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十八班
在藍月兒的記憶里,清原中學永遠是一副滿面滄桑的老人模樣,坐北朝南,四面用夯土墻圍起,開兩扇七扭八裂的大鐵門,里面全是土木結構瓦房,走進大門,迎面一排校務辦公室。往后走,先是一排接一排的教室,兩側是臭氣熏天的男女廁所。再往后,正面是學生食堂,兩側是男女生宿舍,最后是操場。留在藍月兒記憶里的還有操場后面的圍墻,墻外是空曠的田野,只有正北面是一片生產隊的蘋果園。其余兩面靠墻處有幾棵野生雜樹,無非洋槐樹、臭椿樹、枸桃樹之類。雨水多的時候,這些樹像茂盛的頭發(fā),在墻外瘋長,一到天旱無雨,又干黃干黃,在風中搖晃。土墻豁豁牙牙,有幾處被學生攀爬出的印跡,白白光光的。每逢下連陰雨,圍墻間或倒塌幾處,等天放晴,會有幾個臉色黝黑的漢子,大概是附近農民,懶洋洋走來,將坍塌的黃土翻到兩旁,架上木椽,再將黃土填進去,提起碗大的生鐵杵子,哼喲嗨喲地喊得熱鬧,卻砸得有氣無力,木椽上下翻,幾堵新墻就補起來了,上面版痕清晰,像給圍墻縫了個補丁。有一次,筑墻號子聲響起時,帶語文的魏老師停下了正講的課文,話題轉到了筑墻,說:這就是版筑術,原始社會晚期已經開始使用,很古老。隨口吟一句:傅說舉于版筑之間。然后講版筑術對人類的意義,最后歸結到孟子那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激勵大家刻苦學習。藍月兒想的卻與魏老師不一樣:有了版筑術,就有了圈人的法兒,她和她的同學就被這豁豁牙牙的圍墻圈了兩年,只有規(guī)定的時間才能出去。有幾次,她很想學男同學的樣子,趁黑夜從圍墻豁口翻出去,去外面痛痛快快地玩一會,到底是個女孩子,沒那個膽量。
記憶深刻的還有宿舍。清原中學的學生宿舍共有六排,中間用一條滾磚馬路隔開,將宿舍分為東西兩部分,男左女右,男生在西,女生在東。馬路兩旁是挺立的白楊樹,藍月兒喜歡聽微風吹來時,白楊樹葉嘩嘩作響的聲音。每天上完晚自習,藍月兒和她的同學會沿著這條馬路,伴著風吹白楊樹葉的聲音走回宿舍,當時并沒有感覺到什么,只是喜歡,現(xiàn)在回想,很詩意。所有宿舍結構都相同,兩間土坯房,里面是兩排土炕,靠北墻的土炕睡十人,靠南墻因為有門,土炕短點,睡八人。藍月兒自己睡北面土炕的西墻角,算是宿舍里較好的位置。晚上睡覺,大家在土炕上一條條排開,頭一律朝外,花花綠綠的被子下,少女們或瘦小或豐腴的身體隆起,迤邐連綿,像一座座山峰,蔚為壯觀。墻上揳有同等數量的木橛子,每人一只,掛著顏色各異的布袋,里面裝的是星期天從家里帶來的吃食,有罐頭瓶裝的咸菜,灶火窩里烤的坨坨(干餅子),最多的是饃,麥面的叫白面饃,包谷面的叫黃面饃,其他雜面的,名稱也用顏色代替,高粱面的叫紅面饃,綠豆面的叫綠面饃,晉南農村盛產小麥,面食發(fā)達,卻沒有窩窩頭之說,只有饃。同學家境怎樣,根據饃的顏色就能看出來。天漸熱,一個多星期下來,無論什么顏色的饃都發(fā)霉變干。學校每天只有兩頓飯,早晨九點半一頓,下午兩點半一頓,沒有晚飯。正長身體的中學生到晚上就扛不住,盡管是女孩,睡覺前肚子一樣餓得咕咕叫,就有人光身子起來,從墻上的布袋里悄悄拿出一塊干饃,躲在被窩里啃,咔嚓咔嚓,老鼠偷食一樣,動靜很大。過去這么多年,藍月兒想,吃了那么多年霉變食物,也沒見誰吃出病來,鄉(xiāng)下孩子的胃真皮實,那么通情達理。
清原中學是個歷史悠久的學校,據說始建于宋代,叫清原書院。清末,由某國傳教士改為清原中學,分為初中、高中兩部,學制各三年,幾十年來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是清原鎮(zhèn)無可置疑的最高學府。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后,只設高中,學制兩年,分為文理兩類,清中十八班是七七屆文科畢業(yè)班,共有六十四名學生。高二代課老師四名,分別是班主任兼代語文課的魏士奇老師、代數學課的徐方進老師、代歷史地理二科的郭宏達老師和教導處副主任兼代政治課的翟同安老師。一九七九年高考,是高考恢復后的第三次考試,實際距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試不到兩年時間,學生知識水平還很低,外語考試不算分,只作參考,清原中學和一般鄉(xiāng)村中學一樣,不專設英語課,沒有專門的英語老師。
在藍月兒印象中,四位老師各具特點。班主任魏士奇老師是四位老師中最年輕的一位,三十五六歲,風度翩翩,長相清瘦,長臉,額頭正中長一顆黑痣,戴深度近視眼鏡。最讓藍月兒難忘的是那一口京腔,許多學生都卷起舌頭,模仿魏老師的兒化音。在清原中學的學生口中,魏老師是個風流情種。魏老師是地道的老北京人,北京某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原本在北京工作,與住同一條胡同的一位女孩熱戀。后來,女孩來清原公社插隊,魏老師相思難挨,放下原來的工作,要求調到位置偏僻的清原教書,已經六七年了,兩人還沒修成正果。十八班同學都知道,魏老師的熱戀對象叫程英,插隊地點就在本班同學胡世榮的村子。程英屬于那種很張揚的女孩子,皮膚白皙,身材苗條,身上那種村里女人沒有的氣質,不知吸引了多少鄉(xiāng)下男孩的目光。高一第一學期,程英常來學校看魏老師,沿著學校中央那條磚鋪的馬路,娉娉婷婷一路走來,來到魏老師宿舍前,隔窗喊一聲:士奇,我來了。京腔京韻,清脆動聽,男生聽了卻笑,跟著學,調皮些的,看見某位女生也喊:××,我來了。藍月兒就被胡世榮這么喊過。魏老師也常去村里看程英,村里女人看見魏老師慢吞吞,蔫不嘰嘰的老夫子相,都說魏老師配不上程英。聽說魏老師從北京追到清原的事后,又嘖嘖稱奇,說這是個真男人。程英只比十八班學生大七八歲,活潑好動,喜歡音樂舞蹈,高一時,學校組織歌詠比賽,魏老師將程英請來輔導,僅三天時間,程英的氣質就影響了十八班女生,以后,藍月兒甚至模仿程英走路。沒想到,僅過了幾個月,高一第二個學期,程英調回北京,魏老師卻留在清原公社繼續(xù)教書。
藍月兒記憶最深的是教導處副主任、兼代十八班政治課的翟同安老師。后來,藍月兒與同學們聚會時回憶,所有老師中,翟老師最具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氣質,一本正經,一臉嚴肅,灰白的頭發(fā)梳成大背頭,油光錚亮,挺起筆直的腰板,背起手,從校園里走過,就帶一股肅殺氣,像公社干部,又像村學究。在清原中學,翟老師屬老教師,五十多歲,大學哲學系畢業(yè),一嘴黃牙,一口土話,兩片厚嘴唇,卻將深奧難懂的哲學課講得形象生動。藍月兒很喜歡聽翟老師講課,哲學中的“由量變到質變”,藍月兒一開始怎么也弄不明白,后來翟老師舉了個例子,說:大家都見過禿子吧?想想,假設禿子是一個概念,某人頭發(fā)一天天脫落,漸漸稀疏,越來越少,但是,哪怕他頭上還有一根頭發(fā),都不能算真正的禿子,最后,連那一根頭發(fā)也脫落了,由量變發(fā)生質變,就是個禿子了。又一次講起宇宙,翟老師說:在哲學定義中,宇宙無限大,那么,宇宙的中心在哪里呢?這個問題好像很難回答,其實很簡單,我說:就在你的腳下,你到哪里,宇宙的中心就在哪里,想想,你該有多了不起,因為,以你為中心,往哪個方向都是無限的。還有,世界的中心在哪里?中國古人認為,中國是世界中心,這沒錯,因為地球是圓的,哪一個點都是中心,同理,你的腳下也是世界中心。雖然喜歡翟老師的課,大部分同學卻不太喜歡翟老師,因為一下課,翟老師就是另外一個人,太嚴厲,太沒有人情味。畢業(yè)二十多年后,清中十八班同學第一次聚會,好多同學都不主張請翟老師,第二次聚會前,藍月兒堅持,才把翟老師請來。因為,她知道翟老師其實是個慈祥善良的長者。
藍月兒不喜歡上數學課,高考時,數學才得了十八分,過去三十多年,對代數學課的徐方進老師印象模糊。只記得徐老師當年四十多歲,總穿藍色中山裝,身上一塵不染,上課空手來,從不帶課本,卻能準確地說出課本哪一頁,第幾道題怎么說。上幾何課,也從不帶圓規(guī)、三角板之類的教具,有時講著講著,背對黑板,突然一伸手,刺喇一聲,用粉筆利索地畫出一個圓,與用圓規(guī)畫出的竟一模一樣。真圓啊。這種絕技,讓不少同學嘆為觀止。
代歷史、地理課的郭宏達老師最欣賞藍月兒,曾要求藍月兒當課代表,藍月兒也確實當過幾個月,后來因為又當副班長,又當學習委員,忙不過來,才換了佟麗。郭老師在幾位老師中最老相,同樣五十多歲,看起來像七十多歲的人,中等個頭,微胖,謝頂,方臉,也用土話講課,卻一字一頓,沒翟老師講得生動。每次上課,藍月兒總感覺郭老師光光的腦門在眼前晃,后來,同學聚會時,藍月兒才知道,翟老師和郭老師關系最好,兩人喜歡開玩笑,上政治課翟老師舉的那個例子,就是取笑郭老師的。那堂課后,胡世榮看見郭老師的光頭就嘻嘻笑,小聲說:還沒有由量變發(fā)生質變。
四位老師中,翟老師和魏老師與十八班同學接觸最多。二十多年后清中十八班同學聚會,大家每次必請的反而是代數學的徐老師和代歷史、地理課的郭老師,魏老師后來又追隨戀人調回了北京,請不到。翟老師還在,已經八十多歲,耳聰目明,身體硬朗,卻有兩次沒請,原因與調查處理“1018”事件有直接關系。
藍月兒和1018事件
“1018事件”的發(fā)生過程極簡單。
一九七九年五月六日,本來是個平常日子,要說稍有不同的話,只有一點,按照農歷,那天立夏。不過,天還像平時一樣藍,漸熱的天氣,將校園里到處氤氳出槐花香。離高考只剩下整整兩個月,為全力備戰(zhàn),學校規(guī)定,每兩星期放一次,叫放大星期,不放的那個星期日,午飯后自由活動,可以洗洗衣服,清理清理衛(wèi)生,不得離校,愿意學習的可以去教室,晚六點半照常上自習。事情就發(fā)生在這個時間段。上晚自習前,藍月兒一進教室,就看見趙海濤趴在課桌上嗚嗚哭。清中十八班六十四名同學中,趙海濤個頭最矮,上早操排隊永遠第一排,長得也像小孩,大腦袋,小平頭,圓圓的娃娃臉上,一雙比例不協(xié)調的大眼睛滴溜轉,怎么看都不像個高中生??墒?,這家伙學習好,每次考試都名列年級前十,說話也老氣,像個小大人。這回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哭得那么傷心?教室里亂哄哄的,大家都在議論,沒一會,在幾位同學追問下,趙海濤停止了哭泣,大腦袋一晃一晃,嘴一咧一咧,總算將事情講清楚了。
趙海濤丟錢了,本想交伙食費的錢被人偷了。放在桌斗內,夾在《歷史地理復習大綱》里的十元一角八分錢,一分不剩全部被人拿走。其中有當時最大面額的十元紙鈔一張、一角紙鈔一張、五分紙鈔一張、二分紙鈔一張、一分硬幣一枚。趙海濤說出這組數字時,教室里好像有種怪怪的味道,關心詢問趙海濤的幾個同學反倒十分尷尬,怕染上晦氣般,悻悻回到自己座位。教室里亂哄哄,趙海濤哭得更傷心,其他人議論得更起勁。
