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四川大學 南亞所,四川 成都 610064)
建國70年來,中國的世界史研究獲得長足的發(fā)展,這期間其研究重心、理論觀點和解釋方法也在不斷更新。每個時代的歷史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宏大歷史敘事”(grand narratives)而建立起來的。歸根結底,是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驅使歷史學家們不斷回顧歷史,解釋當代歷史發(fā)展走向,其他領域的研究內容和書寫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這個“元敘述”的影響。概而言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70年來的中國的世界史書寫,可以劃分出5個歷史時期,每個都以更新的歷史意識、研究路徑和視野與前一階段有所區(qū)別。
20世紀50-70年代是中國世界史研究的奠基時期,中國的歷史學家依據(jù)從前蘇聯(lián)傳入的歷史理論,以一種人類史的宏大視野,對世界歷史進行初步的編排,建構起新中國的世界史體系。在第二個階段,即20世紀80年代,對此前的歷史意識進行了反省,世界史研究受到現(xiàn)代化理論和跨文化研究理論的影響。第三個時期(20世紀90年代),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影響下,中國歷史學家逐步從歐洲中心論走出來。第四個時期大致從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到2016年,中國更深地融入世界,從全球史的角度重新審視中國和世界歷史成為一股新的史學思潮。這以后,即本文所劃分出的第五個時期,起自美國特朗普政權上臺和中國開始以全球經濟體系核心國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至今,中國的世界史研究面臨新的問題,正在醞釀新的研究路徑和方法。
因篇幅有限,本文不能對世界史書寫的其他豐富多樣的題材和內容進行討論,僅在此對這五個時期的研究范式做一初步的概略性的評價。
20世紀50年代是中國世界史的奠基時期。中國革命的勝利促使歷史學家從革命的角度,對中國和世界歷史進行認識和整理。馬克思主義指導中國革命取得勝利,因此也理所當然地成為指導理論。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的結構,及其演化動因的一般模式,以及階級分析的方法是歷史學和社會學的最重要的理論方法之一。之前的20世紀20-30年代,郭沫若等學者就曾嘗試用馬克思主義來整理中國歷史。馬克思的歷史理論首次使中國的歷史學從前科學的范式——以朝代史和道德劇為特征的歷史書寫模式掙脫出來。①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 )曾評論說,在這種努力中,中國歷史第一次變得嚴整起來,歷史發(fā)展的動因不再是道德的得失,而是有深刻地經濟和社會學的原因,中國的歷史也按照“社會科學”的范式,劃分出歷史發(fā)展的階段。②阿里夫?德里克:《革命和歷史: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撰史學的起源,1919-1937年》,翁賀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
在20世紀50和70年代的世界史編寫中,中國學者以五種生產方式相繼更迭的一元單線論的世界史模式,以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導致生產方式變更從而推動社會發(fā)展的理論,對世界歷史進行整理和解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歷史學家發(fā)展了1949年以前左翼學者用馬克思主義歷史觀來整理和解釋中國和世界歷史的傳統(tǒng),進一步形成以研究革命為中心的世界史書寫體系,英國革命、法國革命、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成為歷史書寫的重中之重,并作為主線貫穿了世界近代史的編撰。
正如塞巴斯蒂安所說,一些歷史事件“由于特定的關懷,它們才得以進入我們的視線”。③塞巴斯蒂安·康拉德:《全球史是什么》,杜憲兵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56頁。這種關懷既成為一種認知的范疇,也成為一種視角和研究路徑。借助于這種認知范疇,即人類歷史是一個階級斗爭的歷史,世界近代史就被描寫為是人類爭取解放的一場又一場的革命。這一時期的代表性著作是周一良和吳于瑾編撰的《世界通史》(包括配套的4卷資料集)。它是在蘇聯(lián)的《世界通史》的影響下寫成的,④周一良、吳于廑主編:《世界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1972年。蘇聯(lián)的《世界通史》1959年起出版,共翻譯出版了十幾卷。⑤蘇聯(lián)科學院主編:《世界通史》13卷26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9年。
在中國學者編寫和建構新的世界史活動中,一個關鍵問題是是否應該如蘇聯(lián)學者那樣套用五種生產方式更迭的歷史模式。在蘇聯(lián)版的單線一元論歷史觀中,馬克思根據(jù)歐洲歷史抽象出來的五種社會形態(tài)理論被普遍化,提升為人類每個社會都要經歷的演化模式,雖然,馬克思本人曾反復強調他從歐洲歷史抽象出的幾種社會形態(tài)演化的理論能否被套用于歐洲以外地區(qū),需要對歐洲以外地區(qū)歷史進行細致的研究方能得出結論的。⑥“所有的歷史都必須重新加以研究,不同社會形態(tài)存在的具體條件也必須加以分別考察,然后,才能從中抽象出適用于所有這些社會形態(tài)的政治的,民法的、美學的、哲學的和宗教的觀點等等”。馬克思、恩格斯:《通信選集》 Selected Correspondence, 莫斯科進步出版社1955年英文版,第312-313頁。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學者也試圖依據(jù)對中國歷史的研究和梳理出的歷史事實來澄清上述問題,甚至用源于本土歷史經驗的知識和術語來修正這個蘇聯(lián)建構的世界歷史發(fā)展模式,但似乎并不成功。
