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潔 廉德瑰
摘 要:日本的年號本來是從中國古代經(jīng)典中選擇詞組構(gòu)成,這是1000多年來的傳統(tǒng),但是這次“令和”年號卻摒棄了中國古典文獻,從日本古典文獻中選擇出來。這一變化背后是日本右派的民族主義活動,試圖在這個問題上“去中國化”,推行右傾民族主義政策。另外,此次年號的“去中國化”,也是安倍與右派組織日本會議在修改憲法等問題上的政治交換。然而,對照右派曾極力主張年號法制化以維護日本傳統(tǒng)來看,現(xiàn)在又通過推行年號“國書化”來改變傳統(tǒng),反映了在文化和政治上的困境。
關(guān)鍵詞:年號法制化;國書化;“去中國化”;右派民族主義
中圖分類號:D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0)02-0001-08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0.02.001
民族主義具有兩面性,既有熱愛國家和鄉(xiāng)土的積極性,也有排外和國粹主義的消極性。消極的民族主義必然表現(xiàn)為國粹主義和排外主義,日本的新年號“令和”的決定過程反映了右派民族主義者的盲目排外傾向。新年號是根據(jù)安倍晉三的指示從日本“國書”《萬葉集》中選擇的漢字組合。本來自古至今日本從“大化”到“平成”總共用過的247個年號全部都是從中國古典文獻中選出的,已經(jīng)形成傳統(tǒng),但此次的改變可謂開了一個年號“去中國化”的先河。當然,年號選自中國古典還是日本的“國書”是日本的內(nèi)政,但是,這次的年號“國書化”風波背后涌動的日本民族主義暗流,卻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年號政治一方面反映了右派組織“日本會議”試圖操縱安倍,推他繼續(xù)向右轉(zhuǎn)的意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安倍試圖在復雜的政治生態(tài)中左右逢源,維持政治平衡的境況。同時,“令和”的“脫中未遂”也反映了日本右派在“去中國化”問題上所面臨的困境。
一、年號“國書化”的背景與右派民族主義
年號“國書化”其實與二戰(zhàn)以后發(fā)生的年號法制化運動有密切關(guān)系,年號法制化構(gòu)成了年號“國書化”的背景。所謂年號法制化運動,是指上世紀70年代初日本右派推動的年號立法活動,該運動是戰(zhàn)后年號政治的發(fā)端,是右派民族主義者挑戰(zhàn)戰(zhàn)后體制的一次嘗試。所謂右派民族主義,是指日本右派的民族主義主張和行動。民族主義是個雙刃劍,它既有尊重傳統(tǒng)、愛國愛鄉(xiāng)土的正面特點,也有極端排外的負面特點。日本的右派在戰(zhàn)前表現(xiàn)了排外和擴張的極端民族主義特征,戰(zhàn)后以恢復和尊重歷史傳統(tǒng)為幌子的排外特征依然存在,這是文章所指的右派民族主義的含義[1]。
近代日本天皇制年號的法律根據(jù)最早見于明治憲法下的《皇室典范》,日本的皇室典范就是其皇位繼承法,它的第12條規(guī)定:天皇即位后制定年號,根據(jù)明治元年的規(guī)定,一代任內(nèi)不改元。但是,1947年,美國占領(lǐng)當局修改了這部法律,新憲法體制下的《皇室典范》刪除了關(guān)于年號的規(guī)定,這就意味著戰(zhàn)后日本的年號失去了法律根據(jù)。1961年,日本政府官員在國會答辯中承認年號制在戰(zhàn)后沒有法律根據(jù)。
