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泉奇跡玩具店

趙華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那天我懷抱著一大口袋從自家蘋果樹上摘下來的蘋果到叮咚泉農場的一家不起眼的小玩具店里換玩具。

要是你對叮咚泉農場有所了解的話，就會明白在這里有一家玩具店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有多么忐忑和激動。

叮咚泉農場坐落在一條灰頭土臉的山脈下，因而它同樣得灰頭土臉，一年到頭大風不斷，夏天難得下幾次雨，莊稼和稀疏的樹木在這里勉強生長。生活在叮咚泉農場中的人也大都是別無出路的窮人，靠揮灑汗水在此茍且求生。

正因如此，在叮咚泉農場中并沒有什么像樣的商店，僅有的兩家既昏暗又雜亂的規(guī)模很小的商店里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商品，大都是食鹽、調料、電池、水杯之類的生活必需品。

當那家連門頭都沒有的玩具店像變魔術一般悄然出現(xiàn)在叮咚泉農場中時，我們最初的反應是難以置信。我們只在臨近的城鎮(zhèn)中見到過專門的玩具商店，真不敢相信會有人將它開在這里。接下來，同我一般大的孩子、比我小的孩子以及比我高出兩頭的孩子都像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一般涌進了這家小小的玩具店中，將它堵得水泄不通。

玩具店就在叮咚泉農場的那條僅有幾十米長的短街上，街道上塵土飛揚，但它卻是整座農場最為熱鬧和繁華的地方，兩家商店、一家銀行、兩家理發(fā)店、一家蔬菜店、一家修理鋪和一家裁縫店都開在這里，玩具店就擠在裁縫店和修理鋪中間，顯得其貌不揚。我記得在此之前它應該是家賣奇怪油炸小吃的鋪子，因為叮咚泉農場里的人對這種來自異鄉(xiāng)的食物并沒有多大興趣，開了沒多久它就倒閉了，然后油漆脫落的木門便上了鎖，玻璃也再無人擦拭，甚至還被游手好閑的人打碎了好幾塊。

玩具店老板是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年紀同我們的父輩相當。不過，他儼然不是以種植糧食為生的人，他的脖子沒有被太陽曬紅，臉上沒有那種經(jīng)年累月的勞作而帶來的疲憊和麻木，另外，他的眼睛也炯炯有神，就像是夜空中的兩顆遙遠的星星。

我曾經(jīng)同父親到過附近的城里，并且逛過其中的一家玩具商店。這家小店的面積不足它的五分之一，商品也遠沒有那么琳瑯滿目，不過對我們而言它已經(jīng)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了。木質的貨架上擺放著塑料娃娃、瓷娃娃、鐵皮火車、木頭汽車、各種棋類以及被涂得色彩繽紛的積木。我們眼巴巴地端詳著這些城里的孩子才會有的玩具，眼中閃動著驚奇、渴望又貪婪的光亮，同時還伸出手來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討論它們的款式是否新穎，價錢是否合理，又具備哪些出人意料的功能。每一天玩具店中都會擠滿人，這一撥走了那一撥又來。在這個閉塞又偏僻的地方，那些油漆光亮的玩具仿佛具有難以描述的魔力，誘惑著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趕往那里。

盡管玩具店門庭若市，盡管農場里的孩子們流連忘返，但玩具店老板的生意并不景氣，原因很簡單：大部分孩子都身無分文，他們的兜里一年到頭裝不了幾個硬幣。實際上，自從玩具店出現(xiàn)在這里的第一天，我的心中就有一絲隱憂，我擔心它會像之前的小吃店一樣因為生意慘淡而不得不關門大吉。小吃店的倒閉并沒有在我的心間引起太多的傷感，畢竟那種又辣又咸的奇怪的口味絲毫引不起我的懷戀，但玩具店如果也落得這樣的下場的話，我一定會倍感失落的。在這個安靜得只能聽見風聲的地方，玩具八音盒發(fā)出的琤琤淙淙的聲音猶若天籟;在這個一年之中大多數(shù)時間都滿目蕭條的地方，鐵皮火車和彩色積木身上的色澤叫人仿若看到了彩虹。

我不明白玩具店老板為什么要將店開在叮咚泉農場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我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大人的許多事情我都不太明白。

正如我所擔憂，玩具店老板很快便意識到了這里并不是一個賺錢的理想之地，為了維持經(jīng)營他做了變通，那就是除了用錢購買外，我們也可以用舊收音機，用上了年頭的舊書，用新鮮的蔬菜和水果來換某個玩具，只要能讓他覺得有利可圖。

這個法子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想方設法將家中的廢棄不用的老物件和自家田地種的蔬菜抱來換取他們鐘愛的玩具。我的家中沒有收音機，沒有舊擺件和舊書，我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家中的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盡快成熟。每年的秋天，又圓又大、泛著紅光的蘋果都是我和家人增添營養(yǎng)的佳品。

在諸多的玩具中，我情有獨鐘的是彩色的積木，也許你們認為一名九歲的男孩已經(jīng)過了玩積木的年紀，但我就是如此強烈地渴望它，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玩過搭積木。在我三四歲的時候，叮咚泉農場幼兒園中有兩盒積木，那時的我多么渴望親手用那些積木搭建一座小房子或者一座看上去很氣派的宮殿啊，可是幼兒園里僅有的兩名教師，那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從來沒有讓我碰過積木一下，她們只允許那些穿戴干凈、家境較好的孩子玩積木，而且是一遍又一遍地玩。我一次次地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搭建出的單調呆板的房子，心中想假如我能接觸到那些積木的話，一定會搭建出更漂亮更有想象力的房子。

我是個膽小又靦腆的孩子，在玩具商店中將那盒包裝完整的積木端詳了許多遍后，有一次我終于鼓起勇氣問老板能否用蘋果來交換積木，他用那雙在暗處都會有光亮的眼睛打量著我，認認真真地回答說：“那得看你的蘋果怎么樣，另外，要換這盒精美的積木可能要很多個蘋果呢?！?/p>

我點點頭，我本想告訴他我家的蘋果又大又好，甘甜多汁，可生性靦腆的我還是未能說出口。

以前我總是喜歡夏天，這個季節(jié)里陽光充足而熾烈，葳蕤的草木讓叮咚泉農場終于不再灰頭土臉，大塊兒的云彩從西邊的山脈后面緩緩飄來，就像是無家可歸的旅人。然而這一年我是如此強烈地盼望秋天的到來，我開始精心管護院中的那棵老蘋果樹，發(fā)現(xiàn)有貪吃的蟲子爬到樹上后就會想盡辦法將它們除掉。我也熱切地盼望著蘋果表皮的色彩能再紅一些，再濃一些，最好像晚霞那般艷麗動人。