在把“一般模式”套用于中國的特殊歷史發(fā)展時,形成了5個重點研究問題,當時被稱為“五朵金花”,即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中國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問題、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中國封建社會農民戰(zhàn)爭問題、漢民族形成問題。⑦參見《歷史研究》編輯部編:《建國以來史學理論問題討論舉要》,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這些問題都與從當時那個時代采用的人類史和普遍史的研究路徑和視域有關。在那個時代,以周一良、張芝聯(lián)、吳于廑、郭沫若、范文瀾等一批中西貫通的學者為代表的中國歷史學家,在建構更加系統(tǒng)化的中國史和世界史體系中,發(fā)揮了突出的作用。他們所建構的宏大敘事,幫助形成了50-70年代的世界史研究范式。
蘇聯(lián)版的世界通史編撰模式有其獨到之處,但也帶來把豐富多樣的世界歷史簡單化和一元化的弱點。蘇聯(lián)版的歷史觀是對馬克思歷史研究理論的簡化,機械化和普遍化。這種一元單線論歷史觀沒有把馬克思歷史研究理論中那些真正富有生命力的要素包括進去。布萊克波恩曾把這個所謂“對歷史的經濟決定論解釋”稱為“庸俗馬克思主義觀”。他認為這種觀點有以下要素:(1)“經濟是基礎,其它因素則是次要的”;(2)“基礎和上層建筑”的模式被簡單解釋為經濟基礎的支配作用和上層建筑的依附關系;以及(3)“階級利益和階級斗爭”在二者之間的調節(jié)作用。在這種視閾下,現(xiàn)實被分解為少數(shù)幾個抽象層面,歷史解釋僅訴諸于二至三個抽象層面的分析。①參見布萊克波恩:《社會科學中的意識形態(tài)》,R?Blackburn:Ideology In The Social Science, 邦格?索??耍豪锊榈驴巳R出版社,1972年,第270頁。文革中的世界史編寫中,世界近代史被進一步簡化成階級斗爭和革命的歷史,文化的發(fā)展、文明的互動和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等都被忽略了。
正如一位學者后來所總結的那樣,以階級斗爭加生產方式內在矛盾和五種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理論框架,“在解釋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的共同規(guī)律和特殊規(guī)律方面遇到眾多難題,尤其難以從歷史角度回答世界的現(xiàn)實和中國的現(xiàn)實提出的問題和挑戰(zhàn),例如,怎樣解釋二戰(zhàn)以來資本主義發(fā)達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的生產力,生產關系,產業(yè)結構,社會關系,階級斗爭以至上層建筑各個領域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及其趨勢?怎樣認識社會主義國家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曲折發(fā)展道路?……怎樣認識波及全球的新的技術產業(yè)革命……怎樣認識各民族從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走向近代社會的共同規(guī)律和特殊規(guī)律?……(因此)需要對我們原來理解的唯物史觀和史學本體論進行一番認識”。②參見龐作恒:《全國史學理論討論會綜述》,《天津師大學報》1986年第6期,第55頁。這些問題和80年代改革開放,以及致力于中國經濟現(xiàn)代化的需要使得中國世界史編纂有了轉型的需要。
80年代初, 受“四人幫”干擾較大的史學面臨改弦更張。一場對之前的歷史書寫模式的檢討開始了。另外,80年代起為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而進行的改革開放,導致中國學者歷史視野的擴張,以中國為中心來觀察世界的現(xiàn)代化以及中國在其中的地位成為世界史研究的具有重要意義的任務。那一時期,從世界史的維度來探討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問題,以及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的關系等等成為研究的重要領域。20世紀80年代興起了所謂“文化與現(xiàn)代化問題”的研究。當時的許多著作即使是對中國歷史的探究也是滲透著世界史和文化比較的視閾。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換句話說,一個時代的歷史書寫常滲透著那個時代的歷史關懷和歷史觀念,在這種意義上“人們持續(xù)建造他們周遭的世界”。③塞巴斯蒂安·康拉德:《全球史是什么》,杜憲兵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158頁社會需要的強大影響誘使中國史學界對其研究對象進行重新定向。20世紀80年代歷史研究的重心從之前的以描述階級斗爭、生產關系,以及起義、革命、戰(zhàn)爭轉向了社會經濟史、文化史和思想史。對國內一份主要歷史期刊1984年到1989年所刊載的文章的題目和內容的數(shù)量分析表明了這種轉向。1986年到1989年,舊題材的文章僅占13%,而1956年到1980年,這類文章約占58%。80年代的研究則集中于以下幾個層面或主題:社會經濟史(包括科技史)、文化史、社會史、從世界歷史的角度探討中國的現(xiàn)代化問題、制度史和比較歷史,共占了全部刊載文章的50%。④參見何平:《80年代中國史學發(fā)展若干趨勢》,《史學理論》2000年第1期。
80年代流通最廣的世界通史著作是吳于廑和齊世榮主編的6卷本《世界史》,這套書集當時國內幾位有深厚研究功底的學者之力,有相當具體的歷史史實的描述,在建國以后中國世界史書寫中占有重要地位。但這套書也帶有之前的歷史書寫的印記,文化的發(fā)展、文明的互鑒,以及人類邁向現(xiàn)代化進程等等內容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描述。①吳于廑、齊世榮主編:《世界史》6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
在進入那個時代的初期,吳于廑先生1978年發(fā)表的《歷史上農耕世界對工業(yè)世界的孕育》、《歐亞大陸傳統(tǒng)農耕世界不同國家在新興工業(yè)世界沖擊下的反應》等論著,用不同生產方式的區(qū)域之間的沖突來勾勒近代及以前的世界歷史演化,帶有全球史的視野;他也用工業(yè)文明對農耕世界的沖擊與反應來解釋后者的現(xiàn)代化進程,②吳于廑:《吳于廑文選》,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妒迨兰o東西方歷史初學集》,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然而,無論是吳于廑的理論或那套世界史似乎都未能很好地解決重新建立“元敘事”,即回答“我們來自何方,正向何處去”這些問題,以及需要建構一種更新的歷史研究范式的任務。
