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蔚 陳羿陽
摘 要:蘇州園林是一個兼納文、哲,包合了文化與人生的綜合體,對于從建園之初流傳至今的那些文學載體,都是今天研究園林文學,并且探究園林文學中哲思道德必不可少的媒介,將其稱之為“園林文心”。從有關于園林和園林當中的文字載體入手,在進行蘇州典型園林文學體系的分步論證中,挖掘歸納出其現(xiàn)代性的價值來。如通過分述古代不同時期文人寫作的《滄浪亭記》看時代和個人因素下寄托于滄浪亭中值得現(xiàn)今人們學習的精神,從耦園的匾額、以及以《浮生六記》為代表的筆記散文中看古代士子與平民階層的愛情觀,由“五百名賢祠”看蘇州文教傳統(tǒng)和尊師重教觀念對現(xiàn)代蘇州市民的影響等。
關鍵詞:園林文學;現(xiàn)代性;滄浪亭;耦園
一、研究綜述
蘇州園林一直是現(xiàn)今文學研究者的熱議研究話題,而在眾多以蘇州園林為媒介,關注園林文學體系和園林文化內涵的研究成果中,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就是整合有關園林的眾多文學實際載體,或拓于園林實地、或抄錄于墨客文集,綜合分析其中的文化符號和藝術價值,如曹林娣先生的《蘇州園林匾額楹聯(lián)鑒賞》,王嘉句先生的《蘇州園林歷代文鈔》,是歸納、注評園林中的直接文字載體;第二就某一個研究主體而言,對其進行各方面的研究,如洪丹研究側重于考據(jù)滄浪亭的地理文化地位的歷史變遷,或者考察園林內部空間結構的藝術性,就某一處具體的景觀做分析,比如對滄浪亭中漏窗藝術的審美(孟琳《以空寓虛,借物寄實——解讀滄浪亭漏窗之美》),再就是從歷史的角度,考察園林幾度重建過程中的文化傳承和變遷;第三專注于對園林主體和與其相關的歷史文人進行研究,如楊旭輝老師《“圖披子美跡,詩誦歐陽篇”——滄浪亭的文學因緣》;最后在園林現(xiàn)代性的研究成果上來看,多數(shù)是以古代傳統(tǒng)園林內部的空間架構和造景模式來搭建一個現(xiàn)代園林藝術的樣板,比如《營境學視野下中國傳統(tǒng)園林現(xiàn)代性思考》;而對于蘇州園林的價值認知進行研究,并論述園林內部文學內涵和人文素養(yǎng)進而對現(xiàn)代人的價值取向進行反思的成果較少。但是這正是不可被忽視的一點:園林依托其醇厚的文化內涵,對于當代人特別是新時代大學生的精神層面的溫養(yǎng)功效是非常寶貴的,分析傳統(tǒng)蘇州園林在文學和心理層面的現(xiàn)代性,正是需要進行研究的重點部分。
二、滄浪亭初探
1.“滄浪”之名的內涵
《江南園林志》記述:“滄浪亭在城南。吳越孫承佑筑園其地。宋蘇舜欽得之,建滄亭……嘉靖時,釋文瑛復建滄浪亭。清康熙間重修……同治十二年再建。”1蘇舜欽將其命名為滄浪亭,取“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意,漁父歌亦即“滄浪歌”,見于《楚辭·漁父》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睹献印るx婁上》有“孺子歌”。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對于廣闊天地和自然山水的追求是“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借山水自然之力與人在社會生活中的異化相抵消,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滿足。而在孟子“孺子歌”的論述中,滄浪之水的歌謠是在儒家政治文化層次上向自然的靠攏。蘇舜欽本人在《滄浪亭記》中也寫道:“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始僦舍以處。……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由此得知,蘇舜欽在忠而被謗,貶為庶民之后,多感于漁父之言,自比屈子而著意于隱逸山水之間,由此修葺滄浪亭,至于孟子“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的論述,可以探知滄浪之水也是具有自我警示的意味在其中的,從政治文化的層面來說,滄浪亭之名既有蘇舜欽對“天作孽”的自嘲和無奈,也有對“自作孽”勸勉警戒的意味。
