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晉瑜
宗璞,原名馮鐘璞,女,1928年出生,當代作家,常用筆名宗璞,筆名另有豐華、任小哲等。曾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從事小說與散文創(chuàng)作。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說《紅豆》《弦上的夢》,系列長篇小說《野葫蘆引》和散文《紫藤蘿瀑布》等。有著作:《三生石》《我是誰》。2018年,其作品《北歸記》獲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
曾經(jīng)有人問她,為什么寫小說?她說,不寫對不起在身邊凝固的歷史;為什么寫散文,不寫對不起胸中的感受;為什么要寫童話?不寫對不起腦子里的夢;為什么要寫詩?不寫對不起耳邊歌唱的音符。
現(xiàn)在聊可告慰的是,她寫了自己想要寫的長篇小說?!翱次液退l先到終點吧。生命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語氣既風趣灑脫,又有些許悲涼。
“那就是新的挑戰(zhàn)/快樂地迎上去吧?!薄侗睔w記》中的詩《永遠的結》,表達了宗璞無悔的人生和樂觀不服輸?shù)男拍睢?/p>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背誦詩詞。童年的閱讀為宗璞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扎實的基礎。舒晉瑜:能談談童年閱讀對您的影響嗎?
宗璞:我小時候的閱讀分成三個部分,一是背詩詞。我五歲開始上小學,父親會給我選一些詩,每天早晨背上書包在母親床前背了再去上學;那會兒背自居易的詩多一些,像((長恨歌》《百煉鏡》都背過,因為白居易的詩容易上口。父親對我有要求,規(guī)定每天背多少,但是容易完成,我也很有興趣,一點兒都不吃力。父親從來不講,他主張書讀干遍,其義自見。二是兒童讀物。那時候讀了《格林童話》《愛麗斯漫游仙境》,還有一套少年兒童讀物的文庫,其中改寫的(《西游記》非常好讀。從前我看的《西游記》很煩瑣,一上來就是“有詩為證”。三是成人讀物。那個時候看書也是囫圇吞棗,但是我在八九歲時讀《紅樓夢》,讀了很感動,看到林黛玉死的那章,哭得不得了。還有一些別的書,在小孩子中很流行,比如清代俞曲園改編的《七俠五義》,再就是《隋唐》《小五義》,也讀《水滸》《蕩寇志》。
舒晉瑜:這些詩詞對您有怎樣的影響?
宗璞:大致說起來,詩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詩詞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終身伴侶。我父親晚年時也常背杜甫的詩,現(xiàn)在我也常讀?,F(xiàn)在很多學校倡導小孩子背詩詞,應該鼓勵,中國是詩的國家,詩詞是中華民族的瑰寶。
馮友蘭先生常年專注在純粹的精神世界,從不為俗物分心,因為在他生命的不同階段都有賢淑女性靜靜地輔佐,他曾感嘆自己的一生得力于三個女子:“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p>
舒晉瑜:您如何評價父親?
宗璞:他是自由主義的教育家,幾十年如一日,始終在北大、清華、聯(lián)大維護和貫徹那些教育理念:學術至上、為學術而學術、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等。他認為大學要培養(yǎng)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的,知識和技能都可以供人使用,技術學校就能做到。大學則是培養(yǎng)完整靈魂的人,有清楚的腦子和熱烈的心,有自己辨別事物的能力,承擔對社會的責任,對以往及現(xiàn)在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欣賞。
舒晉瑜:《馮友蘭論教育》引起很大反響,您怎樣看待父親的教育思想?
宗璞:我想可以概括成三點:一是教育出什么樣的人,應該是合格的人,而不是器,是有獨立頭腦,通曉古今中外事情,能自己做出判斷的人,而不是供人使用的工具;第二點是大學的職能,我父親非常善于把復雜的事情用簡單的話說出來,他用四個字概括大學的職能,這四個字是“繼往開來”;就是說,大學的職能不僅是傳授已有的知識,還要創(chuàng)造新知識,我覺得清華的傳統(tǒng),就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清華校箴“人文日新”就有“開來”的意思;第三點,怎樣辦大學呢?大學不是教育部的一個司,大學是自行繼續(xù)的專家集團,就是自己管理自己,懂得這個事情的人有權發(fā)言,一般的人不要發(fā)言。
舒晉瑜:馮友蘭先生晚年曾打算寫一本《余生札記》,把哲學之外的各樣趣味雜感寫進去,但是這本書最終沒有寫成。
宗璞:我猜想這本書里會有“論文學”“論詩詞”“論音樂”,等等,大概還會有一篇講《紅樓夢》的文字,父親曾高度贊揚《紅樓夢》的語言,便是三等仆婦的話也都很有節(jié)奏,耐人尋味,而且符合講話人的身份。一次在飯桌上,父親邊吃飯邊談論《兒女英雄傳》,說這本書思想不行,但描寫有特點,他講到十三妹的出場,和以往舊小說的出場完全不同,有現(xiàn)代西方小說的手法,不是先自報家門,而是在描寫中逐漸交代人物;講到鄧九公洗胡子,認為寫得很細,很傳神。那時我太沒有先見之明,應當記下來。父親對詩、對詞曲、對音樂,都有很好的意見,父親曾說,如果一個人對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都懂,他會喜歡中國哲學;如果一個人對中國古典音樂和西方古典音樂都懂,他會喜歡西方古典音樂。
一個人的生命底色,是由時光和閱歷熏染而成;一個人的精神光彩,則由自勵和友情磨煉而就。宗璞的創(chuàng)作充滿詩意,追求意境,強調(diào)誠.雅,“雅”發(fā)其外,“誠”守其內(nèi)
舒晉瑜:1948年您在《大公報》發(fā)表處女作《A.K.C》。您您是怎么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
宗璞:我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其實是一篇寫滇池月光的散文,十五歲寫的,現(xiàn)在找不到,就把十九歲發(fā)表的短篇《A.K.C.》算作第一次發(fā)表作品。之前十七歲還寫過一篇小說。
舒晉瑜:1957年《紅豆》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引起很大的震動。您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點很高,也比較順利吧?