那一時期,站在中國的立場上來觀察世界的現(xiàn)代化和中國在其中的地位,尤其是回答之前的學術史已經提出的一個重要問題,即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問題,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F(xiàn)代化理論和跨文化研究的路徑,包括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概念,于是便成為那個時代受到歡迎的歷史解釋理論的核心概念和方法論。它們?yōu)楫敃r盛行的研究興趣——就中國現(xiàn)代化問題進行比較研究——提供了有效的研究視閾和分析方法。
在80年代中期興起的“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的研究”中,新的研究領域受到廣泛的關注。在中國史研究上,表現(xiàn)也特別明顯,以80年代召開的《第一次明史國際討論會》為例,參會的90篇論文中,大部分以服飾、飲食、婚姻、嫁喪、娛樂、社會風習和宗教等等社會生活方面的內容為題材。80年代后半期出版了約150本文化史著作,題材內容包括宮廷生活、社會習俗、政治體制、官僚制、宗教儀式、婚姻、禮儀、士兵、奴裨、宦官、地方文化等等。
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概念被引入歷史思維,促成了那一時期文化史和社會史的興起。與文化這一核心概念相聯(lián)系的是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近一個世紀對人類社會的大量研究而概括出的有關社會制度及其演化的理論和概念。這有利于引進更為前沿的國外社會科學理論,并擺脫蘇聯(lián)式一元單線論的困境。蘇聯(lián)式一元單線論站在社會學的立場上,把各個社會看作是具有相同制度結構的,并著力于概括各個社會所共有的一般現(xiàn)象的規(guī)則。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概念則認為不同的社會具有不同的思想形態(tài)、價值觀、制度和行為方式等等。“文化作為相對獨立于社會經濟過程的,中國社會區(qū)別與其它社會的,那些似乎是永恒的和靜止的本質特征的表現(xiàn),包括價值觀和思維方式以及體現(xiàn)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中的符號和象征等等,成為解釋中國社會歷史演化的特殊道路以及它在近代發(fā)展緩慢的首要原因”。③何平:《80年代中國史學發(fā)展若干趨勢》,《史學理論》2000年第1期。
例如在《儒家文化的困境》中,蕭功秦把帝制中國不能成功應付現(xiàn)代性的挑戰(zhàn)歸咎于晚清儒生官僚階層夜郎自大,習慣于漠視、貶低和拒斥外國先進的物資文明和精神文明。在《科學傳統(tǒng)與文化——中國近代科學落后的原因》,作者也基本以“文化傳統(tǒng)”來解釋中國不能自發(fā)產生近代科學的原因,這些文化傳統(tǒng)包括中國特有的思維方式、時空觀、因果觀、八股取士制度、儒家重文輕理工科技、中國的有機自然哲學和不從事科學實驗等等。④《自然辯證法通訊》編輯部編:《科學傳統(tǒng)與文化——中國近代科學落后的原因》,西安: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3年。
20世紀80年代,現(xiàn)代化理論強烈地影響了那個時期的世界史和中國史的研究。現(xiàn)代化理論是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研究各國現(xiàn)代化的背景和一般過程中概括出的理論。⑤沃爾特·羅斯托:《經濟成長的階段》,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F(xiàn)代化理論承認現(xiàn)代化以前世界歷史的多元性——各個民族具有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發(fā)展道路,這也有利于擺脫單線一元論帶來的問題。在當時出現(xiàn)的大量以現(xiàn)代化為主線的世界歷史著述中,可以提到的有金觀濤等人編寫的《走向未來》叢書,錢承旦的《走向現(xiàn)代國家之路》,①錢乘旦:《走向現(xiàn)代國家之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世界現(xiàn)代化進程》,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以及他后來編寫的《世界現(xiàn)代化歷程》(10卷)等等。②金觀濤主編:《走向未來叢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在這些書寫中,現(xiàn)代性作為一個重要的認知范疇,幫助歷史學家們重新認知世界近現(xiàn)代史上不同地區(qū)和國家及其屬性,并提供了一個建構新的“宏大敘事”的理論基礎。然而,現(xiàn)代化理論影響下的研究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把世界近代史“主題化”了。在研究的方法和路徑上,它把有差異的地區(qū)性歷史進程聚合起來,并給予它們以統(tǒng)一的意義,即認為它們都走在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過渡中,因而也具有法國啟蒙時代的歷史觀念,包含一元單線論、歷史進步觀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所批評的諸多把人類歷史整齊劃一的缺點。
把突出“現(xiàn)代化”這條主線,作為歷史學家建構世界史的一種策略,也有另外一些弱點。首先,它過于簡單化。其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把概括于到那時為止的,西方首先完成的這個歷史進程固化和靜態(tài)化,現(xiàn)代化被視為是現(xiàn)代性從西方向全球擴散的過程。這種往后看的歷史觀點,難以幫助歷史學家去組織和看待當前和之后的世界的轉變,尤其是當時在世界范圍內蓬勃興起的一體化進程。這樣一種帶有“歐洲中心論”的觀點,在20世紀90年代遭到很大的質疑。那一時期,后現(xiàn)代主義開始在中國傳播,對歷史研究產生較大影響。
后現(xiàn)代主義批判現(xiàn)代化理論,質疑啟蒙哲學建構的關于人類歷史的“宏大敘事”,批判把世界歷史描繪成整齊劃一地向現(xiàn)代化的進軍的說法。它不僅質疑人類歷史有普遍模式和最終意義,而且也批判“歷史進步觀”。它提醒人們注意現(xiàn)代性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在這些觀念的夾擊下,正如利奧塔所說,“我們關于過去的歷史大敘事崩潰了”。③Lyotard, Jean-Francois,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A Report on Knowledge, Geoff Bennington and Brian Massumi (trans.),(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1979.