在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天空中傳來了大雁的叫聲，它們聽起來是那么遙遠、孤獨。灘地中的雜草開始變黃，并且努力地結出了沉甸甸的草籽，樹葉也開始變黃并且像爺爺?shù)念^發(fā)一樣往下飄落。當蟲鳴變得稀疏，當院落中的空氣變得寂寥時，一層薄薄的寒霜落在屋頂上，落在草梢上，也落在沉甸甸的蘋果上。那些冷霜像是技藝高超的畫師，它們消融之后，蘋果上便出現(xiàn)了晚霞一般的色彩。

老天爺一定聽到了我的心聲，今年的蘋果又大又紅，格外誘人。我小心翼翼地摘了一個樣品，急匆匆地趕到了玩具商店中。玩具店老板從我手中接過蘋果，翻來覆去地端詳了一會兒，而后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金色的汁液從他的嘴角留下，能看得出他很滿意。他一邊大嚼著蘋果一邊指著積木盒子對我說：“你的蘋果很可口，要是你有二十個同樣大小的蘋果的話就可以換回這盒積木了?！?/p>

以往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啃嚼那些新鮮的蘋果，但今年我一個都沒有吃。樹上結的蘋果并不算多，我得給家人留一些。二十個蘋果，它們就是我在這個秋季能吃到的蘋果的數(shù)量，對我而言這是個劃算的買賣，因為積木帶來的樂趣會更為長久。

在夕光將萬物都鍍上了一層輝煌的時刻，我抱著一大口袋品相奇佳的蘋果來到了玩具商店，這個時候里面的人總算少了許多，大多數(shù)孩子都正在家中吃晚飯。讓我驚奇的是，農場里的嚯嚯也匆匆趕來了，他的懷中抱著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貓。

我一直不知道嚯嚯是什么意思，反正叮咚泉農場中的人都是如此稱呼他。不過，我猜“嚯嚯”是個專門用來稱呼那些為非作歹的壞孩子的詞，因為站在我面前抱著小貓的這個長著雀斑的家伙就是這樣的人，他爬到別人家的屋頂上小便，往公用的水池中丟土塊和雜草，還喜歡追打素不相識的家犬。

黑白相間的小貓的確是嚯嚯家的貓，我曾經(jīng)見到過他在自家門口的柳樹下抱著它的情形。我以為他只是舍不得將小貓丟在家中，帶它一起來開眼界，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是用它來換玩具的。千真萬確，他指著一輛花里胡哨的木頭汽車問玩具店老板：“我用這只貓換這輛汽車怎么樣？”見玩具店老板皺起眉頭，他又說：“這只貓有些瘦，不過它很聰明，它會幫你捉老鼠的。農場里的老鼠很多，要是有幾只老鼠鉆進這間屋里并且住下來，你的這些寶貝玩具可就遭了殃，它們可就一文不值了。請相信我，這是筆劃得來的買賣?！?/p>

嚯嚯表現(xiàn)得像個大人，懷中的小貓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輕叫了幾聲，掙扎著想從他的懷中跳下來，但它的這一舉動激怒了嚯嚯，他將它狠狠丟在地上，并且又踢了它一腳。

小貓被摔得不輕，它幾乎無法再動彈了，費力地伸著脖子望著玩具店老板和我，半瞇著的眼睛中露出祈求的神情，它知道眼下或許只有我們能夠幫助它。

嚯嚯的“暴行”讓玩具店老板和我都吃了一驚，望著痛苦地臥在地上的小貓，我的心中像被鞭子掠過一般難受。以前我以為只有大人的事情我不明白，現(xiàn)在我知曉了許多孩子的事情我也不明白。比方說我就不明白嚯嚯為什么會如此兇殘地對待一只可愛又無害的小貓。我從來不會打罵貓狗，也不會欺負其他動物，我覺得它們樸實而善良，個個都讓人充滿信賴。我喜歡用手掌輕撫它們的毛茸茸的腦袋和脊背，那種感覺讓我踏實而溫暖，也讓我小小的心不再孤獨。有它們的存在，無論叮咚泉農場有多么荒涼，無論世界中有多少不如意，生活里仍舊會有希望和光芒，仍舊會有歡樂和溫存。另外，我真心地覺得比起人類來動物更加的艱難，它們沒有像樣的房子，沒有穩(wěn)定的餐食，動輒遭受打罵，還要被迫干各種重活，它們是真正不幸的生靈。它們的處境已經(jīng)如此糟糕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將怒氣、咒罵與傷害傾瀉到它們身上。

動物都是富有靈性的，它們能夠憑借本能判斷出一群人之中誰最有好心，誰最有可能伸出援手。相形大人，孩子們要和善得多，因而在玩具店老板和我之間它選擇了我，它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努力地想張開嘴叫，卻沒有叫出聲來。

我不知道玩具店老板會不會答應嚯嚯的請求，我也無法確定玩具店老板同意或者拒絕嚯嚯之后小貓的下場。就算玩具店老板答應將木頭汽車換給嚯嚯，天知道他會不會善待小貓;若是玩具店老板認為這是筆不合算的買賣，誰又知道嚯嚯會不會惱羞成怒，將怨氣撒在小貓身上虐待它。

望著小貓楚楚可憐的眼睛，突然之間，仿佛被自天而降的力量驅使，我鼓起勇氣問玩具店老板：“如果我將這袋蘋果給你的話，你能否將木頭汽車給他，我不打算要積木了?！?/p>

玩具店老板吃了一驚，嚯嚯也瞪大了眼睛。玩具店老板問：“那你打算要什么呢？”

我指了指地上的小貓說：“我想要它?！?/p>

嚯嚯裂開了嘴巴，他美滋滋地對玩具店老板說：“你得到了蘋果，我得到了木頭汽車，他得到了小貓，我們三個人都不吃虧。沒錯，這么做我們都不會吃虧的，這是筆很劃算的買賣呢，而且節(jié)省了我們三個人之間的換來換去，他不用先拿蘋果換我的貓，我也不必再用蘋果換你的木頭汽車，我們一步就可以完成所有交換。”

玩具店老板顯然認同了我和嚯嚯的提議，他將木頭汽車從架子上拿下來交給了嚯嚯，嚯嚯歡天喜地地離開了。我將沉甸甸的蘋果袋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后抱起了小貓，我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它的腦袋，盡量安慰它，我希望它沒有被摔斷腸子，我會將它帶回家好好養(yǎng)它的。小貓仍然叫不出來，但它的眼中亮晶晶的，充滿了感激。

我正要離去，玩具店老板攔住了我，他做出了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將木架上的那盒我朝思暮念的積木取下來，鄭重其事地遞給我。他的眼中仍舊閃動著星星一般的亮光，他對我說道：“我忘了一件事，今天是店里的優(yōu)惠日，你正好趕上了。你拿來的這些蘋果原本只能夠換一輛木頭汽車或者一盒積木，但今天能夠將它們都換得。嚯嚯已經(jīng)抱著木頭汽車走了，因此這盒積木就歸你了?！?/p>