事情壞在班主任魏老師沒進教室之前,教導處副主任兼代十八班政治課的翟老師先來了,把本來的班級內部事件升級為全校大事。這時候已經到了晚自習時間,翟老師的水晶石茶色眼鏡片先在窗外閃,一瞬間就閃到了講臺上,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翟老師雖代十八班政治課,工作卻以教導處副主任為主,負責全校學生政治思想和生活紀律,平時總背著手在學校轉,茶色鏡片下一雙不大的眼睛,鷹隼般盯著每一位同學看,加上那張黑臉和刮得鐵青的胡茬,清中每一屆學生對翟老師的印象都很深,覺得他很適合抓學生紀律。這一回,翟老師像嗅到了獵物,問明事情后,對趙海濤說:你跟我來。說完背起手,先走出教室,臨出門時,又回頭朝教室里掃一眼,意味深長。趙海濤低著頭,抹一把眼淚快步跟出了教室。
翟老師的調查十分認真,先將這次偷盜事件定名為“清原中學十八班1018事件”,簡稱“1018事件”,第二天,利用上政治課時間,專門講了這件事,神情肅然,話語嚴厲,說這件事在全校影響極壞,不光是十八班的恥辱,也是清中的恥辱。校委會研究決定,一定要嚴肅查處,必要時,會請當地派出所介入。當天下午,學校召開全校師生大會,校長又講了這件事。一時,班里氣氛驟然緊張,有種殺氣騰騰的感覺。以后的一周時間內,清中十八班共有三十余名同學先后被叫到翟老師辦公室兼宿舍詢問調查。因為班長常世俊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找人問話,由副班長兼學習委員藍月兒代為通知。每天吃完早飯,翟老師就將藍月兒叫去,交給一張列有幾個人名單的紙條,讓她在下午自由活動時間按順序通知名單上的人,晚自習后,再去翟老師房間一趟,匯報班里同學對這件事的議論。藍月兒很不愿意做這樣的事,每次通知人,會悄悄走到要叫的人面前,小聲說:翟老師讓你去。被叫的同學馬上慌亂起來,迎著滿教室的目光,很無辜的樣子,放下課本,目光癡呆,低頭走出教室。那一周,藍月兒是班里最不受歡迎的人,像個災星,甚至被有些同學譏為“狗腿子”“女特務”“巫婆”。藍月兒很委屈,其實她什么也沒做,沒向翟老師說過任何一位同學壞話,就是跑腿叫人。
事情最終雖然沒有結果,在翟老師無數遍的調查詢問和大家的相互猜疑中,還是有幾個人被列為懷疑對象。最出乎意料的是班長常世俊,還有林蘭弟、胡世榮、佟麗、劉紅梅。
高中兩年,留給藍月兒的傷心事有兩件,頭一件微不足道,宿舍門前空地上的打碗花還是嫩芽兒時,她就天天看,下了雨看,太陽紅了看,還悄悄澆過幾次水,只覺得綠生生長得可愛,卻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植物,眼見長出了細細的蔓,嫩嫩的葉,又長出了花蕾,一天清晨,終于開出了花瓣,她站在那朵孤獨嬌弱的花前仔細看,才知道是打碗花。那會兒,她被這種鄉(xiāng)間常見的小花感動了,淡紅色的花朵那么嬌弱,可憐兮兮,躲在一顆白楊樹下,花蕊卻那么驚艷,花瓣也那么美麗,灰禿禿的校園好像頓時有了亮色。在村里隨爹媽去地里時,她見過許多野花,只有打碗花讓她心疼,有種憐惜的感覺,甚至會想到林黛玉。沒想到早飯前還開得艷麗的花,早飯后不知被誰摘去了,為此,她傷心了一整天,傷心到深處,淚水在眼眶里轉。藍月兒這輩子傷心流淚的次數不少,為一朵花兒流淚,只有這一次。第二天,打碗花又開了許多,一時,宿舍門前姹紫嫣紅了,她自己也摘了一朵,夾在書頁里,幾天后花朵干枯變黃,被夾成扁平狀,她仍舍不得扔,直到現(xiàn)在還夾在那本厚厚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已成為標本,承載著她整個少女時代和高中兩年的記憶。
另一件傷心事就是“1018事件”,她沒有刻意去記,卻總夾在她記憶里,同樣也成了標本。她不想讓這件事將本來還算溫馨甜蜜的兩年高中生活,弄得苦澀沉重,想忘掉,卻總做不到,隔段時間,就會跳出來折磨她的神經。有一次,她給學生上作文課,講一篇文章,叫《童年記憶》,一句很富哲理的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也弄不清這樣的話從什么地方來,她說:記憶是一副調和劑,可以將苦難的生活制成純美的佳釀,也可以將美好的生活調成一杯苦酒;可以將苦難變成一朵美麗的鮮花,也可以將美麗的鮮花變?yōu)楦煽莸臉吮尽O抡n后,她想,可能是“1018事件”在腦子里盤踞的時間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感想。以后,與同學、朋友交往,甚至連與丈夫的家庭生活,她都選擇一種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有時候才發(fā)生過幾天的事,都影影綽綽模糊不清了。
大學畢業(yè)后,藍月兒一直在畢業(yè)的那座古城當教師,日子過得很滋潤。丈夫老蔣先在行政機關當干部,后來棄政從商,有幾年賺得盆滿缽溢,把老婆當貴婦養(yǎng),也是藍月兒長得雍容,就真有了貴婦氣質。按照團支部書記惠況的說法,藍月兒是個天生有福氣的女人,什么事都懵懵懂懂,比如:去大點的城市連方向也弄不清,要人陪。又什么事都瞞不過她,身上既有知識女性的高雅,又有貴婦的高傲,雖是五十多歲的女人,仍不失風韻。每次聚會,什么也不說,同學們照樣圍著她轉,愿意和她交談,還像當班干部時一樣受尊重,加上當年在“1018事件”中的特殊身份,結果,她這個對什么事都馬馬虎虎的人,卻對大家諱莫如深的“1018事件”了解最多,但她不愿意深想,在她腦里,這件事還像當年一樣,亂糟糟,沒有一點頭緒。再說,過去四十年了,理出頭緒又能怎樣?
藍月兒直到現(xiàn)在還時常被丈夫嘲諷,說她身上帶幾分憨氣。小時候,爺爺、奶奶、爹、媽,連同大不了幾歲的姐姐都叫她憨女子,又說憨人有憨福。以后的生活似乎證明了這一點,她是姐妹四人中家庭狀況最好的,一生從沒有考慮過錢的事,丈夫老蔣也對她恩愛有加。當著三位姐姐的面,她承認,恰是身上的憨氣成就了自己。她說的憨,并非真憨,只是省事遲,不諳世事。學生時代,有了這種憨,讓她根本不去理會同學間的是非,仿佛生活在化外世界,一門心思學習。后來參加工作,她從來與世無爭,不理會同事間的恩恩怨怨。直到三十年后同學聚會,聽大家談論中學生活,才醒悟,嘖嘖稱奇,說: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咱們班還有那么多花花事呀。
其實當時班里發(fā)生的許多事都與她有關,有些事甚至還因她而起,她硬是懵懵懂懂,視而不見,后來經同學們一說,才恍然大悟。
清中十八班的同學聚會,藍月兒參加過三次。每次面對這些老同學,藍月兒都感嘆歲月催人老。三十多年過去,當年的稚嫩少年都現(xiàn)出老態(tài),皮膚松弛,身材臃腫,藍月兒算是女同學中比較注意保養(yǎng)的,身材也無可避免地走了形,眼角的皺紋平時若隱若現(xiàn),表情稍一夸張,會若魚尾一樣扇開。按年齡算,都是過了更年期的女人了。當年在十八班準備高考時,他們可都是一群正處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藍月兒回想,為什么當年就沒有一點青春期的躁動,不記得誰明眸皓齒,亭亭玉立,雖然他們與所有的少男少女一樣,男生臉上長出了青春痘,唇上長出了黑黑的茸毛,女生乳房已經微微挺起,臀部變寬,有了女人味,有的女生偶爾還不小心將經血浸出來。一九七九年五月,藍月兒剛過十七歲生日,農村算年齡都按虛歲,就是十八歲的少女了。她媽在這個年紀,已經有了孩子??伤踔翛]有感覺到自己是個女孩,只有當月經來臨時,才意識到男女的不同。她想:作為一個長相不錯的女孩,高中兩年,自己對哪個男孩產生過愛戀呢?沒有。對哪個男生產生過好感呢?想了又想,只有常世俊,她喜歡和常世俊在一起的感覺,喜歡他笑起來時上揚的嘴角,喜歡他說話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和身上那股小男生的氣息,僅此而已。與同學聚過幾次,聽大家談各自的高中生活后,她想明白了,其實,是不顧一切、不要命的學習態(tài)度掩蓋了他們的青春年華,高考前的焦慮,潛意識中對未來命運的擔憂,像一把利刃,將每個少男少女都閹割成了中性人。事實上,那時候大家身上的荷爾蒙正在瘋狂地分泌,人人都躁動不安,單調枯燥的生活像當年黑白兩色的衣著般,遮蔽了他們的性別,那兩年,他們只為一件事而活著,就是學習再學習,然后逃出貧窮可怕的農村,過上城里人的體面生活。這樣簡單而崇高的目標,用這種單調枯燥的方法實現(xiàn),難免會出錯。更糟糕的是,帶他們課的是一群中老年教師,這種年齡的人,無論做什么職業(yè),荷爾蒙都正在一點點消失,身體機能開始紊亂,沒有了激情的男女,剩下的只是理性,帶來的是性情乖張,刻板嚴厲,所謂的“1018事件”,其實是青春期與更年期碰撞的結果,從發(fā)生到處理,都包含著青春期的躁動和更年期的古怪。
這樣解釋“1018事件”對不對呢?藍月兒吃不準,覺得過于簡單。那又怎么解釋呢?藍月兒想得頭疼,干脆不去想。
重點懷疑對象常世俊
當年翟老師放著團支部書記惠況不用,讓藍月兒通知懷疑對象,就是看中了她的懵懂,嘴嚴,不背后議論人。現(xiàn)在分析,也算歪打正著,找對了人。翟老師列出的幾位重要懷疑對象,都和藍月兒關系親密,超出了一般同學的友誼。
常世俊是在事情發(fā)生的當晚自習后,就被翟老師叫去詢問的。這是藍月兒第一次去叫人。那天下晚自習后,同學們一哄而散,急著上廁所、回宿舍。翟老師一臉嚴肅,背手站在去廁所必經的馬路上,擋住了藍月兒,說:你去找一下常世俊,我要和他說一下丟錢的事。藍月兒以為,常世俊是班長,翟老師是要他協(xié)助調查,就老老實實去了,到男宿舍門口,大聲喊:常世俊,翟老師讓你去一下。這是她在這件事上,唯一一次朝懷疑對象大聲喊。以后,每次接到翟老師的通知名單,她都會悄悄地找到人,盡量選個沒人的地方,輕聲轉達。許多年后,她才明白,這樣做,實際增加了整個事件的神秘氣氛,好像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鬼鬼祟祟,無端加劇了同學們的誤解。
那天晚上,常世俊從翟老師那里回來后,在操場后的白楊樹林里轉了很久,快十二點才回到宿舍,第二天,雙眼紅腫,面色發(fā)暗,明顯一夜沒睡好覺。還沒到上午,大家都知道常世俊被確定為頭號懷疑對象。原因簡單卻頗具說服力,他和受害人趙海濤同桌,是唯一知道趙海濤將錢夾到《歷史地理復習大綱》中的人。更重要的是,趙海濤一口咬定,就在那個時間段內,常世俊曾在他的桌斗內找過東西。
事發(fā)當晚,常世俊被翟老師叫過之后,第二天又叫過兩次,第三天還叫過一次,每次從翟老師那里回來,都心事重重,呆呆的,對著墻壁發(fā)愣。第三天下午有同學發(fā)現(xiàn),常世俊甚至從學校圍墻跳出去,站在離學校不遠的水渠旁。那條水渠是條灌溉渠道,深三四米,當地稱躍進渠。初夏,萬木蔥蘢,正是灌溉的季節(jié),水渠中,由二十多里外引來的黃河水滿滿當當,前幾天曾淹死過人。有人就說:常世俊別是羞愧難當,想不開要跳渠自殺吧?班主任魏老師這才慌了,找常世俊談了很長時間。第四天,常世俊被撤去班長職務,以后,更加沉默寡言,只顧埋頭學習,和誰也不搭腔,包括藍月兒。常世俊被撤職后的第二個星期一,魏老師宣布由團支部書記惠況代理十八班班長。
全班同學都為常世俊叫屈,他是班長啊,家境不錯,品行端正,學習也好,是誰也不會是他,況且他怎么會為那么點錢見財起意?
