走了。隔天,鎮(zhèn)上的街頭巷尾都在說,羅東中學逮到“匪諜”了。
后來有關(guān)王賢春老師的訊息就更多了,說她才二十六歲,是中國共產(chǎn)黨青年南方工作隊的人。其實在臺灣也有中國國民黨中國青年救國團農(nóng)村服務(wù)隊、山地服務(wù)隊之類的組織和活動。雖指說王老師是“匪諜”,但想一想她給我們上了將近一年的課,向來都不曾教過我們有關(guān)共產(chǎn)主義方面的內(nèi)容。除了有一次,她教我們一支童謠,到今天我還會唱,連歌詞都一字不漏,牢牢記住。
他頂頂傻,頂頂有名的大傻瓜。
三加四等七,他說是等于八。
哈哈真笑話,豈有此理,糊里糊涂,真傻瓜。
他為什么傻?就因為沒有進學校。
進了學校就不會這么傻。
他頂頂傻,頂頂有名的大傻瓜。
叫他去砍柴,他說是怕鬼打。
哈哈真笑話,豈有此理,糊里糊涂,真傻瓜。
他為什么傻?就因為沒有進學校。
進了學校就不會這么傻。
后來據(jù)說,王老師被槍斃了。我個人對王老師的懷念之深,連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后來在我半百之年,獲得第二屆文藝大獎,上臺致辭時,突然想起王老師。我把早準備好的致謝詞拋到一邊,在講臺上,我仰起四十五度角往上看,一開口就說:“王老師,我得獎了!”
后來我在師范學校時,曾在“青年救國團”的第六十三期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短篇小說《清道夫的孩子》,很受主編的抬愛,由他在我的文后寫了評論和一則向讀者的提問,結(jié)果引起年輕讀者的熱烈討論。這種力量又把我更進一步地推向文學。畢業(yè)后到偏遠地區(qū)當小學老師,同時乘著一股熱,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城仔,落車!》,頭一次試投到當時最受文學愛好者青睞的文藝園地——聯(lián)合報的副刊。同時我隨稿附了一封信,希望主編不要將“落車”的“落”字改成“下”,因為當時官方在禁止方言,我深怕被改,要是被退稿倒不在乎,那對投稿人是尋常的事。我在信中強調(diào),題目是小說中一位鄉(xiāng)下老太婆,在慌張中吶喊出來的一句話。
沒幾天,小說登出來了。主編林海音女士(后來我們都稱她為“先生”)還寄來一封信,大大地鼔勵了我。能在很多文學大前輩常發(fā)表的版面上,登出我自己的小說,還收到主編林海音先生的信,這可真的叫我驚喜欲狂。此后,我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九篇短篇,林先生都采用了。這么一來,寫短篇小說這條路算是底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