2.三篇《滄浪亭記》中的人文價值
從政治失意的憤郁遣懷,到移情于山水,重建五代廢園,在把才華和精力消磨于賞玩隱逸的過程中,蘇舜欽撰寫的《滄浪亭記》成為滄浪亭名揚千古的重要因素,也是后人奉為隱逸圭臬的文章佳作。在略略敘述自己被貶南下的際遇之后,文筆很快就轉到對于滄浪亭清幽環(huán)境的描繪:“前竹后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于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接著是在這種“形骸既適”、“觀聽無邪”的心境里,他開始檢討自己的過去,“返思向之泊泊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蘇舜欽在遠離官場之后開始否定官場,也是對自己仕宦生涯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并且“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其原因就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在被貶之后,《滄浪亭記》興許可以代表著蘇舜欽在政治生涯中的“自貶”,不但是其罷黜之后中的一種自我求解,向往自然真趣,擯棄榮辱利害,而且也是他在雅這一層次上的遞進。反觀蘇舜欽幽居滄浪時的其他作品,亦可對其思想矛盾與革變窺之一二:“繞亭植梧竹,私心亦有待”3,心之所待仍然是對廟堂的渴望;“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又反映出蘇舜欽在失落過后寧愿留束于咫尺清雅中,再不問政治沉浮的蕭散心情;“我嗟不及條魚樂,虛作人間半世人”,則用濠粱觀魚典故,點出作者對隱逸之思。就在這樣的矛盾和升華中,蘇舜欽閱盡仕途辛酸艱難而領會出:莫向濁水而行,要留清波于心。
相較于蘇舜欽的作品,歸有光的《滄浪亭記》只三百余字,作于歸有光屢試不第的最失意時刻。在心境上,二者雖同為“天涯淪落人”,但卻也形成了一座關于士人命運的“圍城”:前者被迫淡出,從名利場上逃離,而后者卻登科無望,欲進求功名而不可得,所以二者在文中流露出的形象氣度也不一致,總體上近乎代表了宋明士人在儒家哲學上的入世與出世的雙向靠攏。歸有光文中,記述了滄浪亭由亭變庵,再由庵復歸于亭的變遷歷史,在凝聚全文精華的結尾,則道出了其堅定的情節(jié)和抱負:“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之后,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4由滄浪亭古今繁華得以維護延續(xù)的感慨,煥發(fā)起廣闊的人生聯(lián)想,強調一種敗而不餒,奮勇拼搏的精神,這正是歸有光《滄浪亭記》的精髓所在。
宋犖于滄浪亭之復興有大功,他巡撫江蘇時,滄浪亭在百年兵火中已是“野水瀠洄,巨石頹仆,小山藂翳于荒煙蔓草間,人跡罕至”,根據(jù)其《重修滄浪亭記》記述,宋犖修復滄浪亭時完全按照蘇舜欽筆下意境勾畫建筑群落,并以蘇文辭藻題寫各處匾額楹聯(lián):“構小軒曰‘自勝,取子美《記》中語也……顏曰‘觀魚處,因子美詩而名也”,使今人觀之,更易于體會蘇舜欽當年園中心緒。至于宋犖文中意境,類于蘇舜欽之隱逸自在,是一種看遍浮華后復返自然的文人心態(tài),以滄浪亭為休憩養(yǎng)意的精神樂園,他在文中亦引王陽明“中丞不解了公事,到處看山復尋寺”詩句明志,即達到“逸其神明,使不疲于屢照,故能決大疑、定大事而從容暇豫如無事”的境界。
