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倘若不發(fā)生那場大火,小街的每個夜晚都是相同的——月光溫柔地照亮鋪著青石的路階,屋頂上的殘瓦蒙著一層夜露。風在左右兩邊的山崖上奔突,驚恐的貓躲在籬笆后面的草窩里哀鳴。伴著貓的哀鳴的,還有三條或五條狗的狂吠。它們的聲音極具威懾力,能讓在黑夜里醒著的一切膽戰(zhàn)心驚。貓和狗,都是小街上的更夫。那些蜷縮在床上的人,只要聽見更夫們的叫聲,便知道今夜又將是一個平安夜,可以一覺睡到天明了。
然而,任何事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候就連人類都無法保護好人類,又怎能將人類對平安的期許寄托在那些弱小的動物們身上呢?待小街上的人悟透這個道理,已是在那場大火之后了。那是幾天前的夜里。晚飯后,人們照例上床很早——對于一條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再也看不見有人聚集在院壩上仰望星空,談?wù)撚晁凸?jié)氣,聆聽蟲鳴和蛙聲的寂寞的小街來說,不上床睡覺還能干什么?那夜一樣有溫柔的月光,一樣有風在山崖上奔突,一樣有貓的哀鳴和狗的狂吠。蜷縮在床上的人仍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們在夢里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有的打鐵,有的磨刀,有的唱歌,有的放哨;還有的背著小孩在河邊洗衣服,或叼著煙桿蹲在大樹底下聽報告;更有的在跟死去的親人談判,在哭喊著跟自己的疼痛和解……這些夢有舊夢,也有新夢。舊夢大多是黑色的、白色的和栗色的;新夢大多是粉色的、黃色的和藍色的。他們就這樣在色彩的包裹中沉睡著,而將夢之外的世界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值更的貓和狗去看護。那些貓和狗是十分忠于職守的。它們分別在上半夜和下半夜巡邏之后,也都疲倦地睡去了——它們已經(jīng)用聲音宣告了夜的平靜和安全。但令貓和狗和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天快亮的時候,有間老房子失火了,一片火光沖天而起,照亮了整條小街。值更的貓和狗驚慌失措,拼命地狂吠,試圖喊醒睡夢中的人們??赡切┒嗖实膲魧嵲谔p人了,任憑貓狗們喊破了嗓子,也沒能將他們從睡夢中催醒。眼看火勢越燃越大,貓和狗都被嚇慌了——它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災(zāi)難——它們料定再也拯救不了小街上的人,索性不再聲嘶力竭地叫喊,紛紛逃命去了。后來,還是一個起床小解的孩子,看到外面通紅的火光,才匆忙叫醒了熟睡中的大人們。他們拖著老邁的身軀,拼盡全力去撲火。遺憾他們太力不從心了,根本靠不攏邊,只能遠遠地站定,露出恓惶和頹廢的表情看著那間房子慢慢化為灰燼。幸運的是,那房子并未與街上其他的房子相連接,而是單獨建造在靠河邊的一塊瘠地上,才未使火勢繼續(xù)擴散和蔓延,造成更大的悲劇。
天在大伙的議論和喟嘆聲中放亮了,小街上到處都落滿了暗黑色的焦灰。從縣城遲遲趕來的消防車停在廢墟前,閃動的紅藍色警示燈讓人心悸。消防車的后面,是一輛白色的警車。它那警報器發(fā)出的響聲,比消防車的警報聲還要嘹亮,還要刺耳。圍觀的人都屏住呼吸,空氣也頓時凝固了,仿佛有一出好戲馬上就要開場。隨后,從警車上走下來兩個警官。一番盤問之后,其中一個警官掏出手銬,將藏在人堆里的一個雙目失明的花甲老人拷走了。那一刻,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昨夜的那場大火是那個盲人干的。
警車和消防車開走后,新的一輪議論爆發(fā)了。人們議論的焦點,自然從老房子轉(zhuǎn)向了那個“盲人縱火犯”。據(jù)一個平時跟盲老人走得最近的另一個老人回憶,早在幾十年前,他就發(fā)現(xiàn)了盲老人的異?!貏e怕見到火。就是平時煮飯和點煙時,他都會被火光嚇得瑟瑟發(fā)抖。于是,人們大膽猜測,他在弱冠之年故意刺瞎自己的雙目,大概也跟怕火有關(guān)。