宗璞:當時我所在的《文藝報》在五樓,《人民文學》在四樓。有一天我拿著稿子去找涂光群,不久就發(fā)表了。后來(《紅豆》被打上“毒草”的標簽,無奈擱筆,這一擱就是十四年。1976年之后才陸續(xù)寫了《弦上的夢》《三生石》《我是誰?》。
舒晉瑜:在童話中,您的很多作品如《關于琴譜的懸賞》《尋月記》《花的話》《總鰭魚的故事》等,細膩生動地為讀者展現(xiàn)了孩子純潔天真的內(nèi)心世界。您的童話內(nèi)涵很豐富,也很深刻,不僅是給孩子看的。在童話的寫作過程中,您是怎樣的心態(tài)?
宗璞:我很喜歡寫童話,他們給我出了專集,寫的時候覺得自由,不為現(xiàn)實生活拘泥,全憑想象。
舒晉瑜:您的作品一向追求“誠”和“雅”的品質(zhì)。
宗璞:“誠乃詩之本,雅為詩之品”是金代詩人元好問的詩句,后來郭紹虞先生將之總結為“誠”和“雅”,沒有真性情,就寫不出好文章。但要做到“誠”,就要能夠正視生活的很多問題;“雅”便是文章的藝術性,這只能靠改,不厭其煩地改。
她決定寫一部長篇小說來表現(xiàn)知識分子身上所體現(xiàn)的民族風骨,否則對不起那個時代。小說最終定名為《野葫蘆引》,包括《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和《北歸記》四卷
舒晉瑜:寫作《野葫蘆引》的起因是什么?為什么會從“文革”的敘述轉(zhuǎn)向抗戰(zhàn)題材?
宗璞:20世紀50年代的時候,我就想寫一部反映中國讀書人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生活的長篇小說?!都t豆》被打上“毒草”的標簽,此后十多年我一直沒動筆。直到“文革”結束后才開始寫作??箲?zhàn)這段歷史對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影響太深了。另外我想寫父兄輩的歷史。在《宗璞文集》前頭我寫了幾句話,我說:“寫小說,不然對不起沸騰過隨即凝聚在身邊的歷史?!?/p>
舒晉瑜:《野葫蘆引》是在寫作之初就擬定四卷嗎?在這四卷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jīng)歷了什么?
宗璞:從寫《東藏記》開始,我視網(wǎng)膜脫落,頭暈頻頻發(fā)作,半邊身子麻痹,在助手的幫助下口述成文,七年才寫完。
《南渡記》寫完,我父親去世了?!稏|藏記》寫完,我先生去世了。對人生,我覺得自己好像懂得越來越多了。一個小說寫這么長時間,我覺得對小說是一件好事,因為作者經(jīng)歷的更多了。在最初兩年寫的時候,情調(diào)是較明朗的,后來經(jīng)歷越來越多,對人生的態(tài)度也有一些變化。現(xiàn)在我設計的《北歸記》的結尾,和我最初想的略有不同,不過總的來說,基本設計改動不大。在經(jīng)歷了“文革”以后,對世界的總的看法已經(jīng)定了。不過,經(jīng)歷了更多死別,又經(jīng)歷了一些大事件,對人生的看法更沉重了一些,對小說結局的設計也更現(xiàn)實,更富于悲劇色彩。
舒晉瑜:這么多年過去,小說的人物也都有了變化?;仡欉@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您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宗璞:我寫得很苦,實在很不瀟灑。但即使寫得淚流滿面,內(nèi)心總有一種創(chuàng)造的快樂。小說里的人物都慢慢長大,孟靈己出場的時候十歲,回去的時候十九歲了,而且經(jīng)歷了西征的戰(zhàn)爭、李家大女兒的死、凌雪妍的死,尤其是瑋瑋的死,這都影響了她成長的過程。有人說我每本書要死一個人,我想生活就是這樣,一面向前走一面就要消失,舊的消失然后又有新的。
舒晉瑜:王蒙曾經(jīng)說,《野葫蘆引》“噴發(fā)著一種英武,一種凜然正氣,一種與病弱之軀成為對比的強大與開闊”。
宗璞:“野葫蘆”是一段源自真實生活的動人故事,是小說,也是歷史?!捌咂呤伦儭焙螅淮笈淌?、學者在戰(zhàn)火硝煙中跋山涉水,把西南邊陲造就成保存中華民族文化命脈的“圣地”,在物質(zhì)極其艱苦的條件下,他們精神富有,理想不滅。
舒晉瑜:這四卷作品的寫作,歷經(jīng)這么多年,如何保持其文脈的連續(xù)性?
宗璞:我記性好。寫完了不能從頭再整理一遍,要聽人念,很費時間,都是片斷的。算一算三十幾年了。寫寫停停,實際寫作的時間沒那么長,我做得太慢了。
編輯楊柳對我的幫助很大,需要什么材料都幫助我去找。還有一個以前的老同學段承鵬,是我西南聯(lián)大附中的同學,也幫我看稿子。
舒晉瑜:第二卷《東藏記》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您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吧?您對自己的作品獲獎抱有期待嗎?