三篇滄浪亭散文分別對應著三種不同的文人心態(tài),在現(xiàn)代生活中依舊有十分重要的影響。蘇舜欽的隱逸之思雖有消極情緒,但于今人更寶貴的是其自警自戒之念,是其視名利如浮云,提倡發(fā)現(xiàn)生活“真趣”的態(tài)度?!疤煜挛跷踅詾槔麃?,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社會中,這樣的思想是一劑救命解憂的良藥。歸有光在文中所倡導的是士子對功名不斷發(fā)起的沖擊,以滄浪亭之流變觀想人生起落,對應在現(xiàn)代是在競爭激烈的社會生活中堅持不懈、奮勇拼搏的精神。宋犖處于士子階層的高處,對應的文人情懷主要集中在“求慢”二字,在快節(jié)奏的工作與交際中“偷得浮生半日閑”,既是回歸文人本質,返回到追求高雅清虛的心境,也是在滄浪亭清幽的環(huán)境中自我調整,讓自己可以應付接下來的忙碌生活。
3.“滄浪亭”式愛情觀
在滄浪亭中有這樣兩處碑額,一為“印心石屋”,一為“園靈證盟”,均是暗含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而因一部《浮生六記》留名后世的沈復,在滄浪亭中和發(fā)妻陳蕓也有一段煙火神仙般的美好時光。沈復居所,在“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水,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沈復“攜蕓消夏于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而在滄浪亭畔寓居的幾年時間里,沈復和陳蕓的日常生活真正地將中國古典美學融入到了閨閣之趣中,或月下泛舟,或飲酒聯(lián)句,新婚之夜共讀《西廂》,避暑夜話琴瑟相諧。當今研究者對于《浮生六記》的先進性上多數(shù)探討的是沈復在一片事功義利文章中獨獨寫閨閣情話,在追求文以載道詩以言志的眾多古代文學作品中獨樹一幟?!陡∩洝穼⑸蜿惖膼矍樯铈告傅纴淼耐瑫r,也在展示著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愛情觀。
不妨將這樣的情感體驗模式稱作“滄浪亭”式的愛情。在地理空間上,滄浪亭是二人新婚生活的見證者,避暑時縱談古今文史風流,七夕同拜天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等,這些夫妻之間的浪漫情事都發(fā)生在滄浪亭中,同時滄浪亭作為文人園林的特性,也賦予了沈陳脫俗的“二人世界”,這種“二人世界”的構造不僅是外在所固有的“滄浪亭”,更是沈復精心搭建的精神園林,具體的現(xiàn)實載體,便是“小經(jīng)營”。在此擷取一段:
“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橫方紋,如云林石法,廛巖凹凸,若臨江石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云松?!裼纹渲校绲桥顛u。置之檐下與蕓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p>
以文人的視角來構建山石流水,納無限情懷于方寸之間,沈復無意中將園林之法用來完善自己與妻子的小世界,每一寸山水都是夫妻二人的容身之處,這也是滄浪亭對于沈復潛移默化的影響。
