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分過后,天就亮得早些了,氣溫也應(yīng)該開始轉(zhuǎn)暖。但是天上下著雨,氣溫并沒有預(yù)想的高。比較麻煩的是,“春分有雨到清明,清明下雨無路行”,預(yù)示著今年春天的雨水會比較多。叢靜剛剛出了門,又把腦袋縮了回來,趕緊從包里掏出傘,撐開,這才出門。她聽到后面男人的聲音追了上來,晚上我不回來吃飯,你自己吃吧。
叢靜“嗯”了一聲,聲音比較小,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她穿過濕漉漉的田埂,到鎮(zhèn)上去。路上有些滑,她走得比較小心,稍一分神,就有幾滴雨從傘骨上滴下來,砸在黑色的雨靴上。她的眉頭皺成了一團,步子快了一些。今天早上她原本沒有課,但是二班的陳老師結(jié)婚去了,她要幫他代一節(jié)課。
站到講臺上以后,她的精神就好多了。多年以來,三尺講臺一直是她喜歡的地方,是她的精神支柱。講臺上突然由一個五大三粗的男老師,變成了一個身材窈窕的女老師,學(xué)生們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了。叢靜沒有吱聲,她慢條斯理地整理好教具,打開PPT,這才朝臺下掃了一眼,臺下立即安靜下來了。
同學(xué)們,開始上課之前,先問大家一個問題,什么是歷史?
過了片刻,從角落里傳來一個聲音,歷史就是過去唄。
還有呢?
一個女生回答道,歷史就是記下來的事情。
還有嗎?
又沒聲音了。過了五六秒鐘,第一排的一個男生突然舉起手來,手舉得高高的,像是叢林里突然冒出的一面旗幟。叢靜沖他點了點頭。男生站了起來,高聲答道:歷史就是上下五千年!
她示意他坐下,說道,同學(xué)們,你們答得都對。但是,還有一點你們沒有答到。
她頓了頓,提高了嗓門。
歷史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每時每刻發(fā)生的事,也都是歷史……
她的課贏得了滿堂喝彩,就連來聽課的教導(dǎo)主任都不住地點頭。這沒什么。她早習慣了,習慣了被贊揚,習慣了代表學(xué)校參加縣里市里的各種教學(xué)比賽。而這,只是普通的一堂課而已。下了課,她走進了辦公室。她的辦公室靠南邊,抬頭就是山。淅淅瀝瀝的雨落到松樹上,又沿著松針滴下來,滴到窗臺上,無聲無息地,就打濕了她放在窗臺邊的文竹。也打濕了她的回憶。就像多年以前,同樣下著雨的那個晚上。
但是她沒有時間回憶,教導(dǎo)主任追了過來,沖著她大聲說道,叢老師,下午三點鐘的教研會,要請你發(fā)個言,你準備一下,講一講,好好講一講?。?/p>
她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下來。
她打開了作業(yè)本,正準備批改,辦公室的鐘老師又走了過來。鐘老師是個中年婦女,因為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就像個三十出頭的人。這個年齡的人家里基本上都已經(jīng)擺平了,老公、孩子和錢,一樣不缺,有的是時間給生活找點兒樂趣。這個樂趣,最好是從別人身上找,既有成就感又沒風險,還順便搞了人際關(guān)系。最近,她最好的目標就是叢靜。鐘老師說,小叢啊,昨天一直沒碰到你,今天正好你在,我把這個偏方給你。據(jù)說這個偏方靈著呢,不光可以讓你順利地懷上,還可以讓你生個兒子。
叢靜有些哭笑不得,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笑。她勉強地笑了笑,接過她遞過來的那張有些發(fā)黃的紙,還被迫感謝了她一番。
鐘老師又叮囑了一句,對了,要和你老公一起吃啊。老中醫(yī)專門叮囑過的,要兩個人一起吃才有效!
她有些走神,要他一起吃?要“他”一起吃嗎?
2
叢靜站在碼頭邊,風有些大,有些冷,吹得她睜不開眼睛。但是她還是看到了那艘船的遠影,也聽到了熟悉的船笛聲。一聲長長的笛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破空而入,闖了進來,把她的耳朵塞得滿滿的。隨后船就到了。一艘高大的船。她要努力地仰著脖子,才能看到樓上的人。她看到張曉軍從臺階上走下來。他已經(jīng)脫下了工作服,換上了一身便裝。依舊是米黃色的夾克,藍色的長褲。近了,就可以看得到他那張娃娃臉了。兩邊兩個碩大的酒窩,幾乎要把整張臉都侵占了。他也看到了她,遠遠地笑了,酒窩就變小了,但也變深了,深得可以裝得下滿滿一大杯好酒。好酒是好鎮(zhèn)自產(chǎn)的酒,名字就叫好酒,一杯就可以讓遠道而來的水手們醉了。
她撲在他的懷里,貪婪地吸著他身上的味道。雖然換了衣服,他的身上還是帶著一絲咸味,她喜歡這種味道。她把他抱得很緊,很久都不愿意挪動。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世間,他的懷抱才是最安穩(wěn)的港灣。他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把她從懷里捉出來,然后牽著她的手,一起去小巴黎吃飯。小巴黎是好鎮(zhèn)僅有的一家正宗的西餐廳。老板是從大城市來的,不知為什么要跑到這個小鎮(zhèn)來開餐廳。所以小巴黎的所有陳設(shè)都帶著大城市的味道?;疑纳嘲l(fā),全歐式的銅掛燈,燈竿上刻著騎士的圖像。頭頂上則是西洋畫,巴洛克畫派的,尤其是魯本斯的畫,幾乎占全了。雖然都是仿制的,但明顯是高仿品,顯示出老板的品味來。這是她最喜歡的餐廳。雖然他對西餐并不怎么感冒,但是只要她喜歡,他就笑嘻嘻地陪著??粗恢皇致N著蘭花指,小心謹慎地切著盤子里的牛肉,他就會開心地笑,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她喜歡他的笑容,覺得他的笑是最純粹的。她問他海上發(fā)生的事情,他笑著反問她,這段時間有什么有趣的事。她就一五一十地講。結(jié)果,她成了主講人。講完了,她才想起來,說,我是要聽你講的,怎么我講起來了?
他講故事的時候總是很嚴肅。他說,好吧,我來講一個。他總是這樣拉開故事的序幕。
那一天我是四到八的班。早上三點半就開始值班。在機艙里待了兩個小時后,小吳就來換我,讓我上去透透氣。我爬上了機艙,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快亮了。你見過天快亮的情景嗎?陸地上的不算。陸地上,你根本不是第一個見到陽光的人。在你的前邊,總還有無數(shù)個村子和無數(shù)個人,比你先見到??墒窃诤I?,你可以保證你是第一個見到陽光的。那天我就有幸成了第一個。我的腦袋剛剛從機艙里露出來的那一剎那,外面還是漆黑一片,可是突然之間,就像是誰打亮了手電筒,一大片光從遠處飄過來,我的眼前突然一片光明。那是什么樣的光你知道嗎?那是霞光。金色的。霞光里還有人,一個女人。我嚇了一跳,那不是仙女嗎?踩著霞光飄過來了。她越飄越近,越飄越近,我總算看清楚了。你猜是哪個仙女?哇,是叢靜……
聽到這個地方,叢靜就撲到他的懷里,用自己的小拳頭敲打他。他挺著胸膛,讓她打。她打著打著,就變成了摸。她摸著他的臉,語氣非常憂傷,那么厲害的海風,怎么就沒把你的臉吹黑呢?你看看你的皮膚,又白又嫩,我怎么就沒有你這么好的皮膚呢?
他笑著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海是最養(yǎng)人的,每天吹兩個小時海風,比什么化妝品都好。
她裝作相信的樣子,那好啊,我也要到海上去。你把我?guī)习伞?/p>
他說,好啊好啊,我明天就跟老軌說去。
他這樣一個人,怎么就那么浪漫呢?她說,你不是沒談過戀愛嗎?你怎么就這么浪漫呢?
他說,我還浪漫啊。譚笑經(jīng)常笑話我呢,說我太死板,一點都不懂浪漫。
他不知道,浪漫是兩個人的事。她心中有的是浪漫,他就是浪漫的了。她喜歡他的溫柔。就算是在床上,他也不像一個初學(xué)者那樣粗魯。他也是溫柔的,一點一點地,軟化了她,讓她不知不覺地就和他一起融化,融成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然后她喃喃自語著,你說要帶我走的啊。你說話要算話啊。
3
周六下午,屋里來了一大幫人。
周昌的父母先來,接著是弟弟、弟媳婦帶著孩子來了。屋子里立即熱鬧了起來。公婆平常不怎么來的,大都是他們周末的時候去公婆家。弟弟一家更是稀客。弟弟是交警,在縣里上班,平常工作忙,加上弟媳婦不喜歡小地方,即使有空到好鎮(zhèn)也是去父母那里。叢靜一看陣勢有點大,心里就知道肯定有事。
果然,一家人坐下之后寒暄了幾句,弟媳婦借著孩子調(diào)皮的機會就開始數(shù)落兒子。數(shù)落他的一堆缺點,什么光愛學(xué)習不鍛煉身體啊,什么興趣太多了又是繪畫又是鋼琴又是圍棋不專一啊,一聽就是明著批評暗著夸。批評完了還總結(jié)道,這孩子缺點是不少,可是自打有了這孩子之后,還是覺得生活多了很多樂趣。最主要的,是覺得有了奔頭。這個年紀嘛,還不是上為老下為小嘛。
叢靜聽出來了,來之前他們就合計好了的,弟媳婦的這番話應(yīng)該算是開場白了,相當于戲臺上最先上場的那個角色,一通鼓響,說上幾句,引主角出場。唱主角的自然是婆婆,配角就是公公了。婆婆順著她的話就說,那是的啊。你們哪個不是這樣長大的嘛。我說周昌啊小靜啊,你們兩個也該要個孩子吧,瞧你弟弟的孩子都這么大了。
戲演得很順利。婆婆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她苦口婆心,擺事實講道理,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講到左鄰右舍的議論,講到激動處涕淚橫流,小靜啊,你是有文化的人,女人的最佳育齡你又不是不知道。過了最佳育齡,孩子的質(zhì)量都會下降啊。
炮火來得太猛烈了,雖然叢靜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備,但還是有些應(yīng)接不暇??茨羌軇?,是要逼著她當場簽下城下之盟,答應(yīng)馬上要個孩子。她看了看周昌,周昌正低著頭玩手機,看樣子是不打算支援自己了,似乎這件事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她只好站了起來說,你們先聊著,我去給你們做飯。
這個時候周昌站起來了,反應(yīng)非常迅速。他說,平常都是你在做飯,今天你歇會兒,陪爸爸媽媽說說話,我去做。周昌的弟媳婦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公,周盛,你去給你哥幫幫忙吧,你們哥兒倆很久沒一起做飯了吧。
周昌和周盛去了廚房,屋子里的目標更明確了。婆婆適時地說,小靜啊,你還有什么問題嘛,說出來,說出來給爸爸媽媽聽聽。是不是怕工作太忙了沒時間照顧孩子?沒關(guān)系,有我們呢,我們倆還沒老成那樣,你弟弟的孩子上了幼兒園,也不需要我們帶了。趁著我們現(xiàn)在還有精力的時候,趕緊生一個,我們幫你們帶。
一下午,叢靜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她不知道說什么。她和周昌結(jié)婚四五年了,按照好鎮(zhèn)的習慣,第二年就該有孩子了。她不是不喜歡孩子。結(jié)婚的第二年她就跟周昌說過??墒悄莻€時候周昌不想要。周昌在鎮(zhèn)政府上班,每天忙著各種應(yīng)酬,天天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周昌說,我現(xiàn)在應(yīng)酬太多了,天天喝酒,怎么要孩子嘛。要孩子就要一個質(zhì)量高的,起碼也是健康的嘛。這個理由很充分,她就沒說什么了。再到后來,他在父母的威逼利誘之下想要孩子了,張曉軍卻又出現(xiàn)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周昌拿起酒杯要給爸爸媽媽敬酒,當場被媽媽批評了一頓,你們不想要孩子了嗎?以后不許喝酒,養(yǎng)好身體,要一個健康的孩子。
周昌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從明天起,從明天起就開始戒酒。
晚上周昌送走了父母回來,叢靜正靠在床上看書。剛剛噴了空氣清新劑的屋子里立即又充滿了酒氣,她皺了皺眉頭。周昌湊了上來,老婆,你還沒睡啊,在等我啊。
她一把推開他湊過來的腦袋,去洗洗吧,一身酒味!
