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風(fēng)花雪月

劉燕

春 草

北方的春天，來得常常都是徒有虛名。每年一到三月，人們就會集體陷入對春色的各種遐想中。遇上幾日暖陽，就欣然覺得是春天來打探消息，忽然又有幾天氣溫驟降，馬上就會抱怨它不近人情，明明已經(jīng)來了，卻和人間保持著似有若無的距離。木心在《魏瑪早春》里寫道：“春天不是這樣輕易來，很像個雍容惆悵威儀弗懈的人?！蹦莻€人并不會忽然浮出水面，這不免讓人覺得有些頹唐。

過年的時候人們說了太多團(tuán)圓和悅的話，春天來了，小鎮(zhèn)便漸漸進(jìn)入了一種隱匿和沉默之中。每次在肆虐的風(fēng)沙里遙望春色種種，就總會想去南方的一座小城小住。那里流水潺潺，青苔幽幽，有一條狹長的古巷，白墻黑瓦，人情味十足。每天早起用相機拍下丁香和杜鵑攢著花苞的模樣，到了夜晚，一個人走在楊柳輕拂的鵝卵石小道上，看著月光輕灑在花枝上，每朵花都與早上呈現(xiàn)的姿態(tài)不同，生長的樂趣細(xì)微而奇妙。一花一期，美得適宜又有秩序，這是季節(jié)的饋贈，溫暖又接近靈魂。

春天的食物性溫且清香，多半以春芽為主。除了每天早早趕到集市去購買剛上市的香椿，趁著春光踏青挖野菜，也是非常應(yīng)景的活動。說到野菜，不得不說明朝有個叫王磐的人。當(dāng)時為了幫助災(zāi)民度過洪荒歲月，他寫過一本名叫《野菜譜》的書，書中收錄了60種南方野菜，每種野菜上文下圖，簡單說明這種野菜的生長季節(jié)和吃法。這些野菜有的是我們知道的，比如蔞蒿、蒲公英、馬齒莧等，而更多的是我們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的，比如絲蕎蕎、抱娘蒿……

《野菜譜》中有一種眼子菜，文中有詩云：“眼子菜，如張目，年年盼春懷布谷，猶向秋來望時熟。何事頻年倦不開，愁看四野波漂屋?！笨梢娔菚r候的人們生活困頓，吃野菜僅僅是為了果腹，完全談不上賦予它文化和意義。而現(xiàn)在人們吃野菜，多半吃的是一種習(xí)慣和對味道的回憶。小鎮(zhèn)很流行的吃法就是把灰灰菜或者榆錢拌面蒸熟，然后或炒或拌蒜蓉，方法簡單又保留其本性，在清淡中有回味兒，好似生活本真。這些自帶屬性的食物，往往都充滿了愛與鄉(xiāng)愁，就算嘗盡了人間美味兒，人們也不會覺得寡淡。無花無巧，才是真滋味兒。

最喜歡小鎮(zhèn)春天的黃昏。雖然并不會春風(fēng)沉醉，但一切清凈明亮且欣欣向榮。每個人都心懷希望，扳著手指一秒一秒計算著與夏天之間的距離。春天的溫度融化了冬天的痛，很多人心里的創(chuàng)傷，也在慢慢療愈。

朋友發(fā)來消息說：“離婚5年，他終于又要結(jié)婚了……”說起來也是有種薄涼?；橐隼镒呱⒌膬蓚€人，永遠(yuǎn)都是那個一直留在原地的人傷口最深。勸導(dǎo)和安慰在這個時候都會顯得無力，也許只有歲月可以幫助當(dāng)事人撫平傷痛。人這一輩子，能相守固然很好，但到了情盡的時候，已經(jīng)談不上原諒，更沒有恨，便給他自由。