在認識論上,后現(xiàn)代主義也質疑實證主義和理性分析方法,呼吁重視歷史書寫的語言形式,鼓勵語言學轉向。法國的解構主義為批判性地重構21世紀歷史思維提供了立場和方法。④Francois Cusset,trans,Jeff Fort,F(xiàn)rench Theory,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and Co.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8.美國學者賽義德對“東方”觀念及東方學的解構就是一例,它幫助歷史學家反思一些業(yè)已建立的歷史知識的形態(tài)和認識模式。后現(xiàn)代主義主張重視研究區(qū)域理性、地方性等等,呼吁對“宏大敘事”之外的歷史進行研究,于是在世界史和中國史的研究中,微觀史學、新社會史、新文化史興開始受到關注。⑤參見何平:《超越現(xiàn)代性——論歷史知識的后現(xiàn)代轉型》,《學術研究》2009年第8期,
后現(xiàn)代主義對傳統(tǒng)世界史編纂的領域、概念設定和研究路徑的批判性的清洗對當時的中國史和世界史研究是有影響的,當時一篇文章如果不談“后學”,似乎就是落伍的了。后現(xiàn)代主義對我們影響最大的也許是幫助我們揚棄“西方中心論”,批判啟蒙時代以來的世界史研究把西方文明中心化、理想化和普遍化,以及忽略地方性社會,其文化和歷史差異性的合理性。后現(xiàn)代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更深地解構過去所建構的歷史知識,以及我們的帶有客觀主義和絕對主義傾向的歷史認識論,可以說,沒有這種對傳統(tǒng)的歷史認識論和歷史意識的解構,就沒有21世紀初葉中國世界史研究的向更宏大視野的轉向。
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開始融入世界,在各方面都加快適應世界經濟一體化的形勢?!叭蚧髷⑹隆?、“全球史”和“跨國史”的研究范式在中國逐漸被引進,并產生很大影響。從另一些方面來看,現(xiàn)代化理論在解釋世界近現(xiàn)代歷史時存在一些缺點,其中的一個是即使在它的主要研究領域,它也不能完美地解釋不發(fā)達地區(qū)和國家的發(fā)展滯后問題。沃勒斯坦就曾指出,“現(xiàn)代化理論”把世界分為傳統(tǒng)社會和現(xiàn)代社會,強調文化價值觀在前者向后者的經濟轉型中的重要性,卻忽視了其他重要因素的作用,例如一國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的空間位置(邊緣或半邊緣),換句話說,它是遭到這個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的排斥,還是接納,對一國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意義。
弗蘭克等拉美學者的研究表明,在世界開始現(xiàn)代化進程之前,一個全球性的世界貿易和勞動分工體系就已形成。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社會都不同程度地卷入,或受到這個經濟體系的影響。一個社會與另外的社會的關系對該社會的發(fā)展起到很大作用。從全球視野的角度來看,一個社會內部的文化和制度對這個社會的經濟發(fā)展所起到的作用并不是如現(xiàn)代化理論家所說的那樣具有決定性意義。世界體系論把諸如“國際空間”這些解釋因素引入對世界各國經濟發(fā)展的分析中,就為解釋為什么一個國家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會發(fā)展得較快,而另一些則較慢等等問題,增加了一個維度。
全球史在一定意義上是這一“理論導向發(fā)展的結果”,“全球化這一術語得到流行以前,世界體系分析就預設了它的存在”。①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氛圍》,王寧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4頁。沃勒斯坦把全球化視為是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周期性擴張。追根溯源,“全球史”的興起也受到馬克思的世界史研究模式的影響。②沃勒斯坦和弗蘭克都是左翼思想家,他們受到馬克思世界史研究的立場和方法的影響很深。在國外,弗蘭克把90年代或之前興起的這種新范式稱之為“全球學的視野”,主張把世界史、區(qū)域史和國別史的研究置于這種視閾之下。歐洲學者烏爾里希.貝克把反映這種歷史觀念的歷史著述稱之為“全球化大敘事”。彭慕蘭等美國歷史學家則用“世界史”、“全球史”和“跨國史”等名詞來指稱。他們都強調,世界史研究應該既重視“歷時性”也重視“同時性”。③貝利:“探究同時性……注重對照 ……在比較的同時挖掘哪些潛藏的關聯(lián)性影響。書寫是橫向的, 并以空間為重心。參見C.A.Bayly, The Birth of Modern World, 1780-1914, Oxford: Blackwell, 2004, pp.470-471.21世紀開始,世界日益變成一個地球村。世界現(xiàn)實的變化促使中國的世界史研究者關注新動向,并轉變審視世界的角度和方式。
國內介紹全球史最早,也是最突出的是首都師范大學的全球史研究中心,以劉新成為首的學者群從2005年就設計并承擔了教育部的重大項目,研究世界文明的互動與共生。他們也編纂叢書,系統(tǒng)介紹國外全球史研究狀況,并創(chuàng)刊《全球史評論》。在首都師范大學的學者們看來,不同文明之間聯(lián)系的加強,互動和共生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重要層面,以此為主線,可以幫助我們拓展世界史的書寫內容。