他一屁股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老婆,我們還是要個孩子吧。
她說,是你不要的,又不是我。
他說,那是以前,我應(yīng)酬太多,此一時彼一時嘛。
她說,等你徹底戒了酒再說吧。
他說,好吧,我戒酒,我戒酒。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不一會兒臥室里已經(jīng)響起了呼嚕聲。他衣服都沒脫,就和衣躺在了床上。叢靜走了過去,幫他蓋好被子。她回頭看了看床上的這個人,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走到了陽臺邊朝外看。深夜的好鎮(zhèn)很安靜,尤其是南邊。偶爾的兩聲狗叫聲傳來,影影綽綽的,那是北邊。她看到了遠處黑色的山,輕輕搖動的刺槐樹,以及遙遠的燈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人間。于是她掐了一下自己,痛。有痛就好,有痛就還活著,有痛才是活著。
她回到書房,拿出紙筆,開始寫信。
親愛的: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哪里?我猜想,應(yīng)該到了馬六甲海峽吧?我查過了,那個地方風浪不大,但是據(jù)說海盜比較多。你千萬要小心啊。要是真遇到了海盜,就不要和他們斗了,保命要緊。
今天上午,路過亞東配件店的時候,我又看到那個女老板了。她瘦了。瘦了好多。你還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吧,那身材,那皮膚,不知迷死了多少男人。可是現(xiàn)在呢,你想都想不到,又黑又瘦,整個人像是去掉了肉,只剩下一層皮包著個骨架。眼窩深得看不見底。我看了很傷心,才幾年的時間啊,就能把一個人變成這個樣子。我估摸著她是生了一場病,或者是這幾年里經(jīng)歷了什么事。
好了,不談她了。
算一算,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六七年的時間了。六七年的時間,本身就算是歷史了。我們的歷史書上,記載的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大人物的事情才是歷史??墒菍τ谖覀兠恳粋€人來說,過去的事情就是歷史。沒有誰的歷史更重要。大人物的歷史對大人物重要,小人物的歷史也對小人物重要。大家都一樣。所以,你在我的歷史里,也已經(jīng)生活了六七年了。你應(yīng)該算是我歷史里的主角了吧。
你上次跟我說,你打算攢錢在好鎮(zhèn)買房子了。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要在好鎮(zhèn)買吧。你去別的地方買,我跟著你去。我在好鎮(zhèn)待得太久了,實在是太久了。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商量吧。
想你。
你的小鏡子
寫完了,她拿出打火機,走到衛(wèi)生間,把信燒了。
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寄。
4
好鎮(zhèn)的南邊都是山,但是只有最近的這座山叫南山。
南山并不高,海拔不到一千米,山上修了很多路,石子路,彎彎曲曲,好鎮(zhèn)人說這山就是好鎮(zhèn)的后花園。但是平常,上山來的人還是不多。山路有些陡,下雨天尤其有些濕滑,所以叢靜特地穿了一雙防滑的運動鞋。出門的時候,她照了一下鏡子,鏡子里的自己一身的運動裝,多了幾分青春和活力。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一路往上走,到達那個山洞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六年前,他們就開始在這里約會。那時兩個人都沒什么經(jīng)驗,他們低估了秋天的南山,衣服穿得有些少。叢靜凍得瑟瑟發(fā)抖。張曉軍傻乎乎的,還以為她太緊張了。其實他也冷。兩人交往的時間不長,都還有些不好意思。叢靜說,我冷。張曉軍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脫下身上的夾克,披在他的身上??蛇@時,他自己就更冷了。一直在那里打著寒戰(zhàn),最后還打了個噴嚏。叢靜笑著靠了過去。他顫抖了一下,一把把她抱在懷里。
想起來還是自己主動的。叢靜笑了起來,都說男孩子更主動更瘋狂一些,這個叫張曉軍的男孩子卻天生靦腆,生怕做錯了什么得罪了她。后來他們交往的歷程中,他唯一主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接吻,還是叢靜誘導(dǎo)的。叢靜當時給他講了一個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說那個男主人公一看就有問題。電視劇里說他以前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太假了,你看他吻女主人公的樣子,一看就是沒什么經(jīng)驗的。張曉軍傻傻地盯著她看。她說你傻看我干什么?他的臉紅紅的,像個女孩子,我也沒經(jīng)驗的……叢靜就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還閉上了眼睛。張曉軍果然是沒有經(jīng)驗的。后來他們熱戀的時候,叢靜嘲笑他第一次接吻像在吃奶,把她的嘴唇都弄疼了。
想到這里,叢靜忍不住笑出聲來。在笑聲里,她看到張曉軍從洞里走出來了。張曉軍說,你傻笑什么啊?叢靜愣住了,你怎么從洞里出來了啊。張曉軍說,你今天穿得好年輕。她瞪了他一眼,我很老嗎?
聽老人說,這個山洞是一九七二年挖的,當時和前蘇聯(lián)關(guān)系緊張,聽說蘇修要用核武器,所以到處都在挖洞。深挖洞,廣積糧。后來對付蘇修沒用上,倒是成了年輕人談戀愛的好地方。洞里有很多可以坐的地方,而且里面光線很暗,可以干一些不適合在外面干的事。
兩個人手拉著手往洞的深處走。這次的主講人是張曉軍,張曉軍給叢靜講著最近船上發(fā)生的事情。譚笑當上了船長了。他以前是不愿意當船長的,可是后來還是想通了,出去學(xué)習了一陣,考了船長證書,現(xiàn)在的船長就是譚笑了。
叢靜問,那小梅呢?我好久沒見到小梅了。
張曉軍說,他們在一起啊,但是好像還是沒結(jié)婚。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比較新派,不在乎這個吧?
叢靜說,他們有孩子嗎?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突然身子一顫,差一點滑倒了,幸虧張曉軍抓得緊。張曉軍說,不知道,沒聽他說過。譚笑應(yīng)該很喜歡孩子的吧。他經(jīng)常跟我講怎么教育孩子,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叢靜說,那老軌呢?還在那艘船上嗎?
張曉軍說,沒有,他換船了,一艘新船。現(xiàn)在我們船上的老軌是以前的大管輪,那個喜歡說笑話的胖子,你還有印象吧?
叢靜一臉的嬌羞,幸好張曉軍看不見,我哪里有印象嘛。上你們船的時候,我的目光都在你身上,哪會注意到別人嘛。
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六年前?她愣了一下,莫非我現(xiàn)在就在六年前?
沒等她想明白,張曉軍突然一把把她抱住,抱得緊緊的,抱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喘著粗氣,尋找著她的臉,她的嘴唇。他們已經(jīng)走得有些深了,叢靜覺得這應(yīng)該是安全地帶了,就迎合著他。兩個人的衣服甩了一地。為什么他們總是這么迫不及待呢?為什么和周昌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這種感覺呢?
他們第一次在山上做的時候,她還有些害羞,怕被別人看到了。張曉軍說他在山上的時候,特別有感覺??鬃诱f,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其實喜歡的是山,而不是水。所以他不是聰明人。叢靜說,你現(xiàn)在就夠傻的。張曉軍說,有一天,我就在南山上搭座房子,和你住在這里,過一輩子。
生活原來還是可以這么有趣而又有生機的啊。
他們的這一次瘋狂而又持久。張曉軍似乎餓得太久了,休息了片刻又來了。這個看起來那么文弱秀氣的男孩,在這件事上卻表現(xiàn)得這么勇猛,這是她一直感到奇怪的。周昌看起來身高馬大的,卻像《西廂記》里所說的,是個銀樣镴槍頭。到后來,她對他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一個月頂多一次,還是草草應(yīng)付了,像是學(xué)校里的教學(xué)例會,完成了就行,證明他們還是夫妻。
完事之后張曉軍說,我們這次要去美國了。很遠。
叢靜說,那要多久啊。
張曉軍說,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
叢靜“啊”了一聲,就一把把他抱在懷里,哭出聲來,那我怎么辦啊?那我怎么辦啊?