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說道:“沈復的一生都想方設法要脫離這個世界而鉆進某個純真美妙的小空間中。他從家墓所在的山里取了石頭。他想用它們構建另一座山,一座他和蕓娘能夠在想象里生活于其中的山?!?這樣的精神綠洲共建,結合先前夫妻二人琴瑟相諧、處處典雅的風流情事,共同組成了“滄浪亭”式愛情的基本框架。這種愛情的支點在“雅”之一字,對于沈、陳來說便是用古典的美學來裝扮日常生活,是生活的藝術化和藝術生活化的集成。在此基礎之上,戀愛雙方在相互引發(fā)思想共振的同時,又對外在的事物保持著高度一致,著力于在互斥的社會大環(huán)境外另行創(chuàng)建一個相性融洽的小環(huán)境,就像園林之于遷客騷人的作用。這個小世界里只能容納兩人,“是欲望的臥居之地;它們是另一種世界,在其中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在比喻的意義上消失了,全神貫注于建造或觀照中,而且,他寧愿名副其實地消失在其中。它們是‘神游的空間”。并且,這樣的愛情是刻骨銘心的,陳蕓臨終訣別,懷念的依舊是當年“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縱使后來夫妻生活清貧寒苦,亦有這樣一種舊日的浪漫可供遠懷。
現(xiàn)代的日常生活,正逐漸提倡“儀式感”,以偶然為之的“雅事”來遣懷助興,看似是將藝術、美學拖曳進生活的節(jié)奏,本質上卻還是將生活和藝術分開而道之。當“雅”成為一種習慣,真正融入日常生活中,自帶一種高貴脫俗的屬性,“滄浪亭”式的愛情也不會僅是紙上僅存的當年風流了。
4.“景行維賢”——滄浪亭的教化功用
滄浪亭之教化,直到宋犖整修時才得以體現(xiàn),其“躬身自省”、“景行維賢”的德育目標主要通過園中的五百名賢祠得以體現(xiàn)。五百名賢祠有聯(lián)云“門前對滄浪之水,座上挹先生之風”。蘇州明清時期乃是著名的狀元鄉(xiāng)里,文教昌盛,學理風氣之濃厚世所罕見。而應時而建的五百名賢祠,很大程度上就讓匯聚姑蘇的郁郁文氣有了歸宿,使江南學子書生有了標榜崇敬的楷模。
五百名賢祠中不僅供奉著伍子胥、泰伯、闔閭等吳地先祖,亦有在蘇州留下羈絆與佳話歷代文人墨客,大到帝王將相,小至閭左黔首,涵蓋了文武功名、禮法孝悌,從直臣能吏到豪俠孝子,是中國傳統(tǒng)美德在先輩事跡中的鮮活體證,是人們對于“德”最虔誠的尊奉和景仰。蘇州滄浪亭所祀合計約六百人,后應地方紳士補記的請求,又在祠堂西廂房內增補歷代名賢,錄列匯編成冊,上起商周,下至晚清,共一千余人。在這些歷代群賢的身上,凝聚了中國歷史文化上的民族榮譽感和自豪感,集中體現(xiàn)了蘇州的人文風氣和文化品格。
在師生情感日益淡薄的今天,重拾古人謙遜好學,尊長奉公,尊師重教的品質,對于年輕人來說并不是意味著向陳舊的思想低頭,相反,它更能讓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美德得以延續(xù),從古之賢達的事例中一直延續(xù)到當今社會的日常生活。
5.總述現(xiàn)代性
在眾多的園林文學作品中,筆者發(fā)現(xiàn)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消極避世的文人,通過詩詞歌賦以及各處園林景觀的題名來宣泄內心的不平或者表現(xiàn)隱逸山林之思。園林的存在本身就有著自成天地、與世隔絕的含義,身處其中的文人墨客也就不免與外界社會之間形成了一種隔膜,這樣的疏離感以及人的去社會化在當代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最為突出的例子就是“御宅族”群體在社會中的逐漸擴大。就行為特征而言,當代的“御宅族”和自囿于園林的失意文人并沒有太大差別,都是自困于一處固定的場所,高筑壁壘不與陌生的環(huán)境接觸。