這一時期,國內的世界史書寫也開始更多關注跨文化交流、跨國關系、經濟和社會史。中國政法大學于2007年成立的“全球化與全球問題研究所”,到2017年已舉辦5屆“中國全球學與全球治理論壇”。在天津師大,侯建新創(chuàng)刊了《經濟社會史評論》。國內很多學者也呼吁采用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并擺脫西方中心論的影響,放棄以歐洲為起源地的那些文化和社會政治運動為線索來劃分世界歷史的做法,把描述文明的多樣性和區(qū)域間的互動作為主要課題。體現(xiàn)這種新視野的論著很多,作者本人也撰寫若干論著。④何平:《李約瑟難題再求解——中國科技創(chuàng)新乏力的歷史反思》(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全球史視野下的中國和歐洲歷史比較》(《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4期),《跨國史視野下的宗教改革運動》(《貴州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以及何平、馬蕓蕓:《再論歷史研究的范式轉型——當前西方史學若干前沿問題》,天津:《歷史教學》2018年第12期。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世界史重構中,中國的歷史學家并沒有局限于一體化這個宏大敘事,他們還提出了一些建構新世界史的新概念,諸如互動、共生、跨國空間和跨文化研究等等。這些幫助他們梳理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和不同的層面。比較史學、跨國史和跨文化研究概念的建構性維度,幫助他們去關注、梳理全球化進程中,國別史以外的現(xiàn)象。這些概念滿足了新時代的歷史學家跨越地方性的訴求,向全球視角的轉變,并研究新的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領域,例如跨區(qū)域的經濟和文化交往,包括絲綢之路,南海等等海洋形成的貿易圈,及其對周邊和世界的影響。這一時期的中國世界史研究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各種書寫方式并存的繁榮景象。中國學者努力在世界史的“全球轉向”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并適應中國從一個發(fā)展中國家向世界性大國的轉變對歷史意識的要求。①參見何平、李明宇:《略論晚近世界史研究范式的轉型》,《吉林大學學報》2018年第1 期。
每隔一段時間,歷史都會重寫,而且“所有的歷史著作都一定是以現(xiàn)在的觀點去撰寫的;同樣無可回避的是, 它們不僅是當代史,而且涉及的也是從當代的觀點來看是重要的哪些問題”。②參見論著介紹,Robert Glidea, Anne Simonin, Writing Contemporary History, bloomsbury Academic, 2008,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4684110/ ;該書圍繞當代西方歷史編纂學的十個核心問題,對每個問題由兩位著名學者加以探究。這本書力圖揭示各種不同的理論觀點和方法是如何影響當代歷史編纂。近四三年,國內外的世界史研究正發(fā)生重大變化,這是一次對此前的歷史觀念和研究重心的反思和超越。首先是對此前的“宏大敘事”,即隨著技術和產業(yè)的革命,世界無可避免地走向一體化的觀點的反思。當前,全球化出現(xiàn)的逆轉趨勢,誘使歷史學家對這個“元敘事”持懷疑態(tài)度。近兩三年引起廣泛關注的問題正轉移到諸如全球化的命運、大國關系的動蕩對世界的影響等等方面。本節(jié)擬對此作若干梳理。
越來越多的思想敏銳的歷史學家意識到,以追溯世界如何逐漸達到今天的一體化程度,并把它視為世界近現(xiàn)代史的一條主線,存在一定的問題。在這樣的,尤其是在一些西方歷史學家的視域中的“元敘事”中,一體化標志著世界史的一個終點。英國學者吉登斯就聲稱,“全球化是現(xiàn)代化的高級階段”;日裔美國學者福山在《歷史的終結和最后一個人》書中,③Francis Fukuyama,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New York: Avon Books,1992認為西方自由民主政治制度是人類政治歷史的終極形態(tài),歐洲一體化進程表明歷史已經終結(不再發(fā)展)。然而,當代歷史發(fā)展顯示,一體化并不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皮娜洛皮·戈德伯格就指出,“全球化是一個選擇,因此,如果富國決定加以逆轉,它是可以逆轉的——至少是部分逆轉。”④皮娜洛皮?戈德伯格:《我們必須為維護自由貿易而戰(zhàn)》,《金融時報》網站2019年9月23日文章,http://www.jizihe.com/page/2019/0925/5579347.shtml。運輸成本的下降和技術進步消除障礙,世界貿易并不一定會自動增加,國際合作和國家政府的決策有決定的作用。這促使我們從動態(tài)的角度來重新認識世界一體化進程。
劉新成就對此很敏銳地指出,“我們究竟應該否定“互動—融合”的總趨勢,還是承認在這個總趨勢下會出現(xiàn)暫時的“波動”和“逆轉”?如果存在“波動”與“逆轉”,其原因是什么?是否有周期?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探討,基于中國的歷史遭遇和現(xiàn)實需要,中國學者尤應重視這方面的研究”。⑤劉新成:《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全球史》,《光明日報》2019年9月16日。近來已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并加以研究。本文作者近兩年就連續(xù)發(fā)表幾篇文章探究這個現(xiàn)象,并把全球化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即它是一個可以形成,也可以解體的過程,來加以考察。①在《世界文明簡史》中,何平探討了兩次全球化的展開和衰落。參見何平:《世界文明簡史》,北京:首都經貿大學出版社,2017年;以及《全球化1.0時期英國的全球治理》,《經濟社會史評論》2017年1期。