張曉軍說,那只有一個辦法啦,你跟著我走吧。
叢靜知道他是開玩笑的,是想哄她開心,但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天她想跟他說件要緊的事,居然一直沒有說出口。
5
親愛的:
我又想你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要怎樣,才能活下去呢?你告訴我,好吧,我都聽你的。
晚上,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的時候,她又打開電腦,開始寫信。坐了半天,卻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她只好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人活著到底是為什么?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受苦的嗎?她記得有一次他也跟我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我們?nèi)巳硕际沁^客,就像天上劃過的一道流星,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其實,能做流星就不錯了,大部分都是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就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東西,我們在乎的,和不在乎的,有一天都會煙消云散,不留一點痕跡。當時她想了一下,這樣對他說, 什么是歷史,歷史到底有什么意義?難道只是對后人有意義嗎?我學(xué)了那么多年的歷史,教了那么多年的歷史,我還是不明白。你明白嗎?你明白的話就請你告訴我。她想起這些話,搖了搖頭,很多年以后,我們的現(xiàn)在就是歷史了。但是到那個時候就不重要了。我不要歷史。我就要現(xiàn)在。
她像是下定決心一樣,關(guān)掉了電腦,躺在了床上。眼睛是閉上了,腦子卻停不下來,那些往事又像放電影一樣,不斷地在腦子里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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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邊到北邊花了三十二分鐘,從北邊到碼頭花了三十五分鐘。叢靜走到碼頭邊時,才九點多。按常規(guī),船要出去買菜,準備相關(guān)物資,開航的時候,應(yīng)該在十點左右。叢靜從碼頭左邊走到碼頭右邊,再從右邊走到左邊,還是沒有看到楚海輪。她想楚海輪是不是開到附近港口加油去了。又等了十幾分鐘,她看到一艘船遠遠地開過來,近一些了,她看到了藍色的船體,心里一陣激動。又過了一會兒,終于看到船上的字了,卻是“知音”兩個字。
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有些日子沒出太陽了,所以今天的太陽顯得特別溫暖,穿透力也很強。空氣中似乎沒有什么阻礙,陽光長驅(qū)直入,直接照到海上,碼頭上,人身上。海上升起淺淺的一層霧氣。叢靜手搭涼棚向上看了看,太陽是白色的,刺得她睜不開眼。春天的太陽居然也會如此強烈。她感到頭上有些濕乎乎的,摸了摸額頭,果然有汗流了出來。
終于等夠了一個小時,已經(jīng)十點一刻了。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她看到有兩個穿著海員制服的人朝碼頭走來,趕緊走過去問,請問兩位先生,有沒有看到楚海輪?
年紀大一點的搖了搖頭,沒看到。
這幾天都沒看到嗎?她追問道。
那人看了她一眼,堅定地搖了搖頭,莫說這幾天,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什么楚海輪。
她又問年輕一點的,你呢?你也沒看到嗎?
年輕一點的說,沒看到。我看你在這碼頭邊站了好半天了,你找楚海輪有什么事嗎?是不是找人啊。
后面的話她沒有聽到了,她突然感到那人的臉變得模糊了起來,像是蒙上了一層毛玻璃。她張開口,想說點什么,可是什么也沒說出來,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到處都是白慘慘的,被子是白的,墻是白的,護士的衣服是白的,就連燈光都是白的。幸好屋子里還有其他顏色,紅的,灰的,藍的。她的視力慢慢恢復(fù)過來,才發(fā)現(xiàn)紅的是婆婆,藍的是周昌,灰的是公公。她看到這些人正在那里談笑風生,沒有一點難過的樣子。自己不是在醫(yī)院里嗎?那應(yīng)該是病倒了。為什么自己生病了他們會這么高興?
婆婆率先發(fā)現(xiàn)她醒來了,趕緊走了過來,關(guān)切地抓住她的手,說道,哎呀,你總算醒來了,嚇死我了。你這孩子,一大早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幸虧好心人把你送到了醫(yī)院。
那一剎那間,她突然有些感動。以前婆婆對自己也不算差,但從來沒有這般溫暖,她感覺坐在自己旁邊的不是婆婆,而是媽。她看到周昌正喜笑顏開地看著自己。他穿著一件藍夾克,臉上紅通通的,顯得格外精神。
婆婆還在那里嘮叨,哎呀,你這孩子啊,懷孕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第一胎,一定要當心啊。
她感覺自己聽錯了,什么?我懷孕了?
婆婆說,是啊,你不知道嗎?你這孩子真是糊涂啊。不過也是,第一次嘛,沒經(jīng)驗,我懷周昌的時候也不知道,沒什么反應(yīng)嘛,兩個月了,還跟著別人去爬山,想想都后怕。
她又回過頭來罵兒子,周昌啊,不是我說你,你也糊涂啊。你這個丈夫是怎么當?shù)模约豪掀艖言辛?,都不知道。以后要多關(guān)心老婆一點,都要當爸爸的人了,還那么不成熟。
她突然想吐,于是要爬起來,婆婆趕緊把她扶起來,她干噦了幾聲,立即覺得嗓子里舒服多了。她說,媽,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婆婆趕緊說,好,好,你睡一會兒。老頭子,我們走吧,讓媳婦休息一下,不要吵她了。周昌,你不要走,在這里陪媳婦。
公公婆婆走了之后,周昌坐在旁邊直搓手,不知道說什么。叢靜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去給我買點蘋果吧,我想吃蘋果。
周昌趕緊站起來,好,好,我這就去買!
屋子里終于靜了下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扳著手指頭算。和周昌的上次應(yīng)該是一個月前了。上上次呢?應(yīng)該是兩個月前。從時間上看,應(yīng)該是對得上的??墒?,她清楚地記得,每一次他們都采取了措施的啊。她記得自己非常堅決地說,我在網(wǎng)上查了,現(xiàn)在不能懷孕,要懷孕,你起碼先要戒酒一個月以上。那么,孩子是張曉軍的?
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雖然她對張曉軍說過很多次,要為他生個孩子,可是這會兒,她還是猶豫了。孩子生下來了怎么辦?交給張曉軍帶,還是自己帶。周昌要是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她在心里反復(fù)對比了張曉軍和周昌,越對比越發(fā)現(xiàn)兩人的相貌相差太大:周昌黑,張曉軍白;周昌是國字臉,張曉軍是圓臉;周昌鼻子又圓又肥,張曉軍的鼻子又高又挺;周昌的耳垂很小,張曉軍的耳垂很大;周昌是單眼皮,張曉軍是雙眼皮。
如果是個女孩子,而且又像自己倒也罷了,萬一是個男孩子而且又像張曉軍怎么辦?
她閉上了眼睛。
親愛的,此時此刻,你在哪里?是在房間里睡覺,在機艙里值班,還是到了另外一個港口?不是我要打擾你,而是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件與你相關(guān)的大事。我懷孕了。
我確信這個孩子不是他的。我們在一起的機會本來就非常少,更何況,僅有的兩次都采取了嚴密措施。所以,只有一個可能:這孩子是你的。
還記得我們的上一次嗎?我們太瘋狂了,瘋狂得忘記了后果,忘記了采取各種措施,所以,我們的孩子,他來了,就這樣莽撞地來了,也不管我們是不是同意。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六神無主。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我還是沒有主意。要是你在身邊該多好啊,你可以拿個主意??墒牵覜]有辦法等你回來啊。你說過,這一次,你出去的時間是那么長,最多可能半年。到那個時候,想做什么都晚了。
更麻煩的是,家里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我懷孕了。他們早就盼著我懷孕了。我想到醫(yī)院去做流產(chǎn),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一個生命,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不管是什么情況下來的,都有他的理由??墒?,我該怎么辦?。课覒?yīng)該把你的孩子生下來嗎?這個孩子,未來都姓周而不是姓張嗎?他一輩子都在別的男人的庇護下成長和生活嗎?
我到底該怎么辦?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瘋了。
兩行眼淚從眼角滑下來。她擦掉眼淚??戳丝创巴?。兩只不知名的小鳥正在一棵廣玉蘭上吵架,嘰嘰喳喳的,吵得很熱烈??磥磉@世界上不只人類才有矛盾和紛爭。
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這孩子不能要!周昌的孩子她不想要,張曉軍的孩子,她不能這么生,她要堂而皇之地生!
7
從醫(yī)院回來后,叢靜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大熊貓,被重點保護了起來。公公婆婆住了過來,不再讓她做飯。家務(wù)活兒他們?nèi)?。連拖地都不行。說拖地的時候地板是濕的,滑,萬一摔了怎么辦?唯一能做的就是散步,還得由周昌陪著,牽著手,小心翼翼地。鄰居們看到了都夸他們是恩愛夫妻。周昌也沒應(yīng)酬了,說全推了,他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就是陪老婆。叢靜心說,你以前怎么就推不了?
一大早,她起床,準備去上班,周昌說,不用上了,我已經(jīng)到學(xué)校替你請假了。醫(yī)生說了,這兩個月最關(guān)鍵。過了這兩個月,你再去上班吧。她只好在沙發(fā)上坐下。周昌已經(jīng)準備了牛奶,端過來,放到了茶幾上,順便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又叮囑了幾句,這才起身出門,上班。過了一會兒,公公和婆婆買菜去了,說要給她買些好吃的。
屋子里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坐了一會兒。突然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像跳繩一樣跳著,跳了一會兒,沒什么反應(yīng)。又做了幾個彎腰動作,下蹲,再起來,再下蹲。還是沒反應(yīng)。她又躺到沙發(fā)上,一連做了幾十個仰臥起坐。
后來,她累了,躺在沙發(fā)上直喘氣??墒?,肚子里就是沒有什么動靜。這個孩子像是賴在了她的身體里,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她摸了摸肚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午餐非常豐盛。鯽魚豆腐湯,紅燒排骨,胡蘿卜燒牛肉,西芹腰果炒雞丁……還有她最喜歡吃的西紅柿燉牛腩,滿滿的一桌菜,可是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婆婆使勁地往她碗里夾菜,說多吃一點,多吃一點身體才好,將來才能生一個健康的孩子。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傳送帶,要把這些食物都源源不斷地傳送到孩子那里去。勉強吃了幾口,她就跑到衛(wèi)生間里,干噦起來。她是故意的。噦過之后,她就順理成章地躺倒了床上。周昌跟了過來,問她怎么樣,不要緊吧。
婆婆在屋外說,看樣子是個丫頭吧,聽說丫頭反應(yīng)大。
在兒子還是女兒的問題上,公公婆婆倒很開明,反正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孫子了,再有一個孫女也挺好的。
她看了看周昌說,你出去吃吧,我實在沒胃口。
周昌說,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跟我說,我去給你買,只要能買到的,我都給你買來。
她從兜里掏出一個菜單,遞給了他。這是她從網(wǎng)上找的。
周昌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螃蟹,山楂,甲魚,桂圓,馬齒莧,黑木耳,菠菜,杏仁。
他說,就這些啊,好辦,我下午就去給你買。
剛走到客廳,菜單就被婆婆截獲了。婆婆說,拿來,給我看看!