事實上也沒錯,那個盲老人的怕火確鑿是有緣由的。那時,他還只是個孩童。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的一天,他那當廠長的父親被幾個魁梧的壯漢給綁走了。他哭著追出去,想把父親拽回來??蓻]有人理睬他的咆哮。他看見壯漢們先是將他父親的半邊頭發(fā)剃掉,又在他的脖子上掛了一塊寫著墨字且打了紅叉的紙牌子。然后,再將他拖到戲臺上,雙膝跪下,不停地揍他,捶他,踢他。他覺得父親是個好人,并沒有犯錯,想不通那些可惡的人為何要那般對待一個本分人。那天上午,他一直守在戲臺下。他以為他們羞辱完父親后就會放他回家。誰知,那天下午,那幾個壯漢又將他那奄奄一息的父親拖到野地里,扒光了他的衣褲,將其周身都抹上稀泥,點燃稻草像烤紅薯般慢慢地烘烤。直至將稀泥烤干后,再一塊一塊從他父親的身上揭下來。整個過程,他的父親都在尖叫、呻吟。當天晚上,他的父親就死掉了。留給他的,除了悲痛和恐怖,還有一片血似的火光。從那以后,他便開始怕火,幾乎夜夜都夢見他的父親在火堆中慘叫。
聽了那個老人的回憶,小街上的人突然對那個盲老人生出幾分憐憫和寬恕。但他們實在想不通,一個因火而患上后遺癥的人,又怎么會去縱火呢?而且,他又為啥要在踏上警車時拋下那句話:“等著吧,你們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條小街?!边@更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凳
每天的向晚時分,他都會坐在小街的那條石凳子上,等待黑夜的降臨。石凳子的旁側(cè),生長著一棵皂莢樹。那棵樹已然很老了,樹干的一大半邊都失去了水分。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喜歡爬到樹上去眺望遠方。每次爬樹,他都能感覺到樹的水分在流失。他將這個秘密告訴在樹上筑巢的鳥兒,勸它們遷徙到小街后山的更加繁茂的樹上去定居??赡切B兒根本不聽他的話,仍舊年年都飛來繁衍子嗣——它們比他還離不開這棵樹。
幾十年過去,現(xiàn)在的他跟那棵皂莢樹一樣老了,他身體里的水分也已流失,像血液一樣流失。他再也爬不上樹,對遠方也失去了興趣。他現(xiàn)在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就是坐在皂莢樹下的石凳子上,成為一個讓時間打不敗的“常勝將軍”。
大概是他坐的日子太長了吧,以致小街上的人都稱呼他為“樹中的老人”。樹是他的靈魂,他是樹的肉身。只要他們靠在一起,時間仿佛就是靜止的,光陰就會停止流轉(zhuǎn)。他和樹都是小街上的孤獨者。孤獨者唯有孤獨可以依靠。這不是殘忍,而是規(guī)律和宿命。不管是樹是人還是別的什么,都無法逃脫這規(guī)律和宿命,就像孤獨無法逃脫孤獨的幽禁、圍剿和追殺。
那條石凳子是見證了樹和他在孤獨中的相互依偎的——它是孤獨的第三者。仿佛它的存在,本就是為了接待他和他的孤獨。向晚的風吹著逐漸來臨的夜色。他坐在石凳上,用拐棍不停地敲擊皂莢樹的軀干。他每次都是以敲擊的方式來替代撫摸。他知道樹不會再疼痛,故敲擊得十分用力??蓮膬?nèi)心來說,他又極其希望樹能感知到疼痛。有感知就說明樹是醒著的,還能吸收到水分、空氣和陽光,還能感覺到他這個老伙計的存在。如此一來,他的敲擊就變成了召喚和祈福。梆梆梆的敲擊聲擦著夕陽、云朵和晚風,也擦著記憶、年輪和哀悼。敲過一陣之后,他必然會對樹展開滔滔不絕的訴說——在他的認識里,這棵皂莢樹就是一個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病重的友人。他企圖以回憶往事的方式,來幫助它重新長出綠葉。他從最最遙遠的往事講起——那時候,他還只是小街上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貧窮使他如一只燕子,只能在黃昏的邊沿低低地、孤單地、迷惘地亂飛。他多次掙扎著想像其他鳥雀一樣飛高飛遠,但他的稚嫩的翅膀上總是粘滿了煤灰和霧水,稍稍振翅,就會撕裂出血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青春被染成紅色,孤苦難耐的時候,他就爬到皂莢樹上去,用眺望去抵達他在現(xiàn)實中無法抵達的遠方。