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壽宇
雷鐵匠打了一天的鐵,還沒解下滿是洞洞眼眼的圍腰,也不擦擦一臉的汗、灰,就老聲剛嗓地喊開兩個寶貝兒了。
“哎——丑丑!”
“哎——黑娃!”
這地方喊人先是長長地一聲“哎——”,引起人的注意,然后才喊出名字。
要是喊幾聲不見來,他就急慌謊地滿寨子找。要不,兩條腿就不自覺地往河邊跑。
村前邊有一條河,從若爾蓋連界的山中流下來的。起初淌得小,溝岔也多,到這里一下子匯攏了,變得聲也大,氣也粗,嘩嘩地向東南流去,然后到烏河橋投入白龍江的懷抱。大概較之白龍江水顯得深黑,又傳說河的源頭盤著一條大烏蛇,烏蛇口里淌著黑色的涎水,所以叫烏蛇河吧。河水孕育著兩岸的森林,一年一季的莊稼和世代勞作的山民。烏蛇河有時是很兇猛的,在他的記憶里,沖走過好多大人娃娃。那一年,山洪暴發(fā),把上面一個寨子都抬跑了。眼下,娃跑得了,他能不操心?有時,人在打鐵,心卻在河邊上,有一兩錘總要打偏。
兩個娃喊回來了,他的心才落實。這一天也沒啥再擔(dān)憂的了。把娃一手一個抱起來,用他滿是硬繭的手把鼻涕擦了,往分辨不出是什么布的圍腰上一抹。再把他像沒完成的頭像雕塑般的臉湊過去,親一親,松針樣的胡子戳得他們直叫喚,灰、汗也給人家粘在小臉上。
雷鐵匠是個結(jié)巴子,滿臉的絡(luò)腮胡。娘老子死得早,從小跟著舅舅學(xué)打鐵,三十幾歲還沒娶上媳婦兒。哪個肯嫁給他這個結(jié)巴子的窮老實漢?后來,經(jīng)人攛掇,才跟一個沒有生育被人退了的女人攢了家(拼湊夫妻)。攢家后,沒得娃。雷鐵匠愁得吃飯不香,喝酒沒味,天黑回來倒床就睡,其實他經(jīng)常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老婆在人前連重話都不敢說,要是得罪了人,那冷言冷語甩過來像磚頭瓦塊,簡直是砸她的心科(窩),她只有悄悄地淌眼淚。
有人勸他:“把你屋里的(妻子)帶到成都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嘛,幸許會生個娃?!彼堰@話記到心頭,暗暗地攢了幾個錢。又聽說去外面看病還要送點人情,于是,他裝了一大口袋雞蛋核桃,一小口袋紅瑪瑙樣的上等花椒,和老婆上了成都。
到了成都,好多天都看不上病,有東西沒門送。眼看錢不多了,有人出了個點子,叫他在掛著“婦科”牌子的門診室前坐等。他一鍋子又一鍋子抽蘭花煙,一泡一泡地吐口水,煙熏得候診的人都坐遠了。過路的人都要冷他幾眼:“這些鄉(xiāng)巴佬真不講文明!”他就這么一直等到下班,才見一個穿白大褂、戴眼鏡的女醫(yī)生走出來。
雷鐵匠提起核桃口袋就跟上去:“哎,醫(yī)、醫(yī)生,請給我屋里的,看、看個病,我送你一點土、土產(chǎn)?!?/p>
“啥子,屋里的?”
雷鐵匠知道他說的別人沒聽懂,很不自然地半天逼出一句:“就、就是愛、愛人?!苯Y(jié)子遇到急事,就更結(jié)了。他滿臉汗珠直落。
哪有這樣開后門的?女醫(yī)生看他那副模樣,沒有收東西,倒深深地同情起這個山里人來。
下午,女醫(yī)生第一個給他老婆看病,又請來了幾位老醫(yī)生給她認(rèn)真地作了檢查,不幾天,又作了手術(shù)。
一個月后,他們回來了。寨子里的人聽說他老婆開了刀,都跟他開玩笑:
“雷結(jié)子,這下你屋里的總要下個蛋吧?”
“鐵匠哥,雷家屋頭恐怕不得斷香火喲?!?/p>
人們這樣說著,雷鐵匠心里也這么盼著。果然,那位醫(yī)生真是神醫(yī),他老婆懷了孕!雷結(jié)子高興得啥子都不叫老婆做了。他半夜起來到河邊挑水(白天,水就渾了),連煮酸菜、喂豬,甚至打繩子,納鞋底這些女人們做的事,他都包攬了,生怕老婆把肚里的給累掉了。
“看你屋里的肚子那么大,一定是個女兒。”有人說。
“你們憑啥說要生個女子?我,我說要生個兒?!?/p>
“動,動得兇,一定是個兒。”
柿子紅了的時候,他老婆生了個雙胞胎,兩個兒子!