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也大都相同,古代文人的“自囚”大都因為政治上的失意或退場,或是小人讒言或是昏君執(zhí)政,這些政治生態(tài)中作為個體對立面的“他者”具有強烈的攻擊性與排他性,使其空有一腔抱負不得施展;“御宅族”群體的擴大則源于日益嚴峻的社會生存形式,在古代文人眼中可怖的社會“他者”從政治層面擴大到了其他領域,信任缺失的病毒蔓延至整個社會階層中。而在古代,被傳統(tǒng)儒家哲學洗禮的文人們,都將這種失落和恐懼用極其克制的手段表達為遣興山水、避世隱居的思想感情。類似的外在環(huán)境壓力使得今天我們分析園林文學中作者表露出來的強烈自我意識和消極態(tài)度具有了一定的現(xiàn)代性意義。但是更要看這些看似“自閉”的文人,他們在逆境中如何選擇:歸有光屢試不第,但依然奮斗不息;蘇舜欽自警自戒,摒棄榮辱;更有無數(shù)園林中的才子佳人,將生活與藝術相互融合,追求高雅的生活品味。而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揚棄地繼承園林文學中的價值觀、道德觀,正是對新時代的中國現(xiàn)代性文化一次很好的補充,也能夠對現(xiàn)代中國人的社會道德進行更加具體的詮釋。
三、耦園初探
耦園原是由清初保寧知府陸錦歸還故里后所筑,最初名“涉園”,又名“小郁林”。涉園之名取自于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園日涉以成趣,門雖社而常關”,體現(xiàn)出園林主人對于園林內在情趣的無限追求,樂于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尋找人生的快意、發(fā)掘深層的園林育人價值。后到了同治年間,安徽巡撫沈秉成抱病下野,購得涉園,并在涉園的基礎之上,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與追求,將涉園進行重新建構布置,最終建成耦園。耦園中的“耦”字,與“偶”諧音,意指佳偶連理,表達其與妻子嚴永華的伉儷情深,感情篤摯。并且“耦”一字取自于《論語·微子》的“長沮、桀溺耦而耕” 一句,長沮、桀溺二人避開社會,享受著原始的農耕生活,借此故事寓意沈秉成夫婦二人一同歸隱于山水田園之中,避開人世的雜染,享受詩意自由的生活,吟嘯終老于山水之間。所以耦園中的整體布局講求中軸對稱、東西花園相互對應,景觀布局皆以對偶為美,就像夫妻攜手相樂,與其園名及其造園之旨相呼應。耦園有磚刻門額“耦園”兩字,乃園主沈秉成孫子的好友,近代書法家周退密先生所書。園中辟有“佳偶廊”,有聯(lián)語乃女主人嚴永華之詩:“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睓M批為:“枕波雙隱”,典出《世說新語》孫子荊歸隱山林,欲枕石漱流,作狂狷態(tài)。石刻之詩正如園林赤誠的心臟,點明了園林的主題,傳遞著沈秉成夫婦的生活情趣與真摯感情。
進入耦園之后,最先看到的就是石刻門額“平泉小隱”,平泉原指唐朝高官李鄴侯的別墅,后來普遍代指隱居之地。中國道家哲學思想中提到“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想要過閑逸瀟灑的生活并非一定得去荒無人煙、鮮有人跡的山野竹林,意圖用環(huán)境的清幽冷寂阻隔塵世間的喧囂雜染。真正的具有隱逸情懷的人,哪怕在喧囂的鬧市,也能以其心靈的沉淀,找到一份寧靜。從晉代開始,文人一直在找尋自己心靈的棲息地,晉陶淵明寫《桃花源記》,就構建出了理想之中的人類生活模式,突破了社會生活的現(xiàn)實。更有無數(shù)的士大夫以退為守,以退隱的方式,以出世的心情,冷靜的觀察著世事的變化,在心中運營著天下的大局。而耦園中的“平泉小隱”,意在暗示園主想要歸隱的心境,他想要遠離那些明爭暗斗的朝堂,與自己敬愛的妻子共同建構未來的詩畫人生。所以無論是否處于鬧市之中,走進園林的圍墻,就已經(jīng)同外面的世界隔離了,可以盡情的融入這自然的一隅。