其實,戰(zhàn)后日本的天皇制本身也和年號制一樣面臨被廢除的危機,即使后來通過新憲法以象征天皇制形式保存下來,卻刪除了天皇“萬世一系”和“神圣不可侵犯”等內(nèi)容,規(guī)定了象征天皇制以國民“總意”為基礎(chǔ)。因為新憲法下的《皇室典范》沒有關(guān)于年號的規(guī)定,這就意味著即便天皇被保留下來,但年號能否繼續(xù)存在下去,并沒有法律保證。再加上戰(zhàn)后左派主張廢除年號,所以隨著昭和天皇的變老,右派擔心年號可能隨時都有可能被取消,“昭和”可能成為日本最后一個年號。這讓擁護天皇制并視天皇制為日本國體的右派十分擔憂。
于是,右派為了維護國體,保證天皇制不被最終廢除,試圖以年號問題作為切入點,推動日本政府制定年號法,強化天皇制。他們的最終目標是通過制定年號法,一步一步恢復戰(zhàn)前的天皇制和國體思想,擺脫戰(zhàn)后體制。
年號法制化運動的主要推動者是日本右派。廣義地看,日本右派也包括右翼,右翼在日語的語境中專指日本的極右分子和組織?!吧L之家”是戰(zhàn)前就存在的右翼宗教組織,創(chuàng)始人谷口雅春在戰(zhàn)后受到肅清,曾被開除公職,恢復活動之后,他公開宣揚復活明治憲法和打破占領(lǐng)體制等思想,[2]他的這些主張成了戰(zhàn)后右派民族主義者推動修憲和擺脫戰(zhàn)后體制的起源。
“生長之家”后來政治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不在堅持有意主張,但是其中的一些右翼分子仍然不改變立場。1970年,“生長之家”的右翼學生信徒組建了“日本青年協(xié)議會”,領(lǐng)導人是右翼民族派學生領(lǐng)袖椛島有三。日本經(jīng)過1970年的學生運動之后,其中的民族派學生逐漸失去了政治方向,右翼組織“日本青年協(xié)議會”的成立,無疑吸引了民族派學生,從此使“日本青年協(xié)議會”成了戰(zhàn)后右翼的一支重要力量。
上世紀70年代初開始,日本的右派開始推動年號法制化運動。1973年6月,伊勢神宮、神社本廳和生長之家等宗教團體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召開了一個懇談會,商討如何恢復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問題[3]。1974年,鐮倉圓覺寺的管長朝比奈宗源、曹洞宗的管長巖本勝俊等人聯(lián)合明治神宮、淺草寺、臨濟宗、佛所護念會教團、“生長之家”等宗教組織建立了“保護日本之會”,該會的事務(wù)局長是“生長之家”的信徒村上正邦,后來成為自民黨參議院議員。1974年5月,已是“保護日本之會”代表的朝比奈宗源、巖本勝俊等人面見日本首相田中角榮,提交一份請愿書,要求日本政府進行愛國教育、維護天皇尊嚴,推動國歌、國旗和年號的法制化,還要求開展以宗教情操為基礎(chǔ)的道德教育[4]。這些其實都觸碰了戰(zhàn)后體制的禁忌。
年號法的制定是當時日本右派政治活動的重要目標。1977年,村上正邦把“日本青年協(xié)議會”拉入“保護日本之會”,同為“生長之家”信徒的村上和椛島成了年號法制定運動的主要領(lǐng)導人。1977年,在“保護日本之會”的領(lǐng)導下,日本全國各地展開了年號法制化運動,推動日本各地方議會通過決議同意為年號制定法律。日本會議政策委員會代表國學院大學名譽教授大原康夫說:“年號法制化的地方議會決議運動到1978年已在46個都道府縣、1 632個市町村制定了決議”,他們的活動得到保守政治家的支持,如,原首相森喜朗也參加了他們的政治集會。在右派的推動下,日本全國1 600多個地方議會通過了要求為年號立法的決議和意見書,[5]并最終在1979年成功推動國會通過了年號法。