每次上樹,他都會摘下一片樹葉作為眺望遠方的紀念。他房間的那個舊木抽屜里,藏滿了大大小小的樹葉。遇到陽光靜好的天氣,他會手拿那本當時唯一的,也是他最心愛的書跑去樹底下反復(fù)地、忘我地閱讀。他使用的書簽就是他摘下的樹葉。有時,他讀得困倦了,濃濃的睡意征服了他,他就靠在樹干上呼呼地打起鼾來。在睡夢中,他看見自己被一張巨大的樹葉托著,在蒼穹上漫無目的地飛翔。而那從書頁里散落出來的密密麻麻的方塊字,印滿了天空的肚皮。這一幕,被他那干活回家的父親看到了。他的父親沒有文化,一個字都不認識,但卻是小街上著名的石匠。他喜歡看兒子捧著書睡著的樣子,也心疼兒子被樹蔭遮蔽住的窘相。那之后不久,他的父親便鑿出一條石凳子,安放在了皂莢樹的下面。從此,他也就開始坐在那條石凳子上讀書和遐想,順便聆聽樹上的鳥鳴,觀察樹在一年四季中的變化。有一天下午,他竟然清晰地聽到皂莢樹在嚶嚶地哭泣,哭聲跟他那本書中的女主人賣掉女兒時的哭聲酷似。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從未聽見樹哭過,心里非??只?。他曾將這個發(fā)現(xiàn)講給樹上的鳥兒聽,講給刮過樹梢的風聽,講給白天的太陽和夜晚的月亮聽,可它們都沒當回事,將他的訴說當作一個無知孩童的天真的謊言。他想給樹一點安慰,就天天跑去坐在石凳子上陪著樹。哪知道,他這一坐就坐了幾十年,把自己從一個年輕小伙坐成了一個耄耋老人。這期間,發(fā)生了許多許多的事,他的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母親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姐姐離開了這個世界,連他的弟弟也離開了這個世界。當他在送走一個一個親人們的時候,他其實也在一天一天送走這棵樹。一家人在樹底下生活久了,家中的每個成員也都成了樹的一部分,都是從樹干上長出來的枝丫。因此一個人的死亡都是一棵樹的死亡。
他還在繼續(xù)著他的回憶。他企圖以回憶的方式來幫助一棵病重的樹生長出綠葉。只是他也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而他的回憶太多又太漫長,他沒有把握能否支撐到將回憶全部講完的那一刻。他和樹都是孤獨的。孤獨者唯有孤獨可以依靠。這不是殘忍,而是規(guī)律和宿命。講著講著,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像幼年時一樣坐在石凳子上睡著了。黑夜已經(jīng)降臨。在他那或許醒來或許再不醒來的夢中,他終于把自己掛在了樹上,把孤獨掛在了樹上,把死亡掛在了樹上,把永恒掛在了樹上。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樹中的老人”。
椅
那間逼仄的、陰暗的房屋坐落在小街戲臺的旁側(cè)。在過去的許多年里,隨便站在屋中的任意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節(jié)奏鏗鏘的鑼鼓聲和婉轉(zhuǎn)多情的唱戲聲。也就是說,住在屋中的人即使不出門,也能感知世態(tài)炎涼,體察生、旦、凈、末、丑的悲辛。聽罷了戲,將房屋的后窗打開,還可一邊眺望對面黛色的遠山,一邊繼續(xù)聆聽窗下河溝里潺湲地流淌的水聲。這種閑適的、有味的日子是令人懷念和憧憬的。只可惜,那座上演過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故事的戲臺早就廢棄了,窗下日夜不息地流淌的河水也早已干涸,如今唯剩下這間老屋子,還在挽留著遙遠的記憶和易逝的光陰。
或許在許多人眼里,這間房原本也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在整條小街上,像這樣裝滿了回憶的老房子還有很多,但問題恰恰也就出在這里。當很多裝滿回憶的老房子都沒人住了,關(guān)了門窗了,唯獨這間老房子的門卻一年四季都開著。開著也不全開,兩扇木門只開一扇,另一扇關(guān)著。這致使仍舊住在小街上的人們都在猜測,它關(guān)一扇門到底何故呢?是想擋住些什么嗎?想擋住白晝和長夜,日光和月光;還是想擋住時間和冷風,孤獨和落寞?