在現(xiàn)代社會,人心浮躁難安,然而看到這樣的門額,就要提醒自己撫平浮躁的心,用安靜的心境來慢慢感受古代夫妻之間那些美好、靜謐、詩意的情感聯(lián)系與表達。在大廳之中,有對聯(lián)“逍遙于城市而外,仿佛乎山水之間?!睔W陽修的《醉翁亭記》中有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其中最妙之處在于,上聯(lián)說此處正是脫離城市的逍遙之地,而下聯(lián)說此處仿佛是在山水之間,并非城市亦非山水之間,所以造此園林既有出世避世的心境,亦有入世的種種人情。正中匾額上題:“偕隱雙山”。這同樣是在與耦園之名相呼應,夫妻二人攜手共隱,逍遙同樂,以小園林觀大山水,享山水之樂成為夫婦二人的共同人生理想?!百呻[雙山”來自于園林女主人嚴永華所作的《雙山寓廬》,其詩道:偕隱雙山間,一廛差可讬。
向北即為“載酒堂”,乃來源于陸游之詞:“載酒園林,尋常巷陌”。堂前東西兩側小門的門額上分別是“問字”“載酒”,載酒堂面對著的門樓上題有:“厚德載?!薄L弥杏幸桓睂β?lián):“東園載酒西園醉,南陌尋花北陌歸?!?對聯(lián)出自宋代戴復古的《初夏游張園》:
乳鴨池塘水淺深,熟梅天氣半陰晴。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
可以想見詩人在初夏時節(jié),載酒游園,酣醉而歸的生動情態(tài)。該對聯(lián)更是用極了其中的趣味,給游玩耦園擴大了范圍,南北西東皆可賞玩,有無盡的樂趣。
載酒堂中的抱柱聯(lián)上題有:“左壁觀園右壁觀史,西澗種柳東澗種松。”也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布局的功能上,耦園的東部花園以宴樂雅聚為主,西部花園以讀書靜修養(yǎng)心為主,人文精神與山水自然之間融合為一體,其主題正好與“問字”“載酒”兩個門額相呼應。
在正廳與樓廳之間的門樓上,題有“詩酒聯(lián)歡”,一邊品著美酒,一邊吟詩作賦,好一派人間歡樂。與那些深宅大院不同,這片耦園的自然天地摒棄了嚴肅頑固的詩書禮教,它是不拘束的,是自由的,是歡快的。更能從中看出沈秉成夫婦的恩愛相隨,對生活充滿熱情。夫婦二人在此地,盡可以敞開胸懷,談天論地,過著互相欣賞愛慕、詩情畫意的生活。在其與東部花園的連接的側門上,有“瑣春”二字。而后是匾額“無俗韻軒”,下有對聯(lián):“園林到日酒初熟,庭戶閉時月正圓?!碧瓢拙右自谠姟多圁檹垙芈涞凇分袑懙溃骸肮徘贌o俗韻,奏罷無人聽。”明陸時雍的《詩鏡總論》中亦曾提到:“詩有靈襟,斯無俗趣;有慧口,斯無俗韻矣?!睌[脫俗韻,追求清高雅正,是許多文人的共同追求,因此他們將許多植物、器物賦予了自己對于人格的理解,將其典型化了,比如說梅蘭竹菊皆是傲潔清高之品,所以托物言志,說人正應該追求這樣高雅的人格、高尚的情操。所以周敦頤的《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正是反映了士人對于擺脫俗韻的執(zhí)著。樨廊拐角處有一舫,題為“藤花舫”,這里種植有紫藤,紫藤蘿參差而生,滿目極美,不僅在炎熱的夏季給人帶來消暑的勝地,還給人帶來了極大的視覺審美享受,給人一種穿行在山林之中的遐想。藤花舫之后便是“城曲草堂”,一片專門給讀書作畫騰出的文人空間,“城曲草堂”之名來源于唐朝詩人李賀的詩句:“女牛渡天河,柳煙滿城曲?!币皇钦f沈秉成夫婦二人求得今生相遇的緣分,他們的情意正像是柳絮一般牽惹彌漫,在這樣的溫情之地讀書,更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情。城曲草堂門上還有一副對聯(lián):“臥石聽濤滿杉松色,開門看雨一片蕉聲”。讀書不僅與感情相結合,還與自然山水相結合,將讀書儼然變?yōu)榱艘患p心樂事。還硯齋更是清雅閑逸,有乾嘉時期書法四大家之一的劉墉題聯(lián):“閑中覓伴書為上,身外無求睡最安”。