右派發(fā)起的旨在恢復歷史傳統(tǒng)的年號法制化運動雖然取得了重大成果,但是,現(xiàn)實仍然不容樂觀,年號畢竟是一種特殊的歷法,它與國際化的趨勢存在矛盾。日本一直有人主張行政公文采用公歷,所以右派保守勢力對此極為敏感,1992年,日本政府臨時行政改革推進審議會的報告提到行政公文用公歷與年號并記的建議,但是,最后由于右派的反對沒有被通過。報告文稿起草的參與者京瓷會社會長稻盛和夫透露:“本來我贊成并記,但是考慮到國粹主義者反對,會出現(xiàn)麻煩”,從而透露了年號問題背后隱藏的政治考量[6]。
年號法制化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村上正邦后來當選參議院議員,成了在參議院有重要影響的政客。1995年,在他的積極干預下,右派保守議員曾成功阻止了村山富市首相本來想在國會通過“戰(zhàn)后50年決議”的計劃,村山只好以內(nèi)閣首相名義發(fā)表了“村山談話”。1997年,“保護日本之會”等組織組建了新的全日本最大的右派組織“日本會議”,該組織的核心人物是村上正邦、椛島有三等人,日本會議在支持安倍晉三上臺并推行右傾政治路線方面有所成就。
二、年號出典“國書化”與右派民族主義的影響
除了推動年號法制化之外,右派還支持安倍晉三修改憲法,并在新天皇繼位之際要求新年號“國書化”。所謂年號“國書化”,就是從日本古典中選擇年號終止自古以來從中國古典文獻中選詞制定年號的傳統(tǒng)。右派要求安倍首相改變傳統(tǒng),主張新年號應(yīng)該從日本“國書”中選擇,借以彰顯日本的文化傳統(tǒng),達到在年號問題上“去中國化”的目的,暴露了右派民族主義的排外傾向。
修憲問題與年號政治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日本會議對安倍的上臺曾立下汗馬功勞,他們在自民黨內(nèi)的議員經(jīng)過政治運作,把安倍推上首相寶座。安倍的親信衛(wèi)藤晟一、稻田成美等人都是日本會議成員,也是“生長之家”的信徒,在自民黨內(nèi)作為日本會議的代表起著連接首相與日本會議的橋梁作用。衛(wèi)藤曾經(jīng)擔任過“日本青年協(xié)議會”的委員長,他參選議員時曾得到安倍的父親安倍晉太郎的幫助,在他的介紹下,右派學者伊藤哲夫、八木秀次等人也成了安倍的智囊,對安倍的政治理念形成影響很大。
日本會議還拉攏國會議員參加“日本會議國會議員懇談會”。這個懇談會其實就是日本會議的外圍組織,自民黨右派議員石原慎太郎的親信平沼赳夫擔任該懇談會的會長,麻生太郎和安倍晉三都被聘請為擔任特別顧問。盡管參加該懇談會的政客未必都是右派議員,但是由于被各種人脈關(guān)系納入其中,無疑增加了懇談會在公眾輿論中的影響力,使日本會議借助該懇談會以民族主義和恢復日本傳統(tǒng)文化為幌子的右傾活動對公眾具有迷惑作用。
安倍完不成修憲任務(wù),讓日本會議十分失望。修改憲法是安倍晉三和日本會議的共同政治目標,但是由于政治和輿論環(huán)境的約束,安倍放慢了修憲的步伐。安倍之所以要修改憲法,除了他是修憲派岸信介的外孫之外,其實他與日本會議的密切關(guān)系也是重要原因。日本會議追求恢復日本傳統(tǒng)、恢復愛國主義教育、擺脫戰(zhàn)后體制等,特別是修改憲法甚至廢除憲法制定獨立的憲法是其最高政治目標。日本會議把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寄托在安倍身上。但是安倍與日本會議并非完全一致,安倍要維持長期執(zhí)政的目標,特別是在修憲難以得到大多數(shù)國民和自民黨多數(shù)支持的背景下,安倍不得不做一定的政治妥協(xié),這是安倍放慢修憲速度,提出加憲的主要原因。
右派希望安倍將年號出典“國書化”。在修憲問題上,日本會議對安倍越來越不滿意,就在年號政治上向安倍施加壓力。對于安倍的拙速修憲——加憲論,“日本會議國會議員懇談會”的會長平沼赳夫說:“日本會議中存在對安倍首相的不滿”[7],比如,村上正邦就批評安倍違背了外祖父岸信介的政治遺愿[8]。 修憲既然難以實現(xiàn),日本會議就在年號“國書化”問題上向安倍提出要求,因為這是恢復日本歷史傳統(tǒng)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強化天皇制有重要意義,進而也間接涉及憲法的修改。