沒有人能夠猜得透徹。越是猜不透徹,人們就越是覺得那間老屋子的神秘。因了這神秘,凡是從這間老屋子門前路過的人,都習慣性要扭頭朝那半開著的門里瞅。瞅過之后,又都非常失望。因為那間屋里除了擺放著兩張舊藤椅外,什么也沒有。兩張?zhí)僖?,其中一張的四條腿上纏滿了紅布條,另一張的四條腿上纏滿了白布條。天光從屋頂上鑲嵌的亮瓦照進來,落在兩張安靜的藤椅上,有一種古舊之美??蓸O少有人會對這種正在消逝的美生發(fā)出興趣,大家都被繁瑣的、庸俗的、不堪的日常生活裹挾得麻木了。只有小街上的幾個小孩子還保持著人性原初的那份天真和好奇。當那些朝門里瞅過后的大人們?nèi)紨∨d而去時,他們?nèi)耘f守在那扇半開著的屋門口,癡癡地凝望著那兩張舊藤椅出神,像一群小天使殷切地期盼著圣母的降臨。他們知道,那兩張?zhí)僖螘Ыo他們好運。早在兩年前,他們就開始圍著那兩張?zhí)僖无D(zhuǎn)了。這幾個小孩都坐過那兩張?zhí)僖危喠鞯刈?,翻來覆去地坐。他們坐在藤椅上,好似中國那位叫溥儀的末代皇帝登基時坐在龍椅上,受到了最高級的禮遇。這將是他們終身難忘的大事。而賜予他們這種待遇的,則是那兩張?zhí)僖蔚闹魅?,也是那間老屋子的主人——一個拄著拐棍,脊背傴僂,臉色蒼白,眼神充滿憂郁的老婦人。這個老婦人性情乖戾,長期一個人生活在這間屋子里。她的老伴兒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她生育的五個子女也都各自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平常她是基本不出來拋頭露面的,要么躲在里屋靠窗的木床上睡覺,要么盤腿坐在木床旁邊的蒲團上,對著桌上那尊已被檀香熏得面目模糊的觀音像念經(jīng)。她不是個佛教徒,也不在初一和十五這兩天吃素。但她一直堅持念經(jīng),很早就開始了。她說念經(jīng)就是積德,可以讓自己今后在面對死亡時獲得安寧,不那么痛苦,并順利找到一條通往天國的路。除非是在孩子們前來光顧的時候,這個老婦人才會從睡眠中醒過來,或者終止她的念經(jīng),手拿一串佛珠,拖著遲緩的步子走出來。那無疑是她最高興和幸福的時分——就連睡眠和誦經(jīng)也無法給予她的一種祥和的感覺。見了孩子們,她照例先坐在一張?zhí)僖紊希缓笤俳衅渲械囊粋€孩子坐在另一張?zhí)僖紊?,便開始了她的講訴。半個小時過后,她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糖果遞給藤椅上坐著的孩子作為獎賞。然后,再換另一個孩子坐到藤椅上來,接著聽她的講訴。她講訴的內(nèi)容每次都是重復(fù)的——無非是一個女人的愛恨、波折、憂傷、失落、疼痛和衰老。這些深奧的內(nèi)容孩子們?nèi)悸牪欢麄內(nèi)匀粫椭宰勇犓膰Z叨,因為她獎賞的糖果實在是太甜了。這個老婦人就這么在孩子們的陪伴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下午時光。
老婦人想,自己大概是可以在孩子們的傾聽中終老的了。但突然的一天,那些孩子們不知是找到了別的樂趣,還是統(tǒng)統(tǒng)長大了,再也不愿到那間老屋子里去接受她的欺騙。老婦人變得不安起來。她再也睡不著覺,誦經(jīng)的心思也淡了。她每天下午都坐在藤椅上等那幾個孩子的到來。她的衣兜里時刻都裝滿了糖果,卻再也沒有獎勵出去一顆。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三個月還是半年,有人發(fā)現(xiàn)老婦人終于找到了新的聽眾。它們比那些孩子們更盡職,更忠誠。不但下午去,就連上午它們也甘愿蹲在藤椅上聆聽老婦人的講訴。而且,它們還從不領(lǐng)取獎品。這批新的聽眾,有時是一只小狗,有時是一只小貓——它們在小街上流浪得太久了,沒有家,沒有歸宿。它們都很感激這個老婦人收留了自己,給了它們這種卑賤的、遭人排擠的、受人歧視的小生命一把寬寬大大的交椅。有了它們后,這個老婦人的誦經(jīng)聲重又響了起來。這間逼仄的、陰暗的屋子總算是多了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生機。