經濟全球化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外擴張,及市場經濟的內在規(guī)律所推動,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其一種結果。歷史表明,全球化的開始源于世界最大經濟體和生產最先進國家的經濟發(fā)展到了不向外擴張(資本輸出、境外建立生產和銷售基地等等),就無法維持經濟的高速增長,換句話說,其生產能力和資本嚴重過剩(二戰(zhàn)結束時,美國的GDP就占到世界的60%)。全球化是否能順利展開也取決于其他國家是否接受經濟一體化的安排,例如在19世紀70年代,日本,意大利,德國紛紛接受英國所首先實行的金本位制(極大便利了國與國之間的貿易結算)。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全球化,各國爭相加入“關稅同盟”和世貿組織。在這幾次全球化中,各國都意識到只有利用本國的比較優(yōu)勢,加強產業(yè)的專門化,也就是說,接受和參與到全球性的產業(yè)分工鏈,才能使本國的經濟順應時代潮流,獲得更大發(fā)展。全球產業(yè)鏈是以對資源和生產要素在全球范圍內的合理配置為基礎的,它極大提高了生產效率。
一些學者已經注意到,歷史上全球化和逆全球化似乎是以周期性的浪潮的形式交替出現(xiàn)的。研究表明,150年以來,已有3次全球化和2次去全球化。②Nei Dias Karunaratne, The Globalization—-Deglobalization Policy Conundrum, Modern Economy, 2102, 3, p.374.
(Nei Dias Karunaratne, The Globalization——Deglobalization Policy Conundrum, Modern Economy, 2102, 3, p.374)
如果說全球化是核心國家的對外經濟擴張,那么去全球化則是因為這個核心國家在全球化中不再能獲得較大利益,甚至認為重施貿易保護主義更有利本國產業(yè)。當全球化的倡導和管理國家不再有意愿,而且沒有政治意愿來維系全球化時,全球化的秩序就面臨危機。從更深的層次來看,全球化之所以由盛轉衰,是因為缺少一個世界政府來管控新出現(xiàn)的區(qū)域和社會階層之間的收入不平等。當代“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主要集中在亞洲”,③阿爾弗雷多?托羅?阿迪:《中國是亞洲經濟一體化“主引擎”》,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45699579436 010240&wfr=spider&for=pc,2019年9月26日。統(tǒng)計表明,2000年以來,G7成員國的收入差距持續(xù)拉大,27%的財產掌握在1%的人手上,高收入國家占世界GDP的80%降到70%。中國和印度等中低收入國家的占比上升到22%。1980到2009年,亞太區(qū)域人均GDP年增長9%, 生產率提高了3倍。④阿爾弗雷多?托羅?阿迪:《中國是亞洲經濟一體化“主引擎”》,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45699579436 010240&wfr=spider&for=pc,2019年9月26日。
在當代,新自由主義加劇了在全球化時代缺乏一個全球性政府帶來的問題,集中表現(xiàn)在跨國公司避稅,資本過剩并在全球投機,制造業(yè)外遷的地區(qū)陷入失業(yè)率升高,經濟蕭條,也得不到政府的補助的境地。巴黎政治學院教授馬蒂厄·萊內也尖銳地指出,全球化縮小了國家間的不平等,卻拉大了一國內部不同群體間的收入差距。
經濟全球化意味著自由貿易,即消除或降低貨物和服務貿易的關稅壁壘。“建立在比較優(yōu)勢原則上的生產的專門化,最大化一個國家和全球的福利”。⑤Nei Dias Karunaratne, The Globalization—-Deglobalization Policy Conundrum, Modern Economy, 2102, 3, p.375.當前,西方發(fā)達國家在比較優(yōu)勢上,不再如之前那樣十分突出,能創(chuàng)造出足夠的利潤來維持較高的生活水平。一旦技術和產品的競爭力削弱,原來的經濟領先國家就會轉而實施貿易保護主義,而不是自由貿易。
中美之間在技術和貿易領域的競爭,以及美國在全球范圍內對抗中國經濟影響的舉動,正改變當代世界歷史。許多思想敏銳的學者意識到需要回到歷史,從對歷史的回顧中找到對許多問題的解讀,比如全球體系維系的條件,內部機制和運行的動力;國家或區(qū)域之間的貿易以及連帶的經濟和軍事實力的轉移帶來的全球體系的動蕩以及應對方法;技術創(chuàng)新是如何出現(xiàn)的,①參見何平:《李約瑟難題再求解——中國科技創(chuàng)新乏力的歷史反思》,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它又如何改變世界的格局;②?mihula, Daniel,“Long waves of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s”, Studia politica Slovaca, Bratislava.2011 (2): 50–69.pp.50–69.pp.50-69.國與國之間的經濟、貨物和技術的流通和阻礙怎樣影響一國和世界的經濟的發(fā)展;最后,大國實力地位的升降,以及利益沖突,會導致戰(zhàn)爭嗎,等等。③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陳定定、傅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在國外,早在日本在70年代呈現(xiàn)出挑戰(zhàn)美國經濟霸權的態(tài)勢時,就有學者開始探究國與國之間的技術競爭問題。