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普遍讀錯(cuò)的“歐陽子方夜讀書”

馬斗全

《歐陽文忠公文集》。

欽定四庫全書本《文忠集》。

約園刊本《楊氏易傳》。

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的《秋聲賦》，人多能誦。但開篇第一句“歐陽子方夜讀書”，卻被普遍讀錯(cuò)了。所以筆者多年前讀傅山《霜紅龕集》時(shí)，對傅山先生一段話印象極深：

今人讀《秋聲賦》，皆以“歐陽子”為句，“方夜讀書”為句。偶有問者曰：“‘歐陽子方是何人？”皆掩口嗤之。及讀“別傳”，歐陽永叔亦字“子方”，乃知向人之問雖憒憒，而嗤者正未必了了也。(見《霜紅龕集》卷三十六《雜記一》)

對傅山這段話印象極深，是因?yàn)樽约捍饲耙踩缙渌艘粯?，將“方”字屬下讀，錯(cuò)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歐陽修的《秋聲賦》，是極常見的古代散文名篇。將“歐陽子方／夜讀書”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是一個(gè)極普遍的錯(cuò)誤。而且從傅山所記看，恐怕明清時(shí)人們就已讀錯(cuò)了。觀如今一些書的解釋及許多書中對歐陽修字號的介紹，可以知道人們不但在傅山以前誤讀，而且傅山寫此則雜記之后也還仍然誤讀。如清末經(jīng)學(xué)家丁治棠《仕隱齋涉筆》所載燈謎“狐子犯從亡御敵；歐陽子方夜讀書”。因?yàn)槎≈翁暮推渌S多著書立說者沒能讀到傅山所讀過的“別傳”，也無緣或未曾讀過《霜紅龕集》有關(guān)語，不知道歐陽修亦字“子方”。

鑒于此，筆者后來在一則談“誤讀”的短文里，曾舉到“歐陽子方夜讀書”之例。傅山所記，雖寥寥數(shù)語，但足可說明問題，所以無須饒舌，只錄傅山語以說明該句被普遍誤讀。拙文刊2002年4月18日《光明日報(bào)》。隨后有涂宗濤先生提出商榷，認(rèn)為仍當(dāng)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涂先生文刊6月13日《光明日報(bào)》。

此后還有多人談?wù)摗皻W陽子方夜讀書”之讀法，于拙見或表贊成或不認(rèn)同。不認(rèn)同的理由大體不出涂先生所論。至今尚無定論，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錯(cuò)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因此只好為文一談。

涂宗濤先生對歐陽修亦字“子方”表示懷疑，提出：“傅山所見‘別傳，稱‘歐陽永叔亦字子方，是否可信，尚需進(jìn)一步考證?！边@種懷疑，沒有道理。既有文獻(xiàn)記載，傅山曾讀得，即可為據(jù)。若系不可信之言，大學(xué)者傅山焉能專門記之以告世人。搞古文獻(xiàn)研究者都知道，許多古籍湮亡后，有人書中記載或錄存，哪怕只是一條著錄或片言只語，正為珍貴資料。傅山先生關(guān)于歐陽修亦字“子方”之所記，后之讀書人萬不可但憑臆想無端懷疑，而難免輕誣前賢之嫌。

涂文還提出，傅山那段話即使可信，也只是說歐陽修亦字“子方”，并沒有說歐陽修該句應(yīng)當(dāng)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傅山的話雖簡練，但說得很明白，難道還需再啰嗦今人不該把歐陽修之字“子方”分開來讀嗎？涂文又引蘇軾自稱“蘇子”之例，說“歐陽子”系歐陽修自稱，該句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原本不錯(cuò)。如此理由亦難服人。雖說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也可通，但那是人們不知“子方”為歐陽修之字而誤讀，屬?zèng)]有辦法的事。其實(shí)，只要細(xì)讀該句便可以發(fā)現(xiàn)，“方夜讀書”顯然不如“夜讀書”簡潔準(zhǔn)確。宋人以“子方”為字或名者還有好些，呂陶、晁公武書中有“唐子方在言路”“唐子方貶春州”等語，若讀作“唐子／方在言路”“唐子／方貶春州”，似亦可通，但能說讀對了嗎？　蘇東坡有“謝曹子方惠新茶”語，若讀作“謝曹子／方惠新茶”，可以嗎？尤其是黃庭堅(jiān)“戲贈(zèng)曹子方家鳳兒”語，若有人不知“子方”為人名而知有“方家”一詞，讀作“戲贈(zèng)曹子／方家鳳兒”，不成笑話了嗎？　可為佐證者，《滑縣志》載，縣邑東南隅舊有歐陽書院，明代進(jìn)士知縣王廷諫為立“宋歐陽子方夜讀書處”碑。如果說歐陽修行文自云“方夜讀書”尚說得過去，那么此碑作“方夜讀書處”，顯然不通了。