宗璞:我對“茅獎”也沒有期待,好像不大知道,也沒有過問。
獲獎當然是讓人高興的事,但那是對過去工作的一種評價,也是一種鼓勵。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前面還有許多沒有做的事,那才是更重要的?!赌隙捎洝酚?988年出版以后,《東藏記》1995年在《收獲》發(fā)表第一、二章,2001年出版全書。有人告訴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小小的討論,說他們等得太久了。這樣的遲延使我不安,簡直對不起那一段歷史,也對不起讀者。我一再鼓勵自己要堅持寫下去,但總是覺得好像說大話,因為不知道還能寫多久。
舒晉瑜:您如何看待茅盾文學獎?
宗璞:獲得“茅獎”是一種鼓勵,但是也不一定就比不獲獎的作家寫得好。沒獲獎的作品中也有好的。因為身體不好,我沒去參加頒獎典禮。
舒晉瑜:《野葫蘆引》中,知識分子在面對抗戰(zhàn)與投身抗戰(zhàn)的過程中,在羈絆中成長,在實踐中摸索,最終完成了自身的蛻變?!兑昂J引》中出現(xiàn)的幾代知識分子也各有不同。您怎么評價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和影響?
宗璞:我寫《南渡記》((東藏記》,還是把知識分子看作中華民族的脊梁,必須有這樣的知識分子,這個民族才有希望。那些讀書人不可能都是骨子里很不好的人,不然怎么來支撐和創(chuàng)造這個民族的文化!
我一直在琢磨“清高”和“自私”的問題,這兩者的界限怎么劃分?比如莊子,看上去莊子好像是無情的,可是他其實是最有情、最真情的。比如說魯迅,諷刺、揭露,罵人罵得很厲害,可是在這底下是一種真情。如果寫東西到了完全無情的地步,那就是“刻薄”。
舒晉瑜:您的作品中知識分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品格(自強不息、剛毅進取的人生觀;強烈社會使命感的價值觀;“發(fā)乎情,止乎禮”的道德觀;“修身以立道”的修養(yǎng)觀;恬淡灑脫的個性;等等)在今天,仍然是我們的知識分子精神建構中可以汲取的精神資源寶庫。您如何看待今天的知識分子?
宗璞:有評論者認為我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體現(xiàn)了“漂泊與堅守”,很多知識分子的人生似乎都與這個主題相關吧。那時人的精神境界和現(xiàn)在差別很大,以致有人認為我寫的人不夠真實。他們很難想象,會有人像書中人物那樣,毀家紓難,先公后私。其實,對于那一代人的品格,我寫得還不夠。我寫這部書,是要尋找一種擔當?shù)木瘢魏问虑橐腥俗?,要有人擔當,也就是責任感。在擔當起責任的時候,是不能只考慮個人得失的,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舒晉瑜:您的作品在抗戰(zhàn)題材的作品中,有何獨特之處?
宗璞:《西征記》寫的人物不只是學生、軍人,還寫到了普通民眾。我要表現(xiàn)的是我們整個民族同仇敵愾的那種精神。除了主要人物以外,我穿插了一些小故事,如本和阿露,兩個年輕生命互相愛慕是很美的,苦留和青環(huán)之間那似乎沒有感情的感情我也很喜歡。小說是虛的,但它從現(xiàn)實中來,如果不從生活中來,它就是無根之木,很快便會枯萎,可能根本就長不起來。小說又不是現(xiàn)實生活,這是老生常談了。因為小說是作者自己的藝術世界,作者不會滿足于照搬現(xiàn)實,必須攪碎了重來,對號入座是無意義的。考據(jù)可能很有趣味,是研究小說的一種方法,但讀小說要讀小說本身,若是照著考據(jù)學去讀小說,就沒有小說了。不過我對適當?shù)目紦?jù)還是有興趣的。
舒晉瑜:《西征記》直接描寫了抗戰(zhàn)中正面戰(zhàn)場的悲壯,格局很大,人物眾多。女作家寫戰(zhàn)爭題材似乎不能算是有優(yōu)勢。您以為呢?為什么要寫戰(zhàn)爭題材?
