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娜 呂俊昌
(聊城大學,山東,聊城,252000)
晚唐迄宋,中國傳統(tǒng)社會在政治制度、經濟活動、社會結構、風俗器用等諸多方面均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及至宋代,以士大夫為主體的思想文化世界中普遍興起一股強烈的文化復古潮流。
相對于剽悍的北方、西北遼等民族政權,宋代軍事時常被冠以疲弱的特質,盡管對此學界曾有爭議,但是在“興文教、抑武事”以及“以文德致治”的統(tǒng)治政策作用下宋代的社會經濟生活的確出現(xiàn)了大發(fā)展的景況,文化藝術也因此興盛。宋代的文化由此呈現(xiàn)出“轉向內在”的特點,也即宋王朝的政治和文化的統(tǒng)治階層愈加關注精神與文化,作為結束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五代十國格局進而重建的“相對統(tǒng)一”的漢人政權,宋人的精神和文化是在不斷地對比往昔的過程中樹立的,因而宋代的統(tǒng)治文化體現(xiàn)出某種否定前朝,復歸三代的潮流。正如司馬光所言,“昔三代之王,皆習民以禮,故子孫數(shù)百年享天之祿。自魏晉以降……于是風俗日壞……至于五代,天下蕩然莫知禮義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1]為了國祚綿長,宋人的精神訴求直追三代,政治文化理念上也追求三代之治,在以儒家思想為根基的宋王朝及其官僚系統(tǒng)看來,上古三代是圣王的時代,是理想和完美的治世。三代之治的核心是禮樂文化。因而宋代復古文化思潮的核心訴求是重塑對禮樂的追求。
從物質文化的范疇來看,宋代文化禮器制作的典型特征就是對復興三代的精神追求。宋仁宗時期,復興三代禮制的思想出現(xiàn),這種思潮本質也是一種政治訴求,因時人主張三代以上,“治出于一”,由此禮樂達于天下。但從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2]。而三代時期號稱青銅時代,對玉器也極其崇拜,由文及物,在文人士大夫對古器物的研究,特別朝廷與官方對許多三代禮器的鑒賞與收藏影響之下,各種官、私制作的造型風格和裝飾仿古器皿應運而生?!?[3]其中喜歡收集金石的歐陽修編纂《集古錄》,劉敞則修《先秦古器圖》,在兩人的倡導之下,古器物的整理和研究蔚為風氣,并逐漸形成以研究古器物、文字為主要內容的學科——金石學,對古器物的研究范疇也不斷擴大,從不同種類的銘文擴展到品類繁多的紋樣以及器物定名等方面。在北宋哲宗一朝,李公麟所著五卷本《考古圖》和呂大臨所著十卷本《考古圖》代表了北宋文人在古器物研究方面的成就,李書今不傳,但在《籀史》中保留了部分序言,呂大臨《考古圖》網羅了30多家收藏,器以類從,該著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關于青銅器研究的文獻著作,收錄青銅器的朝代從商周一直延續(xù)至秦漢,青銅器圖錄合計224件,是一部卓越的古器物學著作。
圖1 宋汝官窯三足奩
圖2 《宣和博古圖》周四神奩
圖3 汝窯天青釉雙系方壺
圖4 《宣和博古圖》載如意方壺
但是,從制禮情況來看,直到徽宗以前,聶崇義的《三禮圖》都是北宋歷代禮器制定的主要依據(jù)。宋徽宗大觀、政和年間禮器考定和制作最為突出,由官府作坊導引而進行的仿古制作成為重要潮流,青銅禮器和博古圖錄是徽宗時期力作,朝廷對三代禮器的倡導和實物收藏,大量三代禮器成為制訂禮器的依據(jù),根據(jù)《宋史》卷九十八·禮志一記載:“初,議禮局之置也,詔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屬。其后,又置禮制局于編類御筆所。于是郊廟禋祀之器,多更其舊?!庇謸?jù)《鐵圍山叢談》記載,大觀一朝向天下征求古器后,朝廷收藏的各種類型與形制的器物已近五百件,宣和博古圖所記錄的即是其時的收藏,到政和間收藏之器逾六千件,其中均以三代器為主,甚至秦漢器物也采取選擇性收錄的方式,正所謂“非殊特蓋亦不收”。
