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子
我想念我的母親。母親的意義,在于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了自己的兒女,在于生命倒下之前,在羌地山寨那一系列的民間勞動。我想念母親,就是想念母親的勞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把自己的親媽叫成了母親。母親歸山已經(jīng)二十二年了,但是,在她活著的時候,排行二兒子的我即便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開口閉口依然深情地喚她為媽——媽,我回來了,——媽,我走啦,您要多注意身體……如今,我年近半百,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各自生活,在我的腦海中卻永遠記得,母親在岷山之中的屋里屋外、草場山野、田間地頭勤勞忙碌的身影。母親如此不辭勞苦的身影,是她作為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大寫的人,行走在這個可以更好的人世間,唯一永恒而且美麗的風景。
母親的勞動,除了與太陽同行,還和黑夜為伴。雖然母親不明白,每一個晝夜的來和去,都是地球自轉(zhuǎn)一圈的原因,但是,身為農(nóng)民的母親深深地懂得自己的這個家,不管怎樣,都離不開她的每一天的勞動。從雞鳴開始,母親就摸黑起床,在合作社出工之前,做完家里生計的頭等大事:煮好豬食,喂飽圈里的年豬。然后掃地。然后挑水。然后做飯?;鹛辽稹=o兒女穿好衣服,——如果我們尖叫著冷,母親還會將衣服烤熱。吩咐好事情。取出農(nóng)具,背上背簍,在晨曦降臨時分,與寨子里的社員們一起,走進生產(chǎn)隊長的哨聲和當天的集體勞動中……父親在家的日子,也會早起挑水,忙碌家務,敦促我們學習,還專門做了書房,請來木匠打制黑桃木書桌,每一方下面都有一個抽屜,兩大兩小,姐姐、哥哥、弟弟和我各據(jù)一方,書房的石頭墻面上抹出水泥板刷上墨汁就是黑板,買來彩色粉筆教我們寫字、演算數(shù)學題。在我繽紛的記憶里,珍藏著父親在書房里靠窗邊的墻面上那塊水泥板上,用毛筆寫下的一首詩。那是父親對于自己命運,對于時代,唯一的文字抒懷留在這個世上,在汶川大地震之前清明節(jié)我去掃墓的時候,還拍了照片。哥哥姐姐稍微長大,可以做幫手了,父親便做一對小水桶,要我們每天輪流去挑水,或者,澆自留地里的花椒樹苗、蘋果樹苗。太陽落山的時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母親和鄉(xiāng)親們的身影,才會在暮色中跨進各自的家門,然后,新的家務重新回到母親手上:喂豬,做飯,吆喝我們看書、做作業(yè),有時我們貪玩忘了回家,母親還會站在房頂上,大聲地呼喚我們的名字……臨睡之前,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線,母親一面陪著我們做作業(yè),一面納鞋底,最后還要“當當當當”地剁細一大堆的豬草,為第二天清早備用。每當這時,房外的月亮悄悄地圓缺在夜空之上,名叫水田寨的這個羌村早已躺入夢鄉(xiāng)了。后來土地分權(quán)到戶,平反了的父親卻意外身故,為讓我能夠安安心心讀完高中、讀完四年大學,母親更是朝朝暮暮日復一日地勞動,寒來暑往周而復始地勞動,直到猝不及防,踉蹌倒下,在兒女們的哭號聲中“托體成山阿” ……而今,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悲傷,便會在我思念的夢境,在我若有所觸的情景中,動不動就以淚流不止的方式,祝福著我三生有幸的事業(yè)工作和不盡感恩的平凡生活。
總的來說,母親的勞動由兩個部分組成,一是集體勞動,改革后是承包土地的勞動,二是家務勞動。集體勞動相對單一,要么開荒,要么在春耕中背糞播種,要么勻苗扯草,要么除“四害”,要么灌溉(我們叫泡水),要么割麥子、打麥子、收元根、摘花椒、背核桃、撕玉米、削洋芋種、背糞、撒糞,要么“農(nóng)業(yè)學大寨”改土造田,一天天一年年的高強度勞動中的休息,卻成為了母親們吊麻線、繡鞋墊、縫衣服、打毛線、扯豬草這些家事的黃金時刻。母親哪里知道,這就是電影中說的戰(zhàn)略上的“化整為零”。然而,即便母親辛辛苦苦為集體勞動了一整年,有時還要被算作是倒補戶,不僅分不到錢和糧,反而還要從四壁漏風的家里拿出來——給集體。任憑母親淚流著怎么說理求情,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無濟于事,逼得母親拖著空空的口袋去走絕路,所幸被人及時奮力勸阻了下來。說起家務勞動,母親寧愿去田間干活,也不想在家里做。慈悲的母親感慨地說:“家里的事累得腰酸腿脹,還見不到做了多少?!笨p縫補補是一種,拆洗被蓋曬干后還得一床棉絮一床棉絮地縫牢縫好是一種,打曬麥子玉米黃豆花豆、背出背進、端進端出是一種,擇菜洗菜晾菜、做酸菜、做鹽菜是一種,大雨過后的晴天里密密匝匝地捶實黃泥房頂是一種,淘洗糧食晾干后背下山去磨面是一種(還得爬坡上坎一步一步地背回家里),臘月間掛上房梁的臘肉、香腸、排骨在春夏季節(jié)是否蟲蛀都要一一翻檢是一種,篩選出來年的糧食種子晾曬透、儲存好是一種,斷糧斷炊去四面山上山下的親戚和同寨人家中借糧、換糧是一種,去田邊割草、上山坡挖柴是一種,等等,大大小小家務概莫例外,零碎得仿佛又自成邏輯、自成體系。把細想一想,這算不算是母親在農(nóng)耕生活中,“化零為整”的養(yǎng)家戰(zhàn)術?這些林林總總的家務,哪一件不是從當初的零開始的?想想,在一個人多口多,加之父親的集體勞動不計工分的家里,母親這個主心骨能不日夜不停地、嘩啦嘩啦地轉(zhuǎn)動起來,一樁一樁地去惦念和計算,一件一件地去用手、用腳去完成嗎?有時,還不得不配以牙齒來咬,用頭來頂。如果稍有麻痹,或是拖延,好不容易收回家的糧食就會生霉、生蟲。沒有母親費心費神的謀劃和全力以赴的勞動,想必我們的成長定然是惶惶終日,風雨凄凄,淚眼相吊。
母親的勞動深深地教育影響了我和我的姐妹兄弟。對于勞動,對于土地,我們六個兒女無不繼承了母親勞動的歸屬感、奮斗不止的責任感、一心為家的成就感。全家人中,唯有我最幸運,跳出龍門,離開了母親一輩子都無法解脫的體力勞動,從事著與之對立的腦力勞動?,F(xiàn)在,通過母親,我才清楚地知道,所謂的體力勞動,并非僅僅憑借自然身體的力量,而是與所謂的腦力勞動一樣,也是和責任、理想、熱忱、智慧、創(chuàng)造力、信仰、犧牲等形而上的精神文化同時存在,只不過因為階級、階層、產(chǎn)業(yè)這些概念的存在、定義、教育和引導,讓我這個一生都叫做水香的母親,永遠地生活在體力勞動的那一個世界中了。
我想念我的母親。我的想念,其實啊,有著更加隱秘而深刻的緣由,那就是,我的勞動,無論形而上的,還是形而下的,都是母親勞動的繼續(xù),我的活著是母親在這個徐徐向好的人世間的,另外一個模樣的精彩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