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玉苗
成長小說中暗藏一種閱讀的痛感,猶如成長伴隨著痛感一般。從這微微的疼痛中,能咀嚼出一種快感。
濃濃的悲傷,透過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文字裹挾著,將我?guī)У綍r光的堤岸。
我,不擅長記憶,也不擅長遺忘。
油麻地不知道是否仍舊矗立著一排排從三百里之外打回來的珍貴茅草搭建成的房子,太陽下泛著金光;那些備受寵愛與惦念的白色鴿子是否終日盤旋在潮濕的季節(jié),忘記落在不再升起炊煙的屋頂;兩扇象征著榮耀、財富、地位的紅門打開又關(guān)上,一群懵懂的少年曾去紅門里買過貧窮生活里的必需品……
月光下的悠遠(yuǎn)笛聲,還在嗎?河上停泊的船,還在嗎?那一片彌漫藥香的艾地,還在嗎?是的,相信一切都在。
因為文字不老,它們和笛聲、船,以及艾地同在。當(dāng)最后一個閱讀這本小說的人像秋葉一般逝去時,笛聲、船、艾地才會真正消亡。
每次重讀,都是一次喚醒。每次重新翻閱,都是與寫書的人、書里的人久別重逢,這些人遙遠(yuǎn)又熟悉。當(dāng)我重新走進油麻地小學(xué),看到禿鶴、桑桑、杜小康、細(xì)馬、紙月、秦大奶奶,看到桑喬、邱二爺、邱二媽、蔣一輪、白雀、杜雍和,感覺他們?nèi)耘f是初讀時的他們,又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也可能,他們都沒有變,是我看他們的眼光變了。
第一次讀《草房子》是很久以前,那次閱讀留下的生命印記是感動。撥動心弦的是秦大奶奶為了油麻地小學(xué)的一只南瓜失足落水,失去生命的片段。那本書的那一頁,至今還有模糊的淚痕。老人家去世,桑桑剪下一綹頭發(fā)放入棺中。送葬的隊伍長長的,很壯觀,在田野上迤邐了一里多地。秦大奶奶從贅瘤一般的存在,到似乎是油麻地小學(xu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間的故事起起落落,每次轉(zhuǎn)折都讓我心頭一緊。時常覺得文學(xué)的美,伴有痛感,卻又令人手不釋卷欲罷不能。從對那塊土地“不可理喻”的倔強捍衛(wèi),到得到尊重、認(rèn)可、接納后的主動離去,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善”的力量在流動。唯有善,可以置靈魂于高處,救贖粗鄙丑陋。
第二次讀《草房子》,走出糾結(jié),心情明朗燦爛許多。是在電視上給讀者們分享這本書。講述故事、分析人物、交流閱讀的方法。這一次重讀相對理性一些,是從一個城市領(lǐng)讀者的角度,一個兒童閱讀推廣者的角度,一個語文教師的角度介入。聚焦的是寫作手法和曹文軒深邃唯美的語言。這次梳理,是學(xué)習(xí),是揣摩,是重溫,是回味。
第三次讀《草房子》就是2020年的春天,疫情期間帶學(xué)生共讀。細(xì)讀,如蠶食桑葉一般展開,文本被敲開了一些裂縫,感性和理性交織,心在文字中游走,筆在書上圈圈畫畫,腦海里沉睡的記憶,如拼圖一塊一塊升起,重新拼出一個個嶄新的人物。這次閱讀我一直在想:草房子中諸多人物,各自遇到了關(guān)鍵事件,生命的河流發(fā)生轉(zhuǎn)折,像一直高速行駛的汽車,突然遇見障礙物,一個急剎車,車與人驟然轉(zhuǎn)變了方向。原來萬物守恒,守的是塞翁失馬的哲理。有些美好來了,有一天總要用決絕的背影對你說:“不必追?!庇行┒蜻\襲來,也不必終日浸泡在絕望中,猶如那年夏季淹沒邱二爺漂亮的好房子的洪水還是退去了,少年細(xì)馬用七十多只羊換成剛出窯的新磚,不久在油麻地的某一處會重新立起一座嶄新的好房子……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勇氣,在廢墟上建立“新房子”,建立希望和信仰。人,可以倒下,構(gòu)筑精神的長城不能輕易坍塌。
這一次我還關(guān)注到——別離。紙月的不告而別,秦大奶奶的意外離別,蔣一輪和白雀迫不得已的分別,還有桑桑一家與油麻地的告別。
小說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1962年8月的這個上午,油麻地的許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轉(zhuǎn)著的白色花環(huán)……”
那些白色的鴿子也成了“別離”的憂傷背景。
紙月離開,帶走的是什么呢?秦大奶奶離開,帶不走的是什么呢?白雀離開,帶走的是什么呢?桑桑離開,帶不走的是什么?
別離,總傷情。有些別離事先了解,更多的或許是不辭而別。
油麻地生長出來的故事里經(jīng)歷的種種離愁別緒,古人亦有之。這是穿越時空的生命同頻,美妙共鳴。
再一次合上這本小說時,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落日紅潤潤的,一寸一寸緩緩下降,藏到一群高樓的后面。明天,升起的或許已經(jīng)不是昨天的太陽了。
讀了一些書,寫下一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我也不再是昨天的我。
閱讀,讓生命每天保持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