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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賣豆(短篇小說)

      2020-06-15 06:27:23李莉
      地火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馬兒馬車老漢

      李莉

      村東頭的劉老漢家,已經(jīng)半個月沒吃過葷腥了。

      七月的太陽曬得劉老漢家院里的青菜都耷拉了腦袋,幾只瘦雞在土里不厭其煩地刨著啄著,雞爪子朝后扒拉出去的土,在陽光下形成了氤氳的一小團(tuán)土霧。劉老漢家里只有他和媳婦倆人,唯一的兒子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油田。

      房檐下的陰涼里,劉老漢的媳婦“吭吭”咳嗽了好一陣子,從手邊的窗臺上拾起之前吃剩下的黃瓜尾巴,朝雞砸了過去。

      “刨得烏煙瘴氣的!”

      屋里的劉老漢把搜羅來的煙屁股拆在笸籮里,幾個手指捏吧捏吧又將碎煙絲填進(jìn)了煙袋,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開始抽悶煙。老伴治病的藥沒了,兒子要娶媳婦了,家里的小牛有病了,只有自己這把老骨頭還算硬朗。

      抽完一袋煙,劉老漢在炕沿上磕了磕煙鍋,粗糙皸裂的手指伸進(jìn)亂得像一團(tuán)蒿草的花白頭發(fā)里撓了幾下,又搓了搓臉,猛然間,他有了一個新主意,去賣豆,換錢!

      扔下煙袋,劉老漢來了興致。他哼著小曲兒,到糧倉間開始翻騰:紅豆、黃豆、黑豆、扁豆、飯豆、花腰豆……不一會兒,收拾出來的豆在堂屋里拉開了陣勢,一兜一袋的顏色不一,個個顆粒飽滿,甚是好看。

      劉老漢掏出很久不用的秤,撩起衣襟擦擦秤桿子,眼幾次瞇起來聚焦地瞅那秤桿,還勉強能看清上面的斤兩刻度。

      在炕沿上磕了磕秤盤子里積下的灰土,他又點起一袋煙,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主意已定,第二天凌晨的月亮還掛在房檐頭的時候,劉老漢就摸黑起身,把被窩甩上自家唯一的馬車,頭天扎好袋口的各種豆一一搬上車板,煙袋鍋后腰上一別,拎著馬鞭出發(fā)了,沒有驚動西屋睡著的老伴。她反對他去賣豆,但是他意已決,非去不可。

      駕著馬車走上大街,“去哪兒賣合適呢?”劉老漢頭天夜里不是沒有想過,老家這一片十里八村的誰家沒幾畝地?誰家不種豆?要賣就去遠(yuǎn)處賣!他想起兒子在電話里跟他說過油田的物價、菜價,聽的時候劉老漢就一個勁兒地咋舌,在心里盤算,兒子買一斤大蔥的錢,在老家能買七斤大蔥;在外面吃一頓飯的錢,在老家夠他和老伴生活兩個月。這么一算,那這一車豆,就身價倍增了,去油田賣!

      心意已決!劉老漢趕著馬車更是來了勁頭,“嘚兒駕”地吆喝著他那家里唯一的棕馬,還不忘給馬屁股上甩上兩鞭子。馬兒也仿佛知曉劉老漢的開心事,歡氣地?fù)P著蹄子“嗒嗒”快步走著。

      記得兒子回家來的時候說,油田離家230里地,劉老漢計算不出要花多少時日能趕車到兒子的油田,只是一路按柏油路上的路標(biāo)走著。

      之前劉老漢最遠(yuǎn)去過鎮(zhèn)上,離家20里,搭了村里老張家的狗蹦子車,一路“突突”地顛到了鎮(zhèn)里的集市上。回了家,劉老漢的腰疼了好些天,還是自家的馬車好。劉老漢心想,慢是慢了點兒,可是穩(wěn)當(dāng)。

      劉老漢一路和馬兒搖搖晃晃地在路上走著,餓了,就吃點從家?guī)С鰜淼睦羽x;渴了,就拿大瓶子灌幾口清水。馬兒餓了就吃路邊的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倒是不用我出去給它割草了咧。劉老漢樂呵呵地這樣想。

      一路上悠哉游哉。讓劉老漢眼花繚亂的私家車一輛輛“嗖嗖”地從他的馬車旁飆過,車?yán)锏娜丝聪『币粯拥乜磩⒗蠞h,彼此都在看稀罕。劉老漢想:到哪兒也無非就是土連著土,樹連著樹,莊稼戶人都看膩了,他只對高樓大廈的城市充滿好奇。