她看了一眼菜單,說道,這些菜怎么能吃呢?這些都是容易流產(chǎn)的菜。
叢靜聽到她的聲音越來越近,一直從客廳里來到她的臥室里。她有些心虛,趕緊用被子蒙住腦袋,裝睡。她聽到婆婆的聲音從上面壓了過來,小靜啊,你現(xiàn)在可不能吃這些東西啊。這些東西都是容易流產(chǎn)的。等你生了孩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這兩個月是難受點兒,等過了這兩個月就好了。
所有計劃都失敗了。
下午的時候,不等他們回來,她早早地就出了門,一個人走到了街上。街上空蕩蕩的,似乎人都不見了。往常這個時候,南街上應(yīng)該人來人往的啊?,F(xiàn)在呢?幾棵梧桐,還有樟樹,再就是電線桿了,安靜得讓人緊張,似乎全世界就她一個人了。她在安靜的街上走著,內(nèi)心里又多了幾分凄涼。這凄涼是由緊張、糾結(jié)、溫暖、無助,一起編織成的。這么多的情感一起在心里撞來撞去,把心撞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她還是朝車站走去。車站并不遠,那里有車通往縣里的長途汽車站,縣里的長途汽車站有通往更遠地方的車。她把身上的挎包朝前面轉(zhuǎn)了轉(zhuǎn),確保包的安全。那里裝著錢,還有兩張卡,有了這些,她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到縣里的車半個小時一班,她到了長途汽車站時,才四點多鐘。車站變得陌生了。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以后,她就很少離開好鎮(zhèn)。不是不想出去,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就是被生活固定住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看的都是好鎮(zhèn)的太陽,喝的都是好鎮(zhèn)的水,見的都是好鎮(zhèn)的人,日子就那樣一天一天過去了。長途汽車站明顯人多了很多。她四處張望著,想著該去哪里。包里的手機震動著,她打開一看,是家里的電話。她沒接。過了一會兒,又震動起來。這回是周昌打來的。她還是沒接。她想,為什么不是張曉軍打來的呢?如果是他的電話,她會迫不及待地接聽,她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問她去哪里,要不要票,他那里有車站里所有的票,不用排隊,馬上就可以走。
她搖了搖頭,走到了一邊。
車站里好多人。拖家?guī)Э诘?,獨自一人的,拖著箱子的,背著編織袋的,空著手的,急匆匆的,慢慢悠悠的,在面前晃來晃去。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這是在離家出走!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呢?我要去哪里呢?到哪里可以解決我的問題呢?這些問題想得頭疼,讓她有些恍惚。
手機又響了一下,她打開一看,這回是短信,是周昌發(fā)來的:親愛的,你去哪里啦?我都急死啦??吹搅粟s緊回條短信啊?。。?!
后面是幾個驚嘆號。她一個人在車站外的花壇邊坐了一會兒,還是給周昌回了一條短信:馬上回。
她還是坐上了回好鎮(zhèn)的汽車。遠遠地,她就看到周昌站在門口,朝路口張望。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絲感動,加快了步伐。周昌看到了她,一路小跑著過來了,哎呀,你上哪里去了啊,我都急死了。
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什么,天天在家里悶死了,出去走走。
周昌說,好吧,以后出門告訴我一聲,我陪你嘛。
屋子里居然坐滿了人,全是同事。茶幾上放著鮮花,還有各種各樣的補品。辦公室的同事幾乎都來了,還有工會主席,教研室主任,大家都一起朝她行注目禮。鐘老師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快步走到她身邊,抱著她,大聲說,恭喜你啊,小叢,你要升級了!然后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道,怎么樣,那個藥方有效吧。
屋子里開始七嘴八舌。有孩子的開始介紹各種懷孕的經(jīng)驗,吃什么,穿什么,怎樣運動,要為孩子準備什么。講到營養(yǎng)問題,還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應(yīng)該加強營養(yǎng),一派則認為就和平常一樣,說營養(yǎng)過量了還會養(yǎng)成巨嬰,生孩子的時候就不利了。幾個女人甚至還討論了順產(chǎn)和剖腹產(chǎn)的問題。
后來爭執(zhí)不下,大家問叢靜的意見,叢靜一臉的疲倦,吐出了幾個字:我好累。
工會主席于是作了總結(jié)性講話,她說,我們得知叢靜老師懷孕了,都非常高興,工作很重要,生活也很重要,孕育下一代尤其重要。我們代表學(xué)校和工會來看看叢老師,現(xiàn)在看到叢老師一切都好,我們就放心了。叢老師,你不要急著上班,你的課,學(xué)校已經(jīng)作了安排,一切等穩(wěn)定下來了再說。好了,大家就不打擾叢老師休息了,都走吧。
現(xiàn)在,叢靜知道,她的懷孕已經(jīng)上升為公共事件了。
8
亞東配件店算是這街上的老店了,算算時間,開店也應(yīng)該有十幾年了。叢靜在念初中的時候,就背著書包,踏著朝陽和夕陽從店門口走過。那個時候的太陽似乎沒有現(xiàn)在的那么厲害,尤其是夕陽,看上去是紅色的,照在臉上癢癢的,像是少女的手在撫摸一樣。那個時候,老板多年輕啊,一頭自然卷的黑發(fā),臉上總是油光光的,遠看上去像個電燈泡,閃閃發(fā)亮。老板娘呢?一條白色帶小花的長裙,頭發(fā)披在肩上,臉上還帶著幾分羞澀。小腰一扭一扭的,像風吹荷葉,整個好鎮(zhèn)的風情都在這腰上了。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店里還一直保持著當初的風格。除了更換了大一點的招牌,基本上沒什么變化,就連店里的格局都沒怎么變。老板還是那個老板,老板娘還是那個老板娘,只是,歲月在兩個人身上都刻下了印跡,似乎是為了證明,普天之下,沒人能逃脫它的魔掌。
老板現(xiàn)在像電燈泡的,已經(jīng)不是臉而是腦袋了。他已經(jīng)禿頂了,臉上也沒有以前的光芒了,他變黑了變胖了,尤其是兩腮邊高高地鼓起,再加上擋不住的隆起的肚子,讓當年那個英俊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他還是像過去那樣低著頭,在屋里忙來忙去,似乎閑不下來。老板娘則坐在靠窗戶的地方,她的目光有些呆滯,只是偶爾有人路過的時候,才轉(zhuǎn)動一下眼珠。她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了下來,表明她曾經(jīng)也是很豐滿的,當年濕潤光滑的皮膚如今就像一件尺碼大了的雨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叢靜遠遠地站在店門口往里看,想著她的措辭。她想跟老板娘聊聊楚海輪,聊聊老軌,她要是不愿意的話隨便聊聊過去也行。她想知道,站在當年的門檻上,多年以后的老板娘是怎么消磨這些記憶的。她更想知道,這六七年的時間里,她和老軌還有沒有新的故事。但現(xiàn)在她的障礙是,老板也在店里。
好在她有的是時間。她看了看四周,身后有一家酒吧。她進了酒吧。她在靠窗的桌子邊坐下,可以清楚地透過玻璃窗看到對面玻璃門里的場景。她不知道,當年譚笑就曾經(jīng)坐在她坐過的地方窺視對面,只不過,當年的小飯館變成了酒吧,木椅子變成了沙發(fā),無色的玻璃變成了茶色的。
老板終于起了身,他拿了一個安全帽,戴在了頭上,騎上了門口的摩托車,走了。叢靜突然有些緊張,她的臉紅紅的,仿佛被人拷問了什么一樣。她覺得這樣過去肯定不行。于是又坐了一會兒,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才慢慢起身,朝店里走去。
店里恰好沒有顧客,老板娘一個人坐在店里。她看了一眼推門進來的叢靜,目光里有些木然,連招呼都沒有打。老板娘的樣子讓叢靜把想了半天的話,一下子都吞了下去。她本來就不是個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她看了看老板娘,看清了她眼角的魚尾紋,臉上的黃褐斑,嘴角還沒來得及擦掉的面包屑,不太合身的黑色上衣,以及像雞爪一樣干枯的手。她突然覺得,跟她沒什么可說的。
9
那天下午,叢靜發(fā)現(xiàn),春天真的來了。
當時,叢靜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很無聊,她換了幾個臺,不是英雄打鬼子,就是妃子斗皇后,再就是變著法兒做菜,剩下的就是廣告。好不容易換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頻道,臺里的主持人正在講西夏的歷史,講到李元昊大戰(zhàn)賀蘭山的時候,太陽就翻過陽臺的欄桿進來了,一直照到了她的手上。她感到手上熱乎乎的,這才抬頭看了看窗外。春天果然來了。刺槐已經(jīng)長滿了綠葉,柳樹也被樹葉壓彎了腰,她甚至還聽到了幾聲青蛙的叫聲。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比不上陽光。陽光是熱乎乎的。
就在熱乎乎的陽光里,她聽見門鈴響了。她知道不是公公婆婆,他們喜歡自己拿鑰匙開門。那么就是快遞小哥了。最近一段時間周昌總喜歡搞些不同尋常的舉動,以前從不浪漫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學(xué)會了浪漫。所以,如果是他在網(wǎng)上給自己買了什么東西,那是一點也不必奇怪的。她過去開了門,結(jié)果,站在門外的是張曉軍。
叢靜嚇了一跳,問道,你怎么來了?
張曉軍沒有一點風塵仆仆的樣子,還是那張白里透紅的臉,還是那件米黃色的夾克,皮鞋干干凈凈的,沒有一點灰塵。他連包都沒背一個,就那樣兩手空空地過來了。他就像是住在隔壁的人,走幾步就可以過來了。張曉軍說,我正在密西西比河航行,突然聽到你叫我,我就飛過來了。
叢靜趕緊看看門外,門外并沒有其他人。她傻傻地看著他。張曉軍笑嘻嘻地說,好啦,我騙你的,我不會飛啦。船改線了,不去美國了,我們就往回開了。這一次啊,我不走了,我休假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的心里卻涌出萬千心事。這萬千心事終于讓她崩潰了,她什么也不顧了,一下子撲倒在他懷里,痛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你怎么才回來啊。你沒收到我的信嗎?你把我?guī)ё甙?!你把我?guī)ё甙桑?/p>
張曉軍說,帶你走?我自己都不走了。這次我要在好鎮(zhèn)買房子了。
叢靜搖了搖頭,離開好鎮(zhèn)吧。我想離開好鎮(zhèn)。
張曉軍吃驚地看著她,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好鎮(zhèn)?。?/p>
叢靜說,我懷孕了。
這句話她說得很冷靜,說完了就看著張曉軍,看他的反應(yīng)。張曉軍沒什么反應(yīng),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張曉軍說,那好啊,那好啊。
叢靜又加了一句,是你的孩子。
張曉軍仍然很平靜,好啊,我要當爸爸了。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說道,我要走了,船在好鎮(zhèn)就停半天,我要先回公司辦休假。再過半年,我就來接你。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完了他就往門外走。叢靜傻傻地坐在沙發(fā)上,甚至都沒有起身送他。她突然感到他有些陌生。大??偸沁@樣把人變得陌生的嗎?