藍月兒也為常世俊叫屈,在她看來,常世俊是班里男生長相最英俊的一個,穿衣也講究,全班同學中,就他一個穿深藍色中山裝,加上個頭高,身材筆挺,給人以峻拔的感覺。但他性格靦腆內向,學習不錯,卻并不拔尖,魏老師任命他為班長,是看中了他的穩(wěn)重自律,這導致了他經常遭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嫉妒。
藍月兒認為,常世俊是遭人誣陷了,直到現(xiàn)在還這么看。
畢業(yè)后,大家都弄不清常世俊蹤跡,接連幾次同學會,當過一年多班長的常世俊不參加,無論如何都是個遺憾,為此,惠況曾在微信群里發(fā)出倡議,希望大家提供線索,惠況和幾位同學還寫了古體詩,懷念常世俊。其實,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藍月兒一直與常世俊保持聯(lián)系,從開始一兩個月通一次信,到后來加了QQ、微信,還悄悄見過幾次面。常世俊并沒有走遠,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本省的一家國企工作,先在子弟學校當教師、再調入廠辦、再當主任,如今已是副總。只是改了姓名,叫谷凱,隨母姓。藍月兒曾問過他為什么改名,常世俊說:往事不堪回首。藍月兒知道,越這么說,說明那件事對他影響越大,這三十年多年來,那件事就是個夢魘,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常世俊。藍月兒打開手機,翻出同學微信群里大家寫的詩,常世俊若無其事地看過,呆呆的,苦笑,說:我也常?;叵敫咧猩睿雭硐肴?,覺得那就是個噩夢,你告訴大家,常世俊死了,從那件事發(fā)生后就死了。
藍月兒想通過自己的方式,將常世俊從那件事中解脫出來,比如一起泡茶館、咖啡廳聊天,講各位同學的近況,談大家對他的好印象,都沒有效果。常世俊堅持認為:在清中十八班同學面前,自己是個背了一輩賊名的人,不想和大家見面。
重要懷疑對象之林蘭弟
林蘭弟是事件發(fā)生后第二天被翟老師叫去的,此前,翟老師還叫過幾位同學。趁自由活動時間,藍月兒走到林蘭弟座位旁,假裝請教一道數學題,悄聲說翟老師找,林蘭弟瞪大了眼,說:是懷疑我嗎?接著露出恍惑神情,說:怎么會想到我。但還是很快去了,連課桌上的書本也沒收拾,沒過十分鐘又回來,白皙的臉憋得通紅,對藍月兒說:翟老師就是個迫害狂,把誰都當賊看。
林蘭弟去了后,翟老師還是那副神情,冷冷問:聽說你和常世俊有矛盾,恨他?林蘭弟說:我就恨他。翟老師說:那也不能偷趙海濤的錢,栽贓陷害常世???林蘭弟大喊:我沒有,你憑什么這樣說?翟老師說:我當然有憑據。林蘭弟說:那你就拿出來。說完,摔門而去。
藍月兒喜歡常世俊,從高一第二學期起就注意到,班里有個女生時不時用怨懟的目光看常世俊,有時,為些雞毛蒜皮事找常世俊的茬兒,這個女生就是林蘭弟。升到高二,她弄清了林蘭弟與常世俊之間的恩怨,因此斷定全班六十四位同學中,說誰栽贓陷害常世俊都有可能,唯獨林蘭弟不會。
在清中十八班,林蘭弟屬于生活比較困難的一個,穿衣比藍月兒還不講究,常年一身土布衣服。晉南農村把自織的土布叫“棉子”,將集市上買的布叫“洋布”,林蘭弟從沒有穿過洋布衣服,加上常年剪一頭男孩子般的短發(fā),還算干練清秀的模樣,就被一身“棉子”衣服包裹沒了,很老氣。每次大星期天歸來,別人的饃布袋不管裝什么,都鼓鼓囊囊,她的饃布袋總是癟的,不等下次回家就空了。每到放星期,大部分同學都像遇到大赦般,歡呼雀躍,恨不得馬上回到家里。只有林蘭弟例外,好像很怕放星期,有時候,能不回家就不回,一個人在教室里苦讀。有一次,坐在教室里,藍月兒竟看見林蘭弟呆呆地望著常世俊流眼淚,目光幽怨,好像還帶一絲恨意。她為什么恨常世俊呢?藍月兒腦子里全是糨糊,不明白其中緣由。還有一次放星期,藍月兒周日下午早早到了學校,教室里靜靜的,只有林蘭弟一個人呆坐在座位上,望著黑板發(fā)愣。很快,藍月兒發(fā)現(xiàn)不對,林蘭弟坐的并不是自己的座位,是誰的呢?還沒反應過來,一陣桌凳碰撞聲傳來,林蘭弟已經站起,匆匆離開了教室。藍月兒這才想起來,那是常世俊的座位,可林蘭弟為什么要坐在常世俊的座位上呢?常世俊雖是班長,座位并不好,在北面第三排,這次放大星期,林蘭弟又沒有回家,莫非一整天都坐在常世俊的座位上學習嗎?
后來,發(fā)生在教室里的一件事,讓藍月兒更加震驚。
那是三月份的第二個星期一的清晨。藍月兒有個好習慣,每天清晨總比其他女生都早起半小時,不等上早操,先進教室學習一會。這天,沒等走進教室,就聽見有人在摔東西,探頭朝里望,竟是林蘭弟,摔的卻不是自己的東西,那是常世俊的座位,堆在課桌上的書和練習冊、筆記本,被林蘭弟一本本摔在地上,又狠狠跺幾腳。藍月兒走進去時,林蘭弟并沒有停止,望一眼藍月兒,竟是淚水漣漣。嘴里說:為什么他這么好,為什么誰都對他這么好?
藍月兒目瞪口呆,根本不明白這到底為什么?一會兒,教室里來了幾位同學,其中團支部書記惠況大喊:你瘋了,常世俊招你惹你了,為什么摔他東西?
林蘭弟抹一把眼淚,說:他就是惹我了。
大家正議論,有人喊:常世俊來了。
看到林蘭弟摔自己東西,常世俊好像并不吃驚,默默走到座位前,看一眼林蘭弟,再看一眼地上狼藉的書本,一言不發(fā),彎下腰,一本本收拾,竟對林蘭弟說:蘭弟,對不起。眼淚也止不住地流。
這樣的場景,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究竟是怎么回事?青春懵懂的同學有的想到了男女之事,莫非常世俊做了什么對不起林蘭弟?藍月兒也這么想,轉眼又想,不可能呀,常世俊不是那樣的人啊。
直到有一天,常世俊央求她將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布袋交給林蘭弟時,藍月兒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常世俊交給藍月兒的大布袋里裝著用塑料袋包裹的幾個油饦(酵面油餅),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同樣用塑料袋包裹的花格子上衣,另有一只紫銅手鐲,嬰兒戴的那種,不算精致,用兩根紫銅絲做成,上面有兩個小鈴鐺。常世俊將東西交給藍月兒時說:她如果不要這些東西,你把這只鐲子拿出來讓她看。藍月兒好奇,拿起鐲子,搖了搖,叮當響,覺得很好玩。問:是你給她的嗎?
常世俊表情漠然,說:不是,是我媽讓帶給她的。
藍月兒問:為什么給她這些東西?
常世俊說: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千萬要讓她看到這只鐲子,我媽說的。
藍月兒是趁宿舍沒人時將布袋交給林蘭弟的,沒想到,一聽說是常世俊讓給的,林蘭弟馬上變了臉,又露出那種仇恨的目光,說:誰要他的東西。說完,瘋了一樣奪過布袋,摔在地上,踢一腳,喊:我是他什么人,他為什么給我東西?
藍月兒呆住了,根本沒想到會這樣。想起常世俊交代的話,撿起布袋,掏出那只鐲子,遞給林蘭弟,說:常世俊交代了,別的東西你可以不要,這件東西你一定看看。
林蘭弟眼里閃過一線明亮的光,接過鐲子,怔怔看了一會,握在手里,淚眼迷離,哭出了聲。藍月兒更加糊涂,說:那油饦也不錯,像剛炸的,還有那件衣服,也像新買的。
在藍月兒的記憶中,除了過年,自己從沒有穿過新衣服,她是家里的老末,衣服從來都是上面三個姐姐退下來的。林蘭弟說:想要嗎?你拿去,反正我不會要他的東西。
藍月兒真想將那件衣服拿去穿,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對林蘭弟說:常世俊是給你的,要給我,我就要。
過后幾天,藍月兒看見,林蘭弟將那件花格子上衣穿上了,覺得平時土里吧唧的林蘭弟,驟然穿上一件時興的新衣服,樣子怪怪的,目光也怪怪的,尤其是看常世俊,有時柔柔的,有時仍帶著幽怨。藍月兒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也不問。
其實一開始,林蘭弟果真像她說的那樣,除了那只鐲子,再不肯要布袋里的其他東西。當晚下自習后,那只布袋仍胡亂扔在林蘭弟鋪位上,布袋口張開,露出里面黃澄澄的油饦和亮麗的衣服,佟麗看見了,呀。驚叫一聲,喊:誰給蘭弟帶來這么多好吃的,喲,還有新衣服,這么好看。佟麗是個瘦小的女孩,有一雙明亮歡快的大眼睛,性情開朗,活潑好動,家住清原鎮(zhèn)東南十里的張營村,高中兩年,和蘭弟很要好,放星期回家,常帶來些咸菜、瓜果之類的東西與蘭弟分享。這次看見有人給蘭弟帶這么多好東西,驚訝得瞪大了眼。蘭弟故作歡快,對正刷牙洗臉的同舍女生說:好東西一塊吃,大家都嘗嘗。宿舍里頓時響起女孩子們的歡呼聲,頃刻,幾個大油饦被一搶而光,林蘭弟反而沒吃上一口。剛吃完油饦,佟麗又涎起小臉,閃動大眼,說:蘭弟,我試試你的新衣服行嗎?蘭弟說:怎么不行?佟麗穿上那件花格子上衣,抻抻衣襟,站在鋪位上嘻嘻笑,說:還是的確良的啊,真好看,我要有這么一件就好了。又扭身擺出種種姿態(tài),問其他人,好看嗎?宿舍里瞬間閃爍出許多羨慕的目光,睡在南面炕上的姚莉莉只穿著內衣,一個跳躍,直接跨到北面炕,說:我也試試。那天晚上,宿舍里歡聲笑語,那件的確良花格子上衣被試了個遍。藍月兒也試了,感覺薄薄的,十分舒服。那一刻,她瞥見蘭弟露出淺淺的笑意。
宿舍里十多個女生,只有劉紅梅沒試,躺在鋪位上望著大家笑。姚莉莉問:劉紅梅,你不試試嗎?佟麗插嘴說:人家有人給買,不稀罕。一句話,竟說得劉紅梅流下眼淚,用被子蒙了頭嚶嚶哭泣。
林蘭弟穿上那件花格子上衣后的第二天,藍月兒和林蘭弟在操場后東南角的一棵楊樹下坐在了一起。
這時已是四月天,天空晴朗,氣溫升高。下午,自由活動時間,藍月兒捧了本歷史練習題,找了個蔭涼處背。圍墻外是生產隊的蘋果園,果花初放,雖隔著圍墻看不到,卻能聞到果花香,藍月兒很喜歡一個人在這里學習。背靠一棵白楊樹,藍天白云,熏風和煦,感覺很好。隔著幾棵白楊樹,林蘭弟同樣在背歷史題,不同的是她斜倚樹干。藍月兒忽然感到,穿上新衣服的林蘭弟是那樣美麗,頎長苗條的身材與白楊樹干倚成銳角,將少女的身材顯露無余,楚楚動人。藍月兒再也不能集中精力,她不能想像這么美麗的女孩,為什么會歇斯底里地仇恨一個人,常世俊沒怎么她呀,還有那個布袋里的東西,那只銅鐲子到底怎么回事?
她走上前去。下午的陽光照在林蘭弟的臉上,清晰地勾勒出美麗的輪廓,她猛然發(fā)現(xiàn),林蘭弟和常世俊竟那么相像。只不過,作為女孩子,林蘭弟更秀氣,一樣通直的鼻子,在她臉上,是精致美麗,在常世俊臉上,是英俊帥氣。還有那雙眼睛,那張嘴,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因性別的原因,才展示出不同風采。
她感到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張嘴,卻問出不同的話。蘭弟,你為什么那么恨常世俊。
林蘭弟咬牙說:我就是要恨他,為什么人人都對他那么好,爹媽拿他像寶貝,魏老師、徐老師,連校長都對他那么好,還有你,也對他那么好。
藍月兒吃驚,說: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什么時候對他好了?
林蘭弟說:你喜歡他。
藍月兒說:沒有,再說我就是喜歡他,關你什么事?
林蘭弟突然激動起來,說:怎么不關我事,他是我親哥,我是他親妹妹。
藍月兒瞪大了眼,就在剛才,她雖然隱約感覺到了什么,林蘭弟一說出來,她還是很吃驚。說:怎么會?你和他不在一個村,也不是一個姓,怎么會是親兄妹?