      第一個夜里,劉老漢把馬拴在了離柏油路有一段距離的魚池旁的大樹上。魚池子有個窩棚,里面住著一個和劉老漢年紀(jì)相仿的看魚池的老漢。

      “咱倆今晚搭個伴兒?!?/p>

      劉老漢遞過他的旱煙。他就睡在馬車上,被子往腦袋上一蒙,熱是熱點兒,但蚊蟲近不了身。

      臨睡前,看魚池的老爹和他攀聊了一陣子,得知劉老漢的兒子在油田工作,話里話外的都是油田有條件,掙錢多,可是劉老漢想到自己的家,哪里有條件?哪里錢多?處處都需要錢,老伴吃藥用錢,兩張嘴吃飯用錢,七大姑八大姨有事用錢,兒子結(jié)婚買房用錢,自己一個子兒都幫不上,雖然兒子通情達(dá)理,但兒媳婦還沒見過面呢。見面禮拿什么給?更別提給親家的彩禮錢了。劉老漢想到自己一輩子沒跟任何事低過頭,老了老了卻要向一個“錢”字低頭,甚是憋氣。

      可是不低頭怎么辦呢?莊戶人家面朝黃土背朝天,兒子拼了命的讀書,考上了石油大學(xué)。村里人都說農(nóng)村孩子能考上這么好的大學(xué),是天大的不容易。劉老漢也覺得榮光,賣了家里能賣的牲口和糧食,為了供兒子上大學(xué)欠了一屁股債。劉老漢不敢想那時候的事兒,他只有一遍遍地教育唯一的兒子,到了大學(xué)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報效祖國,一定一定要!

      第二天仍是天不亮,劉老漢就起身趕路??呆~池的老爹說,他這里離要去的油田還有相當(dāng)遠(yuǎn)的路。他沒有道別,拿塑料袋裝了少半袋子飯豆掛在了他的窩棚門扣上。那個只能容得下一個人的窩棚里,看魚池的老爹正打著震天響的鼾聲。

      “你比我幸福得多,你還不信。你這一池子魚到了秋天出水,就能賺個好價錢,我哪能跟你比呢?”

      劉老漢自言自語了一通上了路。經(jīng)過了一夜的修整,他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精神,馬兒也依然“嘚嘚”起勁兒地走。

      盤算著離兒子的距離,大概再走一天,也就到油田了。

      劉老漢開始有點兒心虛。出門前沒和兒子聯(lián)系,不知道兒子當(dāng)班不當(dāng)班;兒子那兒有沒有馬車待的地方也不知道。當(dāng)然,劉老漢最不擔(dān)心的就是他的豆兒們。他想這一趟這些豆一定都能賣掉。豆都是自己種出來的,綠色無害,誰家不吃豆呢?五谷雜糧都是寶貝,他們石油上的人也得吃,吃了才有勁兒采石油。

      想到這些,劉老漢獨自嘿嘿笑了。他在路上有大把的時間,不用喂家里那幾只雞了,不用澆菜了,不用看媳婦的臉了。他樂得自己在路上這樣晃悠,躺在馬車上樂呵呵地看風(fēng)景。他用粗布縫的口袋給兒子每樣豆撿了一小袋,統(tǒng)一裝在一個大塑料袋里。這是他的寶貝,給兒子帶去。

      想到兒子好久沒有回家了,劉老漢又是一陣的心疼。這娃從小要強,不服輸,要不能一直學(xué)習(xí)那么好?這一點隨自己,雖然自己沒文化,但那是時代不一樣,要是擱著現(xiàn)在這時代,自己也要努力念個大學(xué)出來,和兒子一樣工作多自豪!多好!想到這兒,劉老漢躺在馬車上也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仿佛自己也和兒子一樣當(dāng)上了石油人。

      兒子上班后第一次回家探望,劉老漢就發(fā)現(xiàn)他再不是從前那個離不開家的小伢子了。肩膀變寬了,臉龐變黑了,胳膊腿兒也都更有力量了,臉上更多的是堅毅的神情,再不是從前那個低頭走路上學(xué),遇到問話就眼光躲閃的土娃子了。

      兒子的成長對于劉老漢來說很陌生。兒子很少回家,但每一點變化都被劉老漢一筆筆記在心里。他從心里感謝油田讓他的兒子變成了如今這般喜人的模樣,雖然他還不知道油田長什么樣兒。