所有的離別都是痛苦的重生，總有一天，你會感謝離開你的那個人，是他幫你翻過了舊的一篇，給你一條生路。

無須懷疑，深情與愛都值得期待。曉色云開，春隨人意。你看，溫柔的夕陽里有繁盛的樹影和滿膝的芳草，那是夏天來了。

夏 花

夏天有很多元素都是難忘又鮮活的存在。

有人說，夏天是夜空中的繁星點點，明亮而低垂，帶你溫柔如夢;有人說，夏天是午后那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響聲大，卻很快就停;有人說，夏天是傍晚的露天啤酒座，人們大聲聊天，笑容暢快;還有人說，夏天是一曲青春的離歌，唱的是白衣飄飄的年代里那些輕而無言的憂傷。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說：“不論在什么地方都要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返……”青春原來是一個沙漏，不可以再翻轉(zhuǎn)，我們也難免步履匆匆。記得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幾個女孩子總是心無旁騖地守在一起，沒有自己的房間，卻無比快樂。每個人的心都活在自己的未來，理想主義泛濫。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更沒有無線網(wǎng)絡(luò)，和外界的聯(lián)系工具極少。每到周末的晚上，平日里壁壘森嚴(yán)的女生宿舍門口就會排滿了等著打電話的姑娘，大家嘰嘰喳喳邊笑邊聊，真是一段一塵不染的時光。那時候，宿舍還沒有電視，但每個人都有一個收音機，我們常常在固定的時間一起收聽調(diào)頻FM和AM廣播電臺的音樂節(jié)目，然后七嘴八舌地猜測那些電臺主持人聲音背后真實的模樣。一般來說，如果一個人聲音聽上去很有靈魂，別人總會對他有更多的期望。所以，有時給他們寫信，期待從素不相識的人那里獲得知己的感覺?，F(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些節(jié)目的名字，卻記得在節(jié)目開始的時候最常聽到的一首歌，那是馬修連恩的《Bressanone》，歌手聲音沙啞，曲調(diào)蒼涼。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聽過歌詞，只是記得在夜闌人靜的黑暗里，孤獨的歌聲，直擊人心。

也許很多人都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在陌生的人群中懷揣著面目不清的未來，用倉皇失措的心去迎接那些未知的命運。很多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卻輕而易舉地就做出了決定，一點都沒有覺得草率。

那個成長加速的年代，總是猝不及防地，越來越快。離校前的最后一天，時間還早，我和最好的朋友在林蔭道上的長椅坐下，看著行色匆匆的男女走來走去，草地是青翠的綠，掛滿7月的露水。好友捧著泰戈爾的《吉檀迦利》，我們一起在艷陽下讀詩：

“那日蓮花綻放，我心飄忽而不自知?；ɑ@空置，遺花未采。憂傷不時來襲，我夢中乍醒，覺察到南風(fēng)中的奇香蜜意。這幽微的馨香，令我期盼至心痛，它恍如渴求完滿的夏日氣息，那時我不知它近在咫尺為我所有，亦不知，這無暇的芬芳已綻開在我心底?！?/p>

抬起頭，頭頂上的云朵在慢慢流過。我們就坐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其實離別早就等在了那里，只是誰都不想面對而已。4年就是這恍惚的一瞬，而明日，惆悵舊人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大學(xué)時代最愛的一部電影是巖井俊二的《情書》，那時的感動在于劇中少年那份沉默深厚的心意。多年以后，才發(fā)現(xiàn)能讓人念念不忘的，不是那張在雪地里仰望的臉，也不是那張《追憶似水年華》的借書卡背面的素描畫像，而是關(guān)于歲月的那些細(xì)碎記憶和線索。

我們都知道時間的力量?；幽耆A，逝者如斯，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們在走……

秋 月

秋是夏的續(xù)篇，永遠(yuǎn)都是悄悄地入，卻忽然一瞬間就變涼了。

秋天最重要的節(jié)日便是中秋了。

說起我兒時的中秋記憶，除了帶紅綠絲的老式五仁月餅，就是月亮上桂花樹旁那個想家的嫦娥了。小時候，很容易輕信，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對神話故事里那些關(guān)于自然現(xiàn)象的美好幻想深信不疑。每到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常常會瞪大了眼睛，看著月亮里的那些暗影，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描繪著嫦娥的相貌，想象那時那刻她遠(yuǎn)眺人間潸然淚下的動人畫面。終于，夜深了，再用平日里精心設(shè)計的各種結(jié)局打動自己，最后不知不覺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其實，從天文學(xué)上講，太陽是恒星，月亮只是一顆衛(wèi)星。它不能發(fā)光，只能反射太陽光。而且在那個荒蕪的星球上，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可是人類始終對月亮充滿了好感，不管是盈盈滿月，還是如鉤初月，都愿意與之共情共時。但對太陽，我們就沒有這種情懷了。