林蘭弟淚流滿面,說:我倆是孿生兄妹,我命苦,沒出滿月就被抱養(yǎng)給別人,他卻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被那么多姐姐喜歡,像個賈寶玉。
在林蘭弟的聲聲抽泣中,藍月兒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常世俊家所在的魏王寨村,地處黃河岸邊,地方本來就苦寒。常世俊父母一連生了五個閨女后,第六胎生了個龍鳳胎。好容易有了個傳宗接代的男孩,兩口子欣喜之余又發(fā)愁,五個孩子已養(yǎng)不起,一下變成七個,以后恐怕連吃飯都是個事。好在,龍鳳胎還沒出滿月,就有人想抱養(yǎng)。距魏王寨村八里的原上村,有個叫林雙全的結婚六年老婆不曾生育,到處求醫(yī)問藥,老婆肚子還是一馬平川。最后斷了念想,想抱養(yǎng)個女孩,聽人說魏王寨老常婆娘生了龍鳳胎養(yǎng)不起,拐彎抹角找了個老親戚上門說合。常世俊爹正發(fā)愁養(yǎng)不起孩子,沒細想,只給孩子換了身衣服,戴了只和孿生哥哥一樣的紫銅手鐲,就讓人抱走了。常世俊后來曾對藍月兒說:那對紫銅手鐲是家傳的,此前,幾位姐姐都戴過,到了他和妹妹這里,因為是龍鳳胎,才分開,一人一只。其實,將妹妹送人,媽很不愿意,哭天搶地,和爸鬧了好幾天,以后,還常打聽妹妹的情況。
林雙全夫妻抱養(yǎng)女孩后,給孩子取名蘭弟,意思是招來弟弟。一年后,天遂人愿,果然生了個男孩,以后,像開了閘的河渠,又接連生了兩男三女。林蘭弟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養(yǎng)女就顯得多余,也是家里窮,養(yǎng)父母根本沒精力顧她。本來,上完七年制學校后,養(yǎng)父母就要蘭弟輟學回家,幫助帶弟弟妹妹,蘭弟天生要強,與養(yǎng)父母一陣哭鬧,尋死覓活,差點跳了黃河。養(yǎng)父母才不得不同意蘭弟上高中。
原上村離清原中學三十里地,每次來學校,林蘭弟都是步行,來到學校的林蘭弟,臉兒紅撲撲,一身汗。學校又不能洗澡,身上就常帶著一股味,單這一點,就不招男生喜歡。最早和她同桌過的趙海濤曾向魏老師提出過換座位,理由卻不是林蘭弟身上有味,說林蘭弟總掐他,還用圓規(guī)扎他胳膊。說完挽起袖子讓老師驗傷,無比委屈。后來,又有幾位同桌以同樣的理由找老師換座位。到這一學期,林蘭弟干脆沒有了同桌,一個人孤零零坐一張課桌。
魏老師曾交代藍月兒,了解一下林蘭弟為什么這樣,沒想到一開口,林蘭弟就恨恨的,咬牙切齒。說:我不能讓他們欺負。藍月兒問:他們怎么欺負你了。林蘭弟臉兒紅紅的,半天不說話。藍月兒說:他們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林蘭弟說:沒有,他們嫌棄我。
藍月兒感到不可思議,問:你長得這么好看,他們怎么會嫌棄你?
林蘭弟不語。藍月兒說:不管怎樣?你也不能扎人家呀?
林蘭弟說:我就這樣,不稀罕和他們坐一起。
從那時起,藍月兒就覺得林蘭弟怪怪的,不合群。
林蘭弟是春節(jié)放假期間才知道自己與常世俊是孿生兄妹的。
自從上高中后,學校放春節(jié)假,對林蘭弟來說,就是一場煎熬。養(yǎng)母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自從有了親生兒女,平時就把對養(yǎng)女的不滿掛在臉上,最看不慣養(yǎng)女放了假不幫家里干活,還捧著書本看。被養(yǎng)母罵過幾次,林蘭弟終于按捺不住,母女大吵,養(yǎng)母罵蘭弟好吃懶做,也不看自個是個什么人,天生就是只雞,還想變成鳳凰飛上天。蘭弟憤憤不平,淚流滿面,指責養(yǎng)母偏袒弟弟妹妹,自己好像不是親生的。不料養(yǎng)母甩出一句話:嫌家里不好,去魏王寨找你親媽去呀?蘭弟頓時愣住,她本來說的是氣話,誰能想到竟是真的。由養(yǎng)母親口說出來,等于說她在這個家里已經多余。想到這里,號啕大哭,當天就去了魏王寨村。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了魏王寨村那位她叫老姨的女人,淚水漣漣,抽泣出不盡的委屈。老姨說:女子呀,別怪我,這都是命。如今既然那邊嫌棄你,我對你說實話也不要緊。
讓林蘭弟沒想到的是,他與同班同學、班長常世俊竟是孿生兄妹。那天,她執(zhí)意要去常世俊家認親。走到常家門前,又猶豫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座沒有門房的破院子,斑駁的土墻上雨痕累累,簡陋的土門樓七扭八裂,只有大門兩旁的大紅對聯(lián)異常鮮艷。這一切,陌生神秘,又似乎熟悉親切。門里有人說話,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莫非是親媽?接著又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是常世俊。她呆呆站在門前,常世俊走出來了,驚訝地望著她,喊:林蘭弟,你怎么來這里?她神情慌亂,口不擇言,說:我,我走親戚。常世俊說:那來家里坐坐。林蘭弟突然害怕走進這個家門,說:不了,親戚家等吃飯呢。說完,匆忙逃去。走到拐彎處,回頭望一眼,常世俊還在怔怔望她,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她又回到了那個家里,任養(yǎng)母再絮叨責罵,沒有一句話,只默默做該做的事。
在此之前,她曾羨慕過常世俊,甚至暗暗喜歡過這個俊朗的大男孩。有父母視為掌上明珠,還有幾個姐姐疼愛,常世俊家庭條件雖不算好,衣服、食物在同學們中卻是上等的。聽說,他的三姐、四姐都嫁到城里,五姐去年考上師范,將來肯定也會嫁到城里。常世俊作為家里最小、又是唯一的男孩,得到全家人疼愛并不奇怪??墒牵斈隇槭裁匆獙⒆约罕юB(yǎng)給別人?并不是養(yǎng)不起,而是要專心養(yǎng)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孩。每想到這里,林蘭弟心里就恨恨的,恨常世俊本人,更恨狠心將自己送人的親生父母。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大學,讓常家人后悔。
當年高考,林蘭弟成績優(yōu)異,被南京一所高校錄取,后來又讀了研,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上大學前,專程去魏王寨村認了親,場面很平靜,眼看親媽淚流滿面,她硬是沒有流一滴眼淚。從此,再沒有與常家走動,對養(yǎng)父母卻更像親女兒,工作后每月寄生活費。十多年前,又將老兩口接到南京生活。反倒與常世俊關系不遠不近,從沒有叫過一聲哥,什么時候見了都直呼其名。
只是當時林蘭弟沒有想到,她與常世俊的恩怨,竟被翟老師看作偷竊動機。
懷疑對象之胡世榮
胡世榮是第三個被翟老師叫去調查詢問的懷疑對象。
奉翟老師之命通知胡世榮時,藍月兒羞紅了臉,話說得結結巴巴:翟老師叫……你去呢。在清中十八班,藍月兒只有和胡世榮說話時才會出現(xiàn)這種神態(tài)。
胡世榮聽了藍月兒的話,大咧咧指著自己的鼻尖,粗聲大氣:怎么,懷疑我?藍月兒通知胡世榮時本來不想讓別人聽見,被他這么一喊,班里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陣哄堂大笑。
胡世榮去翟老師那里的時間也不長??匆姾罉s進來,翟老師說:胡世榮,叫你來是調查你們班的“1018事件”,你要實話實說,不許隱瞞。胡世榮說:你問。翟老師說:聽說你和常世俊打過架,有沒有這回事?胡世榮說:有,打過,那家伙不是東西,該打。翟老師說:那你就偷趙海濤的錢,栽贓給常世???趙海濤跳起來,說:翟老師你可不能亂說話,誰看見我偷趙海濤錢?我胡世榮光明正大,不是這種人。翟老師并不生氣,繼續(xù)問:聽說你和藍月兒關系特殊,有這回事吧?胡世榮倔倔地說:這和偷錢有什么關系?翟老師說:有關系。胡世榮再也忍不住,大喊:你胡說。說完留下發(fā)愣的翟老師,怒沖沖離開。
回來后,胡世榮對藍月兒說:這個翟老師,拿咱倆關系說事,像個碎嘴婆娘。
在清中十八班,藍月兒有個羞以啟齒的小秘密,直到“1018事件”前幾天,才被公開,結果很不好,先讓胡世榮被翟老師懷疑,以后兩個月又讓她本人尷尬得無地自容。
這本來是她與胡世榮兩人之間的秘密。清中十八班里,胡世榮年齡最大。準確地說,比一般同學大兩歲,高中畢業(yè)那年,藍月兒十七歲,胡世榮十九歲,個頭在一米八以上,唇上的茸毛開始變硬變黑,說話粗聲大氣,像匹兒馬般帶著一股野性,明顯是個小男人了??墒牵灰匆娝{月兒,野性立馬就不見了,露出羞澀的光,黑黑的臉膛憋成紫紅色,重新變回大男孩,連說話也沒有了平時的豪氣,囁囁嚅嚅,結結巴巴,卻每一個字都讓藍月兒難堪。藍月兒也羞紅了臉,急忙躲開他的目光。班里六十多位同學,她最怕見的就是胡世榮,偏偏一抬眼,總能看到胡世榮火辣辣的目光。
十七歲時的藍月兒還像個小女孩,身體沒有完全發(fā)育成熟,胸部扁平,扎兩根小辮,白白凈凈的鵝蛋臉,一笑起來,好看的丹鳳眼瞇上,張開嘴,帶一股傻相,卻偏偏愛笑。打扮也很土氣,或者說從來就沒有想過打扮,上身是姐姐穿過的藍卡其制服,下身是媽織的 “棉子”黑褲,腳上的黑色千層底搭帶布鞋也是“棉子”做的,洗得發(fā)白。從頭到腳,唯一能顯出女孩子亮色的,只有小辮上扎的紅頭繩。盡管傻氣土氣,她還是很清楚胡世榮目光里的意思。她不討厭那飽含激情的目光,卻從沒有體會出目光里的火熱,只感覺到呵護關愛,有一種安全感。
直到有一天,看到胡世榮的目光時,她哆嗦了一下,那是一種毫無由來的害怕,像觸了電,又像猛然碰到可怕的事,這才意識到那目光里蘊含的危險。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呢?兇狠、凌厲,不容侵犯,刀子一樣朝人扎來。不過,這種目光是刺向另一個人的。
那天,班主任魏老師下課時交代,讓班長常世俊和副班長兼學習委員藍月兒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去他房間一下。清原中學的建筑布局很講究,每排學生宿舍靠馬路處有一間房是教師宿舍兼辦公室,山墻上有黑板報。隔著玻璃窗,老師坐在辦公桌前就能看到走向宿舍的每一個學生,路過的學生也能看到伏案備課批改作業(yè)的老師,有讓老師監(jiān)督學生紀律的意思。藍月兒在村里上七年制學校時,老師宿舍更有意思,緊挨著教室,在靠教室門一側開個洞,像個小窗,里面掛個布簾兒,老師在宿舍里,掀開布簾就能看到哪位同學在教室搗亂。
那天下午,常世俊和藍月兒走進魏老師宿舍時,魏老師不知臨時有什么事不在房間,一本書攤在辦公桌上。兩人并不是第一次在老師房間單獨相處,每次都尷尬,這次,先默默望對方,藍月兒就露出了標志性的傻笑,瞇了眼,咧開嘴。常世俊生性靦腆,被藍月兒一笑,臉先紅了,一個個青春痘好像都凸起來,油光發(fā)亮,坐到魏老師的椅子上,胡亂翻桌上的書。沒翻幾頁,常世俊笑出了聲。藍月兒說:笑什么呢?不等回答,走過來站在常世俊身邊,彎下腰看。常世俊指著其中一段,說:你看,寫得真幽默。藍月兒略近視,腰彎得很下,頭發(fā)蹭到了常世俊臉。就在這時,房間門簾一亮,進來個人,卻不是魏老師。藍月兒首先被那雙眼睛刺了一下,那是從一道不大的肉縫兒里射出來的兇光,惡狠狠,帶著敵意,刺向常世俊,藍月兒卻打了個哆嗦。進來的人是胡世榮,說話倒很輕松,問:魏老師呢?常世俊沒有覺察到這種目光,還沉浸在書里,頭也沒抬,說:魏老師出去了。胡世榮是班里少數幾位經常出入魏老師房間的學生,按他的說法,他和魏老師是伙計、哥們兒。不過這次他也沒多待,臨出門前,又朝常世俊狠狠剜一眼。
魏老師很晚才回到宿舍,向兩人交代班里學習、紀律上的事。隔著窗戶,藍月兒看見,胡世榮出去后,一直站在前排宿舍墻腳下,捧著一本書,眼睛卻緊盯著魏老師的房間。等到兩人出來時,目光又狠狠刺向他倆,說:常世俊,你小心點,我胡世榮可不是好惹的。
常世俊不解,問:讓我小心什么?