      200來里地的風(fēng)餐露宿對劉老漢來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

      一路上風(fēng)吹日曬,讓他的老臉脫了一層皮,這有什么呢?他想。只要能賣掉這些豆,就能換來好一陣子的生活費,還能去看看兒子和兒子上班的油田,這多好,累點又有什么呢?劉老漢覺得自己55歲的身板兒還年輕,這一路不算什么,莊戶人扛得住。他沒獲得老伴的同意,沒跟兒子提前聯(lián)系,就這樣,一個人、一匹馬、一套車、一堆豆,倔強地上路了。

      走了兩天一宿,劉老漢終于到了兒子說的渤海灣里的油田。越是走到臨近油田的路邊,劉老漢越多地看到兒子回家時拿手機給他看的采油井。他沒想到磕頭機那么大一個鐵家伙,就在路邊上下晃悠著,刷著紅紅黃黃的油漆,精神威武,吱嘎吱嘎有節(jié)奏地?fù)u晃,仿佛還唱著歌,比家里的樂亭大鼓帶勁。劉老漢沖著采油井出神地望著,這個神奇的東西他是第一次見,真好。劉老漢的馬也沖著巨大的磕頭機望了許久,想必是被那巨大的鐵馬嚇住了。

      “這玩意真是神奇?!?/p>

      在臨近油田的這小半天的路上,劉老漢這一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兒子給他講過石油,他想起一路上嗖嗖而過的私家車長龍。它們能滿地跑,就得加油,加油就跟石油有關(guān)系。他的馬車不用加油,馬兒吃草就走,可是馬車追不上那吃石油的汽車,還是汽車厲害。他還聽兒子說,石油用處大,就連家里用的臉盆和身上穿的衣裳,都跟石油有關(guān)系。劉老漢想,石油這玩意真是神奇。

      到了油田所在的縣城,劉老漢沒有立刻給兒子打電話。他想先賣了豆再說。

      趕著馬車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劉老漢成了焦點??h城來來往往的都是汽車,沒人見過馬車上路,有不少孩子追著劉老漢的馬車蹦蹦跳跳看新鮮。更多的是路上跑著的車,司機們紛紛給劉老漢的馬車讓路,沒人敢鳴笛催促劉老漢快點兒。大家都知道,要是把馬惹驚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圍著縣城繞了一圈,劉老漢選中了一片路邊攤的小市場。

      小市場在一片高層住宅樓外的路邊,劉老漢認(rèn)定這里人比別處多。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劉老漢也是第一次見這么高、這么漂亮的樓房。他幻想著結(jié)了婚以后的兒子,是不是也能住進(jìn)這么好的樓房里。那時候,自己和老伴也能走進(jìn)這么高級的住宅區(qū)見見世面、享享清福。

      想著想著,這幾棟高樓在心里有些飄忽了。

      劉老漢選了一處樹陰下拴好馬,卸下車架子。馬仿佛有點不習(xí)慣這里的路,原地踏著蹄子,鼻孔里噴出熱氣,有點害羞似的四處張望圍過來的人群。劉老漢也不適應(yīng)這么多人圍看,但他曉得自己的目的:賣豆。

      “大爺你這是賣的什么?。俊?/p>

      一個年輕的帶著孩子的女人問他,懷里的孩子眼睛拴在了路邊的馬身上。

      “自家種的豆。”

      劉老漢有點兒不好意思,扭身從車架子上取過一袋子豆,打開袋口,擺在馬路牙子下的地面上,然后再扭身去取下一個袋子。

      是下午做飯前的時間,下班路過的人越來越多,出來遛娃買菜的越來越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小區(qū)外菜市場上的劉老漢成了稀罕人物,不因為別的,因為他有一個不一樣的大馬車。

      第一晚賣豆的結(jié)果出乎劉老漢的意料,只賣出兩份,都不多??粗藗兞嘀迈r蔬菜漸漸散去,他心里開始嘀咕起來:這個市場的所有攤位他都看過了,只有他一個人賣的是豆。但是就連隔壁攤位賣鮮花的小弟都賣得差不多收攤了,自己的豆卻沒有賣出多少。

      那花有什么好看的,我們村頭野地里多得是,都比這好看多了。那菜一看就是打了藥催起來的,真能吃?這幫人一點兒也不識貨。只吃白米白面能行?得摻豆。豆餡饃饃、豆米飯、豆粥才有滋味兒。