宗璞:我是必須要寫,不得不寫。因為第一,西南聯(lián)大先后畢業(yè)學生共2000多人,從軍者800余人,當時別的大學如重慶中央大學,從軍的也很多,從軍抗日是他們的愛國行動,如果不寫上這一筆,就是不完整的。
第二,滇西戰(zhàn)役是中華民族抗日戰(zhàn)爭的一次重要戰(zhàn)役,十分輝煌,長時間被埋沒,被歪曲。抗日老兵被審查,流離失所,翻譯官被懷疑是特務,他們徽章上的號碼被說成是特務編號。把這段歷史從塵封中磨洗出來,是我的責任。
第三,從全書人物的發(fā)展看,走上戰(zhàn)場,也是必然的?,|瑋在北平淪陷后,就憋足了勁兒要去打日本。
第四,我的哥哥馮鐘遼于1943年志愿參加中國遠征軍,任翻譯官,那年他19歲。隨著戰(zhàn)事的推移,他用雙腳從寶山走到畹町,這段歷史對我有一種親切感。現(xiàn)在用各種方式寫這段歷史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但《西征記》是獨特的,我是盡心而已。我看見一篇評論說,這樣一部作品,沒有出現(xiàn)在充滿豪氣的男兒筆下,倒是宗璞寫出來了,令人驚嘆。我很感動,還要繼續(xù)努力。
舒晉瑜:的確,您的小說一般都充滿詩意,但是《西征記》中寫到了遠征軍、美軍飛行員、游擊隊、老百姓、土司、國民黨軍中的腐敗等,有一股俠氣,不像出自女作家之手。
宗璞:我現(xiàn)在是老弱病殘都占全了,可若是只看書,我相信你想不到是我這樣一個老人寫的。我為此自豪。也有讀者告訴我,《西征記》有一種俠氣,我十分同意這個看法。
舒晉瑜:寫這卷書,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宗璞:最大的困難是寫戰(zhàn)爭。我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災難,但沒有親身打過仗。憑借材料,不會寫成報道嗎?困惑之余,澹臺瑋、孟靈己年輕的身影給了我啟發(fā)。材料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用人物統(tǒng)領材料,將材料化解,再摶再煉再調(diào)和,就會產(chǎn)生新東西。掌握煉丹真火的是人物,而不是事件。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燭照全書,一切就會活起來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只有誠心誠意地拜托書中人物。他們已伴我三十余年,是老朋友了。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老朋友很奇怪,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他們越來越獨立,長成的模樣有些竟不是我原來設計的??梢哉f是我的筆隨著人物而走,而不是人物隨著我的筆走。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物都這樣,也只在一定程度內(nèi)。最初寫((南渡記》時,我為人物寫小傳。后來因自己不能寫字,只在心中默記。人物似乎膽大起來,照他們自己的意思行事。他們總是越長越好,不容易學壞。想想很有趣。
“癡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只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她自狀“人道是錦心繡口,怎知我從來病骨難承受”。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她的作品幾乎篇篇是同疾病斗爭所得
舒晉瑜:您說過:“我一貫認為,我國的外國文學研究應帶有中國個性。”怎么理解中國個性?您的翻譯以及對外國文學作品的介紹秉持怎樣的原則?
宗璞:我不記得當時是怎么想的了,我現(xiàn)在頭腦退化了,照我現(xiàn)在的想法,研究外國文學要時時關心中國文學,尤其是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和馮至先生在一起談過,馮至先生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所是注意到這一點的,這是一個自然的事實,就是當時外文所的老一輩先生們,許多位都是曾經(jīng)從事創(chuàng)作的。馮至先生自己在新詩方面和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都很成功,他的小說《伍子胥》是有探索性的。馮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學也很有研究。卞之琳先生本身就是詩人,《十年詩草》篇幅不多,卻能流傳。楊絳先生的小說和戲劇也有一定的影響,我記得有一個劇本《弄真成假》,臺上有一只貓,坐在一堆書上,有人把它一提就放在椅子上,我和我的弟弟都喜歡這個場面。我說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應該帶有中國特色,不是應該有,應該是自然就有。并不是說研究外國文學的人必須也要創(chuàng)作,只是說要關心中國文學。
關于翻譯,一般說要做到信、達、雅,當然,那也不是容易做到的。至于文學翻譯,那就應該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而且最好是適合原作風格的再創(chuàng)造。讀者從翻譯中要感受到原作的全部是不可能的。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讀者不能看到原作語言的美,要靠翻譯的文字來代替,可以感受到與原作相等的各方面的價值。如《魯拜集》是波斯詩人奧瑪·海亞姆所作,是愛德華·菲茨吉拉德翻譯的,而成為不朽的英詩,這是再創(chuàng)造。
我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曾將霍桑的一篇童話譯成中文,故事說的是:一個國王愛金子,魔法師使他能夠把任何碰到的東西都變成金子,他得到很多金子,但是災難來了,因為他碰到的東西都變成了金子,食物到嘴里也變成了金子。他親愛的小女兒,向他撲過來,一下子也變成了金子。這篇作品我很喜歡,但譯成后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在20世紀70年代,有一段時間,大家已經(jīng)上班,可是沒事做。當時的領導安排我和另外兩位同志翻譯韓素音作的((毛澤東傳》,我們完成了。大概是《世界文學》復刊以后,我翻譯了霍桑的小說《拉帕奇尼的女兒》,獲得好評。后來,有人向馮至先生建議,讓我翻譯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我沒有做到。后來,只翻譯英國女作家曼斯菲爾德和波溫的一些短篇作品。
我曾想,一個人要有三個頭,一個搞創(chuàng)作,一個搞研究,一個搞翻譯。但是,人只有一個頭。我現(xiàn)在聊可告慰的就是我寫了我要寫的長篇小說,看我和它誰先到終點吧。而生命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和前輩們談到幾個頭的問題,馮至先生說:不止一個人想同時進行創(chuàng)作和研究,都覺得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有所側(cè)重。因為,一個是形象思維多,一個是邏輯思維多。
舒晉瑜:您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
宗璞:我少年時,讀到東坡一首《行香子》,最后一句是“幾時歸去,做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席云”,這是我理想的生活??墒乾F(xiàn)實生活的紛擾,讓我永遠也過不上那樣的日子。
舒晉瑜: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如何?
宗璞:我就是一只螞蟻,像螞蟻在爬。寫一天病兩天。如果不寫完很不甘心。2015年5月中風后,很怕自己再發(fā)生意外,就把小說后面該怎么結局寫好了?,F(xiàn)在每天臥床,有一個鐘頭坐在電腦前,繼續(xù)寫幾句。
舒晉瑜:是什么動力在支撐您寫下去?