胡世榮說:你明白。
常世俊莫名其妙,藍月兒卻知道胡世榮話里的含義,也知道他讓常世俊小心什么,卻什么也不說,她想將秘密一直保持到高考結束。
代常世俊交給林蘭弟布袋的第二個星期天下午,藍月兒自己也收到一個裝滿食物的袋子,是那種用碎花布拼起來的布袋,里面裝了十多個包子,是胡世榮給的。
那天,學校破例放了個星期天,下午,春雨瀟瀟,天地間到處霧濛濛,藍月兒打一把油布雨傘,從村里出來,準備去公社所在地搭票車去學校,遠遠的,看見一個人冒雨站在土路中間,像個截路的。走近了,是胡世榮,手提一個大布袋朝藍月兒傻笑??匆娝{月兒過來,遞上布袋,甕聲甕氣說:我媽讓給你的。藍月兒想起了林蘭弟的布袋,說:我不要。不等胡世榮說話,加快腳步朝前走去。胡世榮呆了一會,大步追來,在藍月兒身后小聲說:媳婦,我媽是心疼未來兒媳婦呢。藍月兒扭過頭,急紅了臉,說:不許你這么說。胡世榮并不惱,說:你就是我媳婦嘛。藍月兒說:現(xiàn)在不是。胡世榮說:現(xiàn)在也是。
胡世榮提著裝滿包子的布袋,一直冒雨尾隨藍月兒搭上車,又下了車,快到學校門前,藍月兒才收下布袋,叮囑:在學校不許這么叫。胡世榮嘿嘿笑,說:我知道。
當天晚上,那布袋包子像林蘭弟的油饦一樣,在同宿舍女孩的歡呼聲中被分享。
胡世榮叫藍月兒媳婦并沒有錯,藍月兒確實是胡世榮沒過門的媳婦。三十多年前的黃河岸邊興訂娃娃親,藍月兒與胡世榮就是娃娃親。胡世榮爹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藍月兒九歲那年,胡世榮爹去藍月兒的烤棗村做木匠活,正好藍月兒大姐準備出嫁,要做兩只桐木箱子當嫁妝。胡世榮爹當時才三十出頭,性情豪爽,一說話就哈哈大笑。在藍月兒家干活的第二天,看見藍月兒在院里玩,和藍月兒爹開玩笑,說:這女子一臉福相,給我娃做媳婦吧。藍月兒爹當了真,問過胡世榮爹兒子幾歲,有沒有兄弟姐妹。胡世榮爹說:我沒你的福氣,就一個寶貝兒子,比你家女子大兩歲。當天晚上,藍月兒爹請了隔壁嬸子做女方媒人,胡世榮爹請了在烤棗村當民辦教師的本家弟兄做男方媒人,第三天,事情定下了,沒有酒席,也沒有字據,藍月兒就稀里糊涂當了胡世榮媳婦。平時兩家并不走動,說好等兩個孩子都大了,擺了定婚席再說。以后的幾天,兩人儼然成了親家,甚至想象兩個孩子結婚后生幾個娃,幾男幾女。藍月兒家沒男孩,按黃河岸邊風俗,沒男孩的家庭,如果不給女兒招贅,女子出嫁后,生下孩子要有一個給女家過繼頂門,仍是自己養(yǎng),要隨女家姓,可繼承女方財產。到底是老大,還是老二給藍家頂門,兩人爭吵過幾次,最后,胡世榮爹哈哈大笑,說:這都是猴年馬月的事,到時候你想要哪個都行。
藍月兒少不更事,高一第二學期才知道有這門親事,而且小男人就是本班同學,將爹好一陣埋怨,好在她懵懂,也不討厭胡世榮,事情就這么拖著。
藍月兒能知道這件事,是胡世榮親口對她說的。那是胡世榮第一次喊藍月兒媳婦,藍月兒聽后第一反應是胡世榮在耍流氓。胡世榮很認真,說:你不知道嗎?咱倆早在七年前就定親了,不信回去問你媽。藍月兒問過媽后,確定胡世榮沒有說謊,也不是耍流氓,再見面,要胡世榮保證,以后在學校里不許喊她媳婦,不然死也要退婚。
胡世榮見藍月兒沒惱,很高興。說:我知道,保證不喊。又故作神秘,說:月兒,你知道嗎,為和你同班,我等了你一年,可惜,魏老師不開眼,不讓咱倆同桌。
藍月兒說:胡說。胡世榮急了,說:真的,我比你大不到兩歲,本來比你高一級,升高二時,知道有這門親事,主動留了一級,才和你同班。胡世榮這么一說,藍月兒想起來了,這家伙果真是留級來十八班的,而且學習成績并不差。
胡世榮又說:我和魏老師關系好,就是想讓他把咱倆調成同桌,說過幾次,魏老師就是不答應。
挑明了這件事,兩人相安無事一個多學期,在班上,胡世榮處處護著藍月兒,誰敢說藍月兒一句不好,讓他聽見了,馬上惡語相向,甚至揮動拳頭。同班一個多學期,藍月兒感覺像有個哥哥,處處受到保護。十七歲的藍月兒情竇未開,不懂得愛,只有感覺,與胡世榮相比,她還是更喜歡常世俊。
胡世榮性情開朗,為人仗義,不是班干部,實際卻是個娃娃頭兒,總有幾個人圍著他轉,比班干部還威風。這一點,讓藍月兒看不起,感覺像個黑社會老大。直到大學畢業(yè)十多年后,兩人各自成了家,胡世榮才向她說清是怎么回事。
胡世榮說:他們幾個都和我是一個會子里的,我是會首,那幾個是會丈,他們當然得圍著我轉。
藍月兒瞪大了眼,仿佛回到中世紀,問:什么會子、會首、會丈?
胡世榮哈哈笑,說:這你都不知道,你們村也有。
接著,胡世榮眉飛色舞,給藍月兒講清了會子是怎么回事。原來,這也是黃河岸邊的一種風俗,起源于古老的民間結社,目的是相互幫助扶持。年輕人不等成年,便和同年齡段的人結成會社,也焚香磕頭,卻不同于拜把子,以后誰家有事,要盡其所能幫助,結婚、蓋房、發(fā)落老人等鄉(xiāng)間大事,不等對方開口,都要主動出錢出力,和自家過事一樣。出門在外,無論再遠也要趕回來。會子里有會首,實際是牽頭人,成員叫會丈,會子成員的婆娘叫會婆,胡世榮說到里,和藍月兒開玩笑:說:可惜你最后沒嫁給我,要不也是會婆。
每年,會子成員都要聚一到兩次,以增加感情。那幾年大家都窮,聚會時,各家輪流做東,會子成員也不能光吃現(xiàn)成飯,有人端一碗油,有人提幾斤面,有人打幾斤散酒,稍寬裕的割點肉,實在沒辦法的,也要拿一把菜,絕不能空手來,大家聚在一起,會婆做飯,孩子耍鬧,會丈們猜拳行令,有說有笑熱鬧一天。胡世榮就是被爹帶著,參加過幾次會子聚會,才像玩兒一般,和幾位小伙伴一商量,成立了自己的會子,自封會首。沒想到,直到上了高中,包括以后成家立業(yè),會子成員都像親兄弟一樣相互幫扶。胡世榮說:那時候十五班的胡長發(fā)、胡長鎖,還有十七班的胡勝利、胡民權都是我的會丈,后來,我辦獸藥廠,多虧幾個會丈幫忙,要不根本弄不成。
聽胡世榮說完會子,藍月兒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那次你和常世俊打架,帶的幾個人就是你會子里的吧?
胡世榮嘿嘿笑,說:你還記得這事,看來這些年你還忘不了常世俊,怪讓人嫉妒的。是,那幾個就是我會子里的,我?guī)麄儾皇桥鲁J揽?,就是再來兩個常世俊那樣的,也不是我對手。是那幾個兄弟聽說常世俊搶我媳婦,非要來為我出氣。
藍月兒說:人家常世俊什么時候搶你媳婦了,再說,不是說好在學校里不許提我是你媳婦嗎?
胡世榮說:可我心里早把你當媳婦了。
兩人說的事情發(fā)生在胡世榮給藍月兒帶包子的第三天。連續(xù)下了幾天雨,學校圍墻又倒了兩處。站在操場后邊,可以看到圍墻外亮晃晃的蘋果園。蘋果花已略顯殘敗,落英繽紛,香氣襲人。墻上的豁口如同一個畫框,展示出果園的絢爛。在校園里已經待了許多天,這個豁口等于暗示枯燥已極的中學生,這是個走向外面的通道。那天,藍月兒正在操場后的白楊樹下背政治題,常世俊也來了,站在另一棵楊樹下,眼睛卻望著豁口外的蘋果園。不一會,對藍月兒說:看這蘋果花多好。藍月兒說:真美。常世俊望了藍月兒一眼,一言不發(fā),緩緩朝豁口走去,到坍塌的墻土前,跳了幾跳,從剩下不到半人高的殘墻上跨了過去,消失在蘋果花叢中。那一刻,藍月兒感到豁口間吹來一股香風,帶著醉人的氣息,心開始突突跳,不知不覺,邁開腳步,踏著濕潤的墻土,跨過殘墻。泥土上,留下了她與常世俊清晰的腳印。
蘋果花簌簌飄落,花叢中,她有些迷離,看不見常世俊,到處都白中帶粉的果花。樹下,一莖打碗花在落英中開得嬌艷,花莖細細的,繞著蘋果樹干往上爬,藍月兒又想起了宿舍門前的那朵打碗花,輕輕的,一朵一朵掐,手里很快就有一把。拿著打碗花,她想,能坐在這些花兒間讀書該多好。站在兩棵果樹之間,她打開了政治課本,一出聲,感覺卻那么不諧調,好像驚了花兒似的,幾朵蘋果花無聲落下。這時候,學校里響起當當鐘聲,是掛在校園中央老槐樹上的銅鐘敲響了,該是上自習時間。藍月兒腳踩一地落花,朝豁口走去,隔幾行蘋果樹,看見常世俊也朝那邊走。兩個人前后跨過那道殘墻時,都愣住了。翟老師一身藍衣站在墻內的白楊樹下,茶色眼鏡片閃動,看見兩人進來,問:去外邊了?兩人點點頭。翟老師說:外邊風景好吧?兩人又點頭。正擔心會受到怎樣的呵斥,翟老師卻異常和藹,說:快去上自習吧。
走進教室時,班主任魏老師站在講臺上,朝兩人望一眼,再看兩人腳上的泥土,皺了下眉。藍月兒臉紅了,覺得全班同學目光都朝自己射來,頭也不敢抬,匆忙走向座位,坐下后,好一陣心跳。那一節(jié)自習,魏老師講了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
打架發(fā)生在當晚熄燈鐘響之前,聽到男生宿舍前亂哄哄的,佟麗先跑過去看,很快又跑回來,咋咋呼呼:胡世榮和常世俊吵架呢,胡世榮說你是他媳婦,常世俊說他胡說。藍月兒一驚,馬上想到下午與常世俊到蘋果園里的事。等她趕到男生宿舍前,兩個人已經撕扯起來,胡世榮人高馬大,常世俊個頭也不小,兩個人本來旗鼓相當,站在一旁的三四個外班同學,在一旁起哄,為胡世榮助威。藍月兒喊一聲,別打了。兩個人同時撒開手,胡世榮說:我媳婦說不打就不打了,要不,今天非打斷你一條腿。常世俊回過頭,盯著藍月兒問:你真是他媳婦?藍月兒羞紅了臉,不作聲,算是默認了。旁邊的三四個外班男生,嗷嗷起哄。常世俊默默走進宿舍,胡世榮得意地笑,一場打鬧結束了。
從這天起,藍月兒是胡世榮小媳婦這件事,在全校不脛而走,都知道十八班的藍月兒和胡世榮從小訂了娃娃親。
第二天,翟老師將藍月兒叫到宿舍兼辦公室,先倒了杯水,遞過來。沒來之前,藍月兒就知道翟老師要問什么事,她從上小學一年級起就是好學生,小學、初中都是班長,升到高中,仍是清中有名的好學生,學習拔尖,性情溫柔,人又長得可愛,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班花、校花,幾乎所有老師都能叫上她的名字,只是班主任魏老師覺得,班長應該選個男同學當,才由常世俊當了。這回,不到一天時間,就壞了名聲,訂娃娃親,和男同學去校外蘋果園談戀愛,讓兩個男同學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出了這樣的事,連藍月兒自己也不接受,感覺辜負了所有關愛自己的老師。她默默站在翟老師辦公桌前,準備挨批。沒想到,一向嚴厲的翟老師沒有提這兩件事,說:月兒,你是個好學生,好學生是個什么概念,就是要把學習放在第一位,眼看就要高考了,別讓其他事情分了心,那樣,你會后悔一輩子的。藍月兒點點頭,說:翟老師,我知道。那會兒,藍月兒覺得翟老師像個慈祥的父親,連茶色鏡片閃出的光也那么柔和。
不過,以后的幾天,翟老師還是因為這兩件事,將胡世榮列為懷疑對象,又讓單純的藍月兒犯了糊涂。