安倍并不反對“國書化”,但是在新年號公布時間的問題上與右派產(chǎn)生分歧。安倍作為首相具有制定和公布年號的權(quán)力,但是他不得不考慮行政方面的意見,照顧到由于改元給日本工商業(yè)和社會生活帶來的影響。以前的改元,特別是近代以來的改元都是因為天皇逝世引起的,所以新年號必須在新天皇繼位時宣布。但是,此次明仁天皇是“生前退位”,沒有必要秘密選定年號,可以提前選定和提前公布,旨在避免由于改元給社會帶來混亂。但是右派無視行政部門的社會影響考量,堅持應(yīng)該遵守傳統(tǒng),尊敬天皇,要求在新天皇繼位時公布新年號。他們認為大日本帝國憲法的《皇室典范》規(guī)定,登基后建立新年號,天皇擁有絕對權(quán)力,統(tǒng)治大眾的中心意識形態(tài)是“國體思想”,改年號是顯示天皇權(quán)勢的重要手段。右派民族主義者反對行政部門計劃的提前一個月公布新年號,因為他們認為這有損天皇的權(quán)威,也是對老天皇的不敬。
圍繞此事,日本內(nèi)閣行政當局的官房副長官杉田和博等人與日本會議的代表首相輔佐官衛(wèi)藤晟一等右派議員之間發(fā)生對立。官僚認為應(yīng)該提前一個月公布新年號以免造成社會管理的混亂,但是右派認為明治以來都是“一世一元”,必須在新天皇即位后公布新年號。2018年10月4日,衛(wèi)藤晟一要求杉田和博5月1日公布新年號,杉田回應(yīng)他說銀行系統(tǒng)的變更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拒絕了衛(wèi)藤的意見[9]。
右派開始直接向安倍施加壓力。2018年11月4日,安倍參拜了明治神宮,當時神社本廳認為年號應(yīng)該在即位當天發(fā)表,并向安倍提出要求。2018年12月,安倍決定介入這個爭論,考慮到電腦系統(tǒng)日期變更等實際問題,他支持行政當局的意見,決定新年號提前一個月公布,從而引起了本來一直支持安倍的日本會議的不滿。日本會議在其機關(guān)報《日本的呼吸》上公開表示了反對的立場[10]。在修改憲法問題上與安倍有共同目標并極力支持安倍的日本會議,公開對安倍內(nèi)閣決定提前公布年號表示“遺憾”,實屬罕見。
安倍鑒于在新年號公布時間問題上沒有聽從右派的意見,也不想冒險舉行修憲投票,所以在年號“國書化”問題上向右派做了妥協(xié)。因為日本右派信奉江戶時代的思想家本居宣長主張的“漢意排除”論,日本會議的意識形態(tài)就具有這種民族主義特點,所以要求從日本的“國書”,即日本的古典文獻中選擇新年號。據(jù)安倍的“御用記者”田崎史郎在電視節(jié)目中承認,安倍內(nèi)閣對負責選擇新年號的學者進行了暗示和誘導,學者們提出6個年號的可選方案,最后是安倍拍板決定了“令和”[11]。安倍的這個做法滿足了右派的心愿,反映了新年號的選定背后有濃厚的政治背景。
對于“國書化”最后以《萬葉集》為根據(jù),東京大學教授品田悅一認為,《萬葉集》在近代曾被愛國主義政治所利用,所以現(xiàn)在的所謂“國書化”值得警惕。當時的明治國家是一個被制造出來的近代國家,明治維新的“先賢”們?yōu)榱藬[脫對于中國和歐美列強的劣等感,開始尋找日本歷史上的“國民詩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本來不為庶民了解的《萬葉集》,成為眾所周知的古典。通過明治以后的國語教育,本來在江戶時代住在集合住宅長屋的日本庶民開始知道了《萬葉集》[12]。