宗璞:曾經(jīng)有記者問我,為什么寫小說?不寫對不起在身邊凝固的歷史;為什么寫散文?不寫對不起胸中的感受;為什么要寫童話?不寫對不起腦子里的夢;為什么要寫詩?不寫對不起耳邊歌唱的音符。前三個都有所得,詩是毫無進展。
舒晉瑜:您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為了真善美。
宗璞:我這一生,一個求真一個求美。我一直在想,在民國時候常常提的真善美,現(xiàn)在好像不大提了。我希望歷史能夠真實,不要瞎編亂造;希望藝術創(chuàng)作能夠真的像個藝術品,不是很粗糙的一堆。大家應該研究研究,尤其是年輕人可以談一談。
我想表達我這個時代。尋求美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我父親在他的一生里,遭受過很多不公正,人們對他認識不夠,我也做了一些事情,常常在說話。我是在求真,求歷史得到它本來的面目。
舒晉瑜:您自己曾戲稱是“四余”居士?
宗璞:在運動之余、工作之余、家務之余、和病痛做斗爭之余寫了些作品,也實在是很努力了。我已進入耄耋之年,成為真正的老年人。這一階段可以說是人生的“余”了。我現(xiàn)在應該稱為“五余”居士了。余的力量不多,總還有一點吧。我收到的讀者來信不多,有兩個年輕人的信給我印象很深。他們說等市面上看《西征記》《北歸記》,等得不耐煩了,他們要我加油,后面打了三個驚嘆號。老實說,這油也剩得不多,不過我會努力寫,以稍減慚愧之情。創(chuàng)作的道路很長,攀登不易,人生的路卻常嫌其短,很容易便到了野百合花的盡頭。我只能“托破缽隨緣走”。我的破缽常常是滿滿的,裝的是大家的關心和愛護。
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舒晉瑜:大家等待了幾十年的《野葫蘆引》終于完成了。可惜,人文社出的是刪節(jié)版。相對來說,您認為刪節(jié)版對原著的影響有哪些?
宗璞:我一度想把1949年以后的事再寫四卷,稱為(《野葫蘆引》前四卷和后四卷。但客觀上不允許,自己的身體也是客觀的一個因素。就改了敘述方法,將后四卷壓縮為一個尾聲。這就是《接引葫蘆》。
《接引葫蘆》對書中人物的結局寫得很清楚,刪了就沒有結局了,這影響當然巨大。我的一生,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和“文革”兩件大事,這么一來,就缺乏1949年以后的部分,很多事情還沒有說清楚。所以我說:《北歸記》我的孩兒,你怎么失去了雙膝?
當年我是得到人文社老社長韋君宜的鼓勵開始寫《野葫蘆引》的。聽取出版社、編輯對書稿的意見,做修改,是很好的事。以前我也遇到過刪改,都是大家商量著辦。20世紀60年代初我寫過一篇小說叫《后門》,批評走后門?!短旖蛭膶W》編輯部發(fā)表的時候改成《林回翠和她的母親》,后來我編集子時又改回來?,F(xiàn)在除了人文版以外,幸有香港的出版社出版了包括《北歸記》《接引葫蘆》的《野葫蘆引》全書,我非常感謝。
舒晉瑜:如果說前面的四卷是和風細雨,那么到了《接引葫蘆》,就是疾風驟雨,情節(jié)推進很快,節(jié)奏緊湊,完全換了風格。
宗璞:這是因為我所要寫的東西,實際上是需要幾十萬字的??墒乾F(xiàn)在壓縮為約五萬字,只有換一種寫法。疾風驟雨對于書的內(nèi)容來說,也很相配。應該有看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自己為《接引葫蘆》這一題目很得意。
舒晉瑜:《北歸記》寫的是孟樾一家回到北平的生活。多年離亂,盼望的和平生活終于到來,他們盡情享受和平生活帶來的歡樂,跳舞,滑冰,聽音樂,讀書……小說充滿了校園的青春氣息。有評論說您是“書寫青春愛情的圣手”,您覺得呢?
宗璞:愛情不過是寫小說的—部分,在動亂的時代,關系親密而思想不同的人受到的影響最大,沖突最尖銳。愛情總要寫到,但其實整個創(chuàng)作里我追求的是寫人。中國文化最注重人,小孩兒讀的《三字經(jīng)》,就講“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人是和天地并列,我要寫的是人和時代。王蒙說:“我讀《紅豆》讀到的是滄桑?!蔽艺f,這是慧眼。
舒晉瑜:從“南渡”到“北歸”,您書寫了一曲動人心魄的民族浩歌。作品以西南聯(lián)大為背景,小說中的人物共同書寫了民族的抗爭史和精神史,飽含著家國情懷。您筆下的人物,是否也有原型?孟靈己的身上有您的影子嗎?