懷疑對象之佟麗
佟麗是十多位同學陸續(xù)被叫去調查詢問,翟老師有了新線索后,才被叫去的。藍月兒轉達翟老師的通知后,佟麗水汪汪的大眼里,全是驚訝和委屈,說:怎么會叫我,我那天下午又不在教室。藍月兒說:可能只是問問情況。佟麗腳步沉重,慢吞吞去了,在翟老師那里停留的時間很長,直到下午上自習才回來,淚眼滂沱,伏在課桌上不停地抽泣,像受了天大的冤枉。
其實,翟老師只問了一句話,佟麗也只回答了一句話,剩下的時間都是佟麗哭,翟老師安慰。
佟麗進門后,翟老師態(tài)度和藹,問:有同學看見你書本里夾了張十塊錢和幾張零票,還到學校小賣部買過零食,說說你的錢是怎么來的。佟麗愣了一會,大聲說:那是我親爸給我的。淚水就出來了,聲聲抽泣,很快就憋不住號啕大哭。翟老師慌了神,拿來了毛巾,佟麗只顧仰頭哭,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直到上下午自習的鐘聲響了,才勉強止住哭聲,一路抽泣回到教室。
藍月兒最清楚佟麗的委屈。在十八班女生中,佟麗是最倔強、同時又是最天真爛漫的一個,像個假小子,學習成績中上游,卻有心勁,不服人。高一第一個學期,藍月兒曾將佟麗帶到家里玩,一起看黃河。過后藍月兒媽說:這女子心毒,不甘人下,將來命苦。晉南方言中,心毒并非貶義,指做事有心勁、狠勁。藍月兒知道佟麗心毒,卻不清楚媽為什么說這女孩命苦。不過,三十年后同學聚會了解到的情況,證實了媽的話,佟麗確實命苦,離過兩次婚,帶兩個孩子生活,還贍養(yǎng)五個老人。
藍月兒還記得佟麗剛上高中第一天的樣子,小麥色皮膚,水汪汪的大眼睛,翹挺的鼻子,扎兩根粗粗的短辮,瘦小精干,總抿著嘴,一副倔強的樣子,一笑,露出兩顆潔白的小虎牙。那天,到校還沒有幾小時,差點和胡世榮為吃飯打起來。佟麗是從村里七年制學校考到清原中學的,以前在本村上學,家里吃飯,開學第一天的下午飯,是吃學校第一頓飯。清原中學就一個學生食堂,每次開飯,學生排成幾條長龍,手拿碗筷,無論男女生都是大號搪瓷碗,可叮叮當當敲打。菜是一鍋熬(燴),隨季節(jié),什么菜便宜燴什么,春夏:菠菜、南瓜。秋冬:白菜、蘿卜、冬瓜,加點粉條、白豆腐,漂幾星油花兒,逢節(jié)日有點肉,熱騰騰熬幾大海鍋。學生領飯時,先將飯票穿到一根朝天的鐵絲上,再將手里的大搪瓷碗前伸,大師傅手持一只大馬勺,從海鍋里舀出一勺,嘩倒進去,學生再自己動手,用筷子從蒸籠上扎一個四兩重的大饃,過程極短。吃飯的場景甚是壯觀。學校沒有飯廳,學生領來飯,自己隨便找個地方,三五個相熟的圍成一圈,或蹲在地上,或找只半截磚坐下,一邊說笑,一邊呼呼往嘴里扒,幾分鐘就吃完。那一會兒,食堂前的場地上烏泱泱擠滿吃飯的學生,亂哄哄,咀嚼聲、說話聲、碗筷叮當聲響成一片。文靜些的女生,要將飯菜端回宿舍再吃。佟麗就是這時與胡世榮發(fā)生沖突的。當時,佟麗剛領上飯,雙手捧碗,同時一只手上拿筷子上插的饃,輕手輕腳,頭也不敢抬。不想,迎面一個男生走過來,正好撞上佟麗,碗里的菜撒了一多半,饃滾落到地上,小女孩當時就急了,不管面前的男生人高馬大,一把抓住對方衣襟,抿起嘴,說:賠我飯。撞人的就是胡世榮,他是留級生,在學校已經待過一年,身上又有天生的江湖氣,哪里吃這個,說:明明是你不看路,撞到我身上,憑什么我賠你?佟麗說:是你撞了我。胡世榮發(fā)了橫,瞪起眼,大咧咧說:我就不賠你,要怎么樣?佟麗毫不示弱,說:不賠你也別吃飯。一個剛入學的小女生,一個人高馬大的留級生頂上了牛,佟麗流出了眼淚,倔勁上來了,干脆將剩下的半碗菜連同碗筷一起扔了,雙手抓住胡世榮胸口,說:賠我飯。面對這么一個認死理的小女生,胡世榮?了。說:好好,我賠你,不就一碗菜嗎?佟麗說:還有饃。
后來,胡世榮曾對藍月兒說:這是他第一次在清原中學同學面前認?,從來沒見過這么倔的小女生。
直到胡世榮與常世俊打架前,同班一年多時間,佟麗從來沒理過胡世榮,每次碰上,都狠狠瞪一眼,目光怨毒。三十多年后聚會,兩人相見,胡世榮說:高中兩年,我最怕看見的就是你的目光。
佟麗說:誰讓你惹我。
十八班女生當中,藍月兒和佟麗最要好,兩人睡鄰鋪,兩年間從沒有分開過,每天晚上鉆到被窩里,先說一會悄悄話才睡。畢業(yè)后,也常聯(lián)系。三十多年后,同學聚會如果住賓館,也強調要安排在一個房間。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真正的閨蜜。藍月兒與胡世榮的娃娃親公開后,佟麗曾在被窩里悄悄問藍月兒:你怎么會和他是娃娃親?話語中,極看不起胡世榮。
佟麗被翟老師叫去詢問后,躺到被窩里還抽泣。藍月兒隔被子抱住了佟麗,感覺她在瑟瑟發(fā)抖,藍月兒明白佟麗受了多大的委屈,第二天沒等上早操,就找翟老師說明了佟麗錢的來由。
那是佟麗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二十元錢,每次說起都淚流滿面。
趙海濤丟錢的前幾天晚上,藍月兒發(fā)現(xiàn),佟麗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半夜,在被窩里窸窸窣窣打開一張紙,用手電筒照著,邊看邊抽泣,弄得藍月兒莫名其妙,問過幾次,佟麗一言不發(fā),抽泣得更厲害。直到趙海濤丟錢的前幾天,終于忍不住,對藍月兒說:我親爸來信了,說對不起我和媽,這個月四號要來學??次摇?/p>
此前,藍月兒就知道佟麗的家庭狀況,爸媽離婚,媽又從中條山區(qū)招贅了男人,婚后生有兩男一女,佟麗作為媽前夫的女兒,在這個大家庭里過得很不舒心,養(yǎng)父對她還算不錯,可她總覺得與弟弟妹妹不一樣,和林蘭弟一樣,放星期寧肯與要好的同學去家里玩,也不愿意回自己家。
聽佟麗說親爸要來看她,藍月兒問:你見過親爸嗎?
佟麗說:我親爸是上門女婿,陜西人,家里過去是財主,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才招贅到我家,當過民辦教師,后來還是因為出身被清退,我五歲時爸媽離婚,親爸又回了陜西老家,十多年沒見,現(xiàn)在只模模糊糊記得親爸文質彬彬,總穿一身藍衣服,說話不緊不慢,叫我麗麗,其他就不記得了。
藍月兒問:現(xiàn)在見到你親爸還認得嗎?
佟麗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就擔心,親爸見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認識。
藍月兒說:認得,肯定認得,自己親生女兒,隔多少年不見都認得。
四號下午自由活動時間,藍月兒照例來到操場后面的圍墻下,背倚白楊樹背政治題。那面墻已經補上了,新鮮的墻土如同給老墻打了個補丁。墻頭可見蘋果樹梢搖晃,已過了花期,再沒有濃郁的果花香,隔著圍墻,卻能聞到田野里的清爽之氣。藍月兒嘴里背著政治題,卻想起了與常世俊在果園里的情景,不由出了神。這時候,佟麗慌慌張張來了,呼呼喘完氣,說:林蘭弟說有人找我。
藍月兒說:一定是你親爸來了,還不去看看。
佟麗說:我心慌得厲害,只怕來的不是我親爸,月兒,你先幫我去看看行嗎?
藍月兒說:我又不認識你親爸。
佟麗說:你不能先問問嗎?
那會兒,佟麗的樣子很可愛,露出潔白的小虎牙,如同小孩子般撒嬌,又像受到驚嚇般惶恐。藍月兒答應:好,我?guī)湍闳タ纯础?/p>
佟麗說:我就在這里等你話。
藍月兒在教室前找了一圈,沒看見佟麗說的人,問了林蘭弟,說是去魏老師房間了。走進魏老師房間,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和魏老師說話。這就是佟麗的親爸嗎?怎么一點也不像佟麗說的那樣文質彬彬。一臉粗硬的胡茬,臉色黝黑,土里土氣,像村里見慣了的莊稼漢??匆娝{月兒進來,魏老師說:這是佟麗爸,蘇老師,我們在一起教過學,月兒,你帶蘇老師找一下佟麗。
藍月兒說:佟麗在操場樹下背書呢,叔,我?guī)闳ァ?/p>
藍月兒領佟麗爸走過操場時,遠遠看見,佟麗嬌小的身體直愣愣站立,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望。藍月兒對佟麗爸說:那就是佟麗。說完,轉身離去,走到操場邊,回頭望,白楊樹下,一高一矮兩個人隔著一段距離對視,忽然,佟麗撲到爸懷里。
那天晚上,佟麗直到下晚自習才回來,進了宿舍,洋溢著一臉幸福。熄燈后,躺進被窩,悄聲對佟麗說:我爸真好,先和我在操場邊楊樹下說了半天話,又領我去鎮(zhèn)里吃了飯,臨走還給了二十塊錢。
以前,從沒有誰給過佟麗這么多錢,更別說是十多年沒見的親爸給的。那天晚上,藍月兒借著月光看到,躺在被窩里的佟麗,睡夢中臉上洋溢著笑意,連小酒窩都露出來,很甜蜜。
盡管因為“1018事件”受了委屈,自見過親爸后,佟麗像變了個人,更像個女孩子,開始著意打扮,每天早早起床,先端著個小鏡子,把烏亮的頭發(fā)梳理整齊才出去,更大的變化是知道理解別人了,碰見胡世榮也主動打招呼。
三十多年后同學聚會,佟麗向藍月兒和胡世榮詳細敘述了那天與親爸見面的情形。
剛見面的激動流淚之后,親爸與佟麗坐在白楊樹下,拉起佟麗的手撫摸,望著女兒說:看我女兒的手多秀氣,纖巧細長,眼睛多有神,水靈水靈,將來肯定是個大學生。又問起佟麗的學校生活情況,能不能吃飽飯,睡覺冷不冷,生活中有什么煩惱?佟麗說:爸,你怎么不問我學習成績怎樣?親爸說:不用問,我的女兒學習成績怎么會不好?一番話將佟麗說得很自豪,隨后按親爸的意思,說了生活中的煩惱,無非是和同學,尤其是和男同學的爭吵,還有與養(yǎng)父的關系。親爸默默聽了,點了根煙,撫摸佟麗的頭發(fā),說了句讓佟麗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話:麗麗,在爸眼里,你比珍珠還珍貴,女兒呀。千萬別拿珍珠去砸麻雀。聽了爸的話,佟麗頓時淚流滿面。
聽佟麗說到這兒,藍月兒想,這可能就是佟麗和親爸見面后性情大變的原因。她記得,以后的佟麗變得矜持高傲,走路伸頸挺胸,像個高傲的公主,與原來根本不是一個人。莫非她對同學的理解,包括與胡世榮主動打招呼,并非寬容,而是不屑,不屑于用珍珠去砸麻雀?不料,胡世榮聽了佟麗的話不大高興,說:原來你對我改變態(tài)度,是把我當麻雀看的,你是珍珠,我是麻雀。佟麗老實承認:確實,當時就是這么想的。胡世榮無語。藍月兒微微一笑,說:你以為當老板就了不起嗎?在我們麗麗眼里不過是只麻雀。