由此可見,《萬葉集》不僅具有文化意義,而且對于右派民族主義者來說還具有政治利用價值觀。安倍對自己成為促使年號“國書化”的第一個首相感到自豪,他說日本具有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還有美麗的自然,日本的這種國家特性,將會繼續(xù)傳承下去。他還說,嚴寒過后,梅花報春,引來萬花盛開,日本也應(yīng)該如此,所以他選擇了“令和”[13]。
安倍還為“國書化”問題于2019年3月29日面見皇太子,征求意見,盡管政府中有人提出從“國書”中選定年號可能向中國發(fā)出錯誤信號,但是安倍還是滿足了右派的要求[14]。這樣,年號“國書化”與年號事先公布問題之間形成了政治交換條件,由于安倍支持了行政官僚要求提前一個月公布新年號的意見,所以他不得不在年號“國書化”問題上向右翼做了讓步,同時也可以說是因為修憲“拙速”化給日本會議的一個政治補償。換言之,安倍同意年號“國書化”實際上是右派壓力的結(jié)果[15]。
三、年號“去中國化”的困境
日本的右派民族主義具有盲目排外的特點。包括中、日、韓在內(nèi)的東北亞文化起源于中國的儒家思想,韓國的《桂苑筆耕》、高麗時代的《三國史記》《三國遺事》以及日本的《古事記》《日本書紀》和《萬葉集》都深受這種文化影響,日、韓兩國的思想史都是通過文學和歷史書以儒學等中國古代思想為中心形成的。在日本,特別是在現(xiàn)代即使年號與公歷之間的換算很麻煩,但是對于一般日本人來說,認為這個美麗的麻煩并不是問題。日本人認為現(xiàn)在由君主治世并用年號區(qū)分不同時間階段的國家只有日本,這個“時代錯誤”反而是值得慶幸的[16]。
但是日本右派民族主義者的矛盾之處是把來自中國的年號看作日本的文化傳統(tǒng),并推動其法制化,卻要在新年號的出典問題上搞“去中國化”。這種矛盾的文化觀和盲目的排外主義起源于江戶時代的思想家本居宣長,曾主張“漢意排除”論,現(xiàn)在的右翼組織日本會議要求的年號“國書化”就是本居宣長“漢意排除”的新變種,就是排斥中國文化的國粹主義。日本右派曾掀起過年號法制化運動,把年號完全看成是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卻不能忍受自古以來從漢籍出典選用年號的傳統(tǒng),要利用改元的機會實現(xiàn)年號“國書化”,以彰顯日本特色,這在正常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17]。所以有人說:年號“國書化”不過是右派淺薄民族主義排外思想的結(jié)果,[18]是有選擇的國粹主義,不但具有盲目性,而且是非理性和不符合邏輯的,難免陷入文化和政治上的困境。
“令和”的決定并非意味著“國書化”的完全實現(xiàn),其中反映的是右派排外的形式主義。從結(jié)果看,“令和”其實不過是“國書”和“漢籍”的結(jié)合,《萬葉集》不僅收集了天皇、皇族和貴族的詩,還有農(nóng)民等各階層人寫的詩,確實是象征日本文化的“國書”,但是“令和”一詞并非出自《萬葉集》中由萬葉假名寫成的詩歌部分,而是出自其第5巻中用漢文寫成的《梅花之歌序文》部分,該序言是九州太宰府32名官員參加“梅花宴”的說明文?!俺醮毫钤?,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薫珮后之香”一段,由太宰府大伴旅人在“梅花宴”上朗讀。
明治大學教授山崎健司首先指出了《梅花之歌序文》最早出自中國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序》和同時代的詩文集《文選》。而《萬葉集》中提到的梅花則更是原產(chǎn)自中國,并在古代傳到日本,梅花盛開得比乍暖還寒的早春中的櫻花還要早,可以引起人們對季節(jié)變化的聯(lián)想[19]。選用《萬葉集》中的漢文,說明從純?nèi)毡镜墓诺溥x用年號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令和”不過是從日本古典和漢文同時選用出來的年號。右派自詡民族主義,但是,無論從日本傳統(tǒng)皇室角度看,還是從年號的出處看,所謂純粹的“日本文化”都是虛構(gòu)的[20]。右派宣揚的所謂“年號是日本的傳統(tǒng)”,其實是中國的傳統(tǒng)。所謂“國書化”雖然形式上擺脫了“漢籍”,卻不能擺脫漢文。