鐵匠平日里給這家子打把鋤兒,那家打把鐮,給小伙子打個槍筒,打把刀子什么的,都不收工錢,叫人家只管拿上走就是了。他老婆一下生了兩個兒子,成了全寨子人的喜事,都來朝賀。有提個雞來的,有哈(拿)幾個蛋來的,有抬(端)一升子米來的……把雷鐵匠忙得不亦樂乎。
兩個娃一個叫“丑丑”,一個叫“黑娃”。
這地方娃一下地,先起小名,長大了再起官名(書名)。有些人一輩子都沒個官名,特別是女的。比如他屋里的叫歲(?。┡?,這名兒要一直叫到老,就是七八十歲,還是叫歲女子。起小名也怪,長得俊的,偏起個丑名,長得丑么,就叫個俊名兒。還有個忌諱,逗人家的娃時,不能說“好乖喲,好俊喲”,要說“好丑喲,丑得像個癩蛤?。 敝魅思衣犃瞬鸥吲d。按這個鄉(xiāng)俗,雷鐵匠的娃長是得很俊的。
上他家來的人逗娃,說,“丑得像個癩狗!”“黑得像泥炭”“包文正出世”,鐵匠才笑得合不攏嘴呢。
寨子中間有棵三人合抱的燈籠樹,樹下有幾塊方桌大的面子石,村人們都愛在這兒聚。一早一晚,都習(xí)慣抬上一大碗酸菜洋芋拌面飯(包谷面稠粥)上這兒來,談?wù)摽h里的、街上的新聞(其實已是舊聞),寨子里的事。如:一個天(昨天)爛背馬下了個馬駒兒啦;菊花娃不愿跟邊花娃結(jié)婚,跑到文縣去了啦;新買的拖拉機是隊長的幾子開,別人休想沾邊啦;“門板”的兒子在反擊越南的仗火中犧牲了,部隊上來了個當(dāng)官的上他家去了啦……當(dāng)然,雷鐵匠婆娘生雙胞胎的事,起初也是條爆炸性新聞。
雷鐵匠原來是不到這大燈籠樹下來的。這兒沒有他的市場,兩句話都說不伸展嘛,還會招來一群娃娃學(xué)他。早晨拌面飯熟了,就幾口刨了,各自做活去?,F(xiàn)在他卻是聚會中最積極的一員。他不是來擺雜(閑聊)的,也不是來聽說古今(擺龍門陣)的。他是來“轉(zhuǎn)娃”的。啥叫轉(zhuǎn)娃?這地方男人些都喜歡穿藍布或黑布掇布紐子的褂子,比較寬大,腰上拴一根寬約七八寸的黑毪帶,把娃揣在懷里,出來轉(zhuǎn),娃就不哭了,這叫轉(zhuǎn)娃。
別人轉(zhuǎn)娃是抱一個,雷鐵匠轉(zhuǎn)娃揣的是一對,而且是兒子。他是在別人面前炫耀,有了后塵,這是他雷結(jié)子的驕傲。過年了,他請寨子上最巧的媳婦,用金絲銀線給娃扎了一對花帽帽,又請劉銀匠給打了“福、祿、壽、喜”八個銀錢安在帽子上。這一打扮,花花綠綠,銀光閃閃,好不體面。他呢,胡子巴叉也不像話,就把下巴和臉腮刮得青乎乎的。
有人說他是好事做得多才有后塵的。
那年,這里的一位小學(xué)教師掉到烏蛇河里,是他三把兩把給救了起來,現(xiàn)在人家調(diào)到縣上,還常給他捎?xùn)|西呢。又有一年,寨子里來了一個知青姑娘,白皮細(xì)肉的,長得俊氣,人人都要多看她兩眼。上寨子那個侯保保,沒安好心,口里對人家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那姑娘罵了他。上糞時,他就死不死給人家裝,壓得姑娘腿桿打顫。她也不示弱,咬著牙背了好幾趟。雷鐵匠見了,幾步上去,一把奪下侯保保的鐵锨,甩得老遠。又把姑娘滿滿的一背兜糞和土抱起來倒了一半,才叫姑娘背起走。他回過臉,狠狠地瞪著侯保保,像個鐵塔一樣立在那二桿子面前。要是他敢動,非得把他砸扁不可。他看姑娘一個人住,日子長了免不了要遭事,就叫姑娘搬到自己家的東屋住,反正東屋也沒裝啥東西。歲女子娘家沒人了,待姑娘像親妹子。
燈籠樹下有些閑言閑語。不過,多數(shù)人不相信,人家是高中生,咋會跟他快打四十的農(nóng)二哥雷結(jié)子胡來?雷鐵匠對那些孬話一句也沒辯,也用不著辯,反正他行得端走得正。他氣的是那二桿子想壞人家的名聲。