那天下午,親爸與佟麗談了很長時間,說了與媽離婚的原因和這些年對女兒的思念。到這時,佟麗才知道,爸和媽離婚,是受不了上門女婿遭受的歧視。佟麗爸是個老高中生,本來因家庭出身在老家讓人欺負,招贅到山西,是想脫離當地的環(huán)境,能像個人一樣活著,沒想到,村里人根本看不起他這個上門女婿,也曾遭人誣陷,上過批斗會。佟麗五歲那年,夫妻離婚,回到陜西老家,沒兩年又與一位當地女子成婚。見佟麗時,已有三個男孩。陜西老家地處洛南山區(qū),地方苦寒,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異常艱難。這次來山西,一是專程來看看十多年沒見的女兒,二是為女兒高考加油打氣。父女一直談到黃昏時分,才到鎮(zhèn)上食堂吃了飯。離別時,親爸往佟麗手里塞了二十塊錢,佟麗知道親爸養(yǎng)家不容易,不肯要,親爸說:我斷定我女兒能考上大學,到那一天,爸不一定能給你送行,這錢就當是提前給我女兒上大學的生活費。佟麗含淚收下了二十塊錢。之后,父女相伴走到學校門口,揮淚告別。
因為剛經過父女相見,興致正高,被翟老師懷疑時,佟麗極為傷心,哭得一塌糊涂。
佟麗說:其實當時翟老師也沒說什么,但那一句話,比刀子戳還痛,傷到了人心里。本來,聽了爸的話,我還為自己驕傲呢,突然被人當賊看,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說實話,當時死的心都有。
藍月兒卻清楚,被“1018事件”傷害最重的幾個人中,唯有佟麗事后反而更上進,學習成績更好。其他幾個人,包括自己在內,成績都有短暫的下滑。
懷疑對象之劉紅梅
十八班女生中,劉紅梅可以說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瘦小的個頭,小臉,窄肩,平平的胸,一頭齊耳短發(fā),平時,除了學習,和任何同學都不太交往,成績中上游,卻異??炭啵顒訒r間,常見她一個人在教室苦讀。宿舍里,她的鋪位緊挨佟麗,卻基本上沒和佟麗說過什么悄悄話,默默睡,默默起,又經常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同宿舍女生都知道她經常失眠。十八班的六十多名同學,平時沒人注意她,也沒人關心她,連老師上課提問,也很少點到她,若不發(fā)生“1018事件”,除了藍月兒,十八班同學可能沒人感覺到她的存在。
“1018事件”中,劉紅梅是最后一個被調查詢問對象。藍月兒通知她去翟老師那里時,劉紅梅很平靜,沒有像大部分同學那樣慌亂,緩緩合上書,收拾好課桌上的東西,離開座位時桌凳甚至都沒有發(fā)出一點碰撞聲,腳步輕盈走出教室。從翟老師那里回來時也很平靜,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回到座位繼續(xù)看書。
后來,藍月兒了解到,翟老師的問話也很簡單:有同學反映,那天午休時間,就你一個人在教室。劉紅梅說:是。翟老師再問:為什么不午休?劉紅梅說:我失眠,睡不著覺。翟老師說:休息不好,會影響學習的,以后要調整好節(jié)奏,張弛有度,處理好學習與生活關系,注意休息,好吧,你先回去。劉紅梅就離開了翟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
劉紅梅是在下午自由活動時間被叫去的。上晚自習時,藍月兒發(fā)現(xiàn)她神色不對,臉色蠟黃,目光渙散,癡癡的,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卻不看書,也不做練習題,直愣愣朝一個方向望。晚上休息,烙餅似的不停翻身,第二天清晨起床,無精打采,眼泡紅腫,明顯一夜沒睡。上午上課,精力根本集中不起來,還發(fā)怔。第二節(jié)上數學課就出事了,軟綿綿倒在過道上,人事不省,教室里頓時亂了套。好在徐方進老師并沒有慌亂,指揮幾個男生將劉紅梅抬到校醫(yī)室,又吩咐藍月兒留下照看。
到校醫(yī)室沒一會,劉紅梅就醒了,一睜開眼,先直勾勾望藍月兒,接著神情惶恐,死死拉著藍月兒的手,喊:我不是賊,我不是小偷。
藍月兒抱住劉紅梅瘦弱的身體,說: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被藍月兒扶回到宿舍后,劉紅梅漸漸平靜,躺在鋪位上,直直望著藍月兒,說:月兒,我求你一件事。
藍月兒說:你說。
劉紅梅說:別向你村里人說這事,好嗎?
藍月兒點點頭,說:好。
劉紅梅說:連你媽也別說,行嗎?
藍月兒再點點頭,說:行。
劉紅梅說:別說班里丟錢,我被翟老師叫去,也別說我暈倒,行嗎?
藍月兒說:你放心,我向你保證,回家后一個字也不會向任何人說。
劉紅梅無力笑笑,淚眼迷茫,小臉兒楚楚可憐。藍月兒看了也想哭。
藍月兒知道劉紅梅的心思,清楚她擔心什么。
黃河岸邊地方苦焦貧寒,當地有諺:有福人住在州城府縣,受苦人生在黃河兩岸。劉紅梅的村子叫浪店村,在黃河邊的一座高崖上,站在家門前能看到敞亮的河水,與藍月兒的烤棗村一樣,都是當地出名的窮村。劉紅梅兄妹二人,父親是個河漢,常年駕一只鞋船,漂泊在黃河上拖網捕魚,媽是個藥罐子,病懨懨做不了活。哥二十八歲,生得身強力壯,又樸實能干,卻因為家里窮,一年多前才娶親。媳婦恰好是烤棗村的,高藍月兒一輩,叫藍桂花,是藍月兒沒出五服的堂姑。藍桂花只比藍月兒大三歲,出嫁時,才十八歲。藍月兒曾親眼目睹藍桂花出嫁時的情景。離開家門前,藍桂花哭得悲天搶地,抱著媽不肯松手,身邊的鼓樂一陣緊似一陣地響,鞭炮炸得院里硝煙彌漫,司儀一聲聲催:新娘子離家上馬。藍桂花才抹著眼淚,一步一回頭出了家門。黃河岸邊新娘離家有種風俗,叫哭嫁。即新娘離開家門前,都要哭一場,以示對娘家的眷戀。藍桂花出嫁那天的哭嫁場面,讓不少眼軟的女人陪著流眼淚,七嘴八舌議論:這女子是真恓惶,真哭。另有人說:這女子命苦。
藍月兒當時不明白女人們?yōu)槭裁催@樣說,問了媽才知道,藍桂花所以哭得那么傷心,因為這樁婚事是換親的結果,換親對象正是藍月兒的同班同學劉紅梅。藍桂花家庭出身不好,上面有三個哥哥,大哥年過四十,還打光棍,二哥勉強娶了個殘疾女子,三哥叫藍天白,是家里最精干的男人,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濃眉大眼,身材修長,人又勤快,明明是個好小伙,已經二十六歲,卻連上門提親的都沒有。是藍月兒媽促成了這樁婚事。藍月兒媽娘家就在浪店村,知道兩家都不容易,來回跑了幾趟,給雙方通氣說合,很快達成協(xié)議:兩家換親,烤棗村藍桂花嫁給浪店村劉紅梅哥,浪店村劉紅梅嫁給烤棗村藍桂花哥。當時,劉紅梅還不到十六歲,就這樣為哥哥定了終身。
藍月兒印象中的媒婆都是從文學作品中來的,貪圖小利,額頭上有個青紫的火罐印,尖嘴猴腮,薄嘴唇,能說會道,伶牙俐齒,不知毀了多少農村青年的美好愛情,沒想到媽也是這樣一個媒婆。藍月兒深以為恥,抱怨:都什么年代了,你還做這種事。
媽說:憨女子,你當媽愿意做這個媒人,不是見兩家都恓惶嗎?媽是積德行善做好事哩,你看媽是貪圖小便宜的人嗎,實話給你說,為給兩家說媒,媽跑破了兩雙鞋,費了好幾斤唾沫,浪店離咱村七八里,我跑了不下十回,才把這事說成,容易嗎?憨女子,你說你媽圖啥哩?除了坐席時,被多敬了兩盅酒,沒得兩家一分錢好處,連個大饃饃都沒吃上。
藍月兒問:什么是大饃饃?
媽說:咱這里講究媒人說成媒了,事主要蒸幾個又白又大的饃,外加一吊肉謝媒人,可兩家都窮得揭不開鍋,哪有大白饃饃給你蒸?更別說那一吊肉了。
迎著呼呼河風,藍天白還告訴劉紅梅,大哥去年冬天就去運城鹽池擔硝了,本來他和二哥也想去,被大哥擋了,說讓他抽空好好念書,一定要考上大學。又說二哥是有媳婦的人,好好守家,早日給他抱個大胖侄子。
去鹽池擔硝,是黃河沿岸百姓的無奈。運城鹽池夏產鹽冬產硝,暑天,炙烈的陽光將池中鹵水蒸發(fā)后,留下鹵鹽。收鹽人站在白花花的鹽池里勞作,無遮無攔,加上騰起的濕氣,人就像被放在蒸籠里,一夏天過來,收鹽人要脫幾層皮。每年農歷九、十月,池水抽盡,鹽池又生出白雪一樣的芒硝,是重要的化工原料。這時候,鹽池里寒風刺骨,運硝人腳穿單薄的雨靴子,站在冰碴上,能被凍成冰棍。過去做這種活的人叫鹽丁,后來公私合營,有了鹽化局。鹽丁成了鹽業(yè)工人,但正式職工沒人愿意下這種苦,每到產硝季節(jié),鹽化局會向周圍各縣征調民工,每個公社三五十人不等,明知是苦差,因為收入相對較高,農民反倒爭相去。去時要自備工具,計有平車一輛、鐵锨一張、扁擔一根。要再早兩年,藍天白大哥連去鹽池下苦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按規(guī)定,去鹽池干活屬照顧性質,只有家庭成分好的困難戶才能去,一九七七年后不講成分了,藍天白大哥托了在公社干事的親戚,才爭取到這份活。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三弟一定要下茬兒學,別辜負了紅梅??緱棿咫x運城鹽池一百五十里,大哥走時騎一輛破自行車,后面拖輛大大的平車,上面放鋪蓋、鐵鍬、扁擔和饃布袋。河岸的風很大,河邊結了亮晶晶的冰凌碴子,河中心,泛黃的河水滾滾流淌。大哥跨上了車,雙手緊握車把,腰彎得很下,幾乎爬在車頭上,迎著河風,雙腳奮力蹬,漸漸消失在河畔彎曲的土路上。
藍天白講得淚水縱橫,劉紅梅聽得雙眼迷蒙。大哥離去的情景,成為兩個人一輩子的記憶。
那年高考,兩人沒辜負大哥,同時被本省師范學院錄取,同系同班。
大一放寒假,藍天白曾去運城鹽池,想和大哥一起掙上學的錢。走近鹽池,腳踏干枯的堿蓬草,迎著呼呼西北風,只見白花花的鹽池里,一群人將芒硝鏟成一道垅,裝進筐內,再晃晃悠悠從池中挑上來,堆在一起,白皚皚像座雪山。在池畔一間土坯房里,藍天白看到了大哥,不等說話,先哭了。眼前的大哥幾乎沒有了人形,黧黑的臉上,開裂的死皮翻卷,不知是曬的還是凍的,腳上一雙高腰雨靴上結著冰碴,老棉襖開了花,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棉絮,背上一層汗?jié)n凝成的鹽粒,與池里的硝鹽一樣白花花。藍天白哭,大哥卻笑,說:老三,看見你大哥跟囚犯一樣,心里不好受吧?都上大學的人了,還像個娃娃。藍天白說:大哥,為我上大學,你受苦了。大哥將藍天白領到屋外,指著池下,說:看見鹽池里的人了吧,是從各縣來的,幾千號人呢,都和大哥一樣,有的都干好多年了。別人能下的苦,咱又不比別人金貴,為什么不能下?藍天白說:我知道,所以才來和大哥一起干。大哥拉下臉,說:這不是你干的活,再說,你要上大學,到時候弄成我這副樣子,人不人鬼不鬼,怎么見紅梅,怎么去學校,不叫人笑話嗎?