10
她跟他的認識其實很沒意思,一點也不浪漫。
她是小梅的同學(xué),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后來她上了大學(xué),小梅開了個副食店。兩個人從小到大是閨蜜,恨不得男朋友都分享的那種。
他先認識的是小梅。幾個同事在小梅副食店里喝啤酒,譚笑他們幾個都攛掇著他追小梅。他就真的追小梅。他那個時候其實沒有一點戀愛經(jīng)驗,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兒,更不知道什么樣的女孩兒是適合他的。也許只是荷爾蒙的作用吧,男孩子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胡亂追,先追追看,追到之后再去看合不合適。在這一點上,女孩子就比男孩子明確得多,不像男孩子那么盲目。幾乎所有的女孩子,成長的過程就是不斷描繪心中的白馬王子的過程,就像在畫一幅畫,一邊畫一邊修改,到了該戀愛的年齡了,這幅畫差不多就修改好了,成形了。小梅心里的那幅畫里肯定不是張曉軍。她不喜歡張曉軍那樣的太生澀的小男生。她喜歡的是有些滄桑感的譚笑。但是她覺得張曉軍也挺不錯的,就把張曉軍介紹給了叢靜。
那個時候的張曉軍太羞澀,跟女孩子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看人家。小梅總是變著法子撩他,然后看著他紅著臉不停解釋的樣子,笑得和叢靜滾成了一團。慢慢的時間久了,叢靜就開始保護張曉軍了。她會拔起一根狗尾巴草,伸到小梅的脖子里去。小梅怕癢,就滾到了一邊,把綠油油的草地壓平了一大塊。趁著她們打鬧的機會,張曉軍就去摘身邊的野辣虎果,黑黑的,軟軟的,稍不小心就會捏破,紫色的汁液就會弄到手上。他摘了幾顆野辣虎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遞給他們,小梅看著他咯咯直笑,你是想送給誰呢,送給我的吧?說著就一把搶過來,在手心上一搓,滿滿一手的果汁,往叢靜的臉上抹。叢靜趕緊往一邊躲,兩個人又打成一團。張曉軍就傻乎乎地看著兩個人笑。
后來兩個人單獨相處了,張曉軍摘了狗尾巴草和虎尾草,編成一個花環(huán),戴在叢靜的頭上。叢靜撅著嘴巴說,為什么送給小梅的是野辣虎,送給我的就是狗尾巴草?。课揖湍敲床恢靛X么?
小梅有一次問叢靜,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看你天天笑嘻嘻的,應(yīng)該發(fā)展得不錯吧。
叢靜就紅著臉,還行吧。
小梅說,張曉軍那個人是還不錯,老實,應(yīng)該可以信得過,但是,你要考慮的,是他的職業(yè)。
在愛情問題上,小梅一直是叢靜的導(dǎo)師。她工作得早,見多識廣,而且也有過戀愛經(jīng)驗,對未來考慮得更現(xiàn)實更明確,對男人的認識也多了很多。所以她的話叢靜是必須要認真聽的。
叢靜說,這個我沒想過。
小梅就說,你必須考慮。如果只是談?wù)剳賽垡簿退懔?,如果將來想和他一起生活,那就得認真考慮。有一句話你聽說過嗎?世上三大苦,行船打鐵磨豆腐。其實,做海員的老婆更苦。他們在外面風里來雨里去,海員的老婆呢,一個人在家既當?shù)之攱?,老的小的都是一個人。
叢靜就低下了頭。
小梅見叢靜一臉的緊張,就笑了起來,張曉軍是不是很浪漫啊?
叢靜笑道,我不知道。我沒經(jīng)驗。
其實在她心里,張曉軍應(yīng)該還是很浪漫的。他到了每一個地方都給她寫信,回來的時候也給她講各種她聞所未聞的故事。有一次張曉軍說,他還在江上的時候,他們的船隊到了一個小港口,他站在甲板上往下看,突然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什么東西,像一個小房子,因為天色已晚,加上江上有霧氣,他看不清楚,就和譚笑猜。譚笑說是艘船。張曉軍說哪有那么小的船。于是兩個人打賭。在這件事上,張曉軍明顯是要吃大虧的,他是近視眼,而譚笑是駕駛員,駕駛員在視力上有很高的要求的。后來果然證實譚笑是對的。在離他們的船不遠的地方,居然停了一艘小船。小船是運砂的。張曉軍驚訝地看到,船不光有女人,還有小孩。他過去跟船主交談,船主說這船就是他家的,他們家的全部資產(chǎn)就是這艘船。他是船長兼老軌,他老婆是管事兼水手。孩子平時跟爺爺奶奶讀書,放暑假了就跟著船跑。她看到小男孩光著個頭,臉上瞎得黑黝黝的,像是抹了層黑蠟。孩子也不理她,拿著個溜溜球?qū)W⒌赝?。叢靜說,多好啊,一家人天天在一起,還可以到不同的地方去旅游。張曉軍就說,等我以后有錢了,我也買這樣一艘船,你做船長,我做老軌,好吧。
叢靜講到了這件事的時候,臉上都是甜蜜的微笑。小梅搖了搖頭,壞了,你已經(jīng)掉進去了,無藥可救了。
叢靜后來才知道,在愛情這件事上,其實小梅比她還瘋狂,她不光主動地追譚笑,還偷偷跑到譚笑的船上,跟著船跑了幾個小時。如果有愛情,干嘛還要吃藥呢,世界上還有比愛情更好的藥嗎?
他們兩個人在愛情上完全沒有經(jīng)驗,就像兩個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手上拿著劍,卻四顧茫然,不知往哪里沖殺。張曉軍太羞澀,不會表達,見到她只會傻笑,見不到她的時候只會寫信。信里也沒什么甜言蜜語,就是講故事。什么事都講。不到半年的工夫,叢靜對海員這個行當,以及船上的所有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甚至這半年的時間里,他們到過哪些地方,那些地方都有哪些好玩的東西,也都了解了不少。張曉軍是個不會掩飾的人,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全在字里行間了。她知道譚笑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話不多,但是很幽默。跑得快倒是話多,不過大部分都是廢話,他以前喜歡賭博,被譚笑幫忙戒掉了。老軌脾氣很怪,有時很冷漠有時又對人很好,他一向獨來獨往行蹤不定,有人說老軌有神經(jīng)病。船長其實才是話最少的人,他是外聘船長,見誰都客氣。管事傅誠其實不怎么管事,他想管事也沒什么事可以管,他其實是個有想法的人。龔軍性格很孤僻。張曉軍講得多了,這些人一個個都活靈活現(xiàn)地在自己的跟前了,仿佛他們都是自己的同事,天天生活在自己的身邊。
但是這些叢靜都沒有跟小梅講。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兒,她知道小梅會把這些都告訴譚笑的。但是在小梅的面前,她又總是忍不住,小梅仿佛有某種魔力,只要三言兩語,就會讓她把心里的所有秘密都說出來。幸好后來她當上了班主任,工作一忙,就很少見小梅了。再后來,小梅突然就不見了。她的小梅副食店關(guān)了門。手機也打不通了。她像是一個天外來客,把張曉軍送到了她跟前,然后就在自己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自從之后,她就要在沒有人出謀劃策的情況下,單獨面對張曉軍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張曉軍卻也像小梅一樣,突然地消失了。這一消失,就是一年多。
11
周昌升官了。周昌當上了鎮(zhèn)辦公室主任。
那天晚上,周昌在家里公布了這個消息。他說,這要歸功于叢靜。自從叢靜有了孩子之后,我的運氣就好起來了。仿佛叢靜肚子里懷的不是孩子,而是運氣。叢靜聽了之后有些慚愧,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玩笑。但她知道他對自己更好了。周昌當了主任之后就更忙了。但是他忙得高興,忙得有味道。他三天兩頭地都能帶些小玩意兒給叢靜。今天一個小手鐲,明天一個小耳環(huán)。他申明說,都是假的。他沒有那么多的錢買真金白銀的。他是想讓叢靜放心,他是個清廉的官員,這些都是他自己買的,不是別人送的。
叢靜去辦公室的時候,同事都向她表示祝賀。她不太理解。周昌升官了,為什么要祝賀她?但她還是接受了祝賀。按照同事們的理論,夫榮妻貴。在好鎮(zhèn)這個地方,鎮(zhèn)辦公室主任是個重要的官職,自此后叢靜身上就多了一層光環(huán)。光環(huán)多沒多叢靜并不知道,但是肚子卻是一天天大起來了。夏天到來的時候,衣服穿得少了,肚子就更明顯了。婆婆不光給叢靜準備了各種各樣的孕婦裙,還早早地就準備了小孩子穿的衣服。叢靜說,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準備衣服。婆婆說,沒關(guān)系的,小孩子嘛,男女都可以穿。
這個時候,叢靜忍不住就會想,這樣的生活算是美好的生活嗎?這樣的生活是我想要的生活嗎?也許在同事的眼里,這就是幸福美好的生活了吧。
那天周昌又帶了一件禮物回來了。比起之前的禮物來,這次的禮物才是叢靜真正喜歡的。這是一只小泰迪,應(yīng)該是剛出生不久,也就一巴掌大,周昌把它放到叢靜的身上,它瞪著兩只黑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就在叢靜身上嗅來嗅去。小家伙把叢靜的心都萌化了。周昌要她給小家伙取個名字,她隨口說道,就叫軍軍吧。周昌說,她是只母狗,怎么叫這么個名字啊。叢靜固執(zhí)地說,就叫軍軍。周昌說,好吧,你說它叫什么就叫什么。
叢靜的母性被全面地喚起來了。她認真地在網(wǎng)上查資料,了解怎么喂養(yǎng)它,吃什么,穿什么。她到超市買最好的牛奶,到寵物中心去買各種養(yǎng)狗的工具。梳子,沐浴露,小背心,還有各種專為狗準備的玩具。每天下班回到家里,軍軍就會撲著跑過來,在她的腳下蹦跳著,直到她放下包,把它抱在懷里。
她每天在家里呼喚著它的名字,軍軍,軍軍。公公婆婆對軍軍的到來是不以為然的,還曾經(jīng)批評過周昌,說電視上說了,懷孕的女人和剛出生的小孩子都不能和狗在一起的,寄生蟲、傳染病,防不勝防。但是叢靜堅持要。他們發(fā)現(xiàn),自從有了軍軍以后,叢靜的心情就好多了。每天看她“軍軍,軍軍”地叫著,臉上充滿著母性的光輝,他們也就罷了。
12
張曉軍的消失是沒有任何征兆的。
當時,他們既沒有吵架,又沒有像很多青年男女一樣有意鬧點別扭,來給他們的愛情增加一點刺激。叢靜至今也想不明白,那段時間他去了哪里,為什么會突然人間蒸發(fā)了。唯一能夠給她提供線索的,就是他的最后一封信。他這輩子給她寫的最后一封信。
小鏡子:
猜猜我到了哪里?哈哈,猜不到吧。告訴你,我到了泰國。泰國是一個神奇的國家,這個你知道。但是今天我要跟你講的不是人妖,也不是泰國的風景和佛教。這些下次再跟你說。今天我要和你說說船上的事。
最近船上的情況有些奇怪。發(fā)生了一些事。老軌和管事吵架了,龔軍說他想殺人,跑得快跟我說他不想干了,想上岸。當然了,還有譚笑。譚笑的事比較復(fù)雜,下次我專門跟你說。但是譚笑真是讓我佩服,不論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他都是不慌不忙,不知道他是不在乎還是心理素質(zhì)好。