我瞪著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那個時候我還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我難以分辨他所說的這一切是不是真的。見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他將積木塞進了我的懷里，又寬慰我說：“小貓不會有事的，貓有九條命。”

有什么熱乎乎的東西從我的心底涌起，接著又化為某種滾燙的東西涌向我的眼底。我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淚水，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下我知道了玩具店的這位來自異鄉(xiāng)的老板其實是個好人，旁邊的商店、理發(fā)店、裁縫店的老板都遠沒有他這么慷慨，他們個個錙銖必較。

我像抱著天上的星星一樣抱著小貓和積木，走出玩具店幾米遠后，我又感激而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玩具店老板站在門口目送我，他沖我友好地笑了笑，示意我早些回家。那個時候我還太小，還不知曉人生中充滿了離別與變故，充滿了種種不確定的事情。

此時夜空中已是繁星點點，或許是因為心情激動的緣故，我覺得它們比平時更加晶亮好看，它們讓我，讓懷中的小貓，讓大地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希望與歡暢。

在將積木盒打開之前，我先為小貓倒了半碗水，又為它找來了一些食物。小貓猶豫了一下，卷著舌頭喝起水來，而后又開始進食。這下我終于放下心來，玩具店老板說得沒錯，小貓有九條命，它肯進食就說明它并無大礙。

打開積木盒的那一剎，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淌了出來，我仍然覺得一切是如此不真實，仍然覺得自己是在夢中。我不敢相信自己能擁有一盒積木，在這之前我連其中的一塊都沒能碰過。

在將一塊塊積木取出來之前，我舉著指頭仔仔細細地把它們數(shù)了好幾遍，它們總共有45個，除了長方形和正方形的外，還有好幾個三角形的、圓形的、“凹”字形的，以及四個羅馬柱形狀的。

辛勞了一天的父母都已經(jīng)睡去了，昏黃的燈光下，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塊塊積木，仔細端詳它們身上的色澤和圖案，將它們拿到鼻子底下聞它們的新鮮的油漆味，這仿佛是我一生中最為神圣、最為快樂的一刻，我像是修筑金字塔的匠人一樣，認認真真地用它們搭建起心目中的宮殿來。

當四十多塊積木全部用完，一座不大不小的木頭宮殿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開心極了，我仿佛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一件杰作。我絲毫也不覺得困倦，小心翼翼地將宮殿拆掉后，又馬不停蹄地創(chuàng)建另一座城堡，直到氣勢磅礴的北斗星七星橫貫天際之后，我才將積木整整齊齊地放回紙盒中，鉆入被窩。小貓也鉆了進來，它將腦袋放在我的胳膊上。

那一個月是我的整個童年時代，也是我的整個人生中最為快樂充實的一段時光，天知道彩色的積木和可愛的小貓給我?guī)砹硕嗌賹捨颗c歡暢。世界仿佛把之前欠缺的一切都給了我，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落寞與孤單。我至少摸索出了五十種不同城堡的搭建方法，另外，我還給小貓起了個名字——小阿，這是因為它不像別的貓咪“喵喵”叫，它叫起來總是發(fā)出“阿阿”的聲音。

在我的悉心照料下，小阿不再那么瘦骨嶙峋了，它的皮毛上有了光澤，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它的眼睛也愈加機警有神，就像是兩顆價值連城的寶石。沒有了欺凌與虐待，小阿也變得歡快活潑起來，它喜歡追咬自己的尾巴玩兒，還喜歡將我辛辛苦苦搭建的城堡和宮殿推倒。盡管如此，我并不會像嚯嚯那樣懲罰它，打罵它，或許它只是希望我能夠多關注它，多陪伴它玩耍，而不要將大部分精力沉溺于積木的搭建中。

因為有了夢寐以求的積木，有了頑皮好動的小阿，我就很少到玩具商店了。年少無知的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當我終于想起來應該去看望一下玩具店老板并且當面感謝他時，玩具店已經(jīng)關門了。

千真萬確，當我抱著小阿來到那里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木門已經(jīng)上鎖了，原本被擦得干凈明亮的窗戶玻璃又布滿灰塵和污漬，其中的兩塊還被人用彈弓或者別的什么東西給打碎了，麻雀正從破洞里進進出出。我張著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切是真的。我匆匆來到窗戶邊，爬在窗沿上朝里張望，里面已經(jīng)是空空如也，五顏六色的玩具和擺放玩具的木架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旁邊的修理鋪老板見我朝里張望了半天，告訴我說：“玩具店已經(jīng)不開了，早搬走了。”

我傻傻地問：“為啥不開了？”

修理鋪的老板說：“還能為啥？生活在這里的都是窮孩子，有幾個能夠買得起玩具，換得起玩具？賺不上錢自然就要關門了。”

從恰好路過的兩個熟識的農場孩子的口中，我確信了這件事。他們顯得若無其事，對他們來說，叮咚泉農場中來一個人走一個人，開一家店關一家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對我而言，小小的玩具店以及好心的玩具店老板具有特殊的意義，我正是從這里獲得了最夢寐以求的東西，也獲得了源源不盡的歡樂與慰藉。

我呆立在門口，眼淚又流了下來。小阿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它背上的短毛在陣陣秋風中凌亂地飛舞，它望著大門緊鎖的玩具店，有些憂傷地輕叫了幾聲。

我步履沉沉地回到了家中，再將彩色的積木拿出來時，我仿佛看見了玩具店老板干凈的面孔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中無比懊惱，我無比責恨自己，我甚至連他的姓名和他究竟來自哪里都不知道，他將玩具店搬遷到了什么地方我更是無從知曉。他就像偶爾途經(jīng)叮咚泉農場的小鳥一樣，匆匆飛來，只做短暫停留便又匆匆飛走了。

都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在玩具店老板離開叮咚泉農場的幾天后，有一天小阿突然不見了蹤影，我到處尋找也未能獲悉它的下落。我為此難過了好些天，也偷偷哭泣了許多次，我猜它一定是在外出玩耍時遭遇了不測，也許它被壞脾氣的野狗咬死，也許它被嚯嚯那樣的壞孩子打死了。

在我重新拿出積木搭建城堡時，無邊無際的空虛、失落與孤單襲向了我，我知道從此以后再沒有一雙寶石般的好奇的眼睛望著我，再沒有一雙毛茸茸的頑皮的小爪撥弄搭建好的城堡。我再度成為一個沉默寡言、孤單無比的孩子。

自此之后，我反而常到叮咚泉農場的那條“繁華”短街上閑逛，我仍抱有幻想：玩具店老板有一天會回來，就像他當初在悄無聲息間開起了玩具店一樣。然而直至我的童年時代結束，直至我邁入青年又步入中年，直至我徹底離開了叮咚泉農場，這樣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玩具店先是換成了雜貨鋪，接著又變成了蔬菜店，后來又成為一家小診所，但玩具店老板再沒有回來，他消失在茫茫塵世中，也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就這樣，玩具店老板和小阿都從我的世界中一去不返了。接下來的時光像天上的彗星，像村中的迷霧，像山口處的狂風，像淅淅瀝瀝的小雨，像朦朦朧朧的弦月，像了無痕跡的夢幻。