石
他也許再也實現(xiàn)不了那個夢想了。他已經(jīng)盡力了。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冬天,他都在為追逐這個夢想奔波著、勞苦著、焦慮著。他的腳上、肩上、頭上都落滿了太陽的芒刺和霜雪的顆粒。他的睡眠里、想象里、心靈里也都飄滿了嘆息的粉末和失望的灰燼。在他活過的幾十年光景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默默地佇立在小街的一座垮塌的房屋前,發(fā)出一聲揪心的浩嘆。他搞不清楚,人活一輩子,想要實現(xiàn)自己一個小小的愿望,為何就那么的難呢?
許多許多的人都在嘲笑他——嘲笑他不過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石匠,卻終年懷揣著一個建筑師的想法。但他不怕嘲笑,也從不將他人的嘲笑放在心上。誰說小人物就不該懷揣夢想?誰說一個石匠就不能建造一座宮殿?況且,他的夢想并不是真要建造一座像故宮那么龐大,那么豪華,那么金碧輝煌的宮殿,而是在他居住的小街上建造一個堅固的、隱蔽的、永不坍塌的城堡。倘若這個城堡真能建成,他就沒有枉做一世的石匠,他就可以安心地待在城堡里守住這條小街,并與這個城堡一起成為小街最后的標志和記憶了。
看得出,他是一個好石匠。這條小街上的不少房屋都是他曾經(jīng)參與建造的。他是一個老實的、有職業(yè)操守的手藝人。在替任何人家修造房屋的時候,他都是當作自己的房屋來修造的。他將自己的熱情、真誠、信譽全都傾注在了一錘一鏨上。只要見到經(jīng)過自己的手敲打出來的石頭給他人帶去了家的溫暖,他的內(nèi)心就會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因此,他曾是小街上最受歡迎的人之一,各家各戶都記掛著他的恩情。除建造房屋外,他還替人鑿水缸、石磨、凳子和碾盤;也替人鑿佛像和墓碑。他對這條小街充滿了濃厚的感情。他也見證了這條小街的興衰。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滋生夢想。他每天都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來思考夢想的事。把每一塊石頭鑿好,把每一家人的石工做好,就是他活著的意義。
但時代說變就變了,記不得是從哪一年開始,他就再也沒有接到過做石工活兒的邀請。誰家的水缸破了,都跑去商店里買塑料桶來替代。石磨和碾盤也沒有人使用了,手工豆腐都改成了機器生產(chǎn)。一夜之間,他沉寂下來,小街上再也聽不到他鑿打石頭的叮當聲了。他從小街上走過,也極少有人會主動跟他打招呼。他昔日的輝煌和榮耀,受到的尊敬和愛戴,都隨著他的生銹的錘子和鏨子成為了時代的遺物。只偶爾在有月光的夜晚,他會一個人偷偷地將錘子和鏨子拿出來在小街上敲來敲去,像一個過時的打更人。聽到他敲打出的聲音的人,沒有一個不討厭他,罵他打擾了小街的寧靜和人們的清夢。脾氣火暴的人,直接開門朝他潑水,扔石子;脾氣柔和的人,背地里唆使狗去咬他,唆使雞去啄他,唆使貓去撓他。他拖著凄清的影子走在狹長的街巷上,月亮照著他的身影,也照著他的落寞和孤寂。他沒有理會人們的凌辱,默默地敲打著,踽踽地行走著。他原本就不是敲打出響聲來給那些羞辱他的人聽的,他是專門敲打給他曾經(jīng)鑿打出的那些石頭聽的。那些石頭,就鑲嵌在小街上的人家的地基里,墻壁上,院落中。他想念那些石頭了,那些承載著他的體溫、年歲和美好的石頭。