究其原因，是由于太陽和月亮有著不同的時間屬性。太陽每天東升西落，通過太陽的移動，我們可以標(biāo)記時間的流動。月亮卻不同，它是以自己的圓缺記錄歲月的往復(fù)，所以屬于月亮的時間總會讓人靜觀、默想和追憶。每當(dāng)皎潔的月光灑向大地，我們和宇宙的距離很快就拉近了。它像一個沉默的引路人，在萬籟俱靜的黑暗里和我們遙遙相望，卻能夠隨時抵達(dá)內(nèi)心深處。望著月亮，我們常常渴望與它對話，想傾聽它的故事。在月亮從圓到缺的過程里，人們的心有時也會變得陰晴不定。

古人并沒有足夠多的天文學(xué)知識，卻寫下了很多與月亮有關(guān)的詩詞?！度圃姟饭彩赵娝娜f八千多首，“月”這個意象在其中出現(xiàn)了一萬兩千多次。在這么多首寫月亮的詩里，我讀過的非常有限，但是有很多名句都是摯愛。特別是唐朝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全詩三十六句，其中八句寫盡了江月的唯美：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每次讀到這里，心里就會升騰起一輪清明透亮的月亮，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江天一線的半空中，伴著滾滾而來的長江水，所有對人生的思考、對孤獨的理解，都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張若虛是個留作極少的詩人，只有二首詩存于《全唐詩》中，但后人稱此詩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這是一個唐代詩人的驕傲。

《蔣勛說唐詩》里用了一整章講這一首詩，從生命的獨立性、宇宙意識，到美學(xué)和哲學(xué)，再談到牽連和掛念對于生命的意義。最后，蔣先生說：“事實上我希望這首詩可以被忘掉，有一天把它忘得干干凈凈的，也許在某一個月圓之夜，在某一個角落，忽然一個句子會跑出來，那個時候才是這首詩影響最大的時候。”

最好的詩是放在嘴邊的。有時候，你離開家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一個普通的夜晚，忽然抬起頭，這個時候只有月亮伴隨著你，月亮是唯一的，很真實。你馬上就會說出“皎皎空中孤月輪”，這個句子契合了生命中剎那的心境，短暫的相遇變成了永恒之美，一定會留在記憶深處。

如今想起來，我曾經(jīng)見過的最好的月光、最美的月色，是在一次歸家的旅途中。

平常在城市里看到的月亮大多時候都有著微黃的光暈，而那晚在火車上看到的月亮，輪廓卻格外清晰?；疖囋谖鞅逼皆媳捡Y，遠(yuǎn)處山脊峻峭，線條挺拔，那輪明月鑲嵌在連綿不斷的山峰中，柔與剛的對比，像一幅流動的油畫，有著說不盡的暖意與寧靜。

事實上，人生大部分這樣美好的時刻，我們都沒有記錄，也無人對照?？墒钦l都不會想到，多年以后，那幅畫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嬌美的印章，刻在了那個追趕團(tuán)圓的趕路人心上。我想每個中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月亮，你在異鄉(xiāng)，它便是故鄉(xiāng);你在遠(yuǎn)方，它便是思念;你在家里，它便是那份無言的牽掛。月亮實際上是心靈之月，掛在以愛為蒼穹的漫漫星空，一生都追隨著我們。

每年到了滿目秋色的時候，天空仿佛一下子就變得高遠(yuǎn)了。人的心境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踩了一腳剎車，開始慢下來。停在秋天的心，逐步變得沉靜、安定。

夏天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熱鬧，從秋天開始，應(yīng)該去細(xì)細(xì)體會和思考。秋天，有很多書可以讀，要讀古文，讀《浮生六記》，讀里爾克寫的《秋日》：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p>

再者要讀汪曾祺，讀他的吃喝有道、風(fēng)味人間。一直覺得，食物是了解季節(jié)更替最有效也最特別的通道。秋風(fēng)吹起時，板栗飄香，蟹肉肥美。在秋日的黃昏，約二三好友，清酒幾盞，相談甚歡，直到盡興而歸，也別有一番秋的韻味兒。