耦園中還有兩亭,其中一亭匾額題為“望月”,據(jù)說晚上可坐于亭中,望盡天中明月,或是觀照水中粼粼月影,盡情思,抒詩意。另外一亭匾額題為“吾愛亭”,諧音為“我愛聽”,據(jù)說是嚴永華坐于“山水間”彈琴,沈秉成坐于“吾愛亭”聽琴,琴聲悠蕩纏綿,情思繾綣柔綿,夫妻二人琴瑟和諧,共享山水之樂。在耦園的東北角,還有“便靜宦”,取名帶有濃重的道教色彩,教人在此修身煉性,消化世俗的種種戾氣。與之相鄰的有一匾額“魁星閣”,是祭祀文曲星的場所,表達著主人對文化的崇敬。祭拜文曲星的習俗一直為世人所重視,凡家中有學子,往往在重要考試之前祭拜文曲星、文殊菩薩等象征著智慧才情的傳說人物,討一個高中的好彩頭,這是人們對于傳說人物保佑學子高中的一種精神信仰。
西花園中,在東部有一亭,匾額題為“鶴壽亭”,一是以鶴之長壽,寓含長壽之祈禱,如《淮南子·說林訓》中所述:“鶴壽千歲,以極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盡其樂。”二是表達羽化而登仙之意,“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表示一種精神上的超脫飄逸。旁有一書齋,匾額題為“織簾老屋”,有抱柱聯(lián)為:“澗道余寒歷冰雪,洞口經(jīng)春長薜蘿?!逼渲袧镜烙嗪畾v冰雪一句出自于唐代詩人李賀《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一》:“澗道余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洞口經(jīng)春長薜蘿一句來源于唐代杜甫的《覽物》:“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經(jīng)春長薜蘿”。在織簾老屋的匾額下,有對聯(lián)一副:“織簾高士傳家法,卜筑平泉負令名”,將沈秉成與南朝隱士沈驎士進行聯(lián)系,此二人都隱居避世,淡泊名利,游樂于山水之間,在精神上他們是高度一致的,并因其二人同姓而稱是以家法相傳。
四、結語
筆者選擇了滄浪亭、耦園作為代表,進行蘇州園林的文學研究。滄浪亭相較于其他的江南園林更具有一種典型性,從歷史角度來考量,它既是文人園林的首創(chuàng),有過作為私家花園的背景,又有著官僚政治的烙印;從文學層面來思考,滄浪亭本身之名脫胎于儒家經(jīng)典,圍繞滄浪亭有著十分多樣的體裁。耦園則是另一個方面的補充,沒有歷史的滄桑感,文字背后處處充滿著溫情愜意的私語。因此滄浪亭和耦園凝聚了古代園林的眾多文化魅力于一身。新時代的中國青年,具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榮譽感,但是卻又在看待園林中這些“古”的事物上,又有一種隱約的抵觸。對于這些自古相傳的道理,特別是這些隱藏于文學和文字載體背后的隱形價值觀,我們要將其更好地傳示,并且把其中具有現(xiàn)世意義和普世價值的東西傳之于后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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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鄭曉霞、張智主編《滄浪亭志》,《中國園林名勝志叢刊》第 27 冊,卷三,藝文上
[4]歸有光《滄浪亭記》,錢仲聯(lián)主編.《歸有光散文選》2001年,蘇州大學出版社
[5]沈復《浮生六記》,趙明華譯.第12頁,2010年,中國三峽出版社
[6]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鄭學勤譯.2004年,三聯(lián)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