我先是到鄰近的小城里求學，接著又到更大的城市里上大學，畢業(yè)之后留在了那里，覓到了一份不算好也不算壞的工作。對于出生在叮咚泉農場的孩子來說，這已經(jīng)算是最好的人生道路了。像嚯嚯這樣的孩子要么繼續(xù)著長輩的勞作，要么流落至他鄉(xiāng)從事一些同樣辛苦的活計。父親曾因此而以我為榮，但實際上只有我自己知曉，我并不快樂，在城市這臺嘈雜、紛亂、忙碌又寡情的大機器里，我同許多普通人一樣只是一個為生存而竭力運轉的零件。我不喜歡自己從事的這份工作，卻又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厭倦了上司的精明、冷酷和職場的渾噩、壓抑卻又無力掙脫。就在為改變際遇而進行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苦苦掙扎中，韶華漸逝，霜染兩鬢，我變成了一個頹喪又認命的中年人，我總是在夜深人靜之際默默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也總是在觥籌交錯之際默默地吞咽著自己的苦澀。有的時候望著明晃晃的月光，我情不自禁地憶起了童年，只有我這樣的跋山涉水，走過漫長的人生路的人才會意識到那有些憂傷又有些孤單的童年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這些年來叮咚泉農場愈發(fā)蕭條和衰敗，愈發(fā)得人寂寥寥、灰頭土臉。由于大風愈刮愈烈，水源越來越少，這里也越來越不適合種植莊稼了。辛苦一整年卻只能勉強糊口，人們紛紛到異地尋找新的生路。

年富力強的人相繼離開，年邁體衰的人只能留在叮咚泉農場中，他們像曾經(jīng)在此生活的諸多先輩一樣，最終被歲月帶走，變?yōu)樯矫}之下的冢中之土，這其中就包括我的父母。父母離世之后，我?guī)缀鯏嘟^了同叮咚泉農場的聯(lián)系，再也沒有回到那里，唯一能夠讓我憶起它的東西便是當年玩具店老板送給我的那盒積木。盡管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有足夠的能力買許多更新款的積木，但這一盒我始終妥善保管著，我將它從叮咚泉農場帶到城里，沒有丟失其中的任何一塊。它是我童年的最美好的記憶，是我人生中獲得的第一個驚喜。

后來，我從報紙上了解到，為了解決叮咚泉農場的人口流失嚴重的問題，政府從某個更為偏遠的山區(qū)遷來了許多人，并為他們修建了新的灌溉設施和防風設施，以期他們能夠長留于此，畢竟這里自古便是戰(zhàn)略險地，不能被荒廢掉。如此一來，叮咚泉農場中的居民大都是操著陌生口音、吃著陌生飲食的異鄉(xiāng)人了。這里唯一不變的便是那條藍灰色的山脈和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刮起的大風。

父母的墳塋就在山脈腳下，說來慚愧，一連好幾年我都沒有到墓地紀念他們，這是因為我寧愿自欺欺人，寧愿相信他們還活在世間，而他們的墳塋會將我的這一幻想無情地撕得粉碎。終于，叮咚泉農場負責房屋登記和管理的人撥通了我的電話，兒時的老屋即將面臨拆遷，我得回去辦理相關的手續(xù)。

鬼使神差地，我將兒時的那盒積木也帶在了身上，一旦老屋被拆除后，舊時的所有時光將無跡可尋，我希望能在久無人居的屋中再像從前一樣認認真真地搭建一座城堡。

擦拭掉厚厚的蒙塵，又將窗戶玻璃擦得干干凈凈后，我將積木擺放在了小木桌上，像個孩子一樣開始搭筑起它們來，當年反復摸索出的那幾十種搭建的法子我仍舊記在腦中。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但我清楚一切早已不再是從前，空蕩蕩的屋子里再沒有父母的身影和聲音，我的心也被掏蝕得空空蕩蕩，痛楚難安。難言的孤獨和人生的荒涼像狂風一般將我包圍，像幽靈一般將我糾纏，它們遠非童年時的孤單所能相比。

當已經(jīng)接近于正圓的月亮升起，當半明不暗的光線投落到屋中后，我的孤寂與凄惶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有什么東西在噬咬著我的心，它仿佛有整整一千顆牙齒，我不得不用大半瓶烈酒將自己麻醉，唯有如此我才能抵擋心間的痛楚，我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我才能度過這個漫長難熬的夜晚。

宿醉一宿，第二天我頭腦昏沉地來到了山邊，在父母的墳塋前獻上了一束鮮花。望著墓碑上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瓷相片，我再一次心焉如割，我跪倒在地，泣不成聲。人生是多么的短暫，這世界又是多么的無情，我想再見他們一面，我想告訴他們我很想念他們，然而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痛心傷臆的我又回到了叮咚泉農場中，在離開之前我想最后再看看這里并拍幾張還能叫我找得回過去的照片。我信步來到了那條當初最為熱鬧的短街中，時至今日它仍舊是叮咚泉農場里最為繁華的地方。這里的店鋪仍舊只有寥寥數(shù)家，不過在這個時代它們都換上了更為夸張和炫目的招牌，超市門前閃爍著霓虹燈，理發(fā)店門前也旋轉著三色圓筒燈。我一一走過它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經(jīng)營者還是顧客都已是我根本不認識的異鄉(xiāng)人了，他們將在這方土地上演繹自己的人生故事。令我有些驚奇的是，我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新開的蛋糕店和一家新開的小酒吧，這可是件很趕潮流的事情呢，看起來新來的居民比起原住民來更有閑情逸致，更會享受生活。

此時已近黃昏，我本想在裝修略顯簡單的小酒吧中小憩一會兒，喝上一杯啤酒，理理紛亂的思緒，但陡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一家灰頭土臉的小店讓我改變了主意。那正是當年的玩具商店啊，它顯然已經(jīng)有了新的經(jīng)營者，窗明幾凈，門前也鋪了新的石磚，但同周遭的那些店鋪有所不同的是，它并沒有安裝新潮的招牌，也沒有在外墻上做任何噴涂與裝飾。

好奇心起的我打算去看看它如今變成了一家經(jīng)營什么的小店。店門開著，當我邁進去后，我的腦袋像被山石砸中了一般嗡嗡作響，昏昏沉沉。經(jīng)過了整整三十年，這里居然又變成了一家玩具店。

擺放在屋中的貨架仍是當年的那種古老的貨架，但玩具已經(jīng)大都換成了現(xiàn)代的既會說話又會發(fā)出聲光電的玩具。淚水一瞬間從我的眼眶中涌出，這是我此次故土之行的最大收獲，我萬萬沒有想到時隔多年又有一家玩具店開在相同的地方，只有我這樣的人才明白這一巧合有多么叫人驚訝和感喟。

