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另一個兒子

□ 朱山坡

一

不是迫不得已，母親不會到城里來，因?yàn)樗龑ζ囄矚庀駥B毛一樣嚴(yán)重過敏。但對我那只鳥癡迷的父親就不同了。

每當(dāng)我出差需要他幫我照顧那只鳥的時候，他會毫不遲疑，甚至?xí)B夜趕到。鄰居告訴我，父親照顧那只鳥比女人照看嬰兒還要周密。他把肉剁成肉泥，用牙簽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送到鳥的嘴邊。夜里，父親拿著扇給鳥驅(qū)趕蚊子。鳥籠干凈得像新的一樣，杯子里的水沒有一點(diǎn)雜質(zhì)，鳥的羽毛被梳洗得光亮如漆。我出差回來，父親總是喜形于色地告訴我，這幾天鳥唱了多少回歌，說了幾句話，甚至糞便有什么變化……

其實(shí)，晚年的父親已經(jīng)集天下男人所有的毛病于一身：酗酒、好賭、懶惰、幾個月不洗澡、對妻子傲慢。更有甚者，父親要跟母親離婚，異想天開地想和一個貴州女人結(jié)婚。母親對聲名狼藉的父親早已忍無可忍。

然而奇跡在無意之中發(fā)生了。父親每次從我這里回家之后，母親都會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他似乎忘記了酒的存在，忘記了通往賭場的路，而不時在別人面前提到我的那只鳥：“多好的鳥，像我的另一個兒子?！?/p>

如果說要靠一只鳥才能拯救父親的話，我沒有什么理由不忍痛割愛。不等母親開口，我便請父親來一趟縣城，讓他把鳥帶回鄉(xiāng)下。父親如獲至寶，生怕我后悔，逃也似的帶著鳥跑回鄉(xiāng)下。之后的半年，他再也沒和母親吵過架，什么地方也不去，整天跟鳥在一起。

有一天早上，母親氣急敗壞地闖進(jìn)城來，撞開我的門。“你爸徹底失蹤了，也許永遠(yuǎn)也不回來了?！?/p>

怎么能失蹤了呢？我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趕緊隨母親趕回老家。鄉(xiāng)親們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變成一只八哥，跟著一群鳥飛了。”

二

母親訴說，父親從我那里帶回那只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跋山涉水采回最好的花木重新編織了一只比原來大得多的鳥籠。用母親的話說，那不是鳥籠，而是豬籠，大得可以裝下一頭豬。后來他做了一個更大的鳥籠，自己也鉆進(jìn)去，跟鳥睡在一起，早上起來臉上全是鳥糞。母親無法忍受鳥糞的腥臭和對鳥毛過敏帶來的痛苦，叫父親滾遠(yuǎn)一點(diǎn)，徹底跟他分居，除了每天提供兩頓飯外，對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父親不滿足于讓那只鳥待在鳥籠里，把鳥放出來，發(fā)現(xiàn)鳥有靈性，跟著他一起，也不試圖逃跑。最后，他把鳥帶到地坪和曬場，甚至更廣闊的田野上，鳥都馴服地跟著他，只要他吹一個口哨甚至做一個手勢，它就會來到他身邊，停在他的肩膀或頭上，朝著路人不斷地說“您好”。路人奉承兩句，父親便得意地說：“多好的鳥，像我的另一個兒子?！?/p>

與鳥籠相比，那只鳥當(dāng)然更喜歡山林，對回家越來越不愿意。父親便縱容它，讓它在山林里待上越來越多的時間，甚至和它一起在山林里過夜。

有一次，幾天不回家的父親失魂落魄地從山里回來，鉆進(jìn)廚房狂吃那些過夜剩飯，渾身散發(fā)著說不清楚的臭味。吃完飯，他扔下碗筷又往山林那邊跑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個野人。

母親對著他的背影憤怒地說：“你死在山里算了，永遠(yuǎn)別回來?！?/p>

此后，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人在山里看見過他，他就躺在樹上，那只鳥和一群形形色色的鳥在樹冠上嘰嘰喳喳，熱鬧得像開生日宴會。母親也到山里找過父親，別人告訴她，往鳥最多的地方去，肯定能找到。起初幾次，母親還真能找到父親，他在樹上，鳥在他的身邊，母親叫嚷著，他就是不肯下來，也不跟母親說話。