“令和”的提案人是著名日本文學大家和比較文學學者中西進,他畢業(yè)于東京大學,曾任大阪女子大學校長和京都市立藝術(shù)大學校長,2013年獲得文化勛章,代表作是《萬葉集的比較文學研究》。中西進對中日雙方的古典都非常熟悉,他認為,百濟和高句麗滅亡后,有大量“渡來人”從朝鮮半島來到日本,他們享有很高的文化,朝鮮半島形成的詩歌傳到日本,對《萬葉集》中日本人寫的詩有很大影響[21]。中西進不可能不知道《萬葉集》里的漢文出處,不管他有意還是無意,所建議的“令和”的出典是漢文確實是不爭的事實。
日本政府事先委托日本著名的國文、漢文、日本史和東洋史學者考慮新年號,并于2019年3月14日將包括中西進提案的“令和”在內(nèi)的6個備選詞,提交到9人參加的“年號懇談會”。本來要年號的兩個字都必須出自純?nèi)毡尽把y(tǒng)”的經(jīng)典,實行徹底的日本“固有主義”,但是最后在公布前一周發(fā)生了變化,變成從“國書”和“漢文”兩者同時選出,不再拘泥于日本會議要求的強硬民族主義年號。會上經(jīng)過安倍的暗示,具有“國書”和漢文雙重特點的“令和”獲得多數(shù)贊成[22]。所以,不能說“令和”跟“漢文”沒有關(guān)系。
根據(jù)日本政府官員透露,“令和”最后從“國書”和“漢文”共同出典,還有皇室抵抗原因,皇室對于日本會議要求制定具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年號并不感興趣。安倍3月22日和29日兩次面見皇太子德仁,試圖給國民一種年號是由安倍與德仁兩人商量結(jié)果的印象,但是安倍試圖第3次見皇太子卻被拒絕了,最后,年號變成了由“國書”和“漢文”雙重意義上選出。也就是說,基于“去中國化”的目的想從“國書”選擇年號的安倍與反對過于強調(diào)純粹國粹主義思想的天皇是有區(qū)別的[23]。選擇《萬葉集》,卻沒有避開其中的漢文,原始出典其實是“漢籍”,這也許就是一種政治妥協(xié),同時也是右派的無奈。
右派“去中國化”的困境。安倍說:人們在美好之心相互接近中創(chuàng)造文化是“令和”的含義,并非單個某人的朗誦,而是描寫32個人通過詩歌達到心心相通的樣子,這稱之為和。國與國之間的和的狀態(tài)就是和平,所以,“令和”也包含著對和平的期待[24]。其實,日本“和文化”的思想淵源是《論語》中的“以和為貴”,這句話被圣德太子制定的《十七條憲法》所引用,“和文化”也是來自中國的,可見,日本右派要“去中國化”并非易事,只不過借機做個政治姿態(tài)而已。
但是盡管如此,日本右派仍然不時發(fā)出“去中國化”的言論。右派作家百田尚樹曾主張:日本學校教育中廢除漢文,因為日本人對中國的威脅感覺太淺,原因就是讀漢文,自然對四千年的中國歷史有一種文化上的憧憬。他還說:“其實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并不相容,不適合日本人”[25]。
然而,日本廢除漢文是不可能的。且不說記錄日本歷史的最早文字是《漢書》《后漢書》和《三國志》,就是日本最早的書面語“史書”《古事記》也是用中國漢字寫成的,是變體漢文,即摻雜口語的漢文。另一部日本經(jīng)典《日本書紀》則是用純漢文寫成的,日本右派喜歡的圣德太子起草的《十七條憲法》也是漢文寫成的。對日本人來說,不懂漢文就不能閱讀古典,古代日本政府公文都是漢文或變體漢文寫成。明治維新后,日本還是保留了漢文的精華,天皇的敕語,大日本帝國憲法都是漢文寫成。右派現(xiàn)在要恢復的《教育敕語》是漢文,戰(zhàn)前的《軍人敕諭》也是用漢文寫成。森歐外、夏目漱石、伊藤博文、吉田茂都精通并喜歡漢文和漢詩。
