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回
我出生農家,對種子是極其偏愛的,那是對未來生活所有的憧憬和希冀。雖然未成年時跟著父母干過不少農活,回想起來不過只是為父母打了下手,真正經過自己的手把一粒種子種到地里親手照顧到最后收獲,卻幾乎是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對于生于農村長于農家并自稱為讀過幾天書的農民的我來講,著實是件很難啟齒的事情。
可我總牽掛著種子,體格微小卻藏著巨大能量的種子,一直都是我心中永恒的神。只要遇到了合適的溫度、合適的陽光以及合適的水,當然還有土壤,它就會生根發(fā)芽,可能會結出豐碩的瓜果,可能會開出驕艷的花朵,可能會長成參天大樹,可能會綠滿天涯!
一不小心誤打誤撞,就把自己扔到了藏北高原。天寒地凍的極地藏北,四十幾萬平方公里,無人,無樹,疏草鋪就的原野,蒼茫荒蕪。我總是對荒涼無感,倒是更驚奇于荒涼之中生存的草物:那些匍匐于凍土之上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趁短夏稍暖之時,抽芽、開花、結籽,然后迅速枯萎。我觀察過那些無名草的種子,粒粒細如微塵,小心剝開,籽粒飽滿,籽肉之中包著更微小的芽胚。藏北的冬天是那樣漫長。
對于年均氣溫僅有-0.9℃的藏北高原,五月才到大地回暖的季節(jié),當然也是播種的黃金季節(jié)。我們用各種木箱鐵箱盛上漚了一冬的培植土,在里面種下四季豆、蘿卜、大小白菜、青椒和西紅柿的種子,放在牛糞爐邊,晚上定上鬧鐘,好起床往爐里增加牛糞,保持房間的溫度,給埋在溫暖土壤里的種子們催芽。那些種子都是休假歸隊的同事,一樣一樣從內地帶回來,它們將在同事們的精心呵護下,在遠離故鄉(xiāng)的異土里生根發(fā)芽。白天中午,我們將培土盆抬到室外,接受陽光的照耀;太陽落山或偶爾風雪,又搬進室內。不出十天,種子們都發(fā)出嫩嫩的新芽,它們必須牢牢記住祖輩遺傳下來的基因,在這陌生惡劣的地域開始新的基因改造和生存繁衍。而我們的同事,即將成為他們生命歷程中最為珍貴的朋友,他們也將為那些被紫外線烤得焦黑的同事們帶來綠色希望和維生素補充。
離開西藏的命令在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突然下達。那天,我正在成都西南角的種子市場逐個店鋪閑逛,希望能買些不一樣的種子,待休假歸隊就帶回西藏,等到春天轉暖,就種在陽光房和大棚溫室里。接到離隊的電話,我半天沒回過神。提著裝滿奇異種子的包裝袋回到住處,望著種子們怔怔發(fā)呆:我是等不到我在西藏的最后一個春天的到來了,更看不到它們發(fā)芽生長、開花結果。這是一個多么諷刺的事件?。何叶嗝聪M茉诹硪粋€風和日麗的春天,平靜地等待離開命令的到來,但我卻是在尋找種子的時候等來的這個消息!
我該把種子帶回西藏嗎?我這樣問自己,問了好多遍。
最后一次返藏,終究還是把種子都帶了回去,交給管理溫室的同事。如何培植養(yǎng)護這批珍貴的種子,我在種子市場就向銷售員逐一進行了學習詢問。從農村走出來的人,學習田間管理并非難事,但我的同事并不都能夠做好田間管理的過程細節(jié):那肯定是一個技術活,必須經歷辛勤的勞作和耐心的等待,必須在耕地、沃土、播種、施肥、滅蟲、控溫、授粉、除草、收獲、儲藏等環(huán)節(jié)上做到精而又精細而又細。我生怕漏掉了其中任何一個細節(jié),我擔心我穿越整個城市才獲得、再飛越千山萬水帶進西藏的種子被糟蹋被無視被閑置,這已是無可爭議成為事實的、我在西藏的最后一個愿望。我的放手,雖是一種態(tài)度,但我怕它成為另一種放任,以及對種子所包含的充滿生命力的希望基因。但必須放手的時候,就只能放手。從此之后,我只能悄悄地想一想當初充滿希冀的樣子。
西藏終于成為過去,再回首卻只剩冰雪。偶爾和過去同事的對話,也僅僅只是禮節(jié)性試探性地問候。這種對話越來越少,直到絕大多數曾經熟悉的人在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甚至在朋友圈也看不到點贊的蹤影。幸好在這些對話中,我從沒問及那些種子的命運,雖然我至今還記得一些種子的名字:砍瓜、水果黃瓜、香糯玉米……
選自《邊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