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萬章
明 郭詡 謝安像 118cm×42cm 紙本水墨 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
在徐沁的《明畫錄》中,郭詡(1456—1532)是被歸入山水畫家的,“肆力于詩畫,于山水諸體無不工”1。但就傳世作品而言,郭詡的人物畫卻要遠(yuǎn)多于山水畫。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已知的郭詡繪畫中,人物畫有《南極老人圖》《琵琶行圖》(均藏故宮博物院)、《東山攜妓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謝安像》(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人物》兩件(均藏于上海博物館)、《汝陽逢麹車圖》(日本靜嘉堂藏)、《人物圖軸》(云南省博物館藏)、《張子房先生小景》(黑龍江省博物館藏)和《九賢圖》(傳)(三門峽博物館藏)等,山水畫則僅有《江夏四景圖》(湖北省武漢市文物商店藏),另有《雜畫》兩套(分別藏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館),既有人物,也有部分山水、花卉。據(jù)此不難看出,郭詡的人物畫以絕對優(yōu)勢居于山水畫之前。就其風(fēng)格而言,郭詡?cè)宋锂嫶蠖酁樗珜懸?,以白描繪就,并有程式化傾向。在這些人物畫中,以描寫東晉時期名士謝安(320—385)形象的畫作最具代表性。
謝安因曾隱居浙江山陰之東山,故又稱為“謝東山”。歷史上,和謝安有關(guān)的歷史故事和傳說很多,故以其故事為原型的繪畫母題也雄踞于歷代名人前列,如“東山攜妓圖”“東山報捷圖”(或“圍棋報捷圖”)、“東山絲竹圖”等即是。在歷史人物畫中,恐怕只有北宋的蘇軾(1037—1101)可以與其相提并論,如“東坡笠屐圖”“西園雅集圖”“金蓮歸院圖”“東坡賞荔圖”“赤壁夜游圖”等,使得兩位相隔七百余年的政治家與文人遙相呼應(yīng),成為中國繪畫史上長盛不衰的繪畫主題。在郭詡所繪謝安畫作中,首當(dāng)其沖者為《東山攜妓圖》。
關(guān)于“東山攜妓”的故事,《晉書·卷七十九·列傳第四十九》有這樣的記載:謝安“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浚谷,悠然嘆曰:此去伯夷何遠(yuǎn)!嘗與孫綽等泛海,風(fēng)起浪涌,諸人并懼,安吟嘯自若。舟人以安為悅,猶去不止。風(fēng)轉(zhuǎn)急,安徐曰:如此將何歸邪?舟人承言即回。眾咸服其雅量。安雖放情丘壑,然每游賞,必以妓女從”,故以“東山攜妓”為主題的繪畫,一般多繪謝安攜數(shù)名仕女行進(jìn)在深山中,有茂林修竹和幽深丘壑相伴,如比郭詡略早的“吳門畫派”代表人物沈周(1427—1509)的《臨戴進(jìn)東山攜妓圖》(美國翁萬戈家族藏)便是其例。該圖所繪在崇山峻嶺中,一女士牽著羊行走在前,謝安和四位仕女緊隨其后。繪畫的主體是山水,而人物在畫面中只占很少部分。很顯然,作者是在突出東晉名士有美人相伴、“放情丘壑”游賞山水的林泉高致。在晚清“海上畫派”代表畫家任頤(1840—1896)的《東山絲竹圖》(江蘇南通博物苑藏)中,謝安撫琴端坐于松林泉石邊,三位仕女在側(cè)聆聽,其畫主也是置身于丘壑、茂林和林泉的佳境中;近代畫家鄭懷橋(1893—1969)的《東山絲竹圖》(江蘇吳江博物館藏)所繪謝安趺坐于陡峭的山石溪流邊,傾聽兩位仕女彈琴和琵琶。“揚州畫派”代表畫家華喦(1682—1756)的《東山攜妓圖》(上海博物館藏),雖然沒有崇山峻嶺,但卻有松樹與翠竹相伴,謝安攜三位仕女行進(jìn)在原野中。和常見的造型和構(gòu)思不同的是,郭詡的《東山攜妓圖》別出心裁,僅畫身穿長袍、頭戴烏巾、須髯飄逸、腆著大肚的謝安攜帶三位仕女前行,并無任何襯景,打破了固有的“東山攜妓圖”的范式。郭詡并有題識曰:“兩屐東山踏軟塵,中原事業(yè)在經(jīng)綸。群姬逐伴相歡笑,猶勝桓溫壁后人。嘉靖丙戌春,七十一翁清狂道人”,鈐朱文長方印“性翁”“太和郭仁弘印”和“二夢亭”,另有朱文長方印“三希堂精鑒璽”“石渠寶笈”、白文方印“宜子孫”、朱文方印“嘉慶御覽之寶”“寶笈三編”和朱文圓印“宣統(tǒng)御覽之寶”鑒藏印,此畫著錄于《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故宮書畫錄》和張珩(1915—1963)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流傳有序,而郭詡的題詩則將畫面造型做了進(jìn)一步詮釋。張珩在著錄中稱“畫謝傅寬袍博袖,三姬環(huán)侍,內(nèi)一姬捧巾,筆意灑落”2,在清人陸心源(1838—1894)的《穰梨館過眼錄》卷十六中著錄有唐寅(1470—1524)所繪的《謝東山軸》,并有唐氏題詩曰:“蠟屐東山想謝公,笙歌游賞碧山空。還朝一笑江山定,那著英雄在眼中”3,這與郭詡的詩畫可謂互為印證,異曲同工。