1972年,卡德維爾在他的《西方技術的轉折點》一書中,發(fā)現(xiàn)沒有那個國家能夠維持其在技術發(fā)明上的領先地位超過兩代或者三代人的時間。在他看來,有兩大原因:首先,新技術會在一代人的時間內變得不那么先進。當新技術出現(xiàn)時人們會因為需要額外投資設備和改變生產線,而不情愿采用更新的技術。④2019年,日本機械協(xié)會的調查:日本生產線上的設備超過10年的占62%,超過30年的占20%。特別是電腦,更新期的過長,拖累熱本制造業(yè)。其次,在現(xiàn)有技術領域內投資生產,并獲得相當市場份額的廠家和習慣于在既有技術方向上從事研究的人,傾向于忽視或抗拒采用新技術。⑤Cardwell, D.S,.L, Turning Points in Western Technology, New York: Neal Watson Academic Publications, 1972.的確,日本提供了一個例子,日本曾經在采用模擬技術的電視產業(yè)上享譽全球,但后來卻忽視或者不情愿轉而研究數(shù)字技術的電視產品,因此,其電視產業(yè)領先地位不久就喪失了。
丹尼爾.斯密弗拉在《技術發(fā)明的長周期》一文中,更從世界歷史的緯度來探討技術革命的步伐。他認為技術革命決定了世界經濟發(fā)展呈現(xiàn)出的周期的長短和質量,還梳理了17世紀以來的6次技術革命。(1)1600-1780年發(fā)生農業(yè)和金融革命;(2)1780-1880年的工業(yè)革命;(3)1880-1940年的技術革命;(4)1940-1985年的科技革命;(5)1985-2015年的信息和電子通訊技術革命;(6)2015年以后,以物聯(lián)網和再生能源為主的后信息技術革命。他注意到,每一輪技術革命的周期都比之前的更短。⑥?mihula, Daniel,“Long waves of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s”, Studia politica Slovaca, Bratislava.2011 (2): 50–69.pp.50–69.pp.50-69.
丹尼爾在《技術發(fā)明的長周期》一文中,更從世界歷史的緯度來探討技術革命的步伐。他認把一個周期分為技術的發(fā)明階段和應用階段,在后一個階段中,革命性技術發(fā)明逐漸減少,注意力轉向運用和延伸利用已有的技術發(fā)明。當一系列的發(fā)明已經成熟,人們會更傾向于投資這些技術發(fā)明的運用,而不是發(fā)明新的技術。每一輪新技術革命都以領先部門(leading sectors)的突破性技術為標志。一個技術發(fā)明的周期大致結束于這些新技術的運用,及相關產業(yè)部門的利潤降到與運用舊技術的利潤差不多的時候,此時,新技術利用自然資源的效率達到極限,而突破這種極限,只有發(fā)明更新的技術。⑦?mihula, Daniel,“Long waves of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s”, Studia politica Slovaca, Bratislava.2011 (2): 50–69.pp.50–69.pp.50-69.這些觀點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楚地認識當今大國間的技術發(fā)展態(tài)勢。
近兩年來,美國對中國欲獲得技術領先地位的打壓,以及由此可能給中國經濟帶來的后果,正促使國內學者也越來越關注產業(yè)和科技水平對一國經濟的影響,財力雄厚的恒大研究院特別致力于研究這些問題,連續(xù)發(fā)表研究報告,任澤平、連一席、謝嘉琪2018年7月22日發(fā)表的《中美科技實力對比:全球視角》,首席經濟學家任澤平于2019年08月27日發(fā)表的《中美科技實力對比:決戰(zhàn)新一代信息技術》等都頗具研究深度。國內的高校和社會也日益關注這些問題,試圖從歷史的角度來深度解析其背景。例如,清華大學2020也將舉行有關中國科技創(chuàng)新的國際會議,中央電視臺也正在制作中國科技史的專題片。
(3)中美競爭對世界歷史的影響
當前,中美之間的貿易爭端,正被延伸到政治領域,一些學者更認為當前正處于世界歷史上的“霸權轉移”時期,新的技術或經濟冷戰(zhàn)格局即將形成,甚至說中美爭霸必有一戰(zhàn)等等。這些問題都屬于世界近現(xiàn)代史研究的范疇。在國外對這些,尤其是關于大國競爭如何影響世界經濟和政治格局的研究也早已開始。20世紀80年代,沃勒斯坦和莫德爾斯基就開始探究世界政治的周期性變化。莫德爾斯基在《世界政治的長周期》一書中,把經濟優(yōu)勢,世界性政治領導地位的變更和周期性戰(zhàn)爭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他認為戰(zhàn)爭的周期性出現(xiàn)和領導國家的易位,與世界政治的周期性變化有關。在世界政治發(fā)展中,存在87-122年的長周期性變化。1500年以來,共有五個長周期,依次是葡萄牙、荷蘭、大英帝國和美國成為霸權國家。①George Modelski, Long Cycles in World Politics,London: Palgrave/Macmillan, 1987.另一位學者丹·卡克斯(Dan Cox)認為這個所謂的“長周期”的時間更短,大約70-100年,也是以世界強國的地位易手為標志。霸權轉移的周期又與蘇聯(lián)經濟學家康德拉季耶夫所發(fā)現(xiàn)的經濟周期變化相吻合。一個國家在每一個經濟長周期中的地位,決定了其有否可能成為霸權國家。尼古拉?康德拉季耶夫在《長周期》一書中,把經濟周期縮短到40或60年,認為每一個周期由10年的蕭條期、30年的技術創(chuàng)新期和10年的不確定期組成。②Nikolai Kondratieff, Long Wave Cycle,Guy Daniels translated, E.P.Dutton,1984.