宗璞:我曾經(jīng)寫文章說,小說里的人物都是這里一點那里一點糅合在一起的,不是拼湊。糅合在一起肯定會有化學作用,成為新的人物。如果再拿新的人物這一點那一點去對原來的人物,已經(jīng)不是原來人物的特點了。元代書法家趙孟頫曾有一首詩,說他和夫人像兩個泥人,將來打破,再摶再煉再調(diào)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這就是新的人物了。所以要研究人物的原型實在是煞風景的事。在寫《野葫蘆引》的時候,我常常是被書中人物牽著走的,跟我最初的人物設計有很大的不同,更找不著原型了,這也是很有趣的事。
至于說孟靈己,她身上可能有我的影子,別的人物身上可能也有一些,這也很難說。大家看著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好像沒什么關系,我不會對號入座出來打官司。
舒晉瑜:很多細節(jié)的描寫,包括嵋被蛇咬傷,包括滑冰、堆雪人等細節(jié),如果沒有親身經(jīng)歷,我覺得是寫不出這樣的感受的。
宗璞:謝謝你的夸獎,說我寫得逼真,是嗎?我要是告訴你哪些是我編的,哪些是真事,咱們兩個就是小說的殺手了。小說寫成了,常常有對號入座的現(xiàn)象。我以前就說過,我不喜歡考據(jù)。我說小說本來是辛苦造成的七寶樓臺。經(jīng)過考據(j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就成了瓦礫一堆。考據(jù)對了還好,考來考去還不對,那就真糟糕了。不過,要拆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無論怎么考,小說的人物已經(jīng)活在那了。我自己沒被蛇咬過,我最怕蛇。我還建議把蛇從十二生肖里面取消,可惜沒人響應。
舒晉瑜:您還寫了很多次夢。
宗璞:夢好像是先兆。事情總是有一點先兆,做一點安排,免得太突然。
舒晉瑜:為什么叫“野葫蘆引”?您說是因為“不知道葫蘆里賣什么藥”??墒悄鷱囊婚_始就決定寫四卷本吧?
宗璞:我那么說是故弄玄虛,因為生活太豐富了,不但不知道將來的變化,就是歷史的真相也是很難弄清楚的。但是寫小說總得有個計劃,有個大的格局。20世紀50年代我就想寫抗戰(zhàn)的事情——幸好沒動手,那時候?qū)懢涂上Я?,不會寫好的,因為對生活的認識不夠。隨著時間的流逝,對生活的認識更豐富,也更清楚了,才計劃寫這么—部大書。
舒晉瑜:《接引葫蘆》的終曲,很有《紅樓夢》的味道。書里的很多詩詞,以及莊無因給嵋的信,也是您寫的嗎?我一直感覺,是確有此信。
宗璞:那太好了。當然是我寫的,錢明經(jīng)的詩也是我寫的。里面的詩詞、曲,除了呂老太爺?shù)膬墒自娛俏页庾娓傅脑姡驗槲覍懖怀瞿菢永蠚鈾M秋的句子。別的都是我寫的,不是抄的,沒有合適的原作供我抄啊。
舒晉瑜:嵋溫婉、知性、活潑……集中了女性所有的優(yōu)點,對這個人物,您傾注了怎樣的心血?小說中每一個人物都是栩栩如生的,您在刻畫人物上有怎樣的追求?
宗璞:我寫嵋并不是特別美,也不是特別聰明,她只能教數(shù)學,并不是數(shù)學天才。不知為什么她就是讓人覺得可愛,她有一個特點,總是替別人著想。她其實并不懂人情世故。
舒晉瑜:書里最打動我的是孝。但是小說里的孝也是客觀的理性的,比如嵋和同學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學校要掛“二十四孝”圖時,他們表達了對孝的不同看法。您對孝是如何理解的?
宗璞:我認為孝是一種自然的、健康的、美好的情操。孝,首先要自己做對社會有益的一份子。若是像郭巨埋兒那樣,埋掉自己的兒子(殺人犯?。﹣矸铕B(yǎng)自己的母親,簡直是駭人聽聞?!岸男ⅰ眻D,還有曹娥投江去尋找父尸,也是荒謬絕倫。我在前幾年寫了一篇文章《美芹三議》,提出不要再宣傳“二十四孝”圖,可是毫無效果。有一陣子,連禮品點心盒里都夾一張“二十四孝”圖。古人在理想社會的描寫中,有“養(yǎng)生送死無憾”這一條,就是說有能力撫養(yǎng)下一代,奉養(yǎng)上一代,直到老去。這是很平實樸素的理想,不能歪曲為那樣荒唐的行為。魯迅反對“二十四孝”圖。我在小說里寫那時的人反對“二十四孝”圖,我們現(xiàn)在還要繼續(xù)大力反對這種所謂的“孝”,這種所謂的“孝”就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糟粕。
“我像一只工蜂,大家的生活讓我釀出蜜來”
舒晉瑜: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是《北歸記》記述大歷史的基本旋律。在寫作的時候,這些往事都是依賴記憶嗎?還是也會查詢一些資料?
宗璞:我的書是大家的書,是我的長輩們、老朋友、老同學,包括先后同學、大小同學湊起來的記憶。我寫了三代人,只要認識的我都通過各種渠道找他們了解情況,有許多細節(jié)都是大家提供的。梅貽琦先生的侄兒梅祖培參加了強渡怒江,他給我講了他的經(jīng)歷。當然我也參考別的材料。我哥哥給我講他參加滇西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講了好幾回。講了,我又忘了,做了筆記又找不著了……一個人的記憶是不完整的,我盡力多找一些人,多找一些材料。專業(yè)方面的事情我就找專業(yè)人士??傊潜M力而為吧。
我就像一只工蜂,是大家的生活讓我釀出蜜來。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的人,書其實是大家的,感謝是說不盡的。
舒晉瑜:從1985年到2018年,三十多年的時間寫四部書,保持了文脈的通暢一致。您是怎么做到的?
宗璞:平均七八年一本,拖得時間很長,是因為總是在做別的事情。第一本是1985年開始寫,我還上班,回到家里照顧父親,三年也就寫完了。后來就越來越慢,間隔很久,寫一點就放下,身體越來越不行。
舒晉瑜:父親對您寫作持什么態(tài)度?
