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在時光中的女人花

王倩

日光如潑，草木盛大而蔥蘢。到底是夏天，日日經(jīng)過的梧桐樹陰越來越深濃，路邊薔薇已有了倦色，在大片大片令人疲憊的綠中，石榴花初綻，花紅似火，這枝上紅艷，不似山上的映山紅天真爛漫又帶著野性，榴花的紅，鮮妍嫵媚又略帶驕矜，是初夏庭院中最奪目的顏色。

石榴花大約是一種最能讓人聯(lián)想到“女人”的花吧。春天的紅桃白李嬌杏，輕逸柔嫩，總有些嬌怯怯的女兒態(tài);石榴花花色如熾，像是更解風情的成熟女人，懷了熱烈的愛情，抽出紅綃羅帕在枝頭招展。它是這個時節(jié)令人心醉的殷紅：魏晉時傅玄《石榴賦》寫其燁然之姿容，“其在晨也，灼若旭日棲扶桑，其在昏也，赩若燭龍吐潛光，苞玄黃之烈輝，綠煒曄而焜煌，發(fā)朱榮于綠葉，時從風而飄揚”;南朝梁時江淹則有《石榴頌》，贊其華艷高貴，“美木艷樹，誰望誰待，縹葉翠萼，紅華絳采，炤烈泉石，芬披山海，奇麗不移，霜雪空改”。榴花帶著橙色調(diào)的紅極鮮亮，愛嬌愛俏的女子將裙子染成此種鮮紅，這便有了“石榴裙”。六朝時，石榴裙就出現(xiàn)在文人詩句里，何思澄《南苑逢美人》里有“風卷葡萄帶，日照石榴裙”之句寫女子衣飾的華艷，梁元帝在《烏棲曲》里則有“芙蓉為帶石榴裙”，配色更為俏麗。及至以豐腴為美、崇尚性感的唐朝，不雜他色、色如榴花、輕薄又透露的石榴裙，盡顯女人姿態(tài)風韻，這種美艷飄逸的裙裝成為時尚，“石榴裙”更成了風流嫵媚、令男子心移神搖的美人的代名詞。

如此美艷的“女人花”，吟詠它的卻總是男人。在自命風流又自負文采的男子眼里，榴花艷麗無匹，令人心折，如“莫言無物堪相比，妖艷西施春驛中”（施肩吾《山石榴花》），“若教移在香閨畔，定與佳人艷態(tài)同”（子蘭《千葉石榴花》）;它媚態(tài)十足，總催生男人的愛欲，竟如紅顏禍水，如“英英石榴花，不朱而自赤。凡今人之兮，誰不悅媚色。脂水漲渭流，妍姿竟傾國”（《丘葵石榴花·其三》），“山榴花似結(jié)紅巾，容艷新妍占斷春。色相故關行道地，香塵擬觸坐禪人。瞿曇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白居易《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眾》）;它還太過輕狂，不夠矜持，如“色作裙腰染，名隨酒盞狂”（蘇軾《石榴》）;“翠葉朱英映檻斜，薰風乍度展狂花”（莊天釬《石榴花》）……想來，才子們還是愛惜春芳盡歇后獨占鮮妍的榴花的，不然也不會以“珊瑚”“猩猩紅”“朝曦”“流霞”“絳囊”“赤霜”這些美好的詞語描形繪色，也就不會以“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韓愈《題張十一旅舍三詠榴花》）這樣的詩句，嘆息其受人冷落無人賞愛、自開自落的境遇。但除了韓愈詩中有懷才不遇的憤慨之外，絕大多數(shù)詩人詞客只把榴花當作觀看賞玩的對象，即“他者”，甚者不乏狎褻之思。而明代有“賢才媛才”（徐渭語）之譽的黃峨所寫《庭榴》詩，榴花絕艷，但無媚姿冶態(tài)，她筆下的榴花寄寓著火熱純真的愛情和強烈的生命自信。

黃峨當然有自信的底氣。世人稱其為“曲中李易安”，黃峨與李清照皆出身世家，且才情相類：李清照之父李格非，蘇軾學生，有《洛陽名園記》傳世，其母是狀元王拱辰的孫女，文學修養(yǎng)不凡;黃峨則是“尚書女兒知府妹，宰相媳婦狀元妻”，既有頗為知書達理的母親聶氏的閨訓，又得父兄長輩指點，浸淫于古典文化中的她，博通經(jīng)史，能書善琴，擅長創(chuàng)作詞曲，“才藝冠女班”。李、黃兩位才女心思細膩，聰慧多情，早年才華便顯于世，光華灼人，且說黃峨少女時所寫《閨中即事》“金釵笑刺紅窗紙，引入梅花一線香。螻蟻也憐春色早，倒拖花瓣上東墻”，觀察之細、體察之精、天真爛漫之趣，著實令人稱賞。黃峨與夫君楊慎雖然并不是李清照與趙明誠那樣的少年結(jié)發(fā)夫妻（黃峨為楊慎繼室），但楊黃二人也是詩詞酬唱的知己，連流傳的閨中趣聞也與趙李二人類似，天下人盡知李清照寄《醉花陰》于趙明誠，趙明誠愛賞不已，閉門三日，和詞15闋，但沒有一闋能比過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王世貞在《藝苑卮言》里則說黃峨思夫而作《寄外》一律和《黃鶯兒》一曲，“升庵（楊慎）別和三詞，俱不能勝”，黃峨一時壓倒狀元夫，可見其才情超絕。