《羅生門》的作者著名文學家芥川龍之介說:“我們使用的日語,即便不是法語和拉丁語的關(guān)系那樣,也在相當程度是受了中國語的恩惠。這并非僅僅是因為我們使用了漢字,就算漢字變成羅馬字,自古以來積累形成的中國語式表現(xiàn)也還是保留在日本語里。所以閱讀漢文漢詩既對欣賞過去的日本文學有益處,也對現(xiàn)在的日本文學創(chuàng)造有益處”[26]。倒是日本的大正時代曾興起過口語體,漢文也有所衰落,但是皇室仍然使用漢文,這導致了戰(zhàn)敗時用漢文訓讀調(diào)播放的“玉音放送”,老百姓都聽不懂。
“去中國化”其實不過是右派民族主義者對文化的無知,因為在政治上敵視現(xiàn)代中國,所以否定中國文化,只能說明他們的淺薄。明治大學教授加藤徹指出:“經(jīng)常有人以漢文是外國語,漢字是中國創(chuàng)造的,是外國文字為由,排斥中國文化,其實這種想法不但錯誤而且危險,大米也是中國大陸傳來的,能說不可以吃大米了嗎?大米、味噌、蘿卜和茶這些日本料理的基本材料都是起源于中國。排斥外國文物的思想,不管什么理由與歧視外國人的思想是一回事”[27]。
百田尚樹是安倍的朋友,對于他主張廢除漢文課程和中國文化不適合于日本人的論調(diào),加藤徹指出:“百田腦子里這么理所當然的常識都沒有,如此光禿空洞的頭腦還以作家自居不感到羞恥嗎?如此傻瓜與日本首相做朋友,還被網(wǎng)絡(luò)右翼尊為愛國者,實在讓人眩暈??傊瑳]有漢文就沒有日本歷史和文化,為了反對中國就狂言廢除漢文課程,結(jié)果就是斷絕與日本歷史文化的鏈接,其實就是形成對假想敵的攻擊意識,根本不是什么保守主義的問題”[28]。
總之,就像脫離拉丁語無法談近代以前的歐洲史一樣,徹底的“去中國化”,比如,廢除漢文,則是隔斷了日本文化的淵源。由于右派的要求和安倍的迎合而決定了從日本的“國書”《萬葉集》中選擇新年號,但是,如果排斥漢文,那么,出自《萬葉集》漢文序文的“令和”便不能產(chǎn)生,排斥“漢籍”,即中國典籍,也不可能徹底排除漢文,右派即使有排除漢文的主張也是荒唐和不可能實現(xiàn)的。右派民族主義者把含有漢文的《萬葉集》作為“國書”,把來自中國的年號看作日本的傳統(tǒng),并使之法制化,卻要在年號的出典上“去中國化”,中斷從中國典籍中選擇新年號的歷史傳統(tǒng),反映了他們無論在文化上、邏輯思維上,還是在政治上都是混亂的,不能不陷入困境。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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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スプートニク日本.日本會議が首相に「遺憾」 新元號公表巡り「異例中の異例」[EB/OL].[2019-02-03].https://www.tokyo-np.co.jp/article/politics/list/201902/CK201902030200015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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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LITERA編輯部.「令和」は安倍首相の元號私物化の結(jié)果だ! 皇室の伝統(tǒng)をひっくり返しフェイク的"國書由來"の元號を強行[EB/OL].[2019-04-12].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8_2.html.