老軌那天說了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他說他想把船弄沉了。這話是譚笑跟我說的,說老軌請他喝酒,喝了酒之后說的。我知道這件事的起因是譚笑和老軌的過節(jié),后來不知怎么的,就變成了管事和老軌的矛盾。管事處罰了老軌。老軌就說要把船弄沉了。譚笑要我關(guān)注一下老軌的動態(tài),怕他真干出什么不一般的事來。
老軌和亞東配件店的女老板的事,你還記得吧,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聽說老軌現(xiàn)在可迷她了,有一次我在老軌屋里還發(fā)現(xiàn)一件女人內(nèi)衣,估計就是那個女老板的。但是這事沒法問那個女老板,你就不要跟她說這些事了。
不管怎么樣,總算靠了岸。跑海船的人,只有靠了岸,踏了地氣才算踏實下來。跑船的感覺,怎么跟你說呢?又緊張又刺激,尤其是大風的季節(jié)。我們跟天氣玩捉迷藏。玩輸了就完蛋了。不過你不用擔心,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天氣預(yù)測這么準,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問題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難過。忘掉我,重新生活。找一個好人,好好戀愛,生個漂亮的孩子,每天帶著孩子到海灘上散步,撿貝殼。我多想有一天能夠和你牽著孩子,在海灘上散步,看著遠處的船來來往往,聽著輪船的笛聲啊。你不知道,在船上聽笛聲,和在岸上聽笛聲,多么的不一樣……
好了,他們在催我了,要上岸了。
想你。
曉軍
于泰國
叢靜反復(fù)地看著這封信,總覺得這封信和他以往的格調(diào)不大一樣。以往張曉軍總是樂觀的,你幾乎能從字里行間看到他嬉皮笑臉的樣子,甚至能看到他臉上的酒窩。他總是調(diào)侃著他所看到的各地的風土人情,講到船上的生活,也是苦中作樂的姿態(tài)。但是看這封信,不知怎么的,叢靜總有一種不祥之感。以前張曉軍也曾經(jīng)跟自己說過,說做海員的女朋友多么不容易,說你還是離開我,找一個在岸上工作的男朋友吧,這樣就用不著像現(xiàn)在這樣受折磨了。張曉軍說,只有一種女孩子適合做海員的女朋友和老婆。叢靜問是哪一種女孩子,張曉軍說,有受虐傾向的女孩子,最好是受虐狂。叢靜就撲過去打他,說我就是受虐狂,怎么著了,你嫌棄我啊。這些都是他們在一起時說的話,只能算是笑話,頂多算是打情罵俏。但是這種話變成了文字之后,卻突然變重了,重得讓人揪心。她趕緊回了一封郵件過去,要他保重自己,她永遠在好鎮(zhèn)等著他。但是,這封信后,她就再也沒有收到他的回信。她用了很多辦法來找他,給他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寫紙信,沒回音。他就像是去了火星一樣,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那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他離開自己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突然離開自己。
她病倒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家里人說她那段時間有些神神道道的,老是念叨著幾個字:碼頭,船,山洞。醫(yī)生說她這是精神問題,心里壓著事。那一年多的時間,她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只知道日出日落,天亮天黑,如同行尸走肉。后來她的同事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張羅著給她介紹男朋友。她見了十幾個,基本上就是走個形式,見了一面就不想再見了。問她怎么樣,她只是搖頭,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她還在想著張曉軍,此刻任何男人,她都不想見的。但是生活就像一場偶遇,經(jīng)常是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就在同事們已經(jīng)對她死了心,不再管她的感情生活的時候,她的偶遇卻來了。
那次她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照例是老一套,送紅包,聽著饒舌的司儀口吐蓮花,把婚禮弄得熱鬧而又溫暖。她看著新娘的父親牽著女兒的手,把女兒交到新郎的手中。她在想,如果新郎是張曉軍,新娘是自己會怎么樣。他們的婚禮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以前她曾經(jīng)跟張曉軍說過,說如果她結(jié)婚,決不要那種老套的婚禮。張曉軍說,那我們就在船上搞婚禮怎么樣?你穿著白色的婚紗,站在輪船的最高層,我從最低層,一層層走上去。來賓們就站在輪船的各個地方,他們都看著我們。就在我走到你身邊的時候,譚笑拉響船笛,長長的船笛聲,整個好鎮(zhèn)都能聽得到。這個婚禮怎么樣?她說好。他們還設(shè)計了海灘上的婚禮,山上的婚禮,斷橋上的婚禮,連細節(jié)都討論清楚了。
讓她記憶深刻的,還是山洞里的婚禮。就兩個人,不要一個來賓。在夜里,漆黑的夜里,他們來到南山的山洞里。她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等著他來。他不許打電筒,不許帶蠟燭,就憑感覺,憑著她的氣味,找到她,把她接回家。她說,這是最有創(chuàng)意的婚禮。生命本來就像一個漆黑的山洞,我們都在洞里摸索,直到找到另外一個人,光明才會到來。
想到這里,她就笑了起來。她笑得正是時候——一個高個子男人正端著杯子向她走來,他以為她的笑容是給他的。那個高個子男人就是周昌。周昌后來說,她一進大廳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唯有她的臉上是憂郁的。她的憂郁讓他很猶豫,不敢過去,后來終于看到她的笑容,他果斷地端著杯子就過去了。周昌并不知道,在叢靜那里,這個故事有另一個版本:她正想著山洞里的婚禮,突然就看到張曉軍出現(xiàn)在跟前,他拿著杯子,笑瞇瞇地走向自己。她堅定地告訴自己,那一刻,她看到了張曉軍,他兩邊臉上碩大的酒窩,是他最典型的標簽。她說,她的笑容,是給張曉軍的。
和周昌交往不到半年,他們就結(jié)婚了。兩邊的家人都在催。結(jié)婚的那天,沒有想象中的浪漫,他們又復(fù)制了一遍她參加過很多次的婚禮。
那天是個陰天。她起得很早,一大早就要去化妝,但是她的眼睛腫得厲害,化妝師問她是不是籌備婚禮太辛苦了。她沒有回答?;瘖y師不知道,昨天晚上,她一夜沒睡。她一晚上都在給張曉軍寫信。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終,她還是把信刪掉了。她打算徹底地告別過去了。雖然這種決定已經(jīng)下了很多回,但沒有哪一回像這一回這么徹底。
婚禮按部就班地進行,就在父親牽著她的手,準備把她交給周昌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了張曉軍。他坐在靠門邊的桌子上,臉上笑盈盈地,看著她,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他們的目光一接上,他立即站了起來,起身朝門外走去。她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周昌的手,追了過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著她。周昌呆住了,傻傻地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新娘飛奔而去。她盡力地跑著,但是長長的禮服拖慢了她。她眼睜睜地看著張曉軍在自己的眼前,越變越小,直到消失。
這是一年多以來,張曉軍的第一次露面。
當叢靜被人追了回來,回到婚禮現(xiàn)場的時候,她怎么也想不通,他為什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呢?既然出現(xiàn)了,他為什么又要逃走呢?
一個月后的一天,張曉軍又出現(xiàn)了。當時,她剛剛和周昌吵了結(jié)婚后的第一次架。其實也沒多大的事。她承認是自己在找碴。那天她做的晚飯,那盆青菜豆腐湯咸了點,周昌抱怨了她兩句,事實上還是半開著玩笑抱怨的。周昌說,幸好我們是在海邊,不愁沒鹽吃啊。叢靜就發(fā)火了。她借題發(fā)揮,火越來越大,直到摔門而去。她一個人跑到了海灘上,看著最后一點夕陽發(fā)呆。這時,一個長長的影子在面前出現(xiàn)了。那個影子越來越近,直到壓到了她的身上。她這才抬起頭,發(fā)現(xiàn)影子的主人是張曉軍。
此后,每當她下定決心,打算好好和周昌過下去的時候,張曉軍就消失了。每當她和周昌吵架,她感到生活沒有意義的時候,張曉軍就出現(xiàn)了。她感到他在偷窺她的生活。他是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也沒去問他。
13
張曉軍有些日子沒有露面了。叢靜掐指算了算,應(yīng)該有三個多月了。這三個月的日子很平靜。她的肚子越來越高,公婆對她也越來越細心,周昌也越來越體貼。她享受著公主般的待遇。軍軍越來越黏她了。每到吃飯的時候,軍軍都等著她來喂,別人把盤子端到它跟前,它卻只是坐在旁邊,看一眼盤子再看一眼叢靜,并不動口吃。如果過了一會兒叢靜仍不過來,它就會撒嬌地叫著。叢靜只好走過來,象征性地把盤子端起來一下,再放到它跟前,軍軍這才高興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還嗷嗷地叫著,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周昌說,這家伙真沒良心,還是我把它買回來的呢,這么快就忘恩負義了。可在叢靜的心里,她老是覺得軍軍是張曉軍送給她的,甚至有時,她感覺軍軍吃飯的樣子,以及看她的眼神,都像極了張曉軍。
這樣的日子平靜而又滿足。
一個周六的下午,一家人都坐在客廳里,一邊看電視一邊聊著天。他們的主要話題是,這孩子叫什么名字,怎么帶。公公說,得準備兩個名字,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周昌說,這好辦,是男孩子就叫周文,是女孩子就叫周雯。叢靜說,為什么一定要這個“文”字呢?周昌說,周文,叢靜,加在一起,就是文靜。她瞪了他一眼。婆婆主要關(guān)心的是孩子怎么帶的問題。婆婆說,還是我來給你們帶吧,你們工作都忙。兩個方案,第一個方案是我們住在這里,幫你們帶,第二個方案是我們把孩子帶回去,周末的時候你們再過去看。周昌說,我選第一個方案,孩子怎么能離開父母呢。叢靜,你說呢?叢靜說,對。就這么定下來了,沒有任何爭議。叢靜發(fā)現(xiàn),自從她懷了孩子之后,這個家就變得空前和諧起來。