他相信那些石頭也一定想念他了——是他將它們從山上劈鑿出來,給人遮風擋雨,防賊防盜的。他使石頭有了被人類高看一眼的價值??涩F(xiàn)在不一樣了,石頭和他都受到了人們的冷落。小街上的人家?guī)缀蹩彀峥樟?。即使仍有愿意住在小街生活的人,也都將原來用石頭壘砌的舊房子拆掉了,從城里運來紅磚重新建了新房——用紅磚建造的房子那可是比用石頭建造的房子漂亮多了。就連石匠本人也都為那些新房著迷,也都想替自己建一座新的磚房。他那已經(jīng)做了砌磚匠的兒子見他整天萎靡不振的樣子,多次勸他也改行去做砌磚匠——那可是比他以前做石匠劃算多了。他們父子之間為此而不斷地爭吵、賭氣、埋怨。他也的確因此而反思過、動搖過、妥協(xié)過,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做一個守舊的人。他的兒子見他冥頑不化,抱殘守缺,在去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決絕地跟隨一個建筑隊去了遠方,至今都沒有回來看過他。
也正是從他兒子走后,他有了建造一個城堡的夢想。他想去將那些他曾經(jīng)辛辛苦苦鑿打出,如今卻被人們拋棄了的石頭聚攏起來,統(tǒng)統(tǒng)用于建造城堡。最近一年多時間,他一直在做著這件苦差事。他焚膏繼晷地如同螞蟻或蝸牛一樣搬運著那些殘碎的石頭,以至于人們一見到他受刑的模樣就發(fā)笑。但令他十分意外的是,不知是那些石頭可憐他已年邁,且同情他的受辱,還是明白一個屬于石頭的時代已然過去,都從他的背上朝地下滾。他搬運一次,石頭就滾落一次。為這事,他還特別去找過那些被他鑿成佛像和墓碑的石頭,他認為它們是見過生死的,一定會理解他的所作所為。然而,那些佛像前早就斷了香火,那些墓碑也早已被荒草掩埋。他癱坐在地上,流著眼淚悲哀地想——一個普通石匠的夢想是再也難以實現(xiàn)了。
瓦
許多年過去了,他仍收藏著那些記憶,夢一般的記憶。無論是在落日熔金的傍晚,還是在細雨飄窗的夕暮,只要他倚靠著那把黃楊木做的沉重的椅子坐下來,叼起那根跟了他大半生的長長的竹煙桿,不緊不慢地點燃煙鍋里的煙葉的時候,那些遙遠的、繽紛的記憶就會伴隨煙草燃燒的紅光和繚繞升騰的煙霧紛至沓來,一層一層又一圈一圈將他纏繞、包裹和覆蓋。
長久以來,他都靠這些記憶活著,安度晚年。若非如此,他不知道還能有別的什么方法可告慰他作為一個燒瓦匠的一生。在他的整個生命歷程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時光是在跟青瓦打交道,跟小街上的那個瓦窯打交道。燒瓦鍍亮了他的前半生,也鍍亮了他前半生的貧窮、苦寂和荒寒。他一直在回想他第一次燒瓦是什么時候,十歲或是十二歲?他被爺爺和父親領(lǐng)去瓦窯燒瓦。那應(yīng)該是盛夏時節(jié),知了躲在瓦窯不遠處的柏樹、桉樹和梧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等叫過那幾天,它們就會死去。故知了的叫聲既是贊歌,也是哀歌。就在這贊歌和哀歌的雙重喧擾中,他看見赤臂裸身的爺爺和父親,正汗流浹背地將一片片已被太陽曬干的泥瓦坯朝窯里放。那個窯子很大,不但能裝下上千片的瓦坯,還能裝下一個家族的夢想。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淡褐色的瓦坯看,竟意外發(fā)現(xiàn)那些瓦坯的顏色跟他爺爺和父親肉身的顏色一個樣——瓦坯來自于泥土,他的父輩也來自于泥土。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悲傷,他覺得人活一輩子,就是一個不斷地將泥土變成瓦的過程。他已經(jīng)垂老的爺爺是這樣,他正在垂老的父親是這樣,他的未來也必然會是這樣?;蛟S在他爺爺和父親的眼中,他本來就是一片未燒的瓦。他們之所以帶他來到窯前,其目的卻是要將他這片瓦坯投放到窯內(nèi)去進行焚燒、塑形,增加他人生的硬度。于是乎,就在那個夏天,那個知了唱著贊歌,也唱著哀歌的夏天,他第一次燒起了窯火,第一次見證了瓦坯如何蛻變成瓦的全過程。