有一個男人背對著我站在屋中，他一定就是這家玩具店的老板了。聽到腳步聲后他轉過身來，老天作證，看到他的面孔時我險些暈厥過去。心臟像鉛錘一樣猛烈地撞擊著我的胸膛，陣陣冷汗從我的頭頂直冒，他正是當年友善慷慨地對待我的玩具店的老板啊！時隔這么多年，他的容貌沒有絲毫變化，他仍舊是三十來歲的男人的模樣，比眼下的我還要年輕幾歲。

這實在匪夷所思，照理來說他此時應該是風燭之年的老人了，我的父母當年同他的年紀相仿，眼下都已經(jīng)與世長辭。

我伸長脖子，瞇起眼睛，哆哆嗦嗦地仔細打量他。有那么一瞬間，我的內心有些釋然，我的頭腦中迸出一個念頭：我一定有些大驚小怪了，興許眼前的人只是當年的玩具店老板的兒子，他們只不過長得比較相像而已，沒有誰過了這么久還能夠容貌不改，青春常在。

但熟悉的聲音和他的問候讓我的猜測灰飛煙滅。他的眼睛仍舊炯炯有神，像遙遠夜空中的星星。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我還記得你，不過你的模樣變化了很多，時間總是很無情。真難以想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一切都恍若昨天呢。讓我猜猜你當年用蘋果換的積木還在不在，也許你會像珍藏寶貝一樣將它們珍藏至今，也許你早已經(jīng)將它們丟棄在歲月洪荒之中?！?/p>

我的腦袋愈發(fā)昏沉，耳朵愈發(fā)轟響個不停，常識和理智叫我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絕不可能歷經(jīng)三十年還年輕依舊。我困惑而驚訝地望著他，口中喃喃地說：“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他微笑了下說：“這是因為你沒有經(jīng)歷過足夠多的奇跡?！?/p>

我頑固地搖著頭，“你不可能是當年的玩具店老板?！?/p>

這下他攤了一下雙手：“如假包換！我們分別的的確有些太久啦！”

見我仍滿腹狐疑，仍呆若木雞，他指了指被兩個擺玩具的木架隔成的里間對我說：“或許你對我說的話將信將疑，但有一樣東西一定會讓你相信一切?！?/p>

我跟著他走進了小小的里間，與外間的貨架不同，這里擺放著的都是我在童年時代常見的樣式古老的玩具。但最讓我驚訝的是一只乖巧地蹲在上面的黑白相間的小貓。我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再次怔住了，這么多年了它的模樣我一直都沒有忘卻，它的脊背、肚皮和腦袋都是黑的，但四只小爪和嘴巴是白色的，嘴巴之上的鼻子偏偏又是黑色的，就像是一顆黑亮的心狀寶石。

難道說世界上真的有一模一樣的貓？就在我又驚又喜卻不敢確定這一點時，它抬起頭來對我輕叫了幾聲，并且從木架上跳下來，用腦袋輕輕蹭著我的褲管，它發(fā)出的不是“喵喵”聲，而是與眾不同的“阿阿”聲。

淚水從我的眼中大滴地涌出來，我蹲下身來抱起小貓，語無倫次地問：“是你嗎……小阿，真的是你嗎……你真的是小阿嗎？”

它又叫了幾聲，接著用毛茸茸的腦袋蹭我的雙手，然后輕輕一躍，躍上了我的膝頭，又用舌頭親昵地舔舐著我的手指。我清晰地記得從前它就喜歡這么做，它在為自己清理皮毛時也會輕舔我的手和臉蛋，以示自己的感激之情，畢竟是我將它從嚯嚯的手中換回來并且無微不至地照看它。

小貓的舉動回答了我的發(fā)問，但我仍舊難以置信，家貓的壽命只有十年左右，最多也不會超過十五年，它怎么可能活至今日，并且沒有變成一只背曲腰弓的老貓呢？

我抬起頭來對他說：“小阿后來不見了蹤影，我以為它走失被野狗咬死或者被壞人打死了?！?/p>

他點點頭：“它外出玩耍時又遇到了嚯嚯，嚯嚯想將它奪回去，或者就是單純地想欺負它。它離家比較遠，卻離這里比較近，慌不擇路中它跑進了玩具店里。我暫時收留了它，并且趕走了嚯嚯，我本該將它及時送還給你的，但那個時候我必須馬上離開這里，因此就將它帶到了身邊，這些年來它一直跟著我?！?/p>

“您為什么那么著急離開？”我盯著他那雙常人難有的晶亮眼睛問道。我心間的懷疑和執(zhí)念又開始動搖了，我已經(jīng)漸漸相信他的確是童年時代的那位玩具店老板。

他的臉上籠上一層淡淡的憂傷，他回答道：“那天剛好有人見到了我，他在三十年前就見過我，我沒想到他會來到偏僻的叮咚泉農場，更沒想到他還牢記著我的容貌。他走進我的店中反復糾纏，打問個不停，而他并不是一個心善的人，他同嚯嚯是一類人，他們都是那種內心殘忍、不擇手段的人。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不會變老的秘密后一定會大肆宣揚，并且以此來脅迫我的。為了避免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只能帶著玩具和小貓匆匆離去，甚至來不及將它還給你?！?/p>

“世間真的有長生不老這回事？我只是在童年時代相信過這樣的事情?！蔽彝?，情不自禁地輕搖著頭。

“是的，同你一樣，在遇到魔盒之前，我也以為這種事情只會發(fā)生在童話故事里?！彼卮鸬馈?/p>

“魔盒？”

“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很早以前我就從事玩具生意了，我從小就喜歡各種各樣的玩具，因為它們能夠帶來無窮無盡的歡樂。即便是長大成人之后我仍舊迷戀它們，因為在艱難塵世里它們能夠帶來許多安慰。我并不想成為什么玩具大亨，也不打算通過賣玩具來賺很多錢。我所銷售的玩具利潤都很低，只要能夠通過它們滿足基本的生活所需我就很知足了，我希望那些我親手挑揀出來的玩具能夠給孩子們，特別是那些孤單的孩子帶來溫存與快樂?！?/p>

我點了點頭，當年他慷慨地將一整盒積木給我的情形歷歷在目。

他接著說：“同在這里一樣，我收取零碎的毛幣和分幣，但假如孩子們沒有錢的話也可以拿各種各樣的東西來交換，我會到集市上將它們賣出去，或者將那些水果蔬菜留下來，這樣我就節(jié)省了購買它們的錢。有一次，在一個比叮咚泉農場還要偏僻的地方，有一位小女孩抱來了一個沉甸甸的木盒子想要換一個毛絨娃娃。盒子很奇怪，看不出來是用什么木頭制成的，但做工很精細。最讓我困惑不解的是這個長方體盒子根本就打不開，沒錯，它沒有蓋子，沒有鉸鏈，是一個嚴絲合縫的盒子。起初我以為它是那種出自舊時的能工巧匠之手的機關盒。正常的盒子打開方式無非有三種，一種是垂直向上掀開，另一種是水平前后左右移動盒蓋，第三種是用旋轉的方式擰開。但古代機關盒的設計比較偏門和巧妙，它同普通盒子的打開方式有很大的不同，需要用抽根法、錯開法和旋轉法等法子來一點一點地打開。我嘗試了好半天仍舊未能打開這個怪里怪氣的木盒子，只好作罷。