宗璞:父親很支持,他給我的第一本小說散文集寫了序,但是這篇序當時的出版社不肯用,用的是孫犁先生評論《魯魯》的文章。也是父親建議的,父親說這是一篇好文章。原題目是《人的呼喊》,出版時改為《肺腑中來》。父親給我寫的序里說,作家要用至精至誠的心勁把自然、社會、人生這三部“無字天書”釀造成“有字人書”。他給我很大的鼓勵,相信我會做好。我的生日,父親連續(xù)好幾年寫對聯(lián),有一個對聯(lián)就是:“魯?shù)铎`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將《新編》代雙城?!彼幌M驗樗摹吨袊軐W史新編》耽誤了我的創(chuàng)作。
舒晉瑜:《北歸記》沿襲了前三卷的寫作風格,依然從平實中透出典雅氣。這種風格的形成,您認為主要原因是什么?很多人把您歸為“知識分子寫作”一類,您如何理解“知識分子寫作”?
而且書里的人物名字都很有書卷氣。
宗璞:我喜歡起個好名字。知識分子寫作,是說有書卷氣、文化氣。另外,寫的是知識分子。寫作總要傳達自己的思想,不光是生活,不論是紀實文學,還是寫小說,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對整個生活、時代變遷的看法。
舒晉瑜:有一種說法,認為童年的記憶足可書寫一生。您幼年時曾隨父親自北京南渡昆明,在西南聯(lián)大度過了八年時光。這些經(jīng)歷是否成為您寶貴的創(chuàng)作素材?
宗璞:不光是童年,光是童年生活是不夠的,童年時候看事物的眼光就是兒童的眼光。長大后,有了更多的閱歷,更有思想深度了。我從學校里的生活寫到青年,后來寫到1949年以后,離童年很遠了。從前是這么說,各人頭上一方天,各人腳下一口井。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資源。
舒晉瑜:您采訪了那么多親朋好友,查詢了那么多資料,真正落筆時也很難取舍吧?但是您的語言和敘事都很簡練。
宗璞:現(xiàn)在回頭看,自己都有點吃驚:我怎么寫了這么長的書?近一百萬字。我覺得小說不能寫得太長,讀者看起來很費力。我也很佩服有些文友能寫幾百萬字,但是我也在想,誰能全部看完呢?我修改的時候,能減的字盡量減掉,希望能夠精練。好像誰說過,說我是用寫詩的辦法寫長篇。這是過獎,不過,我喜歡精練。
舒晉瑜:《北歸記》距第一部《南渡記》過去了整整30年,半個甲子里,書中人物的命運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循環(huán)。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您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宗璞:我要克服的最大的困難是沒有眼睛。有時候很痛苦,老是覺得沉重,有壓力。但寫的時候,總是能夠投入。這一章要寫的事情,先粗略地大致寫,再仔細地寫,每一段都要改好幾遍,我口授,助手打字出來,再念給我聽,再改。改得還不見得到位,有的時候是不懂,有時候有錯字,就再改,改好幾遍。這是我最大的困難,可是我克服了。還有就是身體不行,精神飽滿的時候?qū)懗鰜淼臇|西和精神不好的時候?qū)懗鰜淼臇|西是不一樣的。
舒晉瑜:您在這四卷書里,最想表達的是什么?
宗璞:我希望大家看到,這些先生們離開北平那么多年,回來馬上投入工作,希望建最好的學校來實現(xiàn)他們的理想。我寫的是我父親那一代人一輩子的理想。可是我做得不夠好。有時想想很不安心。我想他們的精神、他們的人品、他們的功績也不靠我這一部書傳世,我盡力了。我也要表現(xiàn)我們?nèi)褡逶诳谷諔?zhàn)爭中那種上下一致、同仇敵愾的精神。到現(xiàn)在我想起來年輕時候唱的歌,還是那幾首《松花江上》《江陵江上》《游擊隊歌》。當然要表現(xiàn)抗日的全面圖景,就更不是一部書所能做到的了。
舒晉瑜:這四卷書,在您的人生中有何獨特的意義?
宗璞:它是我最重要的作品,這是無可爭議的。首先是大,從1937年到20世紀世紀末,寫了一個甲子的事情,兩百多個人物。他們是我這么多年的朋友,是我熟悉的人,又是完全嶄新的人,是我再摶再煉再調(diào)和創(chuàng)作的人。我把自己的生命送給了他們,我不知道我的貞元之氣能不能讓他們活起來,能活多久,我盡力了。王安憶說:“宗璞也許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她就是為了寫《野葫蘆引》而來到這個世界的。”安憶的話給了我啟發(fā)。我知道這套書對我的重要性。
舒晉瑜:達到您預設的高度了嗎?
宗璞:沒有達到,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對那些主要人物教師們寫得不夠好,沒有對年輕人寫得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寫人物的時候就老想著這個人的特點。我覺得難的地方在于,我書里的人物都是各有專業(yè)知識的人物,他們身上就應該有因為掌握這種專業(yè)知識而形成的各種特點。我并沒有這么多專業(yè)知識,所以這個很難把握。另外一個比較困難的是轉(zhuǎn)場,在敘述的過程中,從這個人轉(zhuǎn)到另外一個人,從這件事轉(zhuǎn)到另一件事,常常躊躇,就要琢磨怎么才能轉(zhuǎn)得不別扭。
舒晉瑜:但是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容很自然。
宗璞:這說明處理得還不錯。有的時候是人物帶著我的筆走就比較輕松了,但也不是所有時候都能這樣。有時候需要冥思苦想。
舒晉瑜:這四卷本一直在人文社出版,背后有故事嗎?