這兩年,他的雙根兒長到七八歲了,用本地話說,長得越來越“丑”了。哪個都愛逗,都愛引去要,一去就是大半天?;貋頃r,兩個娃的包包頭總是脹鼓鼓的,裝的不是玉米花兒,就是炒豌豆兒,糜糜子兒。有時,頸項上還掛個圈圈兒白面饃。雷鐵匠的心也安了,手上的活也越做越好了。打的農(nóng)具經(jīng)用,打的刀子鋒利,刀把兒上還會做好多花樣兒。農(nóng)民就是不經(jīng)老。他的頭發(fā)胡子也有些雜白了,額頭,眼角也漸漸打皺了。人們對他的稱呼也由“雷結(jié)子”“雷哥”到“雷師傅”了。
寨子里漸漸富了起來。寨前寨后,莊稼長得愛人;房前屋后,花椒、核桃、蘋果樹枝繁葉茂;樹蔭間的農(nóng)家房舍,一色青瓦黃柱,嶄新的裝板,天樓地陣,帶著濃重的油松味兒。歲女子本來就是村里有名的惡人(潑辣、能干的人),夫妻倆起早貪黑,修起一座顯眼的雕花欄桿轉(zhuǎn)角樓;縣上的人還來參觀呢!包括那個知青(現(xiàn)在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也來看過。
雷家隔壁遷來一戶外地人,是四川蓬溪的,姓高,是個篾匠。他兩家關(guān)系十分親密。高家的耙子(二齒)、尖足(尖鋤)、彎刀、三腳,哪樣不是雷師傅給打的?雷家用的平底背兜、撤箕、蒲攔(特大的簸箕)盡是高師傅給編的。無論哪家的飯熟了,不管是大人還是兩家的娃,都會拿上碗就舀,然后就像土罐子一樣在火塘邊坐一圈,火光映紅他們又說又笑的臉,真可謂拆了墻就是一家。
高家只有兩夫婦和一個五歲的女兒。昨年,高師傅回家?guī)韨€半瓜子兄弟,叫高洪才。高洪才二十一二歲,其實并不瓜,只是老實過余,顯得有些傻里傻氣。
雷師傅是社辦企業(yè)的鐵工師傅了。這天,他要出門去幫別的社隊修理平鋸。臨走時把兩個娃叫到跟前:
“大(爹的稱呼)今天要走了,走、走得遠,你們河邊莫、莫去?。÷犞嗣??”
“聽著了?!眱蓚€娃應(yīng)聲飛出了門。
這天,高洪才同一個“流二哥”包了點活路,到河對面小瓦廠拉磚,他哪里拉過架架車!外頭都是挑挑子或推雞公車。剛出門,黑娃、丑丑和他的小侄女鳳英就叔叔長叔叔短,扭到要坐架架車到河那邊去要。洪才包包頭還有幾顆硬糖,就拿出來哄他們:“細(xì)娃兒聽話,莫坐車,橋上危險,下來!”可哪里奏效,三個娃娃硬是不下車。
高洪才就在這些地方瓜,居然依了他們。
烏蛇河水嘩嘩地流著,河上有一座鐵索橋,橋板稀落,七拱八翹,晃晃悠悠地懸在空中。寨子里是富裕了,大房子修了一河岸,可它還是老樣子。
洪才像推雞公車樣推著他們,橋身像打秋千似的晃開了,車一顛一簸,像風(fēng)浪中的小船。橋下黑水滔滔,濁浪翻卷。一股風(fēng)吹得背心發(fā)涼,他心慌了,掌不住,只覺眼前一黑,手一松,便連車帶娃翻下河去……他嚇呆了,傻了,術(shù)頭似的立在橋上。
“救命呀,娃兒落水了!”岸邊上的伙計喊著,一頭扎進河中?;镉嬙诶酥衅床?,可只抓到一個娃的手,托向岸邊,是高家的女兒。雷家的一對雙根兒卻被兇猛的鳥蛇河輕而易舉地卷走了,吞噬了。
“天哪,我的娃啊……”歲女子哭昏在河邊上。
“人命關(guān)天,雷家這一雙兒得來不易,他回來你要背時,你還是趕緊跑吧?!庇腥私o高洪才說。常言道,走為上策。沒了主意的高洪才真的跑了,可是沒跑多遠,冤家路窄,正撞上了跌跌撞撞聞訊趕回的雷鐵匠。
雷鐵匠像抓雞兒一樣一把抓住高洪才,舉起了拳頭,眼睛瞪得銅鈴大,牙齒咬得格格響,鼻孔里出的氣都要把人沖倒,絡(luò)腮胡子根根都豎起了,論他的氣,一拳頭要把這個川壩人砸成肉泥。但他一陣眼黑,拳頭像個棉花砣砣落下了。放開了高洪才,他像醉漢一樣朝河邊奔去。
烏蛇河像做了虧心事似的,大氣都不敢出,低聲地淌著。他望著傍晚的河水發(fā)楞,兩眼直直地把河水望穿,沒望到他的一雙兒子。半天,突然雙膝一跪,嘎聲地哭了。
滿寨子的人都在哭泣。人們等他哭不出聲了,才死拖硬曳把他弄了回去。
第二天,找尸的人回來,一點消息也沒有。
燈籠樹下又鬧熱了。
“吃飯都不長的人了,簡直拿人家娃命開玩笑!”