這時,軍軍突然叫了起來。在軍軍的叫聲中,叢靜聽到了門外好像有敲門聲。叢靜摸了摸軍軍,要它安靜下來,再聽,果然有人在敲門。她說,周昌,好像有人在敲門,你去看看。周昌說,沒有啊,我怎么沒聽到啊。婆婆說,對啊,我也沒聽到啊。周昌還說懷孕的女人對什么都敏感,是不是神經(jīng)過敏了。叢靜只好自己去開門。門開了,叢靜看到張曉軍站在門口。他一身泥濘,米黃色的夾克上黑一塊,白一塊。褲子像是在什么地方剮了一下,靠膝蓋的地方破了一大塊。他臉色蠟黃,右邊的酒窩處還有一大塊泥巴。叢靜第一次見到張曉軍這么狼狽的樣子。她趕緊朝他走過去。他塞給叢靜一個手提袋,轉(zhuǎn)身就朝外面走去。她趕緊放下手提袋,追了過去,軍軍一看叢靜出門了,趕緊歡叫著沖了過去,跟在她后面出了門。走出院子的時候,她聽到周昌在后面喊道,叢靜,你到哪里去???你慢一點走啊。
陽光正好。這是秋天的陽光。院子里的菊花開得正艷。院外的野菊花也不甘寂寞,與院里的菊花斗艷。雖然沒有家養(yǎng)的菊花那樣有人照料,但野菊花憑借的是它與生俱來的生存本領(lǐng)。當張曉軍踏著野菊花朝街上走去的時候,叢靜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腳印。他時快時慢,似乎是在有意等自己。其實他不用等自己,叢靜知道他要去哪里。
從南邊到北邊,需要三十二分鐘,但是現(xiàn)在,她需要四十二分鐘。從北邊到碼頭需要三十五分鐘,但現(xiàn)在,她需要五十四分鐘?,F(xiàn)在她是兩個人,何況身邊還有一個一路走一路撒尿標記領(lǐng)地的軍軍。碼頭邊是張曉軍的領(lǐng)地,他不需要標記。過了濠河就是北邊,叢靜走得氣喘吁吁。她靠在橋上的欄桿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據(jù)說,這條河已經(jīng)在這里流了上千年。叢靜想,那么,它見過的事一定很多很多。它應(yīng)該可以寫一部厚厚的歷史書了。和書中的事相比,自己的事或許太微不足道了吧。兩艘小漁船從橋下劃過,劃船的老頭兒神情專注,目不斜視。當年她和張曉軍站在橋上的時候,張曉軍曾經(jīng)說,以后我要買條船,天天和你一起在河上劃。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沒有在濠河里劃過船。張曉軍失信了。
她聽到軍軍在叫。軍軍早就過了橋,站在一棵構(gòu)樹底下,它已經(jīng)標記完了領(lǐng)地,催促著她。軍軍似乎見張曉軍的心情比她還要迫切。她只好喘了幾口粗氣,再接著往前走,軍軍這才心滿意足,歡快地繼續(xù)往前跑。
后來回顧起這天下午的事,婆婆說,命中注定,都是命中注定的。軍軍這么做是有它的理由的,你們也不要怪軍軍了。叢靜想,如果那天沒帶軍軍出來……
但是人生沒有如果?;蛟S是跑累了,或許是到了陌生的地方,軍軍不再拼命地往前跑,它老老實實地跟在叢靜的后面,直到到了碼頭邊。碼頭又讓軍軍興奮起來,它突然從叢靜的后面竄出來,往前面奔去。但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摩托車從旁邊飛馳過來。叢靜幾乎是下意識地沖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還是那間病房,還是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墻,白色的護士服,白色的燈光。屋里還是那些人,她恍恍惚惚地,感覺又回到了那一天。只是這一次,屋里不是愉快的交談聲,屋里人的臉上不是笑容,而是焦急、失望和難過。她靜靜地躺著,回想著下午發(fā)生的事。腦袋卻疼得厲害,她什么也想不起來。周昌率先發(fā)現(xiàn)她醒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婆婆也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道,總算醒了。小靜啊,你嚇死我們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流淚了,疼的。
周昌以為她是難過,趕緊安慰她,不要緊的,你不要難過。孩子沒了,我們可以再懷。只要你沒事就好。
叢靜這才知道,孩子已經(jīng)沒了。
她的眼淚剎那間奔涌而出。這回不是因為疼痛。她突然明白,這事是張曉軍干的。張曉軍一直沒有告訴她,如何處理這孩子。但是他用行動告訴她了。沒想到他這么狠心,比自己還狠心,甚至連軍軍都不放過。
她閉上了眼睛。
14
該有個了斷了。
所有的書信都在一個專用郵箱里。那是他們當初商定的郵箱。她寫的信,收到的信,都在這里。她一封一封地翻看著。
小鏡子:
現(xiàn)在是午夜時分,你應(yīng)該正在睡夢之中吧。此時此刻,我一個人坐在機艙里,周圍都是機器的聲音。我卻覺得,這里實在太安靜了。當你聽到全世界只有一種持續(xù)不斷的聲音時,這就是一種安靜。此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想你。你的笑容,你皺眉頭的樣子,你流淚的樣子,就在眼前晃動。我覺得,你就在我身邊。我想和你說話,有很多很多話想說。
我們的船剛剛經(jīng)過了漫長的航行,穿過了東海,穿過了臺灣海峽。那幾天里我們正好遇上一場風,九級風,不算大,但還是有人暈船了。我們的船你上去過,你覺得很大,可是在大海的懷抱里,它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如果那個時候,你踏著一朵白云往下看,你一定看到,一片落葉在浪尖上飄來飄去。那片落葉,就是我們的楚海輪。好多人暈船,連跑得快都說他有些不舒服。說來很奇怪,我就不暈船,我生來就不暈船。他們說我天生就是個跑船的,也許上輩子就是個海員。風小一點之后,我還去給他們煮稀飯吃。稀飯里要放鹽,嘔吐之后要加點鹽,胃才舒服。
第二天,風終于停了,我問譚笑,風停了,應(yīng)該沒事了吧。譚笑說,你等著吧,還有更厲害的呢。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船不停地上下抖動。那種感覺像什么?楚海輪就像一口炒鍋,而我們就像炒鍋里的豆子,被上下顛來顛去。我終于有些不舒服了。但是我還是控制住了,沒有嘔吐。譚笑說,這叫涌。浪是水上的力量,涌是水下的力量。
遇到事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這個時候,我們更需要的是相互照顧。所有的那些恩恩怨怨,這個時候都一筆勾銷了。大家相互幫助,相互安慰,直到風平浪靜。但是,人最可悲的地方就在此。人類太容易忘恩太容易記仇了。等風停浪消了,斗爭又來了。那天龔軍和廚師小吳打起來了。龔軍說他忍受他很久了,每次故意在他的飯盒里少放米,他總是吃不飽。我記得,當時大風浪的時候,還是小吳給他人端吃的。
好吧,不說這些了,還是想你吧。此刻你應(yīng)該正在做夢吧。希望你在夢里不要夢到我。你有大把的更快樂的事可以夢到。
想你。
你的曉軍
小鏡子:
我猶豫再三,還是想跟你說這句話,請你千萬不要怪我:我們分手吧。記得之前在好鎮(zhèn)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這句話,當時你以為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其實,這個想法由來已久了。你一定以為,我又在哪個港口碰到喜歡的女孩兒了。我可以向你發(fā)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長這么大,你是我碰到的,我最喜歡的女孩兒。你所有的一切都讓我著迷。就算是在睡夢里,也都是你的影子。
那我為什么還是要和你分手呢?因為,我實在太愛你了。我不愿意讓我心愛的人,跟我在一起受苦受難。你沒有在海上航行過,你完全不知道那種感受。沒有岸,看不到邊,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地方。我想起有一次在江上的事情。那天凌晨時分,我正在機艙里值班,突然鈴聲響了,上面發(fā)來指令,后退三。當時船正以前進四的速度航行。按照常規(guī),是不能夠突然從前進四打到后退三的,這樣會損害機器。一定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我按照規(guī)定,從前進四打到前進三、前進二、前進一,再到后退一、后退二、后退三。每次中間只間隔了幾秒。但是還是晚了,我聽到輪船“嘭”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又是一陣鈴聲傳來,輪船不停地前進、后退,上面隱隱約約的還有人吆喝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二副帶著兩個水手抬著一個人進來了,他們都穿著救生衣。接著又是一個,他們一連抬了三個人進來了。這時,老軌也跟著他們進來了。他要我上去休息一會兒。
當時已經(jīng)是黎明時刻了。天蒙蒙亮,借著微光,我看見我們的船隊已經(jīng)解隊了,幾艘駁船拋錨在不遠處的江面上,在我們拖輪的前方,一艘小機駁屁股朝天,翻掉了。
后來大副跟我說,幸虧救得早,人才沒事。我看到那幾個人被抬進機艙時,全身都在發(fā)抖。要知道,那是12月份,江水刺骨啊。
到了海上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在海上也發(fā)生這樣的事故,那我們就只有等死了。我可不想有一天,當你眼巴巴地等著我歸來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成為一個寡婦了。
親愛的,忘掉我吧,自己幸福地活著。
流淚的曉軍
小鏡子:
我宣布,我正式宣布,我鄭重地宣布,收回前天寫的那封信。
那封信是我在發(fā)瘋的情況下寫的,不算數(shù)。精神病人的話是不算數(shù)的,這個你是知道的。精神病人殺了人都不算犯罪嘛,對吧?寫上一封信的時候,我就是個精神病人。那個時候,我壓抑,我難受。在船上,幾乎隔幾天就要發(fā)一回瘋,請你理解。
我怎么能離得開你呢?我現(xiàn)在在船上的所有動力,就是等著到好鎮(zhèn),去見你。從海上到好鎮(zhèn),隔著千山萬水,但是只要有你在,我就有了前進的動力。
我們船經(jīng)過了幾天幾夜的航行,到了廣東的一個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比好鎮(zhèn)還小。到處都是荔枝,村里人去鎮(zhèn)上都是騎摩托車,在碼頭上就停著很多輛摩托車,等著搭載過路的客人的。我們就是坐這種摩托車去鎮(zhèn)上的。我們在馬路上飛馳,兩邊都是整齊的稻田和一排排荔枝樹。突然就有一輛摩托車從后面跟上來,車后面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司機問我們,先生,要人陪嗎?我當然不要。有你在,我怎么會看得上別的女人呢?后來在吃飯的時候,還時不時地有女孩兒過來問我,先生,要陪吃嗎?我就問她,怎么陪?她說,五十塊錢。我說,你的意思就是,你跟我一起吃飯,我付錢,我還要另外給錢你?她說,是的。我說,那我不是有病嗎?