從以上的記載來看,當時的禮器確實是以復古為特征,根據(jù)《政和五禮新儀》徽宗序之記載,不難得出其修訂禮器制度的幾項重要原則:“法古”重在“法意”,而不在于“法其法”,“循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適今之宜而勿牽于今”[4]。上述原則言簡意賅卻又立意深遠,或許可以將之視為“宋代法則”,“循古”“適今”足以彰顯貫通古今之立意,推而廣之,這種原則即使對于現(xiàn)代設計也不乏重要的啟發(fā)性意義。
“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絕不只是一種歷史的遐思。對于宋人而言,器物之價值,貴在格物致知的過程與追求,其審美鑒賞大致可歸納為一觀玩、二思解、三體味三個環(huán)節(jié),宋人對古器物不僅觀玩作賦,而且為其查考歷史,更甚者付諸實際之用。古代之器物,作為歷史氣息的遺留與見證,以及歷經各時代的縮影,兼及精神世界的重要象征物,早已在宋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這一地位正是經由對古器物本身的品味端詳,對古器物所處時代背景的探研究詰,進而不斷延伸拓展至時代、歷史、文化精神的理解最終達致的。
徽宗一朝大批量的仿古青銅禮器制作充分體現(xiàn)出器物借由其形態(tài)的仿制而散發(fā)出的三代禮器特有的道德內涵,以及古人所追求的禮樂盛世的文化象征意味。 {5]從宋代對三代青銅禮器的成功復制中,我們切實看到了古代傳統(tǒng)對現(xiàn)實成器活動的有效構建作用的蹤跡。而且就其特點來看,仿古宋瓷作品前后也經歷了明顯的變化。最初以祭器為代表,其風格肅穆、簡古、嚴謹、高貴,發(fā)展到后期,數(shù)量更多的陳設器愈發(fā)表現(xiàn)出輕快、秀麗、圓柔、繁盛的世俗面貌,可以說與其時相得益彰。
宋聶崇義編撰的《三禮圖》開啟了宋代仿古制作的先聲,所以不久也被尊為朝廷禮樂制作的重要范本。宋徽宗時期王黼編撰的《宣和博古圖》著錄宣和殿收藏的商至唐時期的青銅器各種造型多達20類,凡839種,每件器物皆備有銘文和釋文,其中也包括三代時期的青銅器,而徽宗一朝鑄造的新禮器的原型均來源于此。汝官窯禮器造型設計也主要以上古三代銅器為樣本,根據(jù)《五禮通考》引文來看,無論是劉敞和分別歐陽修著《先秦古器記》《集古錄》,還是李公麟與呂大臨著《古器圖》《考古圖》,他們的主要貢獻便在于“乃親得三代之器。驗其式,可以為據(jù)。”在這之后政和之禮器、制度皆源出于此。[6]不過,宋人雖在審美取向上主張復古仿古,但仍有自己關于“古色古意”新的認識與解讀,也正因為這樣的“新古”,使得古風盛行于更為廣闊的實際生活。汝窯向來被視為宋代五大名窯之首,其強烈的藝術風格受到官方意志和審美取向的深刻影響,對于汝窯瓷器而言,其風格不僅表現(xiàn)在釉色,造型也是獨具匠心、別有風味。因而下面以汝官窯奩、汝官窯壺的造型設計為例。
圖5《宣和博古圖》載獸耳方壺
圖6 汝窯天青釉雙系圓壺
圖7 《宣和博古圖》載圓壺
圖8 《宣和博古圖》載百獸圓壺