“不能輕饒這些‘下壩子、‘沒腳海(山里人對川壩人的蔑稱),非打官司不可!”
“說得輕巧,就這么算了?不關(guān)他高家屋頭的人,也要千把塊錢撫恤金!”
“這口氣要把雷師傅氣瘋的!”
雷鐵匠屁股像在板凳上生了根,一動也不動。一夜工夫,眼窩深進去了,灰白的胡子亂刺一樣扎滿了臉腮。
歲女子軟癱在門檻上,兩眼失神地望著遠處的烏蛇河,淚水比河水還多。
“媽,都快過兒童節(jié)了,還不給人家打白襯衣!”丑丑說。
“媽,我也要,我也要!”
“媽就打,一人一件,對不?”
她還在想前幾天的事。
高家兩口子心里,比失去自己的女兒還難受,偏偏救起的是他家的女兒?!袄咸鞝敯?,他高家死一個嘛也抵上人家一條命嘛,咋個得了喲?!?/p>
高師傅自知對不住雷家,又曉得在這里勢孤力單,反正沉默是不好的。
“快去,去跟雷師傅跪倒!”他推搡著弟弟。
雷鐵匠聽到聲音,慢慢起身關(guān)上了大門。
兩家的火塘里都沒火星,轉(zhuǎn)角樓也耷拉著房檐,一下子沒了精神,門前的柿樹葉子也低垂著,一絲不動。
人們見沒動靜,紛紛來催他上縣里公安局去。
雷鐵匠說話了:“丑丑他媽,做、做點干糧,我倆下午就走,上、上公安局去?!?/p>
雷鐵匠兩口子真的上公安局去了,高家兩弟兄也去了。烏蛇河畔,人們議論紛紛,他們在等待著莊嚴(yán)的判決。
三天后,雷鐵匠兩口子回來了。
鐵匠一攏屋,灌了幾瓢冷水,抹一抹胡子,就到燈籠樹下張羅什么去了。不多會,捲板子的,帶鐵木家什的,擠滿了一院壩,雷鐵匠自動組織了一支修橋隊,直朝瓦廠橋走去。
“咋個判的?他兄弟幾年?”
“給好多錢?
婆婆大娘擠在雷家屋,圍住歲女子,七嘴八牙叉地問開了。
“娃他大要求公安局對洪才寬大處理,一天也不要關(guān),撫恤金一分錢也不要,一包煙的人情也不收?!睔q女子說。
人們被弄懵了,一下子靜下來,眼神里有驚疑,也有有敬佩。
“這是哪門道理?娃的保姆費總要要點嘛?!庇腥苏f。
“不鬧,人家總有道理?!庇腥烁缮?。
“娃他大說,高家是外前人,老家還有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把他逮了,關(guān)了,老人靠哪個?慘事落我一家子就夠了,咋還要弄得二家也慘?他家還沒富,哪來的錢給?我們不分山里人外前人,我們還是好鄰居,要比先前還好。眼下最要緊的是把橋修好,免得再出事……”
屋子里好半天沒人說話。人們好像在聽雷鐵匠一錘錘鍛打斧子、鋤頭的聲音,看得見飛濺的火星。
兩個月后,高洪才從公安局回來了,直朝動工的橋上跑去。
“雷師傅,我的雷大哥……”
高洪才哭倒在雷師傅懷里。
雷師傅連忙將他扶起,眼眶也濕了。
(選自《新草地》198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