許多年過去了,他仍收藏著那些記憶,夢一般的記憶。他清楚地記得每次瓦燒成后出窯時的情景。窯內(nèi)熊熊燃燒的大火熄滅了,冷卻了。一片又一片大小均等的青瓦被爺爺和父親從窯里取出來,碼放在旁邊的草坪上。這時,他最喜歡用手指去彈弄那些瓦片,清脆的響聲帶著火焰的咆哮,可以穿透沉悶的、枯索的黃昏,或擊退因長時間燒瓦而積聚在體內(nèi)的困頓和疲乏。待出完窯,爺爺和父親都累了,安坐在瓦堆上抽煙,彼此都不說一句話。夕陽照著他們清癯的面孔和古銅色的脊背,儼然照著兩尊剛剛燒制出窯的地藏菩薩。第二天黎明,初升的朝陽甫一照亮大地,那些或挑著筐,或背著簍,或趕著馬前來買瓦的人就陸續(xù)到達了。往往日落時分不到,滿草坪的瓦就會被搬得一塊不剩。整條小街沒有哪戶人家的屋頂上沒有蓋著他們燒出的青瓦,就連其他村鎮(zhèn)的人家,也跑來買他們燒制的青瓦去蓋房。那些堅硬的瓦替無數(shù)人家擋住了驕陽、風雨和霜寒;也替無數(shù)人家擋住了貧病、疼痛和憂傷。
他從來以為,他們一家三代都將成為用窯火焚燒日月到老的人,都將成為用窯火替他人送達幸福到老的人。但遺憾的是,時代終究改寫了他們燒窯的歷史,也到底修正了他日后收藏的記憶。不知是在他爺爺死去的第五年,還是在他父親死去的第三年,他堅持焚燒的窯火永久地熄滅了。沒有人再來買他燒制的青瓦。小街上大部分人家的屋頂都換成了寬大的、光滑的、美觀的琉璃瓦。從那時起,他就開始靠記憶活著。他幾乎天天晚上做夢,夢見熊熊的烈火焚燒了房梁,焚燒了大地,焚燒了他爺爺和父親的遺像。夢醒之后,他將這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境告訴給小街上曾使用過他們燒制的瓦的人家,勸他們繼續(xù)使用自己燒的青瓦,且不會收取一分錢。他想以哀告的方式,驅(qū)逐糾纏著他的噩夢,并成全他把熄滅的窯火再點起來。然而,沒有人可憐他,同情他。他罵他們?nèi)际切┩髫摿x、數(shù)典忘祖的家伙。其中只有兩個年齡跟他一般大的人,明確表示支持他的想法,卻最終又都被這兩個人的后代阻止了。他深深地覺得,這條小街變了,這條小街上的人變了,甚至這個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變了。但他心里又十分清楚,他阻擋不了、也改變不了這個時代變革的洪流。他只是一個過時的、年衰的、心中尚存幾縷舊夢的燒瓦匠。
現(xiàn)在,他只能靠從前的記憶來安度晚年了。無論是細雨飄窗的夕暮,還是落日熔金的傍晚,他都習慣性在那張黃楊木做的沉重的椅子上坐下來,顫抖的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煙桿,一邊吸煙一邊梳理他收藏的那些記憶,夢一般的記憶。沒有人去打擾他,也沒有人去可憐他,同情他。誰也不知道他在那把椅子上坐了多少年。大家唯一知道的是,那把椅子是他祖上傳給他爺爺,他爺爺又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又傳給他的。那么,他又該傳給誰呢?他的記憶嗎?他和他的記憶都躺在椅子上睡著了。他那煙鍋里燃燒的煙草熄滅了。他拿煙桿的手垂了下來。
【作者簡介】吳佳駿,青年作家,紅巖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部主任。出版著作有《雀舌黃楊》《生靈書》《誰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草堂之魂》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