饒有趣味的是,郭詡尚有另一件《謝安像》(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畫中的謝安形象與《東山攜妓圖》幾乎一致,人物的服飾、造型甚至神情以及大腹便便的行姿等均大同小異。所不同者,畫中并無仕女等其他人物。很有理由相信,這是郭詡同題兩畫(或多畫)的結(jié)果。這種現(xiàn)象,在其時“吳門畫派”諸家如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xiàn)。這些畫大多是應(yīng)藝術(shù)贊助人的需求而作,往往供不應(yīng)求,故出現(xiàn)程式化傾向。郭詡的兩件以謝安為主題的人物畫雖然并無上款人信息,但不難看出,兩畫中相似的主體部分確實是應(yīng)對索畫者的一種簡便而快捷的作畫方式,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郭詡繪畫在其時的吳門地區(qū)受到追捧的情況。在此畫中,郭詡題識曰:“謝東山小景,清狂山人詡寫”,鈐朱文長方印“太和郭仁弘印”“二夢亭”和白文長方印“性翁”。在畫幅左上側(cè)另有文徵明(1470—1559)題跋曰:“文采清真絕代人,一時雅量廟堂欽。不緣結(jié)虜投鞭舉,剛負(fù)平生用世心。文徵明”,鈐白文方印“文徵明印”。文徵明的題跋與上述郭詡、唐寅的題詩一樣,是對謝安行跡與故事的闡釋。值得深究的是,在沈周、文徵明、唐寅、郭詡等人藝術(shù)活動中,都有圍繞謝安及其故事所創(chuàng)作的詩畫,反映出明代中期謝安故事在吳門地區(qū)的傳播與受到追捧,同時折射出以沈周、文徵明、唐寅和郭詡為中心的畫家群的共同審美趣好。另一方面,在清人所著的《十百齋書畫錄》中,著錄一件《郭詡坡操參禪畫》,其文曰:“琴操猶能讀佛經(jīng),豈應(yīng)歌舞古時名。禪機(jī)數(shù)語能回悟,欲海從今澈底清。清狂郭詡畫并詩?!?這和郭詡的《東山攜妓圖》一樣,詩畫一律,相得益彰,足見作為一個職業(yè)畫家,郭詡和文人畫家一樣,在其畫中充分展示了詩賦才能。
郭詡所繪的兩件謝安形象均為白描,這與他的其他白描作品如《人物故事圖冊》(上海博物館藏)和《琵琶行圖軸》(故宮博物院藏)一樣,從北宋李公麟處得徑,筆意簡潔,線條遒勁,古雅而不失秀美。需要提及的是,與郭詡同時其他諸家均有白描畫行世,如杜堇的《邵雍像》《九歌圖卷》(均藏故宮博物院)、吳偉(1459—1508)的《武陵春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和《洗兵圖卷》(廣東省博物館藏)、文徵明的《老子像》兩件(分藏于天津博物館和廣東省博物館)、唐寅的《臨李公麟飲中八仙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清逸圖軸》(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博物館藏)、仇英的《摹李公麟白描羅漢圖卷》《松陰琴阮》(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春庭游戲圖》(上海博物館藏)、周官的《謝琴訪友圖》(南京博物院藏)等。他們的繪畫都是在師承李公麟畫風(fēng)的基礎(chǔ)上,各擅勝場,使兩宋以來的白描人物在明代中期的主流畫壇得到承傳與發(fā)揚。雖然在明清時期,白描人物相比較兩宋而言,有漸趨衰微之勢,但從郭詡等人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白描人物畫嬗變與中興的軌跡。
注釋:
1徐沁《明畫錄》卷三,61頁,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
2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叁)》,1932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
3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十六,《中國書畫全書》(第十三冊),9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
4佚名《十百齋書畫錄》上函丁卷,《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550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