可見涂先生以上理由均難以服人。涂先生所提出唯一讓有些讀者覺得似乎有力的理由是：“宋人在自己的文章中，作者只稱名或姓名而不稱字?！比绻媸沁@樣，那么《秋聲賦》中的“子方”二字自然應(yīng)該拆開而讀了。所以今就此問題略為一辯。

涂先生宋代作者“只稱名或姓名而不稱字”之論斷，并不能成立。事實(shí)是，古人文中除自稱名或姓名外，還自稱字。即以宋時(shí)名人之文而言，蘇軾（字子瞻）《和陶歸去來兮辭》第一句即為“子瞻謫居昌化”，《書孟德傳后》有“子瞻題”，《古刻叢鈔》亦有“蘇子瞻題”?！稏|坡志林》除“子瞻不能決”“子瞻看朱成碧”“蓋自蘇子瞻始”等語外，論草書條末亦自云“子瞻書”。張孝祥（字安國）《題真山觀》第一句即為“張安國設(shè)道供于真山觀”，《風(fēng)月堂記》開頭也說“風(fēng)月堂既成，張安國過之”?！端鸵疤美先诵颉泛汀额}楊夢錫客亭類稿后》均有“歷陽張某安國書”，《題陸務(wù)觀多景樓長短句》有“張安國書而刻之崖石”語。陸游手自編定的《渭南文集》中，自稱其字（務(wù)觀）者更是多達(dá)好幾十處，自稱其號（放翁）處也很多，倒是很少自稱其名。生當(dāng)南宋的元好問（字裕之），文中也多有“裕之題”“裕之引”“裕之書”等語。尤應(yīng)注意的是，歐陽修（字永叔）的《釋惟儼文集序》，不就明明寫著“廬陵歐陽永叔序”嗎？　僅以本人手邊此數(shù)人之文來看，便多有自稱其字者，怎么能說宋人文中“只稱名或姓名而不稱字”呢？　涂先生只查閱了《古文觀止》中一些宋人之文，便作此結(jié)論，有失嚴(yán)謹(jǐn)。

此外，又有讀者提出，既然兩種讀法皆可通，前人又有“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的話，那就不必計(jì)較究竟應(yīng)該怎樣讀，意思是如何讀均可。這樣的意見顯然也是不對的。清人“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之語是就“詩無達(dá)詁”而言，說對詩的理解可以不囿于作者原意而作自己的閱讀，實(shí)即想象與發(fā)揮。對于古籍文獻(xiàn)之句讀，必有最確當(dāng)?shù)囊环N，馬虎不得。

其實(shí)，早在宋代，被尊為耆宿大儒的楊簡所著《楊氏易傳》，曾因歐陽修《易童子問》所云“眾說淆亂，亦非一人之言也”而云：“歐陽子方疑其前后異同，非出于一人之言。”此處“方”字顯然只能屬上讀而不能屬下讀，既可證歐陽修亦字“子方”，又可證“子方”二字不能分開而讀。

最可靠的證據(jù)，來自歐陽修筆下。人們只是讀中學(xué)課本或《古文觀止》等選本，卻少讀歐陽修文集?！稓W陽文忠公集》和《文忠集》“歐陽子方”四字下均注明：“一無‘方字，墨跡止作‘余，無上四字”。是知“歐陽子方”即“余”，謂作者本人。

至此，似乎沒有再爭論的必要了。應(yīng)該依傅山之見，如楊簡用法，更按歐陽修墨跡，將“歐陽子方夜讀書”讀作“歐陽子方／夜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