《說文解字》“奩”的釋義為:“鏡匣也”,顧名思義,古代女子放置收納梳妝用品的鏡箱。古代的銅奩和陶奩等器物除可作為梳妝用具之外,還可作為貯藏美酒佳肴的盛器,有漆、青銅、陶瓷等材質,隨著時間的推移,奩的款式風格也趨于多樣化,做工日益精美,用料也頗為考究,兼顧實用性與藝術觀賞性。 圖1為宋汝官窯三足奩,此件直壁下有三足支托,為敞口器形,器身分布幾道略有差異的弦紋,分別分布于器物外壁靠近口沿處、靠近底處,以及器物的腹中部等,整體觀之,造型大方,制作講究。此種風格與《宣和博古圖》中所記載的周四神奩(圖2)有諸多相似之處,不過差別之處在于整體不見綴有神獸的器蓋,也不見周身的四只象,器身僅僅保留三組簡單明了的弦紋作為裝飾。弦線骨骼清晰、脈絡顯然,奩之器底所承三足由原動物類的熊狀簡化為抽象的蹄形足。形制氣韻處處可見純粹與古雅之風范,莊重古樸、典雅雋永,流露出一種素顏淳樸之美。從三足奩的造型風格可以很顯然地看出,其制器宗旨絕不是僵化的擬古、泥古,在某種程度上可謂汲古之精華卻棄之冗繁,留古之韻味卻合今之潮流,總而言之,這種仿古作品極其完美的體現(xiàn)出了對三代與宋時風格的拿捏和把握程度,由此也淋漓盡致的顯現(xiàn)出自身的藝術和文化追求。
據(jù)記載在禮器序位排列中,壺僅次于尊、彝,在汝官窯造型中,壺的造型分有方、圓兩種,宋人方壺、圓壺的設計理念也是起源于三禮圖,宋人王黼《宣和博古圖》中記載:“卿大夫則皆用圓壺。以其大夫,尊之所事。示為臣者,有直方之儀,故用方,以其士旅食,卑之所有事。示為士者,以順命為宜,故用圓壺之。”[7]如圖3天青釉雙系方壺所示,壺身線條流暢,通體素面,口部方唇,頸部開始收口,腹部外鼓且重心在器身四分之一處,散發(fā)出青銅器的厚重、大方、穩(wěn)重,其造型與《考古圖》、《宣和博古圖》中所載的如意方壺(圖4)以及漢代獸耳方壺(圖5)也頗多相類之處。
而汝窯造型中的圓壺呈現(xiàn)斂口內收風格,頸短肩豐,鼓腹圈足,器身通體青釉,僅于肩、腹部下方裝飾有幾條弦紋,造型渾圓古樸。又有兩個環(huán)形雙耳自然綴于肩之上,雙耳的簡約圓形與三代具象而繁瑣的青銅象耳風格迥異,方便拿取,功能性強。由此觀之,對比三代青銅禮器,汝官窯禮器雖然師法古代,卻絕無一味仿造之意,所以它絕非簡單地復制與仿造,也不限定于某一件古器物,而是取多種青銅器的造型特點集于一身,并經雜揉汲取后產生新的形態(tài)氣質,杜絕復刻之流弊,尤有“仿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適今之宜而勿牽于今”原則宗旨和設計構想。
總之,北宋汝官窯禮器造型設計立足于復興傳統(tǒng)的文化背景之上,盡管其立足于固態(tài)化、僵硬化、對象化的器物,但是卻敢于舍棄,重新釋放三代禮器的氣質,特別是結合古今時代風貌,進行元素的肢解、切割以及重新優(yōu)化組合,正是這種繼承與發(fā)展或曰揚棄的態(tài)度,讓宋之禮器完美展現(xiàn)出“歷史傳統(tǒng)”或“民族個性”的特質,并不無典型的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革新并存的時代風貌。
在中國,陶瓷雖然歷史悠久,但從宋代伊始方才真正嶄露頭角,并逐漸成為一項集大成的工藝美術品類,其中仿古產品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工藝美術研究以物為中心,但不局限于物,而是將物滲透在人文歷史的環(huán)境中。宋朝力圖恢復古代樣式的文化路線以及制禮作樂的實際需要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了宋人探究古代器物傳統(tǒng)的興趣。宋代社會提供了典雅優(yōu)美的工藝美術大環(huán)境,古典所代表的理想和仿古的審美主張始終貫穿于手工藝的仿古造作中。但是宋人的復古是與創(chuàng)新兼濟并行的,正是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的潮流賦予了宋代這個“古典文化時期”特有的物質文化發(fā)展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