藍天白最終沒能和大哥一起下鹽池鏟硝,被趕回了家。
大學畢業(yè)后,藍天白與劉紅梅同分到本地區(qū)所在地、也就是大哥當年下鹽池擔硝的運城任教,雖不是同一所學校,卻都教語文。
參加工作后第三年兩人結婚,那年,藍天白三十三歲,劉紅梅二十四歲,兩人雖都在運城工作,婚禮卻是在黃河岸邊的烤棗村辦的。事情辦得平平常常,蒸了花饃,請了樂人,擺了喜宴,一切都按村里風俗。紅梅離家時,卻沒有嫂子藍桂花那樣的哭嫁場面,只有一件事讓村里人老老少少落了眼,儀式剛完,藍桂花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向劉紅梅行了禮,老老實實喊了聲嫂子。這是藍桂花第一次喊劉紅梅嫂子,紅梅顯然沒想到,一愣,兩人抱頭痛哭。村里人這才想起,兩人是換親換來的親戚,一時,滿場唏噓。
婚后,每逢節(jié)假日,夫妻都要相攜回烤棗村,和藍月兒碰過兩次面,每次看到這對甜蜜夫妻,藍月兒都恭恭敬敬喊藍天白叔,對本應叫嬸子的劉紅梅卻直呼其名。藍天白夫婦回老家,是看望大哥二哥和小妹的。三十多年來,兩口子每談起家事,都覺得這輩子虧欠的人太多,首先愧對的是大哥,其次是天白的小妹、紅梅的嫂子。大哥快五十歲才娶了個寡婦,一生無兒無女,卻在烤棗村最受尊重,快八十歲的人,身體還算硬朗,老伴去世后,藍天白夫妻多次要將大哥接去一起享受城市生活,被大哥拒絕了,至今仍一個人生活在村里。藍桂花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人,對紅梅親如姐妹。紅梅婚后,真正成了藍桂花三嫂,卻還叫藍桂花嫂子,不想自婚禮那天藍桂花反過來叫過一聲嫂子后再沒改口。兩個人你叫我嫂子,我叫你嫂子,怪別扭。大哥出了個主意,說:桂花既然大三歲,以后紅梅干脆叫桂花姐,這樣也顯得親,這些年,兩個人始終以姐妹相稱。
三十多年后同學聚會,大家發(fā)現(xiàn),在學校最不起眼的劉紅梅,反倒在同學中夫妻最恩愛,家庭最幸福?;楹?,劉紅梅一直喚藍天白三哥,直到現(xiàn)在也沒改口。劉紅梅的三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調離學校,清中十八班第一次同學聚會時已是市政府某處處長,兩人育有一子,在北京某名牌大學讀博。同學聚會時,劉紅梅話最少,一開口,就是三哥怎樣,兒子怎樣,很自豪的樣子。藍月兒想:看來,果真像藍天白大哥當年說的那樣,兩人結婚為藍家改換了門風。
藍月兒悄悄問劉紅梅:那次暈倒后,為什么特別囑咐不能告訴村里人,不能告訴我媽?已經五十多歲的劉紅梅小女孩般羞紅了臉。說:我那時其實已經離不開三哥了,怕他因此看不起自己,再說,你村人知道了,我嫂子就會知道,你媽是我們的媒人,她知道了,我嫂子也會知道,我哥在家里就更抬不起頭,你想,有個被懷疑是賊的妹妹,還想考大學,不是個笑話嗎?
藍月兒問:后來,那件事對你學習有沒有影響?
劉紅梅說:怎么能沒有,你不記得了?那件事過后不久月考,我成績一下子降了七八名,多虧了三哥,趁放大星期到我家,勸我不要在意別人怎么看,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那一陣,三哥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好像有了三哥,什么都不怕。
藍月兒故作神秘,趴到劉紅梅耳邊,悄聲問:你和天白叔大學同班四年,有沒有親熱過?
劉紅梅臉更紅了,嗔怪:看你說的,那四年,我真把三哥當哥,他把我當小妹妹,呵護還呵護不過來呢,能欺負我嗎?
藍月兒做出認真的表情,問:真沒有嗎?
劉紅梅仿佛陶醉在大學期間的美好日子里,說:真沒有,就拉過手,看過一回電影。
藍月兒追問:真的?
劉紅梅說:真的,那是我們最甜蜜的日子,怎么會騙你?
藍月兒問:班里同學怎么看你們?
劉紅梅說:一開始,大家只知道我們都來自黃河岸邊,是老鄉(xiāng)又是高中同學,后來,把三哥的呵護,看作是對我的追求,直到現(xiàn)在也沒人知道我們相戀,其實是從換親開始的。
藍月兒說:好羨慕你們,真浪漫。
劉紅梅說:其實一點也不浪漫,三哥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樣灑脫,心里很苦,總想家,當時,桂花姐和二哥都有了孩子,日子過得艱辛,想到大哥在鹽池里下苦,想到二哥、小妹日子過不去,三哥把責任都歸到自己頭上,經常暗自流淚,從上大學的第二個月起,就利用星期天,有時候還向老師請假,找關系去火車站卸煤,卸一車皮,九十噸,累得都不像個人,才掙不到十塊錢。我倆上了四年大學,三哥卸了四年煤,很少過星期天,沒花過家里一分錢,還定期給二哥和小妹寄錢,為這,沒少挨大哥罵。
藍月兒聽得一臉驚訝。她真沒想到,看起來灑脫干練的天白叔,竟這么能吃苦。她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家生活全靠生產隊每年分的幾十塊錢,若能額外得到十塊八塊錢幫助,對地處苦寒之地的家庭簡直就是得到一筆巨大財富,天白叔給二弟和小妹寄的錢意味著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想了又想,誰也怨不著
藍月兒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省城某重點中學教語文,兩三年內,父母相繼離世,此前,幾個姐姐都嫁人,老家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院子。安葬過父母后,藍月兒很少再回村里。她與胡世榮的婚約很快解除,過程很簡單。胡世榮高考落榜,沒再復讀,回村干了幾年莊稼活,家里分了地后,反倒不老實了,先給別人的獸藥廠跑了幾年銷售,后來自己開始籌辦獸藥廠,常往省城跑。一次辦完事,約藍月兒見面。在一家刀削面館里,胡世榮點了幾個涼菜和兩碗刀削面,沒說兩句話,自己先呼呼扒完面,然后靜靜坐著,看藍月兒一根根挑著面條文靜地吃,等藍月兒吃好,放下筷子,胡世榮說:月兒,咱倆的事就算了吧,權當雙方父母一句玩笑話,你說呢?藍月兒說:世榮,你是個好人,對不起。胡世榮忽然動了情,說:我知道配不上你,不管以后你嫁了誰,我娶了誰,我都不會忘記那兩年的高中生活,更不會忘記你,在心里,你還是我媳婦。說完,不等藍月兒說什么,拿起行李,離開面館。
藍月兒也一輩子沒忘記胡世榮,雖然,并不愛他。
藍月兒是兩年后結婚的,丈夫老蔣很疼愛文靜簡單的妻子,兩人相愛時,藍月兒沒有向老蔣隱瞞與胡世榮的娃娃親,不料,老蔣一聽竟樂不可支,笑得噴出了嘴里的茶水。說: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事,那個胡世榮倒也可愛,你更可愛,兩朵奇葩,竟把娃娃親維持了這么長時間,我倒想見見這個人。藍月兒沒笑,一本正經對老蔣說:不許笑,那不是愚昧,也不是落后,都是因為貧窮,你要生活在那個環(huán)境,就不會覺得可笑了。老蔣若有所思,點點頭。以后,胡世榮在省城辦獸藥廠手續(xù),遇到難處,老蔣得知后,果真幫過幾次忙,兩人成了朋友。
婚后,藍月兒喜歡養(yǎng)花,卻從不養(yǎng)木本的,只養(yǎng)些羸弱的草本花,最多的是打碗花,一盆盆擺在客廳、陽臺,每天噴水呵護。春天,花朵嬌艷時,剪一兩朵,夾在那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做成標本,如今,連同當年在清中宿舍門前掐的那朵,已有三十多朵。藍月兒喜歡一個人靜靜看花,閑下來時,拿一本書,坐在陽臺藤椅上看,看累了,盯著嬌艷的花兒出神,好像能聽到打碗花生長的聲音。第一次同學聚會前十年,劉紅梅來省城培訓,她邀請來家做客,兩人聊了好長時間,最后聊到“1018事件”,像觸了電,突然沒有了話,眼光都轉到打碗花上,長時間默坐。臨走前,劉紅梅開了口,很難為情的樣子,說:月兒,送我一盆好嗎?藍月兒點點頭,挑了盆花朵正鮮艷的,仔細包裝好,遞給劉紅梅。后來,佟麗、林蘭弟和其他幾位女同學相繼來過藍月兒家,都喜歡月兒的打碗花,臨走時都帶去一盆。
同學聚會舉辦過兩三次后,沒有了三十年的隔膜,大家漸漸不忌諱“1018事件”。都記得最后處理結果是撤了常世俊的班長職務,惠況只代理不到兩個月,就高考了。還記得,翟老師幫助常世俊調班,從應屆文科班進了藍天白那個由落榜生和社會青年組成的文科復習班,最后考了全校文科狀元。至于事情的細節(jié),沒人知道。
藍月兒想,三十多年前的“1018事件”,受害最深的只有三人,一個是常世俊,一個是趙海濤,另一個誰也不會料到,是調查事件的翟同安老師。常世俊當時被撤了班長職務,實際是為這件事頂了杠,在心靈中留下一輩子的創(chuàng)傷,卻博得了大家的同情,去復習班后,發(fā)奮學習,當年考取了清中文科狀元。參加工作后,反倒因“1018事件”獲益,他任職的國企,前幾年因為腐敗問題倒下一批人,包括老總、財務總監(jiān)和幾位副總,唯有他獨善其身,原因就是把“1018事件”作為一生警示,更加自律。趙海濤當時丟了錢,是直接受害人,卻不明不白遭受集體忌恨,藍月兒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家為什么會忌恨趙海濤?甚至三十年后同學聚會,刻意不通知他。后來想明白了,如果說十八班同學因為“1018事件”集體心靈受傷的話,趙海濤就是最初釘在大家心靈上的那顆釘子。而翟老師呢,揪住這件事不放,一星期之內,把全班超過半數同學像賊一般審了個遍,真是職責所在?僅僅方法不得當嗎?一定還另有原因,是個人的,還是社會的?藍月兒想不清楚,可是,在她心目中,翟老師始終是個慈祥可愛,嚴父般的老師。
當時,大家都忙著學習,多數人不知道趙海濤丟的錢最后是怎么找到的,只知道趙海濤本人最后一分不少地拿到了錢。藍月兒卻清楚,那筆錢到底沒有找到。劉紅梅的昏厥讓調查戛然而止后,第二天,翟老師來到魏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兩人商量好事情的解決辦法,讓藍月兒叫來了常世俊,翟老師當面道歉,說聽信了個別同學的話,損害了他的名譽。藍月兒當時就想:個別同學是誰?當然是丟錢的趙海濤,是他一口咬定常世俊動過他的桌斗。不過,連常世俊本人都沒有追問,她也不好說什么。兩位老師決定:恢復常世俊班長職務。常世俊卻不同意,堅決要求離開十八班,去復習班,不然就轉學去縣中。翟老師不理解,說:這不等于坐實了你就是偷錢的人。常世俊說:反正我已經落下了壞名聲,這輩子都說不清了。翟老師考慮了一會,說:好,就按你說的辦,校長那邊我去解釋。
第二次同學聚會,翟老師在大家一再追問下,向大家說明:補償趙海濤丟的錢,最后是從班費里拿的。藍月兒同樣清楚,那筆錢是由翟老師和魏老師共同出的,為此,兩人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本來,翟老師想自己一個人出,魏老師堅決不同意,最后由兩人分擔。藍月兒揭秘后,大家并不理解翟老師的舉動,印象中,翟老師始終是個嚴厲苛刻得有些變態(tài)的老頭,一副閃著寒光的茶色眼鏡,一張寫滿疑問的臉,是大家對翟老師的共同記憶。
第三次同學聚會后,知道大家刻意回避自己,趙海濤專程去省城,由藍月兒陪同,登門向常世俊道歉,態(tài)度誠懇,恭恭敬敬躹了個躬。常世俊原諒了趙海濤,由藍月兒作陪,請趙海濤吃了飯。后來,趙海濤自己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地點同樣在老家清原鎮(zhèn),大部分同學三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了這位老同學。還是那么矮的個頭,卻發(fā)福了,頭發(fā)花白,皺紋縱橫,當年的娃娃臉上,掛滿滄桑。
常世俊還是沒來,在大家的心目中,常世俊始終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樣子。藍月兒知道,他和大家一樣,老了,同樣發(fā)福,若不是生過一場病,也想和大家聚聚。
三十多年前的恩怨終于了結,但是,這件事還藏在大家心里,恐怕永遠抹不去。當初事情的發(fā)生,到底怨誰?藍月兒想了三十多年,到底沒想明白,最后覺得,誰也不怨。有時候,想著想著,連自己都笑了,說自己活了五十多歲,到底不算個明白人。她想,以后的同學聚會,大家肯定還會說“1018事件”,因為,這是清中十八班同學永遠的痛。
【作者簡介】 韓振遠 ,山西臨猗人。在《人民文學》《山西文學》《天涯》《美文》等報刊發(fā)表大量小說散文。作品曾獲中國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趙樹理文學獎等多種獎項,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載,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著有《家在黃河邊》《回眸遠古》《古之旅》《晉商之源》《秦晉之好》等多部散文集。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