      可劉老漢只能自己跟自己說,他拉不下臉吆喝。

      小市場上的人散了,攤位也撤光了,天慢慢黑了下來,路邊只剩下劉老漢自己。他看了看終于適應(yīng)了這里的馬兒,馬兒在悠閑地吃著劉老漢從路上給它薅來的草;看了看架子車,又看了看地上的豆袋子,蔫頭巴腦地把它們又?jǐn)[回架子車上,用被單子蓋住豆,又在被單上壓了幾塊撿來的青地磚。

      劉老漢蹲在架子車前又抽起了悶煙,看著火星子在煙袋鍋里閃爍明滅,又扭頭看了看武裝好的架子車。豆們在這個縣城里不太受歡迎,不過今晚豆們在車上很安全,明天繼續(xù)賣,總會有識貨的人。

      劉老漢想,內(nèi)心仿佛又有了勁頭兒。他決定睡覺。

      他牽著馬兒在附近遛了遛,有兩家賓館住宿,有三家小飯店,還有一家干洗店。劉老漢無心琢磨干洗店是干什么的,也并不想住宿。他曉得自己的馬兒和豆得看護(hù),雖然劉老漢睡覺的地方已經(jīng)被豆們占據(jù)了,但還有架子車底下可以躺。睡在哪里不是睡?劉老漢向來是睡著后不知身在何處,睡過了解了困乏就行。這些他都不在意。

      他聞到了小飯店里飄出來的飯菜香味兒。

      紅燒肘子?劉老漢透過小飯店的門臉兒往里張望,有三桌人吃得正帶勁兒,花生毛豆殼子和啤酒瓶子滿地都是。一個大漢光著膀子往嘴里塞了一塊肥得流油的扣肉,甩開腮幫子嚼了起來,一只腳踩在座椅上,一只拖鞋掛在他肥膩的腳尖上搖晃。

      “真沒模樣!”

      劉老漢心想,吃相竟然這樣難看,但他心里還是對那扣肉念念不忘。

      “進(jìn)去也吃它一碗?”

      劉老漢咂吧著嘴。兩天來的路上,他只顧啃家里帶來的硬饃,也沒覺得那硬饃難吃,可人終究是饞的,誰不想吃肉?久已斷了油水的肚子在聞到肉的香味兒后,提出了抗議。

      可是摸摸兜,里面只有今天賣的兩份豆得來的8塊錢。

      “還是算了,等兒子拿工資請我吃肉?!眲⒗蠞h這樣想著,牽著馬兒往回走,仿佛已經(jīng)看見兒子兜里鼓鼓地揣著工資來找他。他就要去剛才那家小飯店,也要那么一碗扣肉,再來上一杯白酒,毛豆花生就算了,老家有得是,膩煩吃。這樣想著,他心滿意足地拖著被窩卷,躺到了架子車下面的磚地上。

      曬過一天的磚地散發(fā)著溫?zé)?,劉老漢從路邊撿了兩塊磚頭墊在腦袋下,躺是躺舒服了。他覺得這地兒跟家里的炕沒啥兩樣,可是他翻騰了好久也睡不著,空氣中仿佛都是扣肉的味道。直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記得月亮是個月牙兒,就掛在高樓的半腰一角。

      迷迷糊糊地,劉老漢又感覺是躺在家里的炕席上呢,兒子推門進(jìn)來了。

      “爹,我休假回來看你們了,看我給你帶的啥?”

      劉老漢坐在炕沿上,吧嗒著嘴抽著旱煙,看兒子比上次回家來更精神了許多,兩眼樂得瞇成了一條線。

      他看著兒子從行李袋里一樣樣往外掏,成條的好煙、醬肘子、成袋的水果、瓶瓶罐罐的日用品、給他娘買的新衣裳,雖然沒有扣肉,但是有醬肘子,劉老漢心想也行。最后,兒子樂呵呵地說:“還有一樣寶貝,爹你猜猜是啥?”

      劉老漢依然杵在炕沿上樂,他咋能知道兒子帶回來的是啥寶貝呢?興許見都沒見過。

      可讓劉老漢萬萬沒想到的是,兒子掏出來的最后一樣寶貝,竟然是他去縣城給兒子送的那些豆。

      “你!你!咋把豆又帶回來啦?”劉老漢扔下煙袋,猛地從炕沿上往下一跳,腳蹬地的那一刻,他忽然驚醒了,這一腳,他不是蹬在自家的地上,而是蹬在馬車轅子上了。

      劉老漢還在縣城呢。

      第二天,劉老漢的豆賣得出奇的好,顧客絡(luò)繹不絕,每份買的量依然不多,有的半斤,有的就抓兩把,甚至到了最后,剩了啥豆,人家就買啥豆。

      這咋和昨天不一樣了呢?今天都想吃豆了?這是個啥情況?劉老漢忙得不可開交,擰著個眉頭,一份份地答對著買豆的人。他發(fā)現(xiàn)還有人拿手機拍照片,他只好低個頭裝作看豆。