什么是霸權,為什么一些國家能成為霸權國家,它如何影響世界歷史?這些也是當前世界歷史研究中的重要問題。在世界史或國際關系領域早已有很多研究。最近,美國學者格雷厄姆·艾利森在他的名著《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中,開章明義就指出,當代國際政治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中國進入了世界歷史”。眾所周知,黑格爾曾斷言中國沒有歷史,即中國未能參與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只能被動接受其他國家創(chuàng)造的世界性歷史事件的影響。
1984年,考漢尼(Robert Owen Keohane)等學者曾探究一個國家霸權的基礎,他注意到霸權是由一個國家所擁有的資源和生產效率來支撐的,那時,美國的GDP份額就開始相對減少,伴隨著美國強權開始削弱。③Robert Owen Keohane,After Hegemony: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4.托馬斯.麥克科米克在《美國的半個世紀——冷戰(zhàn)期間及以后的美國外交政策》書中,把霸權界定為一個國家同時擁有在生產、貿易和金融領域的優(yōu)越效率、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技術創(chuàng)新能力,以及良好的意識形態(tài)和自然資源等等因素。④Thomas McCormick, American’s Half Century,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in the Cold War and after,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9.
在21世紀,中國正日益成為“全球化中的最大擴張力量,也是亞洲經濟一體化的重要推動者”,“是該地區(qū)創(chuàng)新和相互連通的平臺”。⑤阿爾弗雷多?托羅?阿迪:《中國是亞洲經濟一體化“主引擎”》,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45699579436 010240&wfr=spider&for=pc,2019年9月26日。2019年9月26日。新美國基金會研究員帕拉格·卡納在《未來是亞洲的》(2017)書中說,中國通過“發(fā)展有益的相互依存關系,將自身的影響力深深地插入亞洲的經濟體系”?!耙粠б宦贰背h推動的龐大的基礎設施網絡建設,提升了互聯(lián)互通的和經濟協(xié)調水平。“亞洲將受益于中國推動的創(chuàng)新技術進步”,“在中國創(chuàng)新的影響下,在密集的貿易協(xié)定網絡,基礎設施發(fā)展和互聯(lián)互通的基礎上,整個亞洲將實現(xiàn)經濟現(xiàn)代化”。⑥阿爾弗雷多?托羅?阿迪:《中國是亞洲經濟一體化“主引擎”》,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45699579436 010240&wfr=spider&for=pc,2019年9月26日。2019年9月26日。
中國的崛起帶來的正面意義和負面的反響,都需要我們認真加以研究。毫無疑問,在當前百年未遇的大變局中,需要我們從世界歷史的維度研究這些問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顯然也需要我們超越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吸收其他諸如國際關系學和國際政治經濟學等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并且深入到以前我們沒有觸及的領域。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未詳細羅列梳理相關資料文獻,也未對這期間中國世界史研究其他領域豐富多樣的研究內容進行討論。盡管如此,可以發(fā)現(xiàn),70年來中國的世界史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和長足的進展。①這不僅表現(xiàn)在已經寫作出版了好幾套《世界通史》著作和數(shù)量眾多的國別史著作,也表現(xiàn)在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歷史研究》《世界歷史》《史學理論研究》以及其他一些新創(chuàng)刊的世界史類刊物,如《全球史評論》《經濟社會史評論》《世界歷史評論》《世界史研究》(World History Studies)等等上面的大量研究文章上。我們的歷史意識在不斷克服地方性和時代局限性的過程中,進入到一個又一個更高的水平和境界。這樣一種進步,是由于中國的世界史工作者始終把服務社會,解答中國和世界歷史發(fā)展的重要問題作為己任。在當前,正如一位學者所呼吁,國際形勢正發(fā)生深刻變化,“中國的世界歷史學科應該對應用對策研究給予更多關注,對關乎國家利益的重大問題……進行深入研究”。②參見武寅在2019年3月16日上海大學歷史系世界史高原學科主辦的“中國世界史學科建設七十年”研討會上的講話。這樣,正如70年來的中國世界史學科的發(fā)展表明,將會進一步促使我們的世界史研究向更深和更廣的領域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