后來，父親和那些鳥群離家越來越遠(yuǎn)，需翻過幾座山，才能偶爾見到一次。母親對此厭煩透頂，發(fā)誓不再去山里找父親。開始的時候，我以為父親會回家的，對母親一次又一次的訴苦沒放在心上。直到這一次，一個多月沒有父親的消息，我才真急了。

三

父親曾是一個槍法極好的獵手。整天帶著一條獵狗出沒于山林之間。如果不是野豬差點(diǎn)兒要了他的命和母親把他徹底離開山林作為嫁給他的條件之一，他是不會把獵槍送給二舅而天天跟著母親在地里春播秋收的。

四十多年間，父親唯一一次重新端起獵槍是因?yàn)槲摇Ｊ芩挠绊?，小時候我對鳥異常癡迷，常常整天在山林里尋找自己喜歡的鳥群。因此，我的學(xué)業(yè)一度幾近荒廢，父親為此十分生氣。為了讓我洗心革面回到課堂上去，父親決定把鳥趕盡殺絕。他這一輩子就是那時候槍殺過鳥，看得出來他一點(diǎn)也不喜歡這樣，因此他走神了，他光亮無比的左眼就是那時候瞎的。那支槍背叛了他，一顆鐵砂改變了前進(jìn)方向，離開槍筒后便直接進(jìn)了他的左眼。

面對慘烈，我們都妥協(xié)了。我回到了課堂，父親把獵槍還給了二舅。從此以后的三十年，父親再也沒進(jìn)過山林，也沒碰過一根鳥的羽毛。

鳥闖進(jìn)我的生活是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邊城東興出差，意外地看到一個從越南過來的農(nóng)民，提著一只鳥籠，籠子里有一只八哥。那農(nóng)民介紹說是越南品種，中國沒有這種八哥。那只八哥比我見過的所有八哥體形都要健碩，毛色都要豐潤。關(guān)鍵是那只八哥在籠子里沒有憂傷，對著我歡蹦亂跳，似乎有很多話要跟我說。我把它買了回來，聽它唱歌——它不是唱歌，是在說話，說的應(yīng)該是越南話吧，我聽不懂，但我知道它是向我講述山林、天空、自由的生活和甜蜜的愛情。我對這只鳥產(chǎn)生了依戀。

但這只鳥對父親更加重要，重要到讓他失蹤的地步。

四

我拿出一筆錢，懇請身強(qiáng)體壯、熟悉地形的鄉(xiāng)親們幫我尋找父親。一路上，我們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從早上一直到下午，甚至到第二天，才陸續(xù)傳來一些讓人欣喜的消息。有人說在梅花嶺坳發(fā)現(xiàn)了父親扔掉的香蕉皮，有人說在尖鋒頂撿到了父親衣服上的紐扣，有人說在枇杷溝踩到了父親的大便，還有人說曾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在圍龍山的石堆上烤食老鼠……這些證據(jù)或許能說明父親還活著，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他在哪里。

此后一個星期，關(guān)于父親的蹤跡和音信越來越少。大約又過了半個多月吧，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從北海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有獵戶在山里抓到一個野人……

我連夜驅(qū)車趕到北海，但那獵戶說，他把野人放了，因?yàn)橐叭藭f話，說自己是尋找另一個兒子的，他的兒子帶著一群鳥朝西飛走了，不見了，丟下他不管了。獵戶往背后指了指：“他就是往西跑的，像飛一樣?！?/p>

再往西，就是越南境內(nèi)。

獵戶說：“他操著跟你一樣的口音，如果你有這樣的一個父親，那他就應(yīng)該是?！?/p>

獵戶還問我：“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兄弟？”

是的，我有一個比我大十歲的哥哥，三十年前戰(zhàn)死在越南諒山，雖然被追授了三等功，但直到現(xiàn)在尸骨還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