人到中年，就如同走入了靜美的秋天，歲月如梭也如歌。我們多了一分隨遇而安的從容，少了一分對大小向往的執(zhí)念。年輕時不識的愁滋味兒，到了中年，都用豁達(dá)和放過化解了。遇到的事情多了，對事物的規(guī)律和大自然的法則充滿敬畏，開始理解生死的含義，懂得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那些讓人扼腕嘆息的事情，已經(jīng)變成了恩賜。

當(dāng)然，也會偶爾有扛不住的時候，那么，抬頭看看月亮吧。心如秋月，不疾不徐，時光能這樣過去，就很好。

冬 茶

我喜歡茶。

我相信這種植物有一種安定的味道，充滿溫情。

從前有茶馬古道，漢地的茶葉和藏地的馬匹在這條具有傳奇色彩的通道往來多年。那時候，茶葉不僅是商品，還是漢藏文化交流的特殊信物。而現(xiàn)在，茶已經(jīng)漸漸演變成一種文化，人們以茶為禮，以茶修心，杯盞之中，幽幽茶香，品的是浮沉人生，人間真意。

喝茶就有很多講究，那不僅僅是用玻璃杯泡了獨自喝下去，這里面有一種心境，悟透了才有滋有味。

《紅樓夢》里的妙玉對茶有著非常獨特的見解。她用來泡茶的水是5年前下雪時從梅花上收的雪，然后裝在一個青花甕里埋在地下，5年后才拿出來。在她看來，喝茶不是單單為了解渴，是不應(yīng)該大飲大喝的，不懂得品，喝茶就沒有意義了。在以前，茶事大多都是在寧靜而肅穆的寺廟中進(jìn)行的，大概是因為只有內(nèi)心寧靜的人才能悟到茶的禪意吧。品茶如修行，各有因果。茶的味道跟水、器具、季節(jié)和人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其中一個因素發(fā)生變化，結(jié)果就不同。所以需要小心翼翼地關(guān)照它的屬性，才能泡出一壺好喝的茶。

喝茶是對時間毫無保留地接納，在煮茶過程中接納茶的香氣，接納水沸騰的聲音，接納此時此刻的情緒，接納茶室里那些深深的安靜。

曾經(jīng)讀過一些關(guān)于茶道的書，我知道在日本，茶鋪和客人們有著代代相傳的忠誠關(guān)系。為了一種熟悉的味道，人們常常都會坐著火車欣然前往。不管是種茶的還是賣茶的，幾代傳承到十幾代，皆屬平常。一切從心意出發(fā)，客人也是世世代代追隨而來的，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漫山遍野的茶園種滿了自己的心意，自然而樸素，無需太多的言語。傳統(tǒng)對于那些經(jīng)營茶鋪的人來說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所以他們從來都不會去追求所謂變化的味道，而是通過傳承得到內(nèi)心和內(nèi)心的溝通。書上說，日本茶道最高的境界是“和敬清寂”。和是心存和平，敬是心存感恩，清是內(nèi)在坦蕩，寂是煩惱平息。說到底，喝茶是對內(nèi)心的一種關(guān)照，樂趣不在于喝，而在于喝的過程。

冬天里的日子，窗外的寒風(fēng)總是一次又一次呼嘯而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不覺冬日漫長。杜耒有詩云：“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遠(yuǎn)方的朋友踏著風(fēng)雪悄然而至，主人點爐煮茶，便是最好的款待了。

好茶不可獨飲，飲到妙處無人傾訴卻是黯然。和好朋友喝茶，一茶一坐，見面傾談是關(guān)鍵。如果喝茶的對象不是知己，就會顯得拘謹(jǐn)，氣氛也會顯得疏遠(yuǎn)。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更多的人喜歡飯桌上的熱鬧，人聲光影浮動，即使沒有更多的交流，也可以圓滿收場。不過，熱鬧有熱鬧的好處，清淡也有清淡的余味。深刻的友情就該像茶一樣，醇香有度，清淡有余，越品越耐人尋味，越久越覺得珍貴。

時光走得很快，一年又一年就這么過去了。生活如涓涓細(xì)流，其情暖暖。我們面對的很多事情都如品茶一樣，終將會回歸自然與平淡。這漸漸變成了我們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總的來說還是挺美好的。

希望你也一切都好，像你一直期待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