黃峨大婚是她人生中最快意的時光吧。彩轎一入新都，傾城轟動，爭相前來一睹才女新娘的風采?；楹簏S峨與楊慎居于狀元府榴閣，閣外桂湖湖光瀲滟，映照得庭中石榴越發(fā)葳蕤;燕爾新婚，恰值榴花怒放，花如火如霞，與她的綽約風姿兩兩相映。緋色的榴花，恰似她青春時節(jié)里的愛情與生活，她心有所感，縱筆寫下《庭榴》詩。黃峨傳世的《庭榴》詩有二首，情致無差，用韻一致，或許是同一時期所作。我更喜歡首句為“移來西域種多奇”的這首。

黃峨自是奇女子，所愛之榴花亦是奇花?！稄V群芳譜》里有載：“石榴，一名丹若，本出涂林安石國，漢張騫使西域，得其種以歸，故名安石榴。”《本草》云：“榴花丹頰似若木，故亦有丹若之稱?！眮碜晕饔虻氖瘢鋭e名竟比照《山海經(jīng)》中的神樹若木，可見中原人最初將其視為珍異，由此還演繹出神異故事。《博異志》里，天寶年間崔元徽春夜遇女伴十余人，這些衣飾舉動不似常人的女子原是風神和花神，其中一緋衣小女，便是安石榴;《方輿勝覽》更有異聞：“合肥浮槎山，俗傳自海上浮來。梁武帝女為尼于此山，建道林寺，寺有榴花，根干偉茂，即帝女手植?！秉S峨熟諳典故，對著庭院紅榴，不禁贊嘆這從西方神奇之地移栽的石榴品種奇異。風日正好，夏天水晶一樣的陽光照得庭院透亮，草木滋潤，鋪得滿院釅綠，新婚夫婦并肩憑窗而立，窗成了畫框，框里有朱色欄桿，欄桿外石榴樹干盤曲如虬，頗有古意，枝葉扶疏，細細密密的葉子浸潤在日色里，葉尖也有了輝光，在綠色掩映中，緋紅的花像簇簇火焰，在光中迸濺，迎著光的花瓣，像小小的旋舞的裙。那時，嫁衣很鮮麗，她心里也有火，眸子晶亮，臉色還是紅酥般的柔膩。榴花盛開在光里，她的心里盛滿了甜蜜的愛意。她等了二十年，終于遂了心愿，嫁給了才華堪匹的狀元郎，因為等了太久，期待把感情醞釀得過于濃郁，在寂寞中等了很久的心花也開得如癡如醉。

石榴花像極了情熱的成熟女人。春花像少女，面薄色嫩，羞怯嬌憨，在春風的調(diào)弄下、微雨的滋潤里吐出細蕊。夏花燦爛，石榴花屬于生命活躍而強盛的夏天，花瓣柔如紅綃，卻可以破開堅厚的花萼。成熟女人黃峨還希望情愛能結(jié)出甘美的果實，故此她毫不羞澀地說：如果不是為了在深秋時結(jié)出飽滿的果實，石榴花哪肯在夏天最熾熱的時候開得如此璀璨，如此姿態(tài)橫生而撩撥人心呢？固然，中國傳統(tǒng)中石榴本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不過黃峨由花及果，由眼前戀戀之情愛思及未來瓜瓞綿綿、盡享人間天倫之樂，確乎是一種女性視角。男性詩人寫到石榴果實時，總提及齒頰生津的滋味之享，皮日休《石榴歌》里以“黃蠟紙裹紅瓠房”狀榴實色與形，結(jié)尾必然以“嚼破水精千萬?！毖云涓仕嶂?楊萬里《石榴》詩則有“半含笑里清冰齒”“水精為醴玉為漿”之句，極力夸飾，形容榴實粒粒晶瑩及其甜潤的口感。當然我們并不能據(jù)此說男人都是愛情婚姻中的享樂主義者，不過，婚姻對古時男性而言，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對女性則幾乎是生命的全部。黃峨直白真率地表明婚姻對于女人的意義，更表達了對夫妻二人感情的確認、對未來生活的希冀。如果我們傲慢些，也可以說黃峨空有才華卻不脫舊式女子的思想窠臼，然而渴望生命得以延續(xù)，也是宜于人情、合乎事理的，更何況才女原本也有追求“普通”幸福的權利。對于不可能參與公共事務的女子而言，治國平天下是男人們的事，婚姻家庭才是她們的主場，繁衍子嗣是最重要的人生內(nèi)容。黃峨對此鮮明燦爛的庭榴，想象枝頭綴滿碩果的樣子，她是在想象下一種必將會來臨的人生幸福。