“孩子們通常都對玩具很癡迷，他們當中的一些會為了得到自己鐘愛的玩具而偷偷將家里的物品抱過來，有的物件甚至是那種難得一見的老古董。我并不是個不擇手段謀利的商人，因此遇到這種情形我都會仔細詢問東西的來歷，得知它們是孩子們從家中偷拿出來的后，就勸說他們將其放回去。我向小女孩打聽盒子的來由和用途，但她也一無所知，她只是說盒子是她的父親留給她的。她的父親生前是個牧羊人，他從鮮有人至的山谷中撿拾到的它。小女孩兒還告訴我，自從她的父親因為不慎墜崖而離世后，母親便也棄她而去，如今她寄居在一個叔叔家中，過得并不愉快。旁邊的兩個孩子證實了她說的話。

“毫無疑問，她是個不幸又孤單的孩子，她渴望得到一個布娃娃，它將成為她的最好的伙伴，驅散她的孤單、無助與心酸。鑒于這種情形，我收下了這只不知作何用途的木頭盒子，將最大的那只絨布娃娃給了她，還額外贈送給她一只毛絨熊。我只是個能力有限的小生意人，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小女孩懷抱著毛絨娃娃和毛絨熊歡天喜地地離開了，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都翻來覆去地琢磨這個奇怪木盒子，期望能夠找到打開它的法子。我甚至找來了放大鏡，一寸一寸，一厘米一厘米地仔細觀察，但我最終還是徒勞無功地放棄了，我根本無法在木盒身上找到任何縫隙，更別說打開它了，制作它的人一定是位技藝登峰造極的世外高人。

“既然無法知曉木頭盒子的用途，我也就將它閑置在了木頭架子上。時間匆匆過去了幾個月，這幾個月間它就那樣孤零零地躺在木架的最下面一層，身上鋪滿了灰塵，而我也漸漸將它遺忘了。后來，為了給新進的玩具騰挪地方，我又將它移到了另一個正對著后窗的架子上。有天夜里，如輪如盤的圓月緩緩升起，將金亮澄澈的光線毫不慳吝地灑向大地。月光也斜射進了屋中，它使得那間緊靠一盞半明不暗的電燈照明的小屋光亮了許多。就在我蹲在地上埋頭清理玩具，逐一對它們進行清掃和整理時，身后傳來了一陣撲棱撲棱的響動。響聲是從木架上發(fā)出來的，我嚇了一大跳，以為屋中溜進了老鼠。我急忙轉過身去，眼前的一切令我大吃一驚，木盒竟然自己立了起來，以一個邊角為支點瘋狂地旋轉起來。

“它不僅以順時針的方向旋轉，還會以逆時針方向旋轉，而且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了它并非只知疾速旋轉，它的速度時快時慢，就仿佛在和著樂曲跳舞。我簡直看呆了，一直在架子上蒙塵的木盒似乎有了生命，在月光下雀躍歡呼。它就那樣翩翩起舞，直至月亮漸漸升高。月光從木架上消失后它才停了下來，重新靜躺于木板上面。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魔盒，第二天，我打聽到那位清瘦的小女孩的住址，打算問問她是否見到過魔盒在月光下旋轉跳舞的情形，但叫我失望的是她已經(jīng)同叔叔不知搬遷到了什么地方?；氐郊抑泻?，我又將魔盒放在月光之下，但出乎意料的是它并沒有像芭蕾舞者一樣婆娑起舞，它紋絲不動。我干脆將它抱出屋外，讓它直接沐浴在月光之下，但它依舊一動不動。這樣反反復復嘗試了很多天后，我?guī)缀跻艞壛?，我猜它的內部有著某種復雜的機械裝置和電力裝置，它只是受到了某個聲音的激發(fā)才開始轉動，或者干脆就是因為到了內部程序預設的時間才舞動起來，和月光毫無關系。但我錯了，就在三十天后，當銀盤似的滿月再度爬過樹梢，升至窗口，將皎皎月光送到它的身上時，它像是被喚醒一般又開始翩躚起舞。

“時隔一月，又試驗了一次后，我終于明白了‘魔盒只在滿月之夜醒來，當溶溶月光落在它的身上后，它就會旋動起輕快歡暢的舞姿。我見識過許多精妙絕倫的八音盒和窮工極巧的自鳴鐘，它們當中沒有一個能同其貌不揚的‘魔盒相媲美，設計和制作‘魔盒的人一定是位絕無僅有的能工巧匠，他能夠讓它以月光為動能，還能夠讓它完美地自行掌握平衡并且完美地演繹舞蹈。

“于是，每逢滿月之夜，我就小心翼翼地將‘魔盒置于月光之下，看它像精靈一般輕舞。在贊嘆它的不可思議的同時，我也忘記了生活中的憂煩與雜亂。我再也不將它隨意丟棄在木架上，而是視若珍寶地將它鎖在木箱中，等月圓之時才將它取出來。它是我見過的最匠心獨具、最出神入化的玩具，我不止一次地想，我之所以能有幸得到它一定是因為上蒼知曉我熱愛玩具，他要鼓勵我將利潤雖薄卻別具意義的玩具小買賣做下去。從那以后，我對孩子們更加寬容和慷慨，有些時候哪怕分文不賺，哪怕賠了錢也會將玩具給予那些雙眼充滿渴盼的窮孩子，讓他們的童年中有一抹亮色、一點歡樂、一段美好的記憶。

“至少在十年間，我都以為‘魔盒只是一個超群絕倫的玩具盒子，直至十年后我才意識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這十年間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漸漸長大或者漸漸變老，唯獨我的容貌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時間仿佛躡手躡腳地繞開了我。又過了十年后，我確信我停止衰老這件事是真的，沒有哪個人能夠在二十年間精力不減、容顏不改。我并沒有食用過什么仙丹妙藥，況且世界上也沒有這種能讓人長生不老的靈藥，唯一的解釋就是‘魔盒并不是簡單的玩具，它具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只要是時常觀看它在月光下舞蹈的人就會停止衰老。為了驗證這一點，我同時在屋內和屋外養(yǎng)了好幾種小動物，結果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時常同‘魔盒相伴，觀看‘魔盒舞蹈的動物始終活蹦亂跳，而從未接觸過‘魔盒的動物漸漸衰老，甚至壽終正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足以令人信服的證據(jù)，那就是你的這只小貓一直沒有老去死去。家貓都對運動中的東西感興趣，每次‘魔盒跳舞的時候，它都會守在跟前，瞪著又黑又圓的眼睛張望個不停?！?/p>