      不到午間豆全賣光了,除了架子車上那一兜給兒子留的豆,這不能賣。

      劉老漢收了攤兒,顧不上數(shù)賣豆的錢,就掏出兜里的老人機聯(lián)系兒子。手機還是兒子給買的,從家出來怕手機會沒電,劉老漢一直沒敢開機。

      “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

      這是啥意思?不在啥服務(wù)區(qū)?劉老漢再撥兒子的號碼,依然是這句機械的回答。

      劉老漢急了,跑到隔壁賣花攤?!巴?,你聽一下這是啥意思?”

      “或者是對方關(guān)機了,或者是對方的電話沒有信號?!?/p>

      “沒有信號是啥意思?”劉老漢追問,急了一腦門子的汗。

      “就是那個手機待的地方?jīng)]有信號塔,接收不到你的電話?!?/p>

      劉老漢撓著幾天沒洗過的頭發(fā),沒有信號塔,接不到電話,兒子上哪兒去了呢?這明明是油田啊。

      “同志,油田啥地方?jīng)]有信號???”

      他又回身問了賣花的小子一句。賣花的小子回答他,偏遠(yuǎn)的地方啊,海上啊,這類地方信號都差。

      “哦哦?!?/p>

      劉老漢似懂非懂,又試了幾次,手機里還是同樣的回答。耗到下午,又試了幾次,手機里還是同樣的聲音。

      直到天傍黑,手機也沒電了,劉老漢才徹底死了心,知道兒子是真聯(lián)系不上了。他后悔還不如從家出來前先打個電話,這下?lián)鋫€空,心里貓抓一樣難受。

      劉老漢就著路燈套好馬車,有氣無力地?fù)]了揮馬鞭,拉了拉馬韁繩,讓馬拉著他逛了一遍縣城的油田基地。大字不識幾個的他,認(rèn)不全那些個辦公樓上單位的名字。

      他好想進(jìn)辦公樓里去問問兒子是不是在這里上班,問問有沒有人認(rèn)識他兒子。他在幾個門臉兒亮著燈的單位門口駐足了好久,直到馬都站煩了“嘚嘚”地踏著蹄子噴著響鼻,也沒有一個人從樓里出來。他不知道兒子在哪個單位上班,就這樣,劉老漢逛完一圈后,打道回府了。

      到了家,劉老漢顧不上回答老伴的問話,趕緊給手機充電。他打算開了機再試試給兒子打電話,沒料到一開機手機竟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

      12條短信,全是兒子發(fā)來的,內(nèi)容都是:爹,你咋來縣城了?你咋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兒呢?你這一路上是受了多少苦?。績哼@半個月在海上人工島采油,手機沒信號,才下島來。爹,你咋樣?到家了嗎?

      兒子心疼他了,劉老漢憋了一路的煩悶終于舒展了,趕緊給兒子回了電話。

      “柱子,爹才到家,一切都好。在家待著沒事,想去油田看看你,沒找著,又回來了,才到家?!?/p>

      劉老漢在電話里嗓門奇大,邊說邊笑,覺得自己笑得牙花子都呲出來了。他知道兒子在為油田建設(shè)服務(wù)哩,人工島,聽起來就高端大氣上檔次。下一次兒子回來,一定要扒著他的手機看看人工島長啥樣。

      “爹,你上縣城賣豆去了?!?/p>

      “你咋知道?”

      “我瞎猜的,沒事兒。你到家就好,趕緊歇歇吧?!?/p>

      劉柱子沒有和劉老漢說,他是下島后從同事們傳瘋了的一條朋友圈里,看見了老爹在小市場上賣豆的。那匹他稀罕的棕馬,那些裝豆的、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粗布口袋,那個他日夜?fàn)繏斓牡?,都出現(xiàn)在無數(shù)人的朋友圈里。

      朋友圈全文如下:

      這個老爺子駕著馬車,從家到縣城來賣他種的豆子,路上走了兩天兩夜,吃干饃睡馬車上。昨天他在龍鳳園前面的小市場,誰家要是能吃豆,就去買點兒吧,老爺子忒不易。

      附:九宮格照片。

      每一張清清楚楚,都是柱子爹和他的馬車,他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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