[14]時事通信社.新元號、安倍カラー濃く=秘密主義に徹した官邸-「令和」決定の舞臺裏〔深層探訪〕[EB/OL].[2019-04-22].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190406-00000026-jij-pol.
[15]LITERA編輯部.「令和」は安倍首相の元號私物化の結(jié)果だ! 皇室の伝統(tǒng)をひっくり返しフェイク的"國書由來"の元號を強行)[EB/OL].[2019-04-12].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8.html.
[16]山口二郎.天皇は何を象徴するか[EB/OL].[2019-02-21].http://japan.hani.co.kr/arti/opinion/3313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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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時事通信社.安倍首相談話全文=新元號[EB/OL].[2019-02-22].https://www.jiji.com/jc/article?k=2019040100659&g=pol.
[20]LITERA編輯部.「令和」は安倍首相の元號私物化の結(jié)果だ! 皇室の伝統(tǒng)をひっくり返しフェイク的"國書由來"の元號を強行)[EB/OL].[2019-03-02].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8.html.
[21]中央日報日本語版編輯部.「令和」元號を考案した日本の教授…「朝鮮半島の歌が日本の詩歌に影響」信じる知韓派[EB/OL].[2019-02-22].https://japanese.joins.com/article/997/251997.html.
[22]朝日新聞社.「令和」の考案者は中西進氏 複數(shù)の政府関係者が認める[EB/OL].[2019-03-02].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190420-00000006-asahi-pol.
[23]朝日新聞社.安倍首相、皇太子さまに極めて異例の「ご説明」[EB/OL].[2019-02-02].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M2Q5CY8M2QUTFK01G.html.
[24]八木秀次.元號は日本が「世界に誇るべき文化」 現(xiàn)在は日本でのみ使用 朝日は社説で"ケチ"か[EB/OL].[2019-03-03].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190402-00000011-ykf-soci.
[25]NEWSポスト.百田尚樹氏「中國文化は日本人に合わぬ。漢文の授業(yè)廃止を」[EB/OL].[2019-05-02].https://www.news-postseven.com/archives/20170406_506550.html.
[26]芥川龍之介.漢文漢詩の面白味[EB/OL].[2019-02-02].http://yab.o.oo7.jp/kabu.html.
[27]小山みすじ.百田尚樹が中國憎しで「漢文の授業(yè)を廃止せよ」とバカ丸出し!右派が大好きな教育勅語も明治憲法も漢文なんですけど[EB/OL].[2019-02-02].https://lite-ra.com/2017/04/post-3122.html.
[28]小山みすじ.百田尚樹が中國憎しで「漢文の授業(yè)を廃止せよ」とバカ丸出し!右派が大好きな教育勅語も明治憲法も漢文なんですけど[EB/OL].[2019-02-02].https://lite-ra.com/2017/04/post-3122.html.
[責任編輯 李 穎]