這真是個匪夷所思的故事。講到這里，玩具店老板抬頭望了望窗戶，不知道什么時候，猶若佛面的圓月已經(jīng)升至窗欞，在三十八萬公里外遙望著我們，香檳色的泛著金亮的月光濺落了一地。他起身從一口帶鎖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個深棕色的長方體盒子，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矮桌上，它應該就是了不起的“魔盒”了。

正如玩具店的老板所言，剛剛被月光照射了兩三分鐘后，貌不起眼的“魔盒”居然像有了生命一般立起身來，自由自在地旋轉起來。我簡直目瞪口呆，若非親眼所見，我真的很難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澳Ш小焙隹旌雎兓米匀?，它像是一位有靈魂的舞者，每一個動作、每一圈轉動都那么揮灑自如，行云流水。

就在“魔盒”的曼妙舞姿中，玩具店老板接著說：“我不再變老這件事很快便被人注意到了，永葆青春、長生不老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事情，開始有人上門來窺探秘密，而在此之前，我的玩具小店里很少有成年人來。紛至沓來的形形色色的人當中，有的準備翻箱倒柜，有的打算掘地三尺，還有的妄圖用金錢購買長生不老的法子或者干脆威逼我說出來。為了躲避災禍，也為了世間絕無僅有的“魔盒”不落入他人之手，我不得不連夜離開那個地方。從此以后，我在一個地方最多生活五年，五年后便前往另一個地方居住。我之所以如此頻繁地更換落腳之地是因為在五年的時間內周圍的人還無法留意到我始終不會變老這件事。為了盡可能地減少被過去的熟識之人再次撞到的概率，每一次我都選擇地理位置偏僻或者人煙稀少的地方。我對生活并沒有太多的奢求，有個居身之所，能夠勉強為生，還能為當?shù)氐母F孩子們帶去一點小小的快樂便足夠了。

“通常情況下，離開一個地方后我就不會再回到那里。之所以在三十年后又來到叮咚泉農場是因為我熱愛這里，在我曾經(jīng)到過的所有小鎮(zhèn)和村落中，只有這里最令我感到平靜和幸福。沒錯，正是如此。很多人都認為這里大風不斷，偏僻落后，甚至連莊稼和樹木都生長得格外艱難，他們千方百計地離開這里，但他們忘記了這里與世無爭、平淡寧靜，就連時間在這里仿佛也慢下了腳步。在這里我才有足夠的機會看日出日落，看每一束光線，每一株野花。這里沒有那么多的恐懼、憂傷與焦慮，沒有那么多的貪婪、冷酷與仇恨，在這里我才會認認真真地思索生命的意義，并且感悟每個小小的幸福。當我看到午后和煦的光線在木架上緩緩移動腳步時，當我看見孩子們露出天真歡快的面孔時，我就感到了真切的幸福。另外，這里有最潔凈的天空、最璀璨的星星和最明朗的月光。正是因為大風不斷，這里的空氣才格外干凈，無論是陽光還是月光都可以暢通無阻地照射進來。對于以月光為動能的‘魔盒來說，這里毫無疑問是它的天堂，有了更充足更明澈的月光它就可以獲得更多的補給，發(fā)揮更大的魔力。還有一個原因讓我來到此地，那就是我聽說這里的原住民不是搬往了別處就是已經(jīng)撒手人寰，眼下住在此處的都是從別處遷來的外鄉(xiāng)人，我不必擔心會遇到當年熟識我或者仍牢牢記得我的人。但我估料錯了，我還是遇到了一個，那就是你，從你見到我時的那種瞠目結舌的表情中我就知曉你牢記著我?！?/p>

我點點頭：“您慷慨地送給我一整盒積木，那是我在童年時代最渴盼的東西。正是因為您的慷慨與仁慈，我的童年才沒有留下缺憾，才擁有了許多歡樂的時光?；蛟S您不相信，那盒積木我保存如新，這一次我甚至將它們帶到了叮咚泉農場?！?/p>

“當真如此嗎？”玩具店老板有些愕然也有些意外。

我使勁點點頭：“我可以將它們帶來給您瞧，它們總共有四十五塊，一塊也沒有丟失，我記得它們每一塊的形狀和圖案?！?/p>

玩具店老板略微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接下來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望了望仍在撲棱撲棱舞個不停地“魔盒”說：“明天你能否將那些積木帶過來讓我看看，說實話這種既傳統(tǒng)又古老的積木連我也有好多年沒有見到過了。對了，你如果覺得孤單的話，可以將你的小貓帶回去，它有三十年未能回家了，它一定也很懷念那兩間老屋?！?/p>

我滿口答應，我抱著小阿在清亮的月光下朝老屋中走去。一路上小阿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激動而好奇地四下張望，而我的心中唏噓不已，感慨萬千。我真不敢相信，時隔三十年后還能夠再見到小阿，還能夠同它一起回到家中。它是我童年最溫暖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在它走失之后，我一次次地在家門口翹首期盼，一次次地在夢中見到它悄然歸來。如果它一直在我身邊的話，我的童年時代會有更多的歡樂與美好。

一切恍若隔世，這驚喜叫人不敢信以為真。來到老屋后，小阿在熟悉的桌椅下鉆來鉆去，仿佛在尋找著往昔。最后，它動作熟練地跳到了舊沙發(fā)上，它一直喜歡在那里睡覺，母親當年還給它專門縫了一個棉墊。

我取出積木像從前一樣搭建起來，我剛剛搭了一半，小阿便像從前一樣伸出兩只毛茸茸的小爪來搞破壞，這是它多年前最喜歡的游戲，至今它仍樂此不疲。我搭好了好幾座城堡，小阿也破壞了好幾次。天色漸晚，我將它抱到沙發(fā)上，在它身下墊了條毛巾。

沒過多久，小阿便蜷縮在沙發(fā)上入睡了，喉嚨里還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呼嚕呼嚕的聲音。毫無疑問，它正是當年的小阿，它終于回到家里，在熟悉的地方安心地熟睡了。這些年來它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見到過很多人，去過很多地方，但這里一定是它記憶最為深刻的家，無論相隔多久，只要回到這里，它都能感覺到久違的安全、溫暖與寧靜。

這些年來我也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情，見到過太多的人，我飽經(jīng)滄桑，身心俱疲。前兩個夜晚，空虛、凄涼與孤寂緊緊攥住了我的心，叫我片刻難安，眼下有了小阿在，它們就像鬼鬼祟祟的影子一樣消失不見了。我也沉沉地睡去了，這么多年來，我從未感覺到如此疲憊，窗外的月光、屋外的風聲和屋內小阿的鼾聲讓我仿佛回到了從前，舊日的時光在這一刻終于重返這間老屋。