如果時人對這樁郎才女貌的婚姻，在艷羨之余，還會生出些拈酸做醋之語，大約會在黃峨的出嫁年齡上做文章——黃峨年過二十，在早婚的明代，二十歲的新嫁娘有些“老”了。及笄之年出嫁的女兒，便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在春風里笑得嬌俏時，石榴才發(fā)出新葉，而榴花“歲芳搖落盡，獨自向炎風”（晏殊《西垣榴花》），這倒真應了黃峨晚嫁。但黃峨不覺有絲毫遺憾，她寧可遭俗人議論，也不愿隨便嫁給庸夫俗子，潦草度日。12歲便仰慕的男子如今成了枕邊人，她更加肯定自己的等待，自信自己的眼光，還得意于遇到懂她、欣賞她的知己，“翻嫌桃李開何早，獨秉靈根放故遲”哪是寫榴花，明明就是她心跡的袒露：是呀，桃李占去春光如許，但暮春不過幾場朝風暮雨，便匆匆落盡芳菲，它們質(zhì)薄態(tài)俗，經(jīng)不起時間的揉搓;而榴花出身不凡，秉持靈根，只有它才能在炎光中不見委頓，兀自顯出別樣美麗。黃峨此聯(lián)中用“嫌”“故”二字，移情于物，也將自己的性情附著于她喜愛的榴花上?！跋印笔撬龑κ浪椎牟恍?，帶著幾分心靈的高傲，這也是對待字閨中時那些竊竊私語者翻了老大一個白眼;“故”則是自矜自愛，也頗有于此時怒放的快意——這正是慣于作媚態(tài)媚語的小女子不敢也不能表達的，這種自信源于黃峨對自己性靈的珍重。

榴花從絳囊似的花苞，到紅巾半露，直開到朱艷煌煌，滿庭生輝。無論暖日，還是涼月，只要有些許亮光，每朵榴花就在濃陰里肆意燃燒，照亮人的眼睛。“朵朵明霞明照眼”，此句自然是從韓愈“五月榴花照眼明”中化來，黃峨又以霞為喻，形容其顏色光彩奪人。西川有詩云：“花朵選擇了紅色便不再選擇粉紅色/它們在白天是紅色/在夜晚也是紅色”。我以為這幾句詩用來言說黃峨筆下的“庭榴”也頗為恰切，榴花不肯開出俗艷的粉色，它的紅是自我生命的張揚，不會讓人柔情蕩漾，但這“紅”會在與人相遇的瞬間點亮眼睛。庭榴不會朝開暮合，它開時的每一個時辰都是美的，不過，白晝總要忙些瑣事，不得清閑，夏日暑氣更添煩躁，顧不得賞花，待到暑氣與晚霞一起消退，黃昏漸至，清風幾許，新涼怡人，終于有心情享受難得的清凈時刻，夫婦二人或立或坐，看榴花在一點點暗下去的天色里兀自鮮亮，看淡月在庭中映出淺淺的影子，“染霜毫，舒冰繭，半露春纖。賞花心，恰遂了平生愿”（楊慎《迎仙客》），這便是黃峨期許的生活了。

只是，黃峨寫下《庭榴》詩時應想不到，婚后如榴花吐艷的生活硬生生被截斷。五年之后，楊慎之父因“議大禮”辭官回鄉(xiāng)，楊慎入獄，兩次受廷杖，后謫戍云南永昌衛(wèi)，黃峨送至江陵，灑淚而別。其后數(shù)十載，夫妻除楊慎因父喪回家，其余時間天各一方，黃峨獨居榴閣，懸念丈夫，傷懷斷腸，寫下柔腸百轉(zhuǎn)、纏綿悱惻的相思詩曲。相隔既遠，情意轉(zhuǎn)疏，又因其“無出”（無子女），楊慎于父喪五年后（嘉靖十三年）納周氏，后8年又納曹氏。納周氏后，他曾5次返回蜀地，但過新都不過兩次。在新都獨守榴閣的黃峨眼見一年年花開結(jié)實，而愛人情逝，自己膝下空虛，她曾經(jīng)熱烈綻放的愛情之花，結(jié)出的果實卻是無盡的相思、幽怨，還有那些留在紙上的淚痕與墨痕，滋味酸苦，只有回憶里、詩句中還存著一絲絲放舊了的甜。

沒有誰能青春永駐，沒有誰能保證自己的情愛不會衰謝。詩句里的“女人花”卻可以保持盛放的樣子，搖曳在紅塵里，搖曳在時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