宗璞:我起先只寫短篇,也寫了很多散文。1979年寫了《三生石》,韋君宜同志看到后特別關心,那時我還沒開始寫長篇,她讓我參加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會,說我應該寫長篇小說了。從一開始就是人文社向我約稿。韋君宜是卓越的出版家,她關心整個文學事業(yè),關心每一個作家。她和她的《思痛錄》都讓人難忘。
也談出不了“大師”的原因
舒晉瑜:您的語言風格一直備受推崇。《北歸記》同樣顯示出獨有的美學特質(zhì),正是歷經(jīng)歲月后的韌性之美。這種風格是如何保持下來的?
宗璞:風格不用保持,已經(jīng)就在那里了。風格的形成就是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生活,跟人是一體的。有時候一個人有多副筆墨,我寫《我是誰》《蝸居》《泥沼中的頭顱》,那是另一副筆墨。我本來是想兩副筆墨并舉的,但是長篇需要的功力太大了,沒有時間精力再來寫《蝸居》一類的小說。
舒晉瑜:如何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問題,在《北歸記》中您借劉仰澤和李漣的爭論,引用了馮友蘭《新事論》的觀點,您引用父親的書在其中,是有深意的吧?
宗璞:我想不出有什么深意,我只是寫出事實。在《南渡記》中我也寫了演出今人《曹禺》的劇本,這是事實。討論馮友蘭的書也是事實。因為這種討論很有意義,我不能因為是我父親的書,就“避嫌”。如果我父親寫了一本《菜譜》,我想我不會把它寫進小說里。寫這種討論和馮友蘭是不是我的父親沒有關系。1946年《新事論》已經(jīng)出版了,其中《別共殊》一篇文章提出中國文化的方向,那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實際上是他們所屬的時代不同。西方文化是現(xiàn)代的,儒家文化是中古的。我們不能照搬一個個體,就是說不能全盤西化??墒强梢詮囊活惍斨形者m合自己的東西。對于儒家文化來說,文化是生長的發(fā)展的,是可以增加和去掉的。我們可以發(fā)揚儒家的優(yōu)點,改掉它的缺點。
我認為,儒家最根本最光輝的思想是對人的重視。我是外行,父親告訴我(《易經(jīng)》指出,人同天地叁。我沒有讀過《易經(jīng)》,只有《三字經(jīng)》水平。下面的話只能說是感想,這是我一貫的看法。從世界的思想看來,所有的宗教都有一個神,都有一個造物主,人是神創(chuàng)造的,而只有中國人認為人是自己生出來的,不需要造物主來造。在《三字經(jīng)》里面說得很清楚,就是“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曰月星”。人是和天地并列的,是和日月星一樣光輝的??墒牵@樣的思想是不是因為君權的阻礙沒有得到發(fā)揮,反而發(fā)展了“三綱思想”,沒有了個人地位。儒家思想最大的缺點就是“三綱思想”,它捆綁著一切。
“五四”以來,我們已經(jīng)認清舊文化不能就這樣下去,必須請進“德先生”和“賽先生”。但是到1946年也并沒有解決,所以他們在紀念“五四”的時候還在討論,到現(xiàn)在也還在討論。
舒晉瑜:李之薇、孟合己先后參加青年民主同盟,小說中有處疑問:“如果組織上有了錯誤呢?”合子得到的答案是:“還有上級組織呢!”在這里,您是想借此表達什么嗎?
宗璞:這是針對組織觀點說的,要服從上級。我現(xiàn)在寫的有兩種回答,一個是組織不會犯錯誤,一個是還有上級。當時的人可能回答不出。歷史告訴我們,上級、上級再上級也會犯錯誤的,老天爺也會犯錯誤??葱≌f看到這里,就要想一想,怎么改正這種情況。
舒晉瑜:您怎么看小說中的閑筆?《北歸記》的開頭寫重慶的臺階:上了幾個臺階,又下了幾個,又上了幾個臺階——類似魯迅的“兩棵棗樹”嗎?
宗璞:寫的時候并沒想到魯迅,就是形容臺階多。你念念看,一種是我現(xiàn)在寫的,另外一種只寫臺階很多,你的感覺是哪一個多?這不是閑筆,我覺得很必要,而且念起來會好聽。
舒晉瑜:小說中多次提到罷課。
宗璞:我不贊同罷課。游行應該是暫時的,罷課曠日持久,耽誤多少學習。我在什么地方看見北大以前的校長數(shù)學家丁石孫說過,他在學校沒學著什么,他的數(shù)學大都是自學的。有些人能自學成才,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們這一代人學問比上一代不知差了幾個十萬八千里,下一代人就更不行了。多位大學校長念白字,有一位說:他們上山下鄉(xiāng)沒念什么書。我看這位校長很勇敢,說出他念白字的主要原因。這對國家和整個民族的文化程度是多么大的損失。
舒晉瑜:出不了大師,您認為是什么原因?
宗璞:首先是社會環(huán)境,要能自由地思想,有創(chuàng)造力有想象力的空間,對于每個人來說是這樣,對于社會來說也是這樣。只有在整個社會很高明的情況下,才能出更高明的大師。這就叫作水漲船高。沒有水船就不能高。什么都要照著一個方式就不行。我在小說里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大家還是看小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