哈哈哈,好玩吧。后來回船后我才知道,我們船上還真有幾個人找了女人陪的。有的還不光是陪吃,聽說還干了別的。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有的都有老婆孩子了。
老軌以前經(jīng)常有一句口頭禪:在家的時候,老婆是你的;出去了,老婆是誰的,你管得了嗎?他們都相信,自己出去了,老婆在家肯定閑不住的。但是我不相信。我的小鏡子不是這樣的人。
唉,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里,我突然又難受起來了。就說這么多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說。我給你帶禮物了。你知道是什么嗎?是一大枝荔枝。什么叫一大枝荔枝知道嗎?就是一整枝荔枝樹枝,上面結(jié)滿了荔枝。還沒吃過新鮮的荔枝吧。不過,回船上之后,老軌跟我說,別往回帶了,等船回去的時候早壞了。我們替你的叢靜吃了吧。就這樣,荔枝沒了……
想你的曉軍
小鏡子:
今天我必須跟你說說老軌的事,再不說,我都要崩潰了。
還記得以前跟你說老軌的事嗎?她老婆偷了人,他也經(jīng)常在外面找女人。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還是一個變態(tài)的人。
有一天,我聽到秦朗跟我說,老軌心理變態(tài)。我還不相信。秦朗說,老軌總在自己身上劃刀子,每次干了壞事就在自己身上劃一刀。我以為他是開玩笑呢。誰知道有一天,我們在機艙里修機器,那天天很熱,機器都停了,機艙里又沒有空調(diào),老軌就把上衣脫了,結(jié)果,我看到老軌的肚子上,一條一條的,都是傷疤。就像爬了很多條蚯蚓一樣,惡心死了。我趕緊跑到衛(wèi)生間里,我怕自己會吐出來。海上那么大的風浪我都沒吐,這回我差一點吐了。當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場噩夢,夢見老軌拿著刀,往我身上捅。我硬是被嚇醒了。
要是別人也就算了。老軌可是我的頂頭上司。
船上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有一次龔軍跟我說,他殺過人。我以為他開玩笑呢,誰知道他又說了一遍,還把細節(jié)都說了,說他拿著一把匕首,趁著別人睡著的時候,一刀就插進了別人的心臟,別人叫都沒叫上一聲。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眼里閃著兇光,一副很興奮的樣子。那樣子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是吹牛。你不知道,一個人,大半夜的時候單獨面對你,說這些話時,你會是什么感覺。我感覺他會隨時掏出一把刀來,給我一刀。
小鏡子,我真有些受不了了。我真的不想天天面對這些窮極無聊的人了。抽煙,喝酒,打牌,談女人,吵架,就這些事。我不喜歡,我都不喜歡。我想上岸來。可是上了岸,我又能干什么呢?好歹船上工資高一些,家里還等著我給他們寄錢買種子農(nóng)藥呢……
唉,真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不跟你說,我又能跟誰說呢?
算了,過一天是一天,還是開心一點吧。
你的不快樂的曉軍
小鏡子:
今天要跟你說一點要緊的事。
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不知怎么的,我們突然談到了沉船的事。當時,我們剛剛從電視上看到一個消息,國外的一艘船在大西洋沉沒了,一艘十幾萬噸的巨輪啊。當時我們幾個,我,譚笑,跑得快,老軌,龔軍,對了,還有秦朗,就聊起了這件事。說十幾萬噸的船說沉就沉,那我們楚海輪,才四千五百噸,哪里禁得起事啊。
你還記得上次在好鎮(zhèn)的時候嗎?我們船停的時間比較長。當時你問我為什么,我沒跟你說,怕你瞎擔心。我們停的時間長的原因,是舵出了問題。我們停在好鎮(zhèn)檢修。后來一直也沒有配到合適的零件,還是老軌親手車的螺栓。以前我是從來不擔心船會沉的,但是這次事后,我擔心了。萬一在海上的時候,哪個機艙突然出了問題呢?萬一遇到風浪的時候,主機突然出了問題呢?那我們只能等死。
那天幾個人談到這件事,跑得快就問,我們的船要是真出事了怎么辦?老軌說,沉就沉唄,埋在大海里,有什么不好啊,還不要火葬費,也不要墓地費。現(xiàn)在的墓地,貴著呢。秦朗就說,老軌你是活夠了吧,我還沒活夠哦。老軌就說,我是活夠了,這輩子該享受的都享受了。夠了。他們都不知道老軌話里的意思,老軌說的是反話,他說的享受是指痛苦。譚笑就說,生死有命,也沒什么好擔心的。龔軍這個時候說,我可不希望這樣死,死得不明不白,我還有重要的事沒做呢。跑得快就問我怕不怕,我說,我不知道。
其實我心里還是怕的。但是我更多的是擔心。在船上這些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船上的這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二十幾個人,現(xiàn)在都分成幾派了。我很贊成龔軍的話,我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我今天把這些話都告訴你,是讓你見證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事了,至少還有個明白的人。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我們這些人在船上沒事干,就喜歡七想八想的。你們家曉軍我,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好了,他們叫我吃飯了,就寫這么多了。
好好愛自己。
你的曉軍
叢靜坐在書房里,一封封地翻看著這些書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好多次,她都想按下刪除鍵,但還是舍不得。她回想這幾年發(fā)生的事,再看看這些信,突然明白了,張曉軍就像一個快暈過去的人,不停地在用針扎自己,以免自己真的暈過去了。而她,就是他的那根針。那他呢?生活如此平淡無奇,所有人都一樣,他在我庸常的生活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呢?
后來周昌進來了,周昌看到她滿面淚痕,問道,你怎么啦?還在傷心嗎?不要緊,以后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她趕緊擦掉眼淚,沒什么,剛剛看到一則新聞,太可憐了。周昌說,好啦,早點睡覺了,你的身體還沒復(fù)原,你要好好休息。失去孩子之后,周昌似乎并沒有怪罪她,反倒比以前對她更關(guān)心了。她突然想撲進他的懷里好好哭一場。
在關(guān)上了電腦之前,她再次看到了郵件里面的那張照片:張曉軍站在輪船的甲板上,看著她,笑瞇瞇的,臉上的兩只酒窩清晰可見。在他的身后,是藍得讓人心驚的天空,和藍得讓人心醉的大海。
15
一大早,公公婆婆就搬走了。他們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行李。幾個月前,兩個老人像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大包小包地提著各種裝備來了,他們滿懷著信心準備收獲一個孫子,結(jié)果卻鎩羽而歸。雖然他們心里滿懷悲痛,但還是再三安慰叢靜,不要難過,要養(yǎng)好身體,再重新懷孕。
失去了軍軍的日子,叢靜只有一個人上街閑逛。黃昏時分,她穿過濃密的灌木叢,從構(gòu)樹和刺槐樹編織的樹網(wǎng)里露出頭來,看著陽光下的好鎮(zhèn)。秋天的好鎮(zhèn)特別寧靜,那些海上來客們,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不見了蹤影,似乎全鎮(zhèn)只剩下了本地居民。張曉軍該是和他們一起消失的吧。海員們喜歡的就是好鎮(zhèn)的寧靜,但是當他們來了,好鎮(zhèn)就不寧靜了。叢靜不知道,他們是打擾了好鎮(zhèn)的生活,還是裝點了好鎮(zhèn)的生活。
賣菜的大媽在有氣無力地叫賣著堆放在地上的蘿卜,好鎮(zhèn)的蘿卜很便宜,才六毛錢一斤。剛剛放學(xué)的小孩子們一路打鬧著。自行車和摩托車相互謙讓著過街。老大爺還在濠河邊散步,臉上的皺紋比濠河還深,他讓好鎮(zhèn)變得更加滄桑了。
到了濠河邊時,叢靜停了下來,她愣住了。在河邊,她看到了兩個人:小梅和譚笑。小梅長胖了,頭發(fā)也變成了齊耳短發(fā),但還是那張喜歡笑的臉,仿佛一笑春天就來了。譚笑還是那個樣子,他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樣子:牛仔褲,平頭,頭上一頂黑色的棒球帽。他們正手牽著手,在河邊漫步。一副恩愛的樣子。叢靜突然感覺心里酸酸的。還是譚笑先發(fā)現(xiàn)她的。接著小梅就看到了她。她撲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叫道,哎呀,叢靜啊,總算見到你啦。我正準備找你去呢。你怎么瘦了?還黑了?你過得怎么樣?好半天,叢靜才從口里擠出一個字:痛。
小梅這才松開了她,仔細地看她的臉,那張多年以前曾經(jīng)青春的、明媚的臉,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幾個褐色的斑點,眼角也有了魚尾紋,她黑了,瘦了。她的臉適合飽滿一些,飽滿才是她應(yīng)有的容顏。現(xiàn)在,那張臉上,還流著淚。小梅幫她擦眼淚,她固執(zhí)地推開了小梅的手,自己伸手擦掉了眼淚。這證明她已經(jīng)不是六年前的叢靜了。她說,六年了,這些年你們都到哪里去了啊?
小梅說,六年前,楚海輪沉掉后,譚笑就沒有再上船了,我們?nèi)チ怂睦霞?,在那里開了個副食品店。我是掌柜的,他是店小二。真沒想到,他做生意還真有兩下子,我以前就沒看出來。
后面的話叢靜都沒有聽進去,她只看到小梅的兩片嘴唇在不停地嚅動。好半晌她才說,你說什么?楚海沉掉了?
是啊。你還不知道啊。小梅說,慘啊,全船二十四個人,就活下來兩個。
叢靜說,那張曉軍呢?
譚笑走了過來,搖著頭,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六年前,他走了。他是救生筏上最后一個走的。
頓了頓,他又說道,臨走前,他要我?guī)Ь湓捊o你,他說,你是對的。
走了?六年前就走了?叢靜機械地重復(fù)著他的話。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黃昏,他們站在輪船的駕駛臺上說過的話。
遠處路過的輪船響起了長長的笛聲。她問張曉軍,輪船的笛聲,都有什么含義嗎?張曉軍跟她說了很多,大部分她都不記得了,但是有幾樣她一直記得。一長一短又一長是我希望與你聯(lián)系,一長一短又一長一短是同意對方要求,而七長一短是最不愿聽到的,是要棄船逃生。張曉軍說,以后你想我的時候,就拉一長一短又一長,我肯定會回一長一短又一長一短的。他說得像繞口令,但她卻清楚地記住了。
于是她輕輕地拉響自己的船笛,是一長一短又一長。半晌,她的耳邊回響的,卻是七長一短。
她不知道,他的話,和譚笑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或許都是真的。
世事難料。多年前那個美麗的黃昏,當他們站在輪船的甲板上,暢想未來的時候,叢靜不曾想到,多年以后的另一個黃昏,她要一個人,獨自空洞地走向過去。
【作者簡介】 丁伯慧,1973年生,安徽懷寧人。在《十月》《大家》《北京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數(shù)十部。曾被《小說選刊》選載及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第三只手》《過淶灘》等六部。另有專著《創(chuàng)意寫作》出版。獲新屈原文學(xué)獎、重慶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