第二天早上，我為小阿做了簡單的飯食，又喂了它干凈的水喝，然后便抱著它向玩具商店走去，它仍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根根頑皮的胡子在晨光下閃閃發(fā)亮。

來到玩具店后，我有些愕然，門居然鎖著，而且是從外鎖的，或許玩具店老板出去辦什么事情。就在我抱著小阿在門口耐心等待時，旁邊店鋪的店員走過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懷中的小阿，交給了我一個封著的信封，她說道：“這是玩具店老板囑托我交給你的，他說今天早上會有一個抱著黑白相間的花貓的人來店門口，他叫我?guī)兔Π研沤唤o這個人?！?/p>

我有些惶惑地接過信，小心翼翼地將它拆開，信上的內容讓我大吃一驚。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連夜離開叮咚泉農場了，原因正如從前，有一個熟知我的人認出了我。這個人你也知曉，他便是嚯嚯。嚯嚯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但他同從前一樣陰鷙無情，他威脅我，讓我告訴他我是如何容顏不老的，否則的話就會對我不擇手段。他這樣的人一向是不知羞恥的，也注定會不擇手段的。他若是糾纏下去一定會發(fā)現(xiàn)“魔盒”的秘密的，因此我不得不帶著它連夜逃走。我會去一個遠離叮咚泉農場的地方，嚯嚯永遠也找不到那里，他根本就不會知曉那個地方的存在。盡管我十分留戀這里，但我不得不離開，或許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面，我也只能祈愿如此。玩具店中的玩具我來不及帶走了，我知道你同我一樣是個喜愛玩具的人，它們都將歸你所有。塵世艱難，我們只能互道保重。又及，你是世界上除我之外第二個知曉“魔盒”秘密的人，無論如何不要將它的存在告訴任何人。

我呆住了，小阿也意識到了什么，“阿阿阿”地叫了幾聲。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信封里還有一把鑰匙，我取出鑰匙打開木門走進去，木箱已經(jīng)被打開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那些或新或舊的玩具安安靜靜地立在木架子上。

就在我端詳著這些玩具發(fā)呆時，走進來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他鼓足了勇氣指著一個塑料狗問：“這條小狗，它需要多少錢？”

他的面龐黑中帶紅，兩只手背很粗糙，身上的衣服也臟了好幾處，他一看就是來自那種條件很差的家庭的孩子。

我的心間有些酸楚，蹲下身來問：“你為什么單單喜歡這只玩具狗？”

他拘謹?shù)鼗卮穑骸拔茵B(yǎng)的小狗生病死去了，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找活干，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我想有個伙伴，晚上就不會害怕了?？墒俏屹I不起真狗，也沒有吃的東西喂它?！?/p>

我點點頭，完全明白了他的處境，雖然時隔三十年，在叮咚泉農場中仍有一些家庭境況堪憂。我的心間突然萌生出了一個念頭，我對他說：“你很幸運，今天恰好是叮咚泉奇跡玩具店，也就是這間玩具店開業(yè)大吉的日子，而你恰好是第一位顧客。按照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我們將免費贈送給第一個登門的顧客一件玩具，因此這只玩具狗你無須支付分文就可以抱走了?！?/p>

“真的嗎？男孩張大嘴，仿佛聽見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從他的臉上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初玩具店老板將一整盒積木送給我時，我一定就是這般表情。

直到我將玩具狗塞到男孩的懷里后，他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他的眼中亮晶晶的，欣喜與感激的淚花在不停地翻滾。

他抱著玩具狗離開了，邁出大門后還回過頭來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而我對他笑了笑，又揮了揮手。

“叮咚泉奇跡商店”，這是我臨時編出來的名字，但我突然意識到它其實是自我心底迸發(fā)出來的名字。這些年來我一直郁郁寡歡，這是因為我一直在隨波逐流，迷失了自我。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應該追求什么，又渴望擁有怎樣的人生，因而一直在泥沼之中苦苦掙扎。眼下我如醍醐灌頂，實際上自從在玩具店老板留給我的信上讀到他要將玩具和玩具店都留給我時，我便清楚了。盡管世事變遷，物是人非，但我并未真正改變過，在內心深處和靈魂深處，我仍是那個簡單、善良、喜歡天上的星星、喜歡午后的陽光、喜歡在風中張開雙臂奔跑、希望友善待人也能夠被人友善以待的小男孩。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多年的純真、安靜與自由其實就在這里。故土就像父親的肩膀和母親的懷抱，永遠不會將自己的孩子拒之門外，永遠在等待他們悄然歸來。

短短的幾分鐘里，我便做出了后半生的決定，我?guī)е∝埢氐匠抢?，辭去了那里的工作，又賣掉了那里的房子。我不想再仰人鼻息、念辱忍垢，我只想同小阿，同叮咚泉農場里的孩子們共度余生，尋回失落已久的簡單、自由與幸福。

玩具商店在我的張羅下再度開張了，同玩具店老板一樣，我盡可能地壓低利潤和定價，盡可能地讓每一個孩子都能夠得到自己中意的玩具。我也不止一次地將玩具送給那些身無分文但眼中充滿渴盼的孩子，我相信一個小小的玩具就像一顆小小的星星一樣，能令夜空中有光亮閃耀，能讓他們的童年有美好存在。

嚯嚯來過店里很多次，他仍舊一臉的自以為是，一臉的蒙昧無情，眼睛中閃爍著狡黠又冷酷的光澤。我知道他的目的，雖然玩具店老板不辭而別了，但心有不甘的他仍妄圖從這里找出些什么端倪來。他粗魯而不客氣地將所有玩具拍了個遍，捏了個遍，又將木箱和床底搜尋了個遍，但他一無所獲，只能灰溜溜地離去。他當然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他更不可能知曉“魔盒”的存在，老天爺是不會輕易讓他這樣的自私無情的人窺見奇跡、得到奇跡的。

沒有了“魔盒”，小阿終于開始變老，這讓我愈發(fā)珍惜同它在一起的時光，愈發(fā)無微不至地照顧它。老屋已經(jīng)被拆除了，它居住在玩具店中，它最喜歡的沙發(fā)被我搬了過來，每天中午和夜里它仍舊會睡在上面，輕輕拍打著尾巴，輕輕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鼾聲。

我重新覓回了內心的自由、平靜與安適，每一縷夕光、每一片落葉、每一朵云彩、每一聲鳥鳴都會讓我感到真切的幸福，它們是生命中最為珍貴的東西。我覓回了自我，也覓回了靈魂，我覓回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我?guī)е“淼搅烁改傅膲瀴L前，將這件事告訴了他們，相信他們的在天之靈一定會為我感到寬慰的。

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我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但在滿月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望向門口，小阿也會下意識地這么做，我和它都記得“魔盒”的神奇舞蹈，也都期盼著玩具店老板能夠從天涯